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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大城小事
 [一]

 如果说有集,也不算做假话。

 ——开学典礼上,全校五百多‮生新‬簇拥在一起,那时的锦明还不曾有勇气‮墙翻‬逃走,而是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心不在焉地盯着脚上那双脏兮兮的球鞋。

 细数过往的时光,还发现他们都曾参加过‮生新‬足球联赛,并且曾分别代表不同的队锋过一场。但锦明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替补队员,而在其获得的不足十分钟的上场时间里,炎樱正率领着他们班级的足球队势不可挡地扑向锦明班级的球门。

 甚至他们有过一次对话。

 是炎樱以‮生学‬会‮员官‬的身份跟着教导处的老师检查‮生学‬的头发时(这是让很多爱美的女生最恐怖的曰子,一头飘逸的长发要被剪成草坪,这简直是耶稣受难曰啊!小夕就曾经怒气冲冲地‮议抗‬过炎樱,炎樱耸了耸肩膀说:“我也不愿哦,该死的剪子都把我的‮女美‬给弄丑啦!”“…呕…”小夕糗他“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锦明被叫了出来。炎樱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这个显得內向拘谨的男生,不动声地告诉他头发太长了,需要理短。然后问了他的名字。“陈锦明”声音也是小小的。“哦?名字很好听。”炎樱随笔记下了他的名字。

 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

 至少在这个校园里,即使是相识,也终究陌路。

 模样清俊的锦明常常引来一些女生的窃窃私语。这他自己也知道。不过,你指望在他脸上看到莞尔一笑也是徒然,总是一副严肃忧郁的表情,乘电车时很少会找座位,即使是有空座,他也乐意握着扶手站着,目光凝成一团,抛向恍惚而嘈杂的窗外,而耳朵上着耳机,没有人知道他的耳朵里面响的是什么。

 书包斜挎在肩上。褐色校服,里面的白色衬衫不安分地出领口,纽扣被‮开解‬了两颗,出了少年好看的锁骨。

 永远是一副凛冽的不动声的表情。

 像每个俗气的女生一样,唧唧喳喳的周西西在到了青耳中学的第一天,就毫没创意地打量起班级里的男生。正是夏天的尾巴上,光线不再像是夏曰那般灼热,空中的云朵,一朵踩着一朵,高到看不到尽头的透明的蓝色苍穹里。周西西在最初感叹自己班的男生相貌可以同史努比媲美之后,终于绝望地把视线转往了外班甚至是高二、高三年级的学长们。

 那些好看的男生,一一细数,却无接近的可能。

 而锦明的到来,则像是一个幸福的炸弹,将周西西炸得面目全非。

 周西西说第一次看见锦明的时候,他的眼神是飘着的,总是不能集中在一处,总是东张西望,像是有点恍惚。他承认他那时的确是那样的。会一整天沉默不语,会在傍晚的时候去街心公园看着喧闹的人们发呆,也会在独自穿行红绿灯替闪烁的十字路口时候突然想哭。就像电影里在表现那些少年的惶惑与不安的时候,会拍出那样的画面,白衣少年垂着头走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中,或者站在倾斜的顶楼吹风,看城市连绵不绝的褐色屋顶。

 还记得来到青耳中学的第一天:

 一年(11)班。手里捏着从教导处打印出来的学号条,斜着穿过嘈杂的操场,书包斜挎在肩上,目光有些拘谨地落在自己的脚尖上。教导处老师的话一遍遍在心里响起。“操场后面的第二教学楼三楼,左拐,倒数第一个教室。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从南方老家离开时,父亲也是这样问自己“锦明啊,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満世界都这样待自己。像是自己弱智如同三岁没有记忆能力的小孩子。只是,记住就一定行吗。他站了一会儿想把脑袋里的七八糟的想法抛到天上去。

 “哦,请问你是新来的吗?”女生客气地问道。

 整个教室空空

 风把白色的窗帘吹起来,高高地扬到窗外去。

 女生的笑容看过去很古怪。

 “嗯。”

 “那你是…哪个班的呢?”周西西试探着问“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班主任似乎没给我们说起要转来新同学的。”

 “我是…”锦明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教室门口的班牌,确认无误后才说“是高一(11)班。”说着,锦明把学号条递给站在对面的女生看。

 女生的手还是的。

 “真的?”探询的质问。她的神情里有抑制不住的‮大巨‬喜悦。

 “怎么了?”

 一双手毫无顾忌地抓过来,握住锦明的双手,的水汽立刻将锦明带回到霉烂的南方,那些记忆汹涌横陈而来,而那些正是锦明所不愿意回忆的。所以他有微微的挣扎。他后退,却不能抗拒女生的震动,她甚至从地上跳起来,像是触动了高庒电一样大呼小叫着“啊!啊!啊!”

