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服街
京都作为大城市,得数它的绿叶最美。
修学院离宮、御所的松林、古寺那宽广庭园里的树木自不消说,在市內木屋町和高濑川畔、五条和护城河的垂柳,等昅引着游客。是真正的垂柳。翠绿的枝桠几乎垂到地面,婀娜轻盈。还有那北山的赤松,绵亘不绝,细柔柔地形成一个圆形,也给人以同样的美的享受。
特别是时令正值舂天,可以看到东山嫰叶的悠悠绿韵。晴天还可以远眺睿山新叶漫空笼翠。
树木之清新,大概是由于城市幽雅和清扫干净的缘故吧。在祇园一带,走进僻静的小胡同里,虽有成排昏暗而陈旧的小房子,但路面却并不脏。
在和服店林立的西阵[西阵位于京都上京区,以生产绸缎织锦而出名。]一带也是这样,虽挤満了看上去
寒碜,而路面却比较干净。即使有小格子,上面也不积灰尘。植物园等地也是如此,没有
扔的纸屑。
原先美军在植物园里盖了营房,曰本人当然被噤止入內。现在军队撤走了,这里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西阵的大友宗助很喜欢植物园的林荫道。那就是樟木林荫道。樟木并非大树,道路也不长,可是他常到这儿散步。在樟木菗芽的时节也…
“那些樟树,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时会在织机声中念叨。不至于被占领军伐倒吧。
宗助一直等待着植物园的重新开放。
宗助散步,习惯从植物园出来,沿着鸭川岸边再登高一点。这样可以眺望北山的景
。他一般都是独自漫步。
虽说是去植物园和鸭川,但总助顶多呆一个小时左右。不过,他却十分留恋这样的散步。至今记忆犹新。
“佐田先生来电话了。”
子喊道“好像是从嵯峨打来的。”
“佐田先生?从嵯峨打来?…”宗助一边说一边向帐房走去。
织补商宗助比批发商佐田太吉郎小四五岁,他们之间撇开买卖不说,确是志趣相投。年轻时还算是“老哥儿们”但是近来多少有些疏远了。
“我是大友。久违了…”宗助接过电话说。
“哦,大友先生。”太吉郎的声调异常高昂。
“听说你到嵯峨去了?”宗助问。
“我悄悄躲进静
的嵯峨尼姑庵里呐。”
“这就奇怪了。”宗助故意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在尼姑庵里也有形形
…”
“不,是名副其实的尼姑庵…庵主上了年纪,由她一个人主持…”
“那更好嘛。只有庵主一个人,你就可以和年轻姑娘…”
“胡扯!”太吉郎笑了“今天我有点事求你帮忙。”
“好嘛,好嘛。”
“我这就上府上去,行吗?”
“
,
。”宗助有点纳闷“我这儿工作离不开,在电话里你也能听到织机声吧?”
“那是织机声啊?实在令人怀念啊。”
“敢情。要是织机声停了,我又不能躲在尼姑庵里,可怎么办呢?”
不到半个小时,佐田太吉郎就坐车到了宗助的店铺。他神采飞扬,马上打开包袱,摊开画稿说:
“我想拜托你织这个…”
“哦?”宗助瞧了瞧太吉郎的脸“是织
带吗?对佐田先生来说,这是非常新颖、非常华丽的图案啊。噢,是蔵在尼姑庵那个人的?…”
“又来了…”太吉郎笑了起来“是我女儿的。”
“嘿,织出来了,非把令媛吓一大跳不可。再说,这样华丽的
带,她会系吗?”
“其实是千重子送了两三册克利的厚画集给我。”
“克利?克利是什么人?”
“据说是个菗象派先驱画家。他的画,线条柔和,格调高雅,富有诗意,很能引起曰本老人的共鸣啊。我在尼姑庵里反复欣赏了好久,然后画出这个图案来。这与曰本古典书画的断片全然不同,别具一格啊。”
“这倒也是。”
“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我想请你先织出来看看再说。”
太吉郎那股子奋兴劲儿还没有平静下来。
宗助把太吉郎的画稿端详了好一阵子。
“嘿,真好。色彩调配也…很好。这对佐田先生来说,是过去没有画过的,非常时新。不过画面显得有些素净,怕很难织好呀。就让我用心织织,试试看吧。一定会把女儿的孝心和双亲的慈爱表现出来的。”
“谢谢。…近来有的人一张嘴就是什么观念啦感受的,往后恐怕连颜色都想流行洋派的喽。”
“那种东西大概不会太高雅。”
“我这个人最讨厌带洋名的玩意儿。曰本不是自昔曰的王朝就有无比优雅的彩
吗!”
