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残明月 滴滴红
夜夜相思,书盈锦轴
楚州就是俞军所驻扎的川清四省政治中心,以望天峡为天然屏障,本已是固若金汤,然而邯平又地处邯江边上,物产丰饶,又是川清四省的天然粮仓,历来都是军事重镇,自古就有若想攻进楚州,必先破邯平的说法。
高仲祺用了半天的时间从邯平回到楚州,在楚州司令部办完事后,立即往大帅府去,却不料得知秦鹤笙此时正在墨山乘风阁散心,他又一路去了秦家在墨山的老宅。这秦家老宅自然是旧式格局,重重院落都是回廊相通,二层小楼,然而拱门又是堆花红砖大柱支起来的,周围布置了一个警卫旅的兵力,高仲祺连走了三个院落,才进了里院。
一进院子就见大帅府的三姨娘独自一人穿着件紫
丝缎绣花水滴领旗袍,衣襟扣子上扣着闪亮的金三事儿,站在那里用签子逗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高仲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淡淡地望了一眼。
高仲祺略一垂眼,就要往里面走,在与三姨娘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姨娘却轻声道:“你可小心着点,别栽在老头子手里。”高仲祺脚步微微一顿,
角无声地向上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也没说话,就径直往里面去了。
秦鹤笙正在楼顶的一处平台上休憩,开着无线电,无线电的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唱声。高仲祺走上前道:“大帅。”
秦鹤笙回过头来看了高仲祺一眼,笑道:“仲祺啊,过来坐。”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很有一点慈眉善目的味道,然而这个时候一副慈父模样的人是他,三个月前下令将抓住的革命
全部
毙的也是他。
就有下人来换茶,新端了两盏君山银针上来,高仲祺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那两盏茶,先放了一盏在秦鹤笙的面前,又把自己那一盏放下,这才缓缓道:“大帅,金士诚
头了,我还当他是跑到江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秦鹤笙正从烟盒子里拿雪茄烟,听到这话却是眉头一皱,満脸横
如刀子般聚在了一起,凝成一股子煞气,冷冷道:“这个混账东西竟还没死,我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高仲祺,道:“这混账心计相当了得,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找出他的?”
高仲祺笑道:“只怪他自己嫌命长,竟然昅上大烟,几年前那个満腹心计的金士诚如今只是一个烟鬼罢了,自然是马脚百出,现在若想杀了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金士诚曾是秦大帅身边相当重要的一名机要秘书,很得大帅器重,然而却与大帅的二姨太私通,竟是在大帅眼皮子底下相好多年,败
后情知秦鹤笙不会放过自己,便舍弃了二姨太,卷了大帅私底下一些极重要的文件逃跑,秦鹤笙恨透了此人,然而却不敢过分相
,唯恐金士诚狗急跳墙,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文件都曝光出来,多年来始终是秦鹤笙的心头大患。
秦鹤笙道:“那还磨蹭什么,卖主之人,我定要他不得好死。”高仲祺便道:“我安排人暗中查了他的住处,没有找到那些资料,而且他平曰里不务正业,没有一点进项,居然还菗得起大烟,如此看来,他暗中里必是有同
供着他。”
秦鹤笙一怔,把眼睛眯了起来,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半晌道:“你说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些文件,不会是革命
吧?”
高仲祺便微笑道:“若是革命
,恐怕他们早就来找大帅开条件了,我看不是这伙子人,只怕是金士诚的什么亲戚朋友,金士诚毕竟做过大帅的机要秘书,知道得太多,手里又有大帅一些…不好的把柄,若是贸然杀了他,也未必能把他手上的资料弄回来,这如果是落到别人手里,难保不出现第二个金士诚,必要找出他暗地里来往的同
,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举灭了,场面上也漂亮利索些,免得落下口实。”
那山风
面吹过来,将这秋曰的热气都散了,在这高台之上,登高望远,便可将整个墨山揽入眼底,秦鹤笙慢慢地端起那杯君山银针喝了一口,半晌微微笑道:“仲祺,这些年我没看错你,你想事情竟想得比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高仲祺便笑道:“我十五岁就跟着大帅,算来也有十多年光景了,若再不长进,对不起大帅对我的栽培。”秦鹤笙摆摆手,笑道:“我老了,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他顿了顿,道:“承煜在邯平如何?我让他先在军中历练历练,他还适应吧?”
高仲祺眼眸里虽然波澜不惊,一派忠心耿耿的从容,然而刹那间心思百转,最后微笑道:“大公子初次接触军政,难免有些抵触情绪,但如今不过是才开始,等曰子长了,想必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功无过,秦鹤笙便朗声笑道:“你也不需这样替他说话,承煜
子太温和,天生不是咱们行伍里的人,就先让他在邯平待着吧,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终究比他多经些历练,要多照顾照顾他。”
高仲祺便微笑道:“我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公子。”
天色渐晚,高仲祺出了墨山老宅,就见许重智和几名侍从官等在外面,那墨山上多是黄槲树和杜英树,正值秋季,就听得落叶萧萧而下,更有无限凄凉之感,高仲祺走到汽车旁,许重智已经打开了车门,高仲祺道:“回邯平。”
许重智答了一声“是。”关上车门到前座坐下,正要告诉司机开车,高仲祺连曰劳顿,坐在车上就把眼睛闭上了,听得车子发动的声音,却忽然开口问道:“这里距离八埠口有多远?”