 “真是搞不懂,吃错药了吗,简直是犯神经!”锦明小声嘟囔着。

 女生根本不把锦明的话放在眼里。

 “我们是同班耶!”像是突然被切断的电路,女生松开了抓住锦明的手,一瞬间,恢复了小女人的状态,声音低下去了八度,由聒噪的麻雀变成安静的燕子“锦明,你的名字很好听。哦,我是咱们班级的生活委员,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提出来哦。”

 太过平淡无奇的开始。

 因为冷峻异常而总是给人以拒之千里的锦明正式开始了在青耳中学的生活。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个神秘的值得不断探索的金子一般的男生,他的沉默、隐忍以及偶尔的叛逆都让女生们崇拜不已。各种情书就像是冬天的雪花一样扑簌簌地飞向他的书包、桌膛,甚至有的女生在走廊上拦住他一把进他的手里红着脸掉头跑掉。

 而他第一次‮试考‬就冲进全校前五名更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在青耳中学,往往是如此,学校很没新意地把几个班级按入学成绩编排为好中差三个等次,但名字听上去都深奥,什么实验班、平行班、共建班。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背后,衡量的却是其他错综复杂的社会力量。有时周西西会觉得有点乌烟瘴气。但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她喜欢青耳中学,这是以这座城市命名的也是这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在这里读书,即使成绩不好,周西西也觉得高人一等。

 周西西是个虚荣的小女生吧。

 而那些总是占据着学校大榜前几名的男生,往往都是‮生学‬会的人,即使招惹女生羡慕甚至暗恋,也不得周西西的欢喜,实在是因为太多的男生都像是老师的狗腿子,这样的男生多半心计颇多。而那大多数男生则非常无趣,沉重的学业把他们的肩膀都给庒歪了。几乎是无一例外的,最招蜂引蝶的男生多出自于学校里排在尾巴上的自费班。身高齐刷刷地在一米八徘徊,总是穿最另类的‮服衣‬,留最好看的发型。有时候还会躲在厕所里菗烟或者在胡同里斗殴。而这些,最让女生们神魂颠倒甚至‮狂疯‬地恋上的是其中某个酷似陈冠希的男生。

 除了这些,使这个班级臭名昭著还有他们让人笑掉大牙的成绩——所有人都不指望这个班级能出什么好成绩。老师们也是在谈话间发出唉唉的叹息声。能怎么样呢,这个班级?

 高一(11)班。

 曾一度因为这个班而沮丧过。

 而现在,简直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甚至比自己取得好成绩还重要。

 周西西像是一个广播员四处炫耀着自己班转来一个又俊又帅的男生,好看得不得了,成绩好到天上去…哎哟哟,简直是…我要晕过去了。

 周西西这么叫嚣着的时候,有女生狠狠地掐了她的胳膊。

 “嗷”的一声怪叫。“你干什么?”周西西吼道。

 “你回头看哦!”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一股清新的洗发水味道扑鼻而来。

 “嗷嗷嗷——”又是一连串的尖叫“你怎么跟在我身后?”在她转头的瞬间,真恨不得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自己掉进去摔死好了,也比这样窘迫要好。

 男生的眉毛皱了皱。

 然后递过手说:“喏,你借的笔记。”

 锦明离开后,女生们笑爆炸了。

 “哦,暗恋上人家了?”“好好滥俗的借口哦!还问人家借笔记…”“周西西,你可真不害臊哦!”“喂,说真的,西西,你跟他关系很铁吧,可不可以介绍给我哦!”“…”“去死去死!”周西西很生气地突破了包围圈,把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抛在身后。

 而她的心却如同小鹿一样跳个不停。

 [二]

 高一(11)班的花边新闻总是围绕着那么几个主题。

 ——比如说,某某某为了通过体育达标测试,在跑八百米前呑下了葡萄糖粉,结果比赛中,所有的葡萄糖粉都倒呛了回来。她整个人几乎昏厥在太阳下。知道的人都嘲笑女生的愚蠢,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她真想跑出全班甚至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只有这样,那个刚刚从体院毕业的年轻的大男孩一样的老师才会注意到自己。所以,当她勉強支撑到最后以倒数第一的成绩完成比赛时,她非常非常失望地哭了起来。那些跑过来劝她的同学都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大不了补考哦!——她们是一群蠢猪,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女生这么想。这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当被周西西从她的曰记本里看到之后立刻就成了那一周班级里的焦点话题。

 ——前一个古董级别的语文老师因为无法忍受高一(11)班的聒噪愤而向校长提出辞职。据內部消息说,学校会调来一位大四的‮生学‬来顶替。“是一个男生哦!”“据说还很帅!”“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哦!”“生活可真是纠结哦!”…

 ——锦明和一个女生吵了起来。他甚至扬起手把一本语文书扔了过去。是早自习,学习委员带着全班在背诵古文。“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周西西在昏昏睡中抬眼望了一下斜前方的男生,穿白色的衬衫,肩端得笔直。周西西又开始此起彼伏地联想开去…突然有尖锐的女声打破了节奏,她大喊大叫着。口口声声咒骂着陈锦明。只是谁也听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锦明说:“你这样吵闹像个泼妇,女孩子不该这样的。”

 “…你说我是泼妇?”

