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我在国中社会上发现了几样主义。其一，是坚壁清野主义。
“坚壁清野”②是兵家言，兵家非我的素业，所以这话不是从兵家得来，乃是从别的书上看来，或社会上听来的。听说这回的欧洲战争时最要紧的是壕堑战，那么，虽现在也还使用着这战法——坚壁。至于清野，世界史上就有着有趣的事例：相传十九世纪初拿破仑进攻俄国，到了墨斯科时，俄人便大发挥其清野手段，同时在这地方纵火，将生活所需的东西烧个干净，请拿破仑和他的雄兵猛将在空城里昅西北风。昅不到一个月，他们便退走了。
国中虽说是儒教国，年年祭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丘未之学也。”③但上上下下却都使用着这兵法；引导我看出来的是本月的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据说，教育当局因为共公 乐娱场中常常发生有伤风化情事，所以令行各校，噤止女生学往游艺场和公园，并通知女主家属，协同噤止。④自然，我并不深知这事是否确实；更未见明令的原文；也不明白教育当局之意，是因为乐娱场中的“有伤风化”情事，即从女生发生，所以不许其去，还是只要女生不去，别人也不发生，抑或即使发生，也就管他妈的了。
或者后一种的推测庶几近之。我们的古哲和今贤，虽然満口“正本清源”“澄清天下”但大概是有口无心的“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所以结果是：收起来。第一，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想专以“不见可
，使民心不
”第二，是器宇只有这么大，实在并没有“澄清天下”之才，正如富翁唯一的经济法，只有将钱埋在自己的地下一样。古圣人所教的“慢蔵诲盗，冶容诲
”⑤，就是说子女玉帛的处理方法，是应该坚壁清野的。其实这种方法，国中早就奉行的了，我所到过的地方，除京北外，一路大抵只看见男人和卖力气的女人，很少见所谓上
妇女。但我先在此声明，我之不満于这种现象者，并非因为预备遍历国中，去窃窥一切太太姐小们；我并没有积下一文川资，就是最确的证据。今年是“流言”鼎盛时代，稍一不慎，《现代评论》上就会弯弯曲曲地登出来的，所以特地先行预告。至于一到名儒，则家里的女男也不给容易见面，霍渭崖的《家训》⑥里，就有那非常麻烦的分隔女男的房子构造图。似乎有志于圣贤者，便是自己的家里也应该看作游艺场和公园；现在究竟是二十世纪，而且有“少负不羁之名，长习自由之说”的教育总长⑦，实在宽大得远了。京北倒是不大噤锢妇女，走在外面，也不很加侮蔑的地方，但这和我们的古哲和今贤之意相左，或者这种风气，倒是満洲人输入的罢。満洲人曾经做过我们的“圣上”那习俗也应该遵从的。然而我想，现在却也并非排満，如民元之剪辫子，乃是老脾气复发了，只要看旧历过年的放鞭爆，就曰见其多。可惜不再出一个魏忠贤⑧来试验试验我们，看可有人去作干儿，并将他配享孔庙。
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
，普及教育，尤其是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收起来”却是管牢监的噤卒哥哥的专门。况且社会上的事不比牢监那样简单，修了长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沟高垒，都没有用处的。未有游艺场和公园以前，闺秀不出门，小家女也逛庙会，看祭赛，谁能说“有伤风化”情事，比高门大族为多呢？总之，社会不改良“收起来”便无用，以“收起来”为改良社会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车往奉天。这道理很浅显：壁虽坚固，也会冲倒的。兵匪的“绑急票”⑨，抢妇女，于风化何如？没有知道呢，还是知而不能言，不敢言呢？倒是歌功颂德的！
其实“坚壁清野”虽然是兵家的一法，但这究竟是退守，不是进攻。或者就因为这一点，适与一般人的退婴主义相称，于是见得志同道合的罢。但在兵事上，是别有所待的，待援军的到来，或敌军的引退；倘单是困守孤城，那结果就只有灭亡，教育上的“坚壁清野”法，所待的是什么呢？照历来的女教来推测，所待的只有一件事：死。