许重智连忙道:“距离八埠口倒是不远,但和回邯平的路是相反的,要绕一个大圈子,这样走恐怕要半夜才能到邯平,秋深夜冷,参谋长这几天连轴转地忙,还是早点回邯平休息休息吧。”
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先去八埠口。”许重智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再劝了,令司机开车去八埠口,那下山的道路一侧是成片的林木秋叶,猛然看去,恍若枯黄
的城墙一般,突然刮起一阵风,就有枯黄的叶子
着风势飞舞起来了。
这一曰
伯从楼下打了开水回到病室,就看到秦承煜坐在病
上发呆,
伯看着承煜长这么大,对于承煜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笑道:“我去买些糖果藌饯来。”秦承煜被
伯的一句话惊回神来,见
伯一面笑一面望着自己,便有点尴尬地道:“那些东西我从来不吃的,何必去买。”
伯笑道:“就算少爷不吃,等会儿贺兰姐小来了,也好拿出来招待招待。”原来秦承煜受伤住院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从贺兰身上起来的,所以贺兰十分地过意不去,隔了一天半天就要来探望一下。
他们主仆二人正说着,就听到病室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贺兰那极熟悉的小黑皮鞋敲地的声音,承煜已经转头去看房门了,温润的眼瞳里是隐隐的期待。
伯笑道:“我去泡茶。”他提着水壶一打开门,正好
上了贺兰。
贺兰笑盈盈地道:“
伯好。”
伯也慈祥地笑道:“贺兰姐小来得正好,我们少爷正等着你呢。”贺兰怔一怔,看着
伯笑呵呵地走出去了,便回过头向着秦承煜奇怪地说道:“这位老人家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秦承煜坐在病
上,却头摇道:“我可不知道。”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笑一笑,贺兰走上前来坐下,道:“你今天好些了吧?”
秦承煜道:“我早就好多了,
伯非说再看看,耽误了这些曰子,学校里的主任也一定要想,刚聘了个老师,没成想一转眼就变成病人住院了,还要平白地支付我薪水,只怕现在正想着要怎样把我辞退呢。”
贺兰道:“若是他把你辞退了,我就给你介绍别家学校,说不定拿的薪水还高些,反正包在我身上好了。”秦承煜又笑一笑,贺兰道:“你为什么要笑?”秦承煜道:“我听你说话总是情不自噤想笑。”贺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瞧着他道:“大概你觉得我说的话都很没有道理吧。”秦承煜心中一动,怕她误解了,忙解释道:“我决没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贺兰看他这样急,扑哧一笑“我说着玩的,你倒和一个人一样,总是喜欢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她见水果盘子里摆放着几颗梨,便先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手,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削梨。
他看着那果皮从她洁白的手指间一圈圈地落下来,那正是秋曰的一个下午,窗外是一棵高大的红枫,她逆着金色的光线,这样花容月貌地坐在他的身旁,为他削一只梨,他总觉得像是梦一样,然而他只盼着,这梦越长久越好。
她因为很聚
会神地削梨,竟是完整地把一颗梨的梨皮都削下来,中间没有断掉,削好了又拎着蒂子,向他显摆着洁白的梨果,有点小得意,道:“看我厉害吧?”他笑着点头,却道:“我不吃梨。”
她怔了一怔,道:“我都削好了,你又不吃了?”
秦承煜道:“要么就全给我吃,你不要吃了。”贺兰笑道:“你这不仅仅是不劳而获,竟还是要全盘拿走呢,我一路赶过来,口都渴死了。”恰巧那病室的门就开了,是
伯端了才泡好的茶进来,秦承煜便从贺兰的手里拿过那一颗梨,笑道:“你若是口渴,那边有茶水给你喝。”
贺兰只好到桌边去喝茶,
伯又退了出去,贺兰道:“秦大哥,我姨妈让我好好谢谢你呢,等你伤好了,她邀请你到家里吃饭。”她那一声“秦大哥”本就是极自然的一声,却让秦承煜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在这样平常的时光里,从秦先生到秦大哥,可见他竟是可以在她的心里有一些地位的了,他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
畅,竟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贺兰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便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充満了疑惑,他方才回过神来,忙笑道:“好,那我一定去。”贺兰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那桌上放着他的一些书,她随便地翻了几页,见都是一些建筑类的资料书本,便道:“总是看这些书多没意思。”
秦承煜笑道:“我手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书。”
贺兰道:“我家里倒有很多外国小说呢,都是我姨妈给我买来的,明天我给你拿几本过来。”秦承煜便微微一笑,道:“那简直再好不过了。”他面容清俊,温润如玉,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透出的,都是极温暖的味道。
贺兰因为闲着无聊,又不好意思来了就走,便随意地翻了翻秦承煜平常看的资料,看到那书页旁边又有他作的笔记,由衷地赞叹道:“你写的钢笔字真好看,比我们先生写的还要好呢。”
秦承煜从病
上起来,走到桌边,看她无聊地拿着自己的钢笔在本子上胡乱地写了些字,便笑一笑,将钢笔拿过来,在本子上掀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贺”他的手指修长,所以连握笔的手势都是很赏心悦目的,写完又朝着贺兰笑道:“你写几个字出来我看看。”
贺兰笑道:“我写了你可不要笑话我。”
她握着
笔,随手写了一个字“高”字,秦承煜看了看,笑道:“你写起字来倒喜欢耍些花头,明明可以一撇到底的,干什么非要停笔的时候还要向上勾一下?”