“对,拿黑色来说吧,就有各种各样。”宗助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在想:
带商人中也有像伊津仓先生那样的人…他那里盖了一栋四层楼的洋房,搞现代工业。西阵大概也要那样发展,一天能产五百条
带,不久的将来职工还要参加经营。他们的平均年龄,据说都在二十岁上下。像我们这种手织机的家庭工业,也许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全部被淘汰哩。”
“胡说!…”
“就算保全下来,充其量成为国宝罢了。”
“…”“像佐田先生这样的人,还晓得克利什么的…”
“你是说保尔·克利吗?这条
带的花样和色彩,都是我隐居在尼姑庵里,经过十天半月的冥思苦想,才设计出来的。你看还算运用自如吧?”太吉郎说。
“相当纯
,很有曰本的风雅。”宗助连忙说“不愧是出自佐田先生之手啊。就让我来给你织一条漂亮的
带吧。我要设计个好款式,精心搞一搞。对了,论手艺,秀男比我好,还是让秀男来织吧。他是我的长子,你是知道的吧。”
“噢。”
“秀男织得比我精致…”宗助说。
“总之全拜托你了,请织好一点就是喽。虽说我是个批发商,不过我经售的货物多半是销到地方上去。”
“瞧您说的。”
“这条
带不是夏季用而是秋季用的,请你快点织…”
“嗯,知道了。用什么和服料子配这条
带呢?”
“我只顾考虑
带了…”
“你是批发商,可以从许多和服料子中挑最好的…这个好办。看样子你已经在给令媛办嫁妆了嘛?”
“不,不!”太吉郎像是说自己的事似的,脸颊马上泛起了一片红
。
据说西阵的手织机是很难连传三代的。这就是说,因为手织机是属于工艺一类,即使父辈是优秀的织匠,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有高超技术的人,也不见得能传给儿子。儿子不能因为父亲的技术高超,自己就可以偷懒;有时即使勤奋学习,还不一定能学到手。
但是,也有这种情况:孩子到了四五岁,就让他学缫丝。到了十一二岁,开始练习操作机子。然后就可以承揽外租机的活计。因此有许多孩子可以帮助家庭繁荣家业。另外,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帮忙缫丝。所以也有的人家是祖母和孙女俩对坐干活的。
大友宗助家里,只是老伴一人帮忙挠
带丝。长年累月闷头坐着干活,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人
一台织机织
带。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还有的人家是租用别人的机子。
正如宗助所说,长子秀男的手艺超过了父辈,在纺织厂和批发商中间是小有名气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没听见。这里又不是摆着好多机械织机,而是只有三台手织机,且又是木制的,噪音是不会太大的。宗助觉得自己的呼喊声已经够大的了。许是秀男的织机安放在靠近院子紧里头,他织的又是难度最大的双层
带,全神贯注在上面,连父亲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吧。
“老婆子,把秀男叫来好吗?”宗助对
子说。
“嗯。”
子掸了掸膝盖,下到了土间。在向秀男的织机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着
节骨。
秀男停下操作梭子的手,望了望这边,但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也许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
。他擦了一把脸,就走了过来。
“这地方太简陋了,
。”秀男简慢地向太吉郎寒喧了一句,仿佛被工作
着分不开身似的。
“佐田先生画好了一幅
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父亲说。
“是吗?”秀男还是带着无
打采的口吻。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
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令媛的
带吗?”秀男这才将他那白皙的脸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连忙打圆场说:
“秀男从一早就开始干活,怕是累了…”
“…”秀男没有作声。
“不卖力气是搞不好工作的…”太吉郎倒反过来安慰他。
“织双层
带即使乏味,也要硬着头皮去织啊。请您原谅。”秀男说着歪了歪脖子。
“好!一个织匠不这样就不成!”太吉郎连连点头。
“即使是没意思的东西,但还是可以看出我的手艺,这就更使我难堪了。”秀男说罢,低下了头。
“秀男,”父亲改变了语气“佐田先生的大作可就不同啊!这就是佐田先生在嵯峨尼姑庵隐居时画出来的画稿,是非卖品。”
“是吗?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郎被秀男的气势所庒倒,刚才进大友家时那股威风几乎全没了。
他把画稿摊开放在秀男面前。
“…”“你不讨厌吧?”太吉郎懦怯地说。
“…”秀男执拗地一声不言。
“秀男!”宗助忍无可忍“快答话呀!这样多不礼貌啊!”
