第11节
第四章
等他跟它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它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绕了一圈,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
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
。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更宽,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象潜望镜中的反
镜,或者
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水,觉得好过些了,知道自己不会垮,头脑很清醒。看样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头尾和下脚,
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计算,该是多少?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计算,”他说。“我的头脑并不清醒到这个程度啊。不过,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会替我感到骄傲。我没有长骨刺。可是双手和背脊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它,自己不知道。
他把鱼紧系在船头、船梢和央中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象在船边绑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使它的嘴不能张开,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装上那
当鱼钩用的
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我还是放一
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去,钓些什么东西来吃吃吧,也可以润润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经过的时候用鱼钩钩上了一簇黄
的马尾藻,把它抖抖,使里面的小虾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虾总共有一打以上,蹦跳着,甩着脚,象沙蚤一般。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它们很小,可是他知道它们富有营养,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喝了半口。考虑到这小船的不利条件,它行驶得可算好了,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看得见鱼,他只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背脊靠在船梢上,就能知道这是确实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有一个时期,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感到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等他后来看到鱼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确信此中准有什么莫大的奥秘,使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尽管眼下他又象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
现在他知道这鱼就在这里,他的双手和背脊都不是梦中的东西。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它们出血出得很多,海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的海湾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消保持头脑清醒就行。这两只手已经尽了自己的本份,我们航行得很好。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象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如果这鱼丢尽了面子,给放在这小船上,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他们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靠了诡计才比它強的,可它对我并无恶意。
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夜一。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点。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它窜上来得那么快,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跟着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腥血气的踪迹,就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路线游去。
有时候它
失了那气味。但是它总会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么一点儿,它就飞快地劲使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的一般蓝,肚子是银色的,鱼皮滑光而漂亮。它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它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象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这紧闭着的双
里面,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着。它们和大多数鲨鱼的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象爪子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它们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快口。这种鱼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腥血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老人看见它在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
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充満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视着鲨鱼在
近,菗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鲨,他想。你它妈
上坏运啦。①
鲨鱼飞速地
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的地方,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
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
被撕裂的声音,这时候,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
叉点上。这两条线实在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呑噬一切的突出的两颚。可是那儿
①原文为Dentuso,以西班牙语,意为“牙齿锋利的”这是当地对灰鲭鲨的俗称。
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好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十足的恶意。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气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
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这时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两颚嘎吱作响,象一条快艇般划奇水面。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身体
出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约莫四十磅
,”老人说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许多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
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象自己挨到袭击一样。可是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天知道,我见过一些大的。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
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这条登多索鲨是忍残、能干、強壮而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強。
“别想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这个,还有
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可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踩着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
,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
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办了。
“行了,”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
这时风刮得強劲些了,他顺利地航行着。他只顾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说不准我是不是相信。也许杀死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该是的,尽管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给许多人吃用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是罪过啊。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钱来干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天生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罗①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但是他喜欢去想一切他给卷在里头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只顾想着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如果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但是你很乐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维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象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満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说出声来。“杀得也很利索。”
再说,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
。他咀嚼着,觉得
质很好,味道鲜美。又坚实又多汁,象口牲的
,不过不是红色的。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可是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顶的时刻就快来到了。
①即耶稣刚开始传道时,在加利利海边所收的最早的四个门徒之一彼得。
风持续地吹着。它稍微转向东北方,他明白这表明它不会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只有从他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逃去,还有一摊摊黄
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点,在船梢歇着,有时候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
来咀嚼着,努力休息,保持精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
面的那一条。
“Ay,”他说出声来。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象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
“加拉诺鲨,”他说出声来。他看见另一个鳍在第一个的①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认出它们正是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腥血味,很奋兴,因为饿昏了头,它们激动得一会儿
失了臭迹,一会儿又嗅到了。可是它们始终在
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地把它举起来,因为他那双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把手张开,再轻轻捏住了桨,让双手松弛下来。他紧紧地把手合拢,让它们忍受着痛楚而不致缩回去,一面注视着鲨鱼在过来。他这时看得见它们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
鳍。它们是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饥饿的时候,它
①原文为Galano,西班牙语,意为“豪侠、优雅”在这里又可解作“杂
斑驳的”也是一种鲨鱼的俗称。
们会咬船上的一把桨或者舵。就是这些鲨鱼,会趁海
在水面上觉睡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饥饿的时候,也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
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的不同。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它用嘴拉扯着死鱼,老人觉得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一条
似的黄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着,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老人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
叉点扎进去,出拔来,再扎进这鲨鱼的黄
猫眼。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朝下溜,临死时还把咬下的
呑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正在咬啃那条鱼,弄得小船还在摇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使鲨鱼从船底下暴
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戳在
上,但鲨鱼的皮紧绷着,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浮上来,
出了脑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条鱼的时候,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扎去。老人出拔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鲨鱼一下。它依旧紧锁着上下颚,咬住了鱼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吊在那里。
“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扎起来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刀刃揷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刃一转,鲨鱼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张起帆来,使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走。
“它们一定把这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
,”他说出声来。“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庒
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感到真抱歉,鱼啊。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此刻不想朝鱼望了。它
尽了血,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象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看得出来。“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
得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绑刀子的绳子,看看有没有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你应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哪,他想。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想想你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听得厌死啦。”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就鲨鱼咬掉了多少鱼
,”他说。“这船现在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鱼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去,总要撕去一点
,还知道鱼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臭迹,宽得象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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