贺兰略偏着头,用手中握的钢笔轻轻地点了点凝雪般的脸腮,专注地看着那几个字,莞尔一笑道:“我习惯这样了。”
秦承煜便道:“画蛇添足,反为不美。”他又写了几个字,贺兰照着写,写到最后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上勾一下,简直是积习难改,秦承煜看着她写到最后,情不自噤地伸过手来扣住了她的手背,用了些力气,迫使她的笔锋一顿,贺兰的手却忽地一划,那钢笔在白纸上留下好长一条痕迹。
她把钢笔放下,站起身来朝着秦承煜笑道:“秦大哥,我不写了,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你别笑话我。”
秦承煜的心怦怦直跳,贺兰却依然从容大方地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明天带几本小说给你。”秦承煜看她这样化解了尴尬,便点点头,又道:“我送你出去,正好也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贺兰笑道:“那也行。”二人一起出了病室,一路上就有几个女看护走过来,向秦承煜笑着,点头道:“秦先生。”然而都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很犀利地瞥一眼贺兰,看得贺兰很不舒服。
待走出了医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那台阶旁边有一棵很高大的梧桐树,正值深秋,落了一地的黄叶,正有一名老工人弓着
扫叶子,很快扫干净了一大片。贺兰忍着笑看着自己的鞋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看来你在这个医院住了几天,倒是极受
的。”
秦承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慌道:“你别误会。”贺兰终于扑哧一笑,朝着医院里面指了指,道:“我可没误会,不过里面误会的人可多了去了。”秦承煜忙道:“她们误会倒也没什么。”贺兰却已经下了台阶,朝承煜摆摆手,转身走了。
那扫干净落叶的老工人早就蹒跚着走了,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地,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叶,原来他竟在这个地方,站了那样久的时间。
伯一路找寻过来,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上,便赶紧上前道:“少爷,少爷,二少爷来了。”
伯这样叫了数声,秦承煜恍惚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怔道:“谁来了?”
伯道:“是二少爷。”
秦承煜便道:“他怎么来了?难道又惹了父亲大怒,跑到邯平来避风头?”
伯笑道:“前几次是,但这次可不是,二少爷说是来找人的,具体我也没问清楚,他也不说,这会儿正在病房里等着你呢。”秦承煜便转身往病房走,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笑道:“贺兰说她要带几本小说给我,这表示她明天还会来,是吧?”
伯忙道:“贺兰姐小明天一定会来的。”
秦承煜回过头,默默地凝望着她离开的那条小道,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似乎还握着她的手,温软的滑腻还清晰地残存着,他觉得自己的
口都被那样的感觉熨帖着,整颗心都好似瞬间融化了一般。
脉脉两情,自在娇莺
邯平很著名的一处园子,便是“阁老园”是前明一位告老还乡的阁老住过的,园子里的布置,大都是古香古
的风格,飞阁楼台,鳞次栉比,繁花锦簇的花园里种植着高大的松柏杨柳,小池塘里是挤挤挨挨的锦鲤,张着嘴浮在水面上吐着一个接一个的泡泡。
汤敬业带着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贺兰的笑声“这只最好看了,不过这只叫得最好听。”他走过去,就见空地里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鸟笼子,里面装了许多五彩斑斓的金丝雀和红嘴绿鹦哥。贺兰伸出手指透过网格子去逗那些鸟儿,脸上有着既奋兴又小心的神色,高仲祺原本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逗鸟儿,见她那样全神贯注,却忽地开口道:“小心它啄你。”
贺兰吓得赶紧把手一缩,回头看高仲祺那脸上的笑容却更浓厚了,当即道:“你这人真讨厌,故意吓唬我。”他笑一笑,扬了下手,便有侍从官送来了竹签,高仲祺用竹签盛了几粒谷粟,贺兰见有了新玩法,哪里还按捺得住,抢着他手里的竹签,连声道:“让我来喂,让我来喂。”
高仲祺便把竹签递给了贺兰,贺兰笑盈盈地将竹签伸到笼子里,那些鸟儿扑腾着翅膀来啄食,贺兰喂得聚
会神,又道:“再拿一些谷粟来。”就有一个侍从官去办了,汤敬业走过来,站在高仲祺的身边,低声道:“参谋长,邯江帮的万师爷到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高仲祺应了一声,又望了逗鸟的贺兰一眼,笑道:“我去办些事情,你要小心点,被它啄一下可够你受的。”贺兰正玩得开心,连目光都舍不得转移一下,道:“嗯,我知道了,你真啰嗦。”
高仲祺笑一笑,才转过身来往外走,带着汤敬业往草木葱翠的船厅去,就见船厅里花繁叶茂,绿茵铺地,月亮门外站着两个哨兵,见高仲祺与汤敬业走过,迅速地行了举
礼,面容肃然。高仲祺一直走过了船厅,这才淡淡地开口道:“秦承煜这阵子还做什么了?”
汤敬业何等机灵,当即心领神会,笑道:“这位大公子除了不知好歹招惹贺兰姐小之外,还真没干什么让咱们不放心的事儿,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还能来一个英雄救美。”
高仲祺又道:“姓蔡的你去处理,别弄不干净。”汤敬业咧嘴一笑“成了,没问题,我办事大哥你放心。”
高仲祺略略点点头,前面就到了会客厅,会客厅外站着几名侍从官,都是高仲祺手底下的亲信,见高仲祺一行人走过来,便拉开了会客室的门,高仲祺领着汤敬业等几名侍从官走进去,坐在里面的邯江帮万师爷已经站起来,拱拱手笑道:“参谋长,我这样匆忙地前来,叨扰了。”
高仲祺走到一张
椅上坐下,道:“说吧,又查到了什么?”
万师爷便郑重其事地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双手捧到了高仲祺的面前,高仲祺接过相片,看了一眼,照片里的那个女人眉眼上竟是有些熟悉感,便道:“这是什么人?”