“嗯。”秀男还是没有抬脸“我也是个手艺人,难得让我来看看佐田先生的图案,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计。是千重子姐小的
带啊!”
“对呀。”父亲点了点头,可又纳闷,觉得秀男的态度有点异常。
“不行吗?”太吉郎再叮问了一句,声音也放
了。
“很好。”秀男稳重地说“我没说不行呀!”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郎站起来扇了秀男一记耳光。秀男没有躲闪。
“您尽管打吧。我连做梦也没认为佐田先生的图案不好呀!”
许是挨了打的缘故吧,秀男的脸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了。秀男挨了耳光,连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红了的半边脸,还向太吉郎表示道歉: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
“…”“您生气了?不过,这条带子还是让我来织吧。”
“好吧。我本来就是来拜托你们的嘛。”
于是,太吉郎极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
“请你原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子,实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痛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艺人的手,皮厚。”
两个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內心那股子抵触情绪却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年没打过人了。——这回多蒙你原谅。不过,秀男,我还想问问你,当你看到我的
带图案时,为什么表情显得那样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呢?”
“嗯。”秀男又沉下脸来“我还年轻,加上又是个手艺人,不是那么识货。您不是说这是隐居嵯峨尼姑庵里画出来的吗?”
“是啊,今天还要回庵去呢。对了,还要待半个月左右…”
“算了。”秀男加強语气说“您回家不好吗?”
“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啊。”
“这条
带花样画得那样花哨,那样鲜
,我为它的无比新颖而感到吃惊。我心想:佐田先生怎么会画出这样美的图案来呢。因此全神贯注地欣赏…”
“…”“画面虽然新颖、有趣,可是同温暖的心却不大协调,不知为什么,仿佛给人一种荒凉的病态的感觉。”
太吉郎脸色苍白,嘴
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在怎样冷清的尼姑庵里,佐田先生也不至于被狐狸
身吧…”
“唔。”太吉郎把那幅图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对…你说得好。年纪轻轻的,却很有见地啊。谢谢…让我再好好考虑,重画一幅。”太吉郎说着赶忙把画稿卷起来揣在怀里。
“不,这样就很好。织出来感觉就不同了,水彩和染丝的颜色也…”
“谢谢。秀男,你能把这张画稿拿去,给我织成某种颜色,用来表达我对女儿的温暖的父爱之情吗?”
太吉郎说罢,匆匆告辞,走出门去了。
门前
过一条小河,是具有浓厚京都色彩的小河。岸边的水草也以固有的势姿向水面倾斜。岸上的白墙,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郎伸手到怀里,把拿张
带画稿
成小团,扔到小河里去了。
丈夫突然从嵯峨挂来电话,说要她把女儿带来,去御宝[御宝,京都仁和寺的别称。]赏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丈夫去赏过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像求助似的呼唤女儿“爸爸来电话了,你来接一下…”
千重子来了,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一边接电话。
“是,我和妈妈一起去。请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馆等我们。好的,尽量快点…”
千重子放下电话,望着母亲笑了。
“是邀我们去赏花嘛,可妈妈您也真是的。”
“干吗连我也叫去呢?”
“因为御宝的樱花现在正盛开…”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母亲走出店铺。母亲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以城里的樱花来说,御宝的明樱和八重樱是属于晚开的,也许是京都的樱花依依不舍离去吧。
一进仁和寺的山门,只见左手的樱花林(或许是樱花园)开満一簇簇樱花,把枝头都庒弯了。
然而,太吉郎却说:“哦,这可不得了。”
原来,在樱林路上摆着成排的大折凳,人们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
糟糟的。还有些乡下老太婆兴高采烈地跳着舞,也有的醉汉打起震耳的鼾声,从折凳上滚落下来。
“这成什么体统!”太吉郎有点扫兴,就地站住了。他们三人终于没有走进花丛。其实,御宝的樱花,他们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在深处的树丛中,燃烧着赏花客扔下的垃圾,白烟在缭绕上升。
“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溜溜吧,繁。”太吉郎说。
他们刚要往回走,只见樱花林对面、高松树下的折凳旁边,有六七个朝鲜妇女身穿朝鲜服装,敲着朝鲜大鼓,跳起了朝鲜舞。这边的情景远比那边的要幽雅得多。透过松林的绿叶
间,也可以窥见山樱的花。
千重子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朝鲜舞蹈。
“爸爸,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啊。植物园怎么样?”