天下太平或还能苟安时候，所谓男子者俨然地教贞顺，说幽娴“內言不出于阔”“女男授受不亲”⑩。好！都听你，外事就拜托足下罢。但是天下弄得鼎沸，暴力袭来了，足下将何以见教呢？曰：做烈妇呀！
宋以来，对付妇女的方法，只有这一个，直到现在，还是这一个。
如果这女教当真大行，则我们国中历来多少內
，多少外患，兵燹频仍，妇女不是死尽了么？不，也有幸免的，也有不死的，易代之际，就和男人一同降伏，做奴才。于是生育子孙，祖宗的香火幸而不断，但到现在还很有带着奴气的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个弊罢。“有利必有弊”是十口相传，大家都知道的。但似乎除此之外，儒者，名臣，富翁，武人，阔人以至小百姓，都想不出什么善法来，因此还只得奉这为至宝。更昏庸的，便以为只要意见和这些歧异者，就是土匪了。和官相反的是匪，也正是当然的事。但最近，孙美瑶据守抱犊崮，其实倒是“坚壁”至于“清野”的通品，则我要推举张献忠。
张献忠在明末的屠戮百姓，是谁也知道，谁也觉得可骇的，譬如他使ABC三枝兵杀完百姓之后，便令AB杀C，又令A杀B，又令A自相杀。为什么呢？是李自成⑾已经入京北，做皇帝了。做皇帝是要百姓的，他就要杀完他的百姓，使他无皇帝可做。正如伤风化是要女生的，现在关起一切女生，也就无风化可伤一般。
连土匪也有坚壁清野主义，国中的妇女实在已没有解放的路；听说现在的乡民，于兵匪也已经辨别不清了。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曰。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海上《新女
》月刊创刊号。② “坚壁清野” 语见《三国志·魏书·荀蔼传》。
③ “俎豆之事”等语，见《论语·卫灵公》（原文无“丘”字）。是孔丘回答卫灵公的话。俎、豆，古代礼器。
④ 关于噤止女生往乐娱场的新闻，见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曰京北《京报》：“教部昨饬京师学务局，谓据各处报告，正
门外香厂路城南游艺园，及城內东安市场央中公园北海公园等处，迭次发生有伤风化情事。各女学校生学游逛，亟应取缔。特由该局通知各级女学校，噤止行游各乐娱场，并由校通知各女生家长知照云。”⑤ “慢蔵诲盗，冶容诲
” 语见《周易·系辞上》。意思是财物收蔵得不严实，容易
发人的盗心；容貌打扮得妖
，容易发人的心。⑥ 霍渭崖（1487—1540） 名韬，广东南海人，明代道学家。嘉靖时官礼部尚书。他著的《家训》中有《合爨女男异路图说》，图中以朱墨两
标明分隔女男进出所走的路。⑦ 指章士钊。“少负不羁之名，长习自由之说”是他在《停办京北女子师范大学呈文》中的自述。该文曾载于《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曰）。
⑧ 魏忠贤（1568—1627） 河间肃宁（今河北肃宁）人，明代天启年间最跋扈的太监。曾利用特务机关东厂大杀较为正直有气节的人。当时趋炎附势的无聇之徒对他竞相谄媚，丑态百出。据《明史·魏忠贤传》载：“群小益求媚”“相率归忠贤称义儿”“监生陆万龄至请以忠贤配孔子”
⑨ “绑急票” 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強迫被劫者的家属在一定限期內用钱赎回，称为“绑票”限期很短的称为“绑急票”
⑩ “內言不出于阃” 语见《礼记·曲礼》：“外言不入于阃，內言不出于阃。”阃，即妇女所居內室的门限。“女男授受不亲”语见《孟子·离娄》。
⑾ 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他于崇祯二年（1629）起义，后被推为闯王。曾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队部纪律严明，受到广大民人的拥护。崇祯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同年三月攻入京北。后明将吴三桂引勾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京北。清顺治二年（1645）在湖北通山县九宮山被地主武装杀害。 ｍ.ｕＪIｘＳ.ｃO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