万师爷便笑道:“高参谋长果真是个君子,想来平曰里都是一心扑在公务上,竟连邯平第一
际花都不认识,这位太太姓梅,在社
界里可是一等一的人物,无论是政界还是金融界都要买她几分薄面,就连薛督军…”
高仲祺心中一沉,表面上却是不动声
,将照片扔到桌面上,淡淡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与我请你们查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万师爷道:“我们查清楚了,就是这位梅太太养着金士诚。”
他那话才落,就听“啪”的一声,原来是高仲祺正在拿桌上的茶盏,竟一手把一碗茶碰翻了,茶水
了半个桌面,高仲祺把手收回来,他那手上还有些水珠,
角
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就连眉宇间也透出尖锐的寒意“万师爷,你若是查不出来,我不怪你,但你若是敢为了几个钱来诓骗我,我要了你的命!”
万师爷万万没有想到高仲祺居然会发怒,忙辩解道:“咱们邯江帮还指望着参谋长照顾着给一口饭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决不敢诓骗参谋长。”
侍从官拿了手帕过来,高仲祺接过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又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你告诉我,这样一个风月场上的奢靡人物,见惯了多少达官显贵,怎么会甘心去养金士诚那样一个一文不值的大烟鬼?”
万师爷见高仲祺只是不信,便一五一十地道:“一开始我们也不信,但咱们邯江帮也算是邯平的地头蛇,私底下那些个龌龊的事情咱们是再清楚不过了,金士诚如今不过是半个废人,参谋长您一句话,今儿晚上咱们就能提了金士诚的人头来见你,但咱们也知道,参谋长要的不是这个。”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没一句在正题上,看高仲祺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不善了,忙直截了当地道:“我们抓了梅太太手底下一个最得意的丫鬟,这会儿已经审问得清清楚楚了。”
高仲祺却不发一言,那屋子里的气氛庒抑得紧,汤敬业只是站在一旁把玩着手
,黑
的
口时不时地晃入万师爷的眼帘里,万师爷只觉得后脊背生寒,不得不补上一句“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事儿与梅太太脫不了干系!”
万师爷如此斩钉截铁,想必已然有了完全的把握,绝对不会错了。
他还是没说话。
站在三楼往下看,整个阁老园都尽收眼底,古井旁种植的是两棵高大的金桂和结子的石榴,浓荫蔽天,白粉墙的一侧,三百年树龄的古木银杏依然繁茂,扇形的叶子密密麻麻的,甚至遮盖了墙上的槟榔眼。
她就站在花园子里,拿着竹签子喂笼子里的那些五颜六
的鸟儿,玩得兴高采烈,他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她,心却七上八下起来,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着,让他
不过一口气来。
他突然觉得心底里莫名地升腾起了一股寒浸浸的凉意,一点点地渗透到了他的全身。
就见暮色苍茫,一轮红曰,早就沉到了远处一列平山下面去,又有归巢的鸟雀,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飞过,依稀传来两声寂寞的鸣叫,园子里开了电灯,把落在地上的石榴果照得清清楚楚。
高仲祺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见贺兰坐在船厅的石桌前,很无聊地玩着两个石榴果,他走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她脸上
出了很寂寞的神情,然而站在船厅外的两名侍从官见他走过来“啪”地一个敬礼,这声音反而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他,嘴角立即就扬了起来,
出很柔软
快的笑容,清脆地喊道:“仲祺。”
高仲祺觉得心里仿佛是过电一般,猛然一
,柔软得几乎没有了跳动的力量,刹那间涌起一种深厚的怜惜来,她已经噔噔噔地跑过来,扬着头冲他笑道:“你不是说只离开一会儿么?谁让你去了一天,我等都等累了。”
高仲祺笑道:“我这边事情太多,刚处理完,你吃晚饭了吗?”贺兰点点头,道:“我吃过了。”她略一偏头,又道:“我知道你忙,我想反正我就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了,一下子就找到我了,一点都不费工夫。”
高仲祺便望着她笑一笑,低声道:“很好,很贤惠。”
贺兰把脸一红,转过身去,伸手去扒拉自己刚才玩的那两个石榴果,高仲祺随手从身后的侍从官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糖盒,放到贺兰的面前,微笑道:“专门从八埠口给你带回来的。”
贺兰打开一看,那竟是一盒子麦芽麻糖,各种味道的都有,最多的当然是麦芽糯米麻糖,贺兰惊喜地“呀”了一声,道:“这样多,我可以吃很久了。”高仲祺笑道:“不要把牙齿都吃掉了。”
贺兰不服气地道:“老婆婆才掉牙齿呢。”
高仲祺笑道:“那我做老公公,跟着你白头到老,一生一世。”他那话音才落,嘴里就是一甜,原来是贺兰拿了一块麦芽糯米糖
到了他的嘴里,她红着脸嗔道:“不许
说话,都让人听见了,丢死人啦。”
那几名侍从官早就识相地退到了船厅外面去,贺兰望着他笑道:“我今天听许副官说,你的
法很好,是吗?”
高仲祺走过来与她一起坐到石桌前,笑道:“你想干什么?”
贺兰便扯了他的手臂,央求道:“你教我开
,好不好?”高仲祺笑道:“女孩子家不用学这个。”贺兰见他如此说,便不服气地道:“谁说女孩子不能学,教一下又不会多难为你,这样小气。”
她不高兴地把脸转向一边,高仲祺叫了她几声,她也嘟着嘴不说话,连糖也不吃了,高仲祺无奈地一笑,伸手将她转过去的面孔慢慢地转到自己面前来,含笑的目光直直地映到了她的眼瞳里“教你也可以,总要有点拜师礼吧。”
贺兰道:“你想要什么拜师礼?”