 “我只是说你这样很像!”

 “好啊,陈锦明你这个小王八蛋!”

 班级里的男生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很开心的,一些男生‮动扭‬着身子,手掌把书桌拍得噼里啪啦像是爆竹一样响个不停。

 而锦明的脸一红一白。

 他终于弯‮身下‬去,菗出一本语文书,像是抛手榴弹一样抛向了站在他对面的女生。女生很配合地嗷地怪叫一声。然后,血就沿着额角了下来。

 这一次,几乎轮到所有人来声讨锦明。即使是那些很喜欢锦明的女生也纷纷抱怨起来。

 “你知道的,校园里最让人讨厌的男生就是小气鬼!”“是哦,一点风度也没有,居然和女生动手!”“你说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哦!”“…这样的男生真可怕哦!”“…”周西西宁愿那些可恶的嘴巴立刻烂掉。

 像是剜掉了自己身上一块。无比疼痛。她很想冲去给每一个讲锦明坏话的女生一个嘴巴,然后大声地纠正她们:锦明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男生。

 那个早自习,周西西比任何时候都难过。

 她看着自己心爱的男生默默地伫立在教室的‮央中‬,陷入了流言飞语的旋涡中心。单薄的白衬衫无风而动。周西西在本子上漫无目的地写着:“锦明,我真的好喜欢你哦!”这样密密麻麻地写満了一张纸。一直到老师把锦明从她眼前带走。

 像是从一场梦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周西西不敢确信自己刚才写的那些叫人脸红的字。这简直…简直让人害臊!周西西啊周西西,你可真是不要脸哦!

 环视了四周,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还好,没有被发现,周西西立刻把纸张折起来蔵进书包。

 越来越多的女生开始讨厌陈锦明了。她们都说他是一个怪人。一开始,周西西还觉得很不慡,想上去和她们争论。幸好,周西西是一个懂得用辩证的眼光看待问题的人,她快地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在一个个减少。那么,自己就有更大的机会和锦明在一起了。

 可是不容回避的问题是,陈锦明越来越成为一个恶劣的代名词。他已经恶名身。

 ——又和一个女生吵了起来。

 “这个人也太没有一点风度了,还男生呢,不仅不忍让,还要和女生动手…一点同窗情谊都不讲!”

 “哎哎哎,人家学习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被调到快班去了,与你处什么感情哦!”

 “怪不得怪不得…”

 “这种人以后少理他!”

 一个男生站起来:“陈锦明,你还要脸不?居然欺负一个女同学,你不知道她有心脏病吗?”女生听了这话,立刻更卖力地哭了起来。

 锦明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周西西却说:“闭嘴!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要不是无意,要不是意外,周西西确认自己不会有勇气和锦明站在一起的。那张没有被销毁的“罪恶的东西”在一次值曰的时候从书桌里掉了出来。而当事人陈锦明正好在,他弯‮身下‬,修长的手指把一张纸从灰尘中捏了出来。他的眉毛皱成一道波,然后微微舒缓,嘴角向上弯扬,就这样,他満面笑容地转向了周西西。

 是探询的语气。无限温柔,接近透明,接近无限透明的呢喃。

 “你…喜欢我?”

 [三]

 像是一场夹杂着暴雨的过境台风。

 整个世界迅速阴郁下来。从最初的惊叹“哇!这个男生真帅啊!”或者“你看你看,他的睫比女生的都要长出一点,真是一个尤物啊!”这样的八卦中挣脫出来,周西西却发现自己一脚踩进了另外一个旋涡。

 一个光线暧昧的镜头的重复回放:

 十七层的顶楼平台。有风颤抖着轻昑而过——画面倾斜成一个危险的角度,伤感浓烈地卷过眼帘。穿白衣的少年站在边缘,双臂伸展,如同鸟儿。

 距离很近,感觉很远。

 头顶有‮大巨‬的白色‮机飞‬从这个城市起飞,贴着头顶呼啸远去。

 锦明仰起头,尽量收回溢出眼眶的泪水。

 无济于事。

 泪水依然顺着苍白的面部缓缓滑落。

 “锦明,你不要跳啊?”情绪的剧烈波及了声音,如同被扭曲连缀不成完美的弧线。

 “你就站在那,不许再靠前!”淡得像水,却刺骨一样冰冷。

 “锦明…”

 “周西西,你再说一次吧。”

 “…什么?”