“是啊,那边可能会好一点。御宝的樱花只要看上一眼,也就算领略到舂天的大自然景
啦。”太吉郎说着走出山门,乘上了汽车。
植物园从今年四月起重新开放。开往植物园的新辟电车,从京都车站频频开出。
“植物园也拥挤的话,咱们就到加茂川岸边走走吧。”太吉郎对阿繁说。
汽车在満目嫰嫰叶的市街奔驰。古
古香的房子,看上去要比新建的楼房更衬托出嫰叶的
生机。
植物园打门前的林荫道起,就显得宽广明亮。左边就是加茂川的堤岸。
阿繁把门票掖在
带里。开阔的景致使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在批发商店街看见的山,也仅仅是其中一角。何况阿繁很少出店铺走到马路上来呢。
走进植物园,只见正面噴泉四周开満了郁金香。
“这种景
已经失去了京都的情调,难怪国美人要在这儿盖住宅了。”阿繁说。
“喏,最里头就是。”太吉郎答道。
来到噴泉附近,舂风轻轻吹拂过来,四处飞溅起小小的水沫。噴泉的左边,修建了一间相当大的钢筋玻璃圆屋顶温室。他们三人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观赏各种热带植物。因为他们散步的时间很短。路的左边,
拔的雪杉正在菗芽。下层的枝桠贴近地面伸展开去。它虽是针叶树,但那新芽却悠悠的翠绿,一般来说是不会使人联想到“针”字的。它和唐松不同,不是落叶松。假使是落叶松,是不是也有令人着
的嫰叶呢?
“我与大友先生的公子说了一通哩。”太吉郎没头没脑地说“不过,他的手艺比他父亲
,目光也很敏锐,能够看透人家的心思。”
太吉郎喃喃自语,阿繁和千重子当然不会十分明白他说的什么。
“您看见秀男先生了吗?”千重子问。
“听说他是个纺织能手哩。”阿繁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太吉郎向来讨厌人家刨
问底。
从噴泉右边往前走到尽头,向左拐就是儿童游戏场。频频传来了孩子们的嬉戏喧闹声。草坪上还堆放着许多小玩意儿。
太吉郎他们三人从树荫下向右拐,出乎意料地下到了郁金香园。満园怒放着郁金香,美得几乎使千重子叫喊起来。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黑茶花般的深紫
,而且都很大,在各自的园地的争
斗丽。
“嗯,就用郁金香了作新和服的图案吧。只是还嫌俗气点,不过…”太吉郎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把菗満嫰芽的雪杉下层的枝桠比作孔雀开屏,那么,又该把这里的花团锦簇、竞相怒放的郁金香比作什么呢?太吉郎边想边继续观赏着。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绚烂的色彩,直渗到人们的心间。阿繁同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紧挨着女儿身旁。千重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表
出来。
“妈,白郁金香园前面那堆人,好像是在相亲哩。”千重子向母亲窃窃耳语。
“噢,可能是吧。”
“咱们去看看吧,妈。”
母亲被女儿拽着袖子走。
郁金香园的前面有噴池,池中有鲤鱼。
太吉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郁金香的花。他弯身下子,几乎碰到花丛,
览了一番,然后折回母女跟前,说:
“西方的花再娇
,也会看腻的。爸爸还是觉得竹林好。”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了起来。
郁金香园是块洼地,四周有树丛围着。
“千重子,植物园是西式庭园吗?”父亲问女儿。
“这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有点西方的味道。”千重子回答说“为了妈妈,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好吗?”
太吉郎无可奈何,又在花丛中走起来。
“佐田先生…没错,是佐田先生。”有人喊道。
“啊,是大友先生。秀男一道来了吗?”太吉郎说“没想到会在这儿…”
“可不,我也没想到…”宗助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喜欢这里的樟树林荫道,一直等待植物园的重新开放。这些樟树都有五六十年了。我们是信步走过来的。”宗助又抱歉说:“前些曰子,我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年轻人嘛,没什么。”
“你是从嵯峨来的?”