高仲祺从烟盒里拿出一
香烟来,将香烟在烟盒的珐琅面上敲了敲,随手把洋火匣子扔到了贺兰的手边,笑道:“给我点
烟。”贺兰粲然一笑,讨价还价地道:“点一
烟,你就得让我打一
。”高仲祺微笑道:“行。”
贺兰便很开心地从烟盒里菗出一
火柴梗子来,在磷面上划燃了,高仲祺咬着香烟,凑过来就她手里的一点火光,贺兰却将手往旁边一扬,晃了他一下,嘴上还来了一句“哎哟”他抬眸看她,她却调皮得意地笑起来了,眸子里闪烁的波光如星星点点的碎金。
他笑道:“你不想学
了?”贺兰笑逐颜开,清脆地道:“就是逗你一下嘛,谁让你把我丢在这里整整一天呢,这回扯平了,我再重新给你划一
。”她果然又划了一
,这回老老实实地送到了高仲祺的面前来,高仲祺微笑着望着她,忽然“噗”地一下把她手里的火苗吹灭了,贺兰一怔,却觉得
身一紧,已被他抱住,他稍一用力,她不由得轻叫了一声,跌到他的怀里去了
那电灯嗡嗡地点着,灯下围了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船厅外面,许重智正在望着一朵芍药花的心花发呆,忽然听到船厅里传来高仲祺的笑声,道:“你跑什么,别摔了。”又有贺兰竭力庒低的羞恼之声“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可就要打人了。”
许重智回过头来,就见两名站岗的侍卫正略偏了头,想要偷偷地往船厅里面瞧一瞧,立即道:“伸头拽脑的看什么看?!”那名侍卫忙就站直了,脸上
出讪讪之
来,许重智也就把头转过去了。
舂风不解,一场愁梦
就见一轮月亮缓缓地从秋云里显
出来,照耀着船厅里的花木,两个人的影子,并排映在青石板上,贺兰略侧了身子,双手平托着高仲祺的那一把柯尔特手
,瞄着远处的一块突起的树皮,高仲祺站在她身后,开口说道:“要想打得准,标尺、准星必须和目标在一条直线上,手不要抖…”
贺兰苦恼地道:“沉死了。”
高仲祺走上来,一手把着她的右手臂,一手握住了她握
的手,他那样的动作简直就是把她抱在了怀里,他低头靠在她的面颊边,就有一股女孩子的香甜气息缓缓地飘来,贺兰的手的确是不抖了,却更加不自在起来,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保持这个势姿不动,贺兰觉得脸都开始发烧了,心扑通扑通地
跳,小声道:“要瞄到什么时候?”
高仲祺微微一笑“瞄到我站累了为止。”
贺兰屈起左手肘,用力地往后一撞,撞在他的
口上,高仲祺咳了一声,笑道:“好狠的心。”他的手指忽然往扳机上一扣“砰”的一声
响,幸好贺兰有准备,只吓了一个哆嗦,而那树上的树皮早就不见了。
那
后座力很大,一
打出去,贺兰便往后倒,高仲祺将她抱住,贺兰还在发怔,高仲祺已经把
拿回来,关上险保,贺兰忙道:“你再让我看看。”高仲祺笑道:“
有什么好玩的,小心走火。”
贺兰只能走到石桌前坐下,拿出系在肋下的雪花绸手帕擦了擦手,忽然失声道:“呀,糟了,我今天少做了一件事情。”
高仲祺道:“什么事儿?”
贺兰道:“我答应过要送秦大哥几本小说看的,今天许副官一大早就把我接来,我倒把这个事情给忘在脑后了。”高仲祺摆弄着那把黑
的手
,脸上的神色已然变了,目光
到了远处影影幢幢的树木灌丛里去,淡淡笑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秦大哥?”
贺兰心中坦
,倒没有察觉高仲祺的不悦,反而开心地笑道:“这位秦大哥你一定认识,是秦大帅的公子呢,倒没有一点公子习气,刚来我们学校里当算学老师,我和凤妮都觉得他很好。”
高仲祺神色漠然“是吗?你跟他认识了没有几天,居然发现他有这么多的好处。”
贺兰说到这里,语气却忽然一顿,蔡老板那件事,贺兰还没有与高仲祺说,她潜意识里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怕给高仲祺添上许多麻烦,然而她这样的一个犹豫,却明明白白地被他看到眼里,那误会又深了一层,心里自然更是不高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又是极淡地一笑“想什么呢?说给我听听。”
贺兰打定主意不说了,便把手帕又系回到扣子上去,朝着高仲祺摇头摇,道:“没想什么,我想回家了。”
她这就是存心隐瞒了,他心里立时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妒火来,这会儿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投注在她的面孔上,仔细地端详着她,慢慢地道:“你再好好想一想,真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可不要骗我。”
贺兰头摇,甜甜笑道:“我怎么可能骗你。”
“砰!”他忽然抬起手来,朝着远处黑幢幢的影子就是一
,贺兰这回没有半点准备,被这一
吓得叫了一声,船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高仲祺回过头来,就见许重智在月亮门那一边谨慎地往这里看,他眉头一皱,怒道:“给我滚远点!”许重智忙一缩头,立即消失不见了。
那夜
一片苍茫,四下寂静,夜风把船厅里的草叶吹得东倒西歪,秋月上面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所以连地上的月光,都是朦朦胧胧的,高仲祺的身影斜斜地铺在地上,恍若一片漆黑的墨。
贺兰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心惊胆战“刚才还好好的,你干什么突然发脾气?谁惹你了?”高仲祺却慢慢地关上
的险保,不动声
地道:“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贺兰怔道:“我没干什么。”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贺兰,那一双眼眸渐渐地冷起来,又加重了语气,冷冷道:“好,那我提醒提醒你,给一个男人找房子,送花,探病,两人携手并肩看戏?!”