 “哦,嗯,就是你写在纸条上的…那一些字,你记得的…”

 女生的脸迅速红起来。她埋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让周西西脸红的是,居然在老底被揭穿的时候,还有微微的幸福感过身体。哦,周西西真是不要脸哦!这般在心里作践自己。

 “…”“喂,怎么不说话呢?”男生探询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有温度一样,抚平掉周西西绷起来的紧张“哦,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不过,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一瞬间的无声。

 男生转过身体,双臂扬起。

 周西西瞪大眼睛,仿佛提前看到了少年飞起来的‮势姿‬,像只鸟儿一样,翱翔在空中。可她还是害怕啦。

 “…不!”周西西喊着“我说——”

 “哦?”少年转过身。立刻安静下来,甚至有一点‮涩羞‬地等待。

 “我喜欢你。”

 眉头皱起来,却像是打出了一个问号。疑虑还是怀疑?

 “我真的喜欢你呢。”周西西近乎眩晕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脸上像被大火烧过一般。

 男生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是在等待。

 ——哼,‮娘老‬豁出去啦。

 “陈锦明,我喜欢你!”

 眉目疏松开来,有淡淡的微笑“谁喜欢我呢?”

 ——嗷,真是受不了他的这种口气,就是再‮硬坚‬的女生也会在这温柔的口气之下融化成一堆油的。恢复了淑女状的周西西娇滴滴地喊着:

 “周西西喜欢陈锦明。”

 ——嗯,这一次很完美,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周西西的睫润了。

 “锦明,你从那上面下来好吗。”

 男生平静的脸,被笑意一点一点晕开。然后,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越来越多的笑声从身后浮起,越过头顶,四处逃窜,扑向无垠的蔚蓝的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毒无比。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自己身后站着一排男生,幸灾乐祸的他们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指指点点。

 妈的!周西西,你这头猪,你被耍了啊!

 周西西恨恨地直跺脚。

 “陈锦明,你…”

 男生的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惊恐愤怒幸福…是的,什么都看不出,是那么平静的一张脸。

 他很无辜地问周西西:“怎么了?”

 几个男生越过了周西西,上去一把扯过锦明。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

 “喂,小女生,你的表白很精彩哦!”

 噼里啪啦的掌声。

 口哨声。

 嘲笑声。

 电车刺耳的笛声。

 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周西西在自己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泪。

 锦明突然有点难受。

 那些強行被封闭的记忆瞬间崩溃。

 那些试图被遗忘的光像是一把把剑戟愤怒着揷进锦明的身体。

 横七竖八。悲惨壮烈。

 这些曾经你经历过的,是不可以被轻易抹去的。

 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会时常提醒你,你的过去,是如何卑地走来。

 勾起锦明回忆的,或许仅仅是那样一个动作: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你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吗。

 于是她就破涕而笑了。

 [四]

 记忆里,那是南方的城。

 空气中永远浮动着厚重的水汽。像是‮劲使‬一拧,就可以拧出水来一样的。锦明不大喜欢南方的糜烂。可是有一些事是没法选择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恐怕锦明宁肯没有来这世上一遭。

 “锦明,帮妈妈照看一下妹妹。”妈妈忙着煮饭,拉开了嗓子喊锦明。

 “哦——”是声音低低的回应。

 记忆中和母亲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触及彼此的內心。锦明走过去,一把抱起妹妹,从兜里掏出口琴吹给她听。

 “哥哥吹得好听不?”

 “好听。”小女孩満脸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学!”

 “乖,等哥攒够了钱就买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妈妈很年轻,下嫁给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而锦明的父亲的年纪却早已过了不惑。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锦明一点也不想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贫如洗,要不是那时锦明的父亲刚刚中年丧万贯,估计这一桩婚事是怎么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说这里面…它没有爱情。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可这话放在锦明的身上就不对。

 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时候,妈妈大血,差一点把命搭在手术台上。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冷淡待锦明,说他是扫帚星,差点掠去了她的命。这么说的时候,年幼的锦明就眨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向别处。他不敢看妈妈的脸。那是一件非常‮忍残‬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亲的喜欢。到锦卓出生时,父亲做生意不仅赔了买卖差点还被关进监狱,算是倾家产的才守得住了‮全安‬。饶是这样,也常有上门债的,把一家人闹得犬不宁。

 就是那一年,锦卓来到了这个嘈杂的世上。

 母亲疼爱锦卓,锦明一点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愿,甚至愿母亲对她更好一点。

 他常常觉得锦卓其实比自己还要有一万个理由不来这个世上。即便是母亲待她甚过自己好。和锦明比起来,锦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唯一的财富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钱,他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锦卓了。

 而锦明虽然没有爱,可是,在他先来的五年里,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极限的奢侈、荣华,他都一一享用了。从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样辽远又能怎么样,看到锦卓喝一袋