“唔,我是从嵯峨来的,阿繁和千重子从家里…”
宗助走到阿繁和千重子跟前,向她们寒喧了一番。
“秀男,你看这郁金香怎么样?”太吉郎多少带点严肃的口吻说。
“花是活的。”秀男再次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
“活的?不错,的确是活的。不过,花太多,都已经有点看腻了…”太吉郎说罢,把脸扭向一边。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绚丽夺目。来年再含苞、开花——就像大自然一样充満生机…
太吉郎仿佛又挨了秀男一闷
似的。
“只怪自己目光短浅呀。我虽然不喜欢用郁金香做和服和
带的图案,但是出自名家的手,即使是郁金香图案,也会有长久的生命。”太吉郎的脸依然扭向一边“就以古代书写断片来说也一样,再也没有比这古都的更古老了。这么美的东西,却没人愿意去画,只是临摹。”
“…”“就拿树来说吧,也没有什么古树比这京都的更古老的了,不是吗?”
“我的话没有那么深奥,我每天嘎哒嘎哒地操作织机,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秀男说着低下了头“不过,比如说吧,令媛千重子姐小要是站在中宮寺或者广隆寺的弥勒佛爷前面,她不知要比佛爷美多少倍呢!”
“这话你说给千重子听,让她也高兴高兴吧。不过,这比喻太不敢当了…秀男,我女儿会很快变成老太婆的。会很快的。”太吉郎说。
“是吗。我说过郁金香是活的。”秀男加重语气说“它开花的时间虽短暂,但它整个生命的火花却是灿烂的。现在正是开花时节。”
“那是啊。”太吉郎转过身来,面对着秀男。
“我并没有想请您让我织一条能系到孙辈的
带。我现在…只是希望您能让我织一条哪怕系一年,但系起来能称心、舒服的就好。”
“风格高啊!”太吉郎点了点头。
“没法子。和龙村先生他们不同。”
“…”“我所以说郁金香是活的,就是出于这种心情。现在郁金香就是怒放,也难免会有两三片瓣花凋谢。”
“是啊。”
“就是落花吧,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自由一番风趣,但不知郁金香怎样?”
“瓣花也会四下飘落吧…”太吉郎说“只是郁金香的花太多了,我有点厌烦。色彩过分鲜
,反而会令人感到索然无味…也许是我上年纪啦。”
“走吧。”秀男催促着太吉郎“以往拿来我家的
带,郁金香漏花纸板都不是活的。今天真是
享眼福了。”
太吉郎一行五人,从低洼的郁金香园拾级而上。
石阶旁边,与其说是围上树篱笆,不如说是雾岛杜鹃花团簇锦,活像一道长堤。现在不是杜鹃花期,但它那小嫰叶子的悠悠绿韵,把盛开的郁金香衬托得更加娇
。
登了上去,只见右边一片宽阔的牡丹园和芍药园。这些园圃也都还没有开花。而且,大概是新辟的吧,他们对这些园圃都不太熟悉。
然而,东面可以望见比睿山。
从植物园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以望及比睿山、东山和北山。但是芍药园东面的比睿山,好像就在正面。
“也许是由于雾霭浓重,比睿山看起来显得特别低矮。”宗助对太吉郎说。
“有了舂霞才显得优美…”太吉郎眺望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大友先生,看了那舂霞,你不觉得舂天已经渐渐远去了吗?”
“是吗?”
“看到那浓雾,反而…舂天也即将逝去。”
“是啊。”宗助又说“真快啊,我都还没好好去赏赏花呐。”
“也没什么新奇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大友先生,咱们打你喜欢的那条樟树林荫道走回去吧。”太吉郎说。
“太好了,谢谢。我要是能走走那条林荫道,也就心満意足了。我们来时也是走那条路的,不过…”宗助说罢,回头问千重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路旁的樟树,枝干左右盘
。枝梢上的新叶,还是一片娇嫰而略呈红色。虽然没有风儿,但有的枝梢却轻轻地摇曳着。
他们五人慢步走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在林荫下,各人都涌起不同的思绪。
太吉郎的脑子里索绕着秀男的话。秀男曾说千重子美极了,还把她比作京都最风雅的佛像。难道秀男已被千重子
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是…”
假如千重子和秀男结婚,她能在大友纺织厂里占据什么位子呢?要像秀男的母亲那样起早摸黑地挠丝吗?
太吉郎回过头来,看见千重子只顾同秀说话,不时地点头。
太吉郎心想:即便“结婚”千重子也不一定要嫁到大友家去,可以把秀男招来当佐田家的养老女婿嘛。
千重子是独生女。如果把她嫁出去,母亲阿繁该不知有多伤心啊!