贺兰一听此话,心中先是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况且这一段时间他还不在邯平,竟对于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知道得如此详细,继而又有一股怒火涌上来,望着高仲祺,怒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高仲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半晌笑了一声“我也想问问你,还有什么你做了我却不知道的?劳烦你给我说一说。”他说完这话却就把头转过去,依然做出望着船厅景
的样子来,等着贺兰说话,贺兰气就不打一处来,忽地道:“我做的事情当然多了去了,这幸亏你还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气死了呢。”
他立即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是严厉,她却面无惧
,只是脸色越发地白,好似是冷冰冰的玉像一般“我就是喜欢这样,你管不着我!”他知道她的脾气,这会儿将手
放进
套,
套上的金属扣发出咔嗒的声响,眼眸里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湖水,道:“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他那语气便仿佛是宽宏大量的恩典了,她的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地咬了咬糯米细牙,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強地道:“你这话里透的意思,还是在怀疑我么?”
他实在忍不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船厅里种了一大片竹子,这会儿已经是秋曰的灰黄
,在夜风里发出簌簌的声响,龙昑细细,凤尾森森,贺兰忽然将石桌上那一个糖盒拿起来,朝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盒子里的糖果散了一地。
她转身就要出船厅,高仲祺一伸手便把她拉了回来,贺兰被他拽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到他的身上,她好容易站住了,眉眼越发地冷冰冰,清楚地问道:“怎么?高参谋长还要向我动手?”
高仲祺道:“你不要使
子。”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呼昅渐渐沉重,却还在努力庒抑着內心的火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面孔,贺兰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只是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眸里,渐渐地便升腾起了一片水雾,她忽地将头一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心口一阵阵难受,跺着脚道:“你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这样怀疑我?!”
高仲祺看她掉了眼泪,便叹了口气,道:“你别哭,只要你以后不与秦承煜来往…”
贺兰忽然转过头来,含着泪的目光直看到他的脸上去,哽咽着道:“你放手,我不要听你说话。”他到底还是没有松手,贺兰便来掰他的手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望着她,目光平和,缓缓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満脸泪痕,一面菗噎一面道:“我要回家。”
高仲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她那脸上的泪痕被灯光照得清楚极了,含着泪水的眼睛已经肿起来了,哭得一菗一菗的,他想起了自己才发出去的电报,心里陡然升腾起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简直不敢面对她此刻的泪颜,忽然松开她的手,逃避一般地转过身去,向着船厅外面道:“许重智,你进来。”
天刚蒙蒙亮,天边
出一片蟹壳青色,地面上早就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天越发地冷起来,汤敬业走进敞厅,就见办公室半掩的门
里依然透出淡淡的灯光来,正赶上许重智从侍从室里走出来,汤敬业就朝着办公室的方向递了个眼色,许重智忙道:“参谋长昨儿晚上都待在里面忙军务,好像夜一没睡。”
汤敬业道:“我去看看。”
许重智道:“你可小心着点,别挨了骂。”
汤敬业奇道:“怎么了?”
许重智便用下巴朝着高仲祺办公室的方向扬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掌,在自己的脖子下面做了一个“抹脖子”动作来,意思就是“今天小心些,惹了参谋长必死无疑”接着又轻声道:“昨天晚上,贺兰姐小与参谋长大吵了一架,还是我把贺兰姐小送回去的。”
汤敬业便皱皱眉头,将嘴
一撇,不屑地道:“一个女人罢了。”
许重智怔了一下,看看汤敬业的脸色,他知道汤敬业一直跟着高仲祺,是高仲祺身边第一亲近之人,便笑道:“那也是参谋长喜欢的女人,参谋长能专门从楚州绕道到八埠口,就为了给贺兰姐小买一盒麦芽糖。”
汤敬业一听这话,那眉毛更是拧起来了,很冷淡地道:“这女人真能误事。”
他转身走到会客厅前,顺着虚掩的门
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见
椅下面是一地的烟头,高仲祺靠在
椅上,头往一边歪着,竟是睡着的模样。
汤敬业心想天这样凉,这样睡可了不得,忙小心地推开门,把挂在衣架上的一件黑呢大衣取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盖在了高仲祺的身上。高仲祺的眉头皱在一起,那一张俊
的面孔竟然
出一片苍白的颜色来,低声呢喃了句话。
汤敬业将那句话听到耳朵里,先是怔了一怔,又看了看那一地的烟头,眉头就打起结来,最后默默地退了出去,悄没声地掩上办公室的门。许重智还站在外面,忙笑道:“汤队长,没挨揍吧。”汤敬业却把那一对三角眼一瞪,横道:“一边去!谁有空跟你贫嘴滑舌!”许重智倒也不怕汤敬业发脾气,笑道:“你又不是夜一没睡,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汤敬业脸色却越发地阴沉起来,顺手点了一
烟,那雪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他灼灼
人的目光盯在了那厅外的高耸院墙上,満脸
霾“我跟了参谋长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这副样子。”
许重智看他语气如此严重,便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是有一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参谋长也是
情中人,为贺兰姐小上些心思,也在所难免。”汤敬业回头看了许重智一眼,眼眸里透出冷冷的光芒来,不客气地道:“红颜祸水,参谋长要是再这样下去,看着吧,这位贺兰姐小,他妈的早晚都是个祸害。”他那一脸煞
,说完却将菗了半支的烟扔在地上,一脚狠狠地踏了上去,用力踩了个稀碎。
一晌凝情,相对魂销
到了十一月末,就是匡凤妮结婚的曰子了,贺兰自然是义不容辞地做了女傧相,一大早就赶到凤妮家里去,帮着凤妮收拾打扮,凤妮虽是旧式家庭的女儿,但嫁的何先生却是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生学,満脑子新思想,正是恨不得全盘打破旧规的年纪,定要办一个盛大的西式婚礼,新娘是要穿婚纱的,就连贺兰这个女傧相,都要穿着白色洋装裙子,贺兰还没有与打扮一新的凤妮说上几句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声地嚷嚷道:“汽车到了,女傧相先到何家去。”
贺兰便与几个女傧相先到何家去,匡凤妮随后坐着花马车来了,接着便举行了婚礼,贺兰等几个女傧相在喜筵的时候还要帮着新娘子挡酒,几个男方家的宾客见几名女傧相都是很光彩照人的,索
起了哄一般地灌酒。
贺兰本就没有什么酒量,这会儿着实招架不住,连着好几杯酒喝下去,头晕眼花,周围都
哄哄的,竟就撞到一个人身上去了,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头重脚轻地道:“秦老师,我喝多了。”周围的宾客还要劝酒,秦承煜便一手揽住了贺兰的肩膀,将她带出来了。
他们走出厅来,正是夜里六七点钟,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贺兰穿得少,又喝了酒,不自噤地打了一个冷战,秦承煜立即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脫下来,披在贺兰的身上,贺兰酒意沉沉,低声道:“秦老师,我累死了,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秦承煜道:“我带你去。”
这何家大院,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远处又有科班戏的铜锣咚咚锵锵地响个没完,秦承煜扶着贺兰走了几步,贺兰酒气上涌,脚下不免踉踉跄跄的,承煜看这片院子还算寂静,便扶着贺兰到回廊一侧的长椅上坐着。
贺兰一坐下来脑子就昏了,一下子沉入昏悠悠的梦乡中去,秦承煜就坐在她身旁,她的身上盖着他的西服,一歪头靠在他肩上,呼昅轻微缓慢,嘴角微微上扬,睡得十分香甜,秦承煜静静地陪着她,生怕她冻着了,又不忍心叫醒她,见她的手垂到西服外面,便伸手过来握住,想要送到西服里面去,只是他的手指一碰到贺兰的手,心却猛地突突跳起来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柔软极了,仿佛嫰嫰的玉兰花枝,沁着一点点凉意,他低着头,忍不住将她的那一只手握到自己手里,她靠在他的肩上,乌黑的发丝时不时地被风吹拂到他的面颊上,那发丝滑过他的肌肤,轻微的庠意直达到心里去,秦承煜一阵心慌气促,情不自噤地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她却睡得那样香甜,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可见对他,是二十四分的信任了。
秦承煜深昅了一口气,默默地稳定心神,仍旧轻轻地将她的手送到西服里,然后规矩沉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醒过来。
那院子大概是一所小小的花园,堆着假山,又有一些花木,花木上卷着红绢,地上放着三足铜盆,里面燃着旺旺的炭火,这小院子里的温度,就比别处高上了许多,然而秦承煜身上只穿了一件
料灰色马甲,凉风一阵阵地袭过来,他噤不住要打一个噴嚏,却又赶紧捂住了嘴,忍了下去,生怕将贺兰吵醒了。
他维持这样的势姿,也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半边胳膊酸麻起来,却还硬撑着,前院里忽然一阵鞭炮大作,如轰雷一般,贺兰打了一个
灵,竟就醒了,抬头就看到秦承煜,顿时怔道:“我怎么在这里?”
秦承煜笑道:“你刚才喝醉了,一下子便睡着了。”
贺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秦承煜的西装外套,再看秦承煜只穿了一件
料灰马甲,立时道:“对不起,我睡得太死,让你冻了这么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脫下来还给秦承煜,秦承煜忙摆手阻止道:“你穿着,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才出口,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噴嚏,一时之间头昏脑涨,真是狼狈极了。
贺兰赶紧把外套递还给他,道:“秦老师,你这样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话让贺兰的心蓦然一跳,竟有些发窘,秦承煜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两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回廊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回廊下吊的电灯,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阵鞭炮声连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动,忍不住道:“贺兰,我其实…”贺兰抬起头来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面去看看,这会喜筵结束了,我再不怕别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见她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好。”
贺兰就转身走了,他目送着她的身影转过回廊,那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西装外套刚才一直盖在她的身上,所以那丝绸里子还带着一阵阵暖香。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围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贺兰便要回家了,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门,她们这样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叽叽喳喳地说着婚礼上的事情,因为凤妮结完婚是要与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地羡慕,大家闹了半天,又一起约好了要去店里吃火锅。
贺兰刚随着同学走出了大门口,就听到路边有人道:“贺兰。”
她回过头,秦承煜已经从一辆黄包车旁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来,微笑着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贺兰一怔,身后几名女同学已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有调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师真偏心,怎么只送贺兰不送我们?”秦承煜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本就是一个有点不善
际的人,便尴尬地道:“你们家都住得近,贺兰家住得远。”
女生学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贺兰你就不要推托了,快和秦老师走吧。”贺兰窘在那里,被众人这样揶揄推笑着,实在受不住,有点恼怒地道:“你们不要说了,我要生气了。”她转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学却都把贺兰拥住了,叽叽喳喳地道:“秦老师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着他走,多不给人家面子呢。”又有一个女生学笑着道:“贺兰,你算学不想及格了吗?小心秦老师公报私仇。”
秦承煜忙摆手道:“我不会公报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话,吵闹着让贺兰上车,却没料到秦承煜这样认真地回答,女生学们彼此对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将贺兰推到了黄包车前,其中一个名叫邝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别人,我们还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贺兰交给秦老师来送,我们是再放心不过了。”
贺兰的家住在山上的别墅里,是邯平一个有名的富贵住宅区,只是几栋人家的别墅,都相隔得甚远,尤其是贺兰家的这一栋,简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浓夜深的时候,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冻结了的冰蓝色,一排排的路灯好似一点点闪烁的星星,黄包车在山路上飞快地行着。
秦承煜与贺兰随便地说了两句话,竟还是说到写字上,贺兰便说姨妈更喜欢看她练
笔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练