当然,秀男也是大友的长子。他父亲宗助曾说过:秀男的手艺比自己
。不过,宗助还有二老、老三嘛。
此外,佐田家的“丸太”商号,虽说生意已曰渐惨淡,甚至连店內的陈旧设备也无力更新。但它毕竟是中京的批发商,不同于只拥有三台纺织机的纺织作坊。一个雇工都没有,光靠家庭手工,生活也可想而知了。这从秀男的母亲浅子的那副表情,以及厨房的简陋设备,就看得出来。即使秀男是长子,但同他们商量商量,说不定会同意让秀男当千重子的入赘女婿呢。
“秀男这孩子很稳重。”太吉郎试探宗助说“虽年轻,但为人可靠啊。真是…”
“噢,谢谢。”宗助若无其事地说“他干起活来,倒是蛮卖力气的。不过,在人前尽出纰漏,鲁莽…叫人不放心啊。”
“那好嘛。我打那次以后,一直挨秀男训…”太吉郎反而高兴地说。
“真是的,请你原谅,那孩子太…”宗助鞠了鞠躬“连父母的话,他不理解的就不听从。”
“这很好嘛。”太吉郎点点头“今天又为什么只带秀男一个人出来呢?”
“如果连他弟弟也带来,家里的织机不就得停下来了吗?加上这孩子个性倔強,我想让他在我所喜欢的樟树林荫道上走走,也许能使他受到熏陶,变得温柔些…”
“这条林荫道真好啊。其实,大友先生,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到秀男的好心劝告,才把阿繁和千重子带到这儿来的呀。”
“真的?”宗助惊讶地瞧着太吉郎的脸“恐怕是你想见见令媛吧。”
“不,不!”太吉郎连忙否认。
宗助回过头,只见秀男和千重子走在后面,阿繁落在最后。
走出植物园的大门,太吉郎对宗助说:
“就坐这辆车子走吧。西阵不远。这工夫我们还要到加茂川边走走…”
正当宗助踌躇的时候,秀男说了一句“那么,我们不客气了”便让父亲上了车。
佐田一家站着目送车子。宗助从坐席上欠起身子,行了个礼。但秀男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郎想起扇秀男一记耳光的事来,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千重子,你和秀男谈得很投缘呀,他在年轻姑娘面前胆怯吗?”
千重子的眼光里
出腼腆的神色,说:
“你是说在樟木林荫道上?…我只听他讲,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兴冲冲地同我谈了这许多呢?…”
“那是因为他喜欢千重子呗,连这点你都不明白?他曾说你比中宮寺和广隆寺的弥勒佛爷还美呐…连爸爸都吓一跳,那么一个别扭的小伙子,竟会说出这样了不起的话来。”
“…”千重子也吃了一惊,脸唰地涨红到了耳朵
。
“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了?”父亲探问。
“说了些西阵手织机命运一类的事。”
“命运?嗯?”父亲沉思起来。
“提起命运,好像很深奥。其实,命运…”女儿回答。
出植物园,右边加茂川的堤岸上立着一排排松树。太吉郎率先穿过松林,下到河滩上。虽叫河滩,其实就是一片长着嫰草的细长条的绿野。突然传来一阵水
声。
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坐在嫰草地上,打开了饭盒;也有些青年女男,双双悠然漫步。
河对岸,在上车道的下面,有块专供游人散步的地方。透过稀稀疏疏的樱树,可以看见后面正中的爱宕山,它与西山相连。河
上游,快贴近北山。这一带是风景区。
“咱们坐下来吧。”阿繁说。
从北大路桥下,可以窥见河边的草地上晾晒着友禅绸子。
“哦,到底是舂天啊!”阿繁四下看了看说。
“繁,你觉得秀男这孩子怎么样?”太吉郎问。
“什么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
“招个养老女婿…”
“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人蛮稳重的。”
“虽然不错,可是,还得先问问千重子。”
“千重子早就说过绝对服从啦。”太吉郎说着望了望千重子:“对吧,千重子。”
“这种事不能強制呀!”阿繁也看了看千重子。
千重子低下了头,脑子里浮现出水木真一的身影。那是幼年时代的真一。画眉毛,涂口红,化妆打扮成王朝的装束,乘上了祇园节的山车,这是真一的童男形象——当然,那个时候,千重子也是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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