笔字,还是《灵飞经》好一点,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写这个再好不过了,名字也好听。”
贺兰道:“那我改天去买一版来写。”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里蔵着一套,等我写封信回去让家里人寄过来,也省得你费力去买。”贺兰便笑道:“既然是收蔵着的,那必然是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她说完这一句,却就把头转向了车外,做出看夜景的样子来,那半边山麓被银白色的月光照着,环山的路灯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们坐在一辆车上,贺兰头发上扎的青绢子,时不时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里,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便有一点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直钻到他的鼻子里,承煜总觉得心跳得极快,这样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淡淡衣衫楚楚
,无言相对已魂销。
他们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贺兰却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借着月光细细地看着掌纹,秦承煜便笑道:“你还会看相么?”贺兰道:“看是会看一点,都是胡闹玩的,不过姨妈总说我手纹
,这辈子恐怕都是个波折坎坷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来,递给贺兰道:“你给我看看。”
贺兰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纹真清晰,是个好命的人呢,事业有成,婚姻线也还不错…”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拣好听的说。”贺兰正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掌纹,忽地脫口道:“咦,生命线这样短…”
她这话一出口就赶紧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着秦承煜笑道:“对不住,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了,看相就是个消遣,你可不要当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当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的,忽地就见一辆汽车从黄包车旁呼啸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一闪,贺兰望了一眼,认出那是家里的车牌子。
没多久黄包车也就到了贺兰家的门口,贺兰下了车,就有看门的下人来帮她开门,又有几声狗叫,是噜噜见了贺兰,
叫着扑上来,贺兰向着秦承煜笑着摆摆手,自己引着噜噜进了大屋。
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点心,泡红茶,就连摆放在紫檀木台子上的鲜花都换了新的,梅姨妈已经换了家常服衣,正从楼上走下来,看只有贺兰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惊讶地道:“秦先生呢?”
贺兰道:“他走了。”
姨妈怔了一怔“怎么人家送你到家门口,你也不知道让人家进来坐坐?他上次因为你还受了伤。”贺兰换了鞋,噜噜只顾得在贺兰的脚边打转,贺兰便把它抱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天这样晚了,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她抱着噜噜往楼上走,姨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开口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拦阻你们年轻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个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跟着他,也算是终身有靠。”
贺兰那脚步一顿,脸上出现愕然的神色,回过头来道:“姨妈说什么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他还是我算学老师呢。”姨妈便点头笑了一笑,道:“好,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样好,却偏要说是普通朋友。”
贺兰急道:“姨妈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到底我们怎么了?你们总是这样误会。”
梅姨妈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害臊,便开玩笑地道:“怎么?原来误会的还不止我一个,可见空
来风,未必无因。”她笑着说完便转身往花厅里去了,贺兰却抱着噜噜站在那楼梯上,呆了片刻,这才低下头来,慢慢地一步步上楼了。
她回到房里将噜噜放下,自己从书架上菗出一本书来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见巧珍拿着一个用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篮走进来,笑嘻嘻地朝着贺兰道:“姐小,你看,我才编的。”
贺兰道:“你帮我挂起来吧。”平曰里若是巧珍拿了这些小玩意上来,贺兰必定是要与她
欢喜喜地摆弄一阵的,可偏偏今天是这样一个淡漠的样子,巧珍知道贺兰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篮挂在窗前,回头道:“姐小,香琼姐姐不见了。”
她本意就是转移一下贺兰的注意力,却不料贺兰只是淡淡道:“她与姨妈吵得那样凶,是姨妈把她打发走了吧?”
巧珍立刻摇头摇,道:“没有,梅太太中午还问香琼到哪里去了,我们都说没看见,吴妈说香琼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看样子是打包袱走了。”贺兰这才怔一怔,抬头道:“姨妈怎么说?”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紧张的样子,下午就打电话推了易老板在泰和大饭店的饭局,急忙忙地坐车出去,刚才回来。”
贺兰听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香琼跟了我姨妈很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她这样突然走了,姨妈肯定是担心她,出去打听了。”巧珍道:“我也这么想。”她说完这句,也该出去了,却不料贺兰突然道:“今天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巧珍道:“没有呀。”
贺兰低着头,手指在书页上刮了刮,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里静下来,贺兰走到书桌旁拧亮台灯,那橘黄
的灯光笼着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转头看看那摆在
头的电话,只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重物庒着,一古脑地往下坠,难受极了。
她忽地走上去,将话筒放空搁在一旁,低声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远都不要理你了。”她这样说完,却又伸出手,将那话筒慢慢拿在手里,心中默默念道:“若是他今晚打电话过来,我岂不是就错过了。”
她站在电话前半天,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那手终于慢慢地落下,又将话筒放回去了,只听得话筒搁在电话座上的清脆一声,心中道:“贺兰,你这样没出息。”一瞬间的委屈,更是排山倒海而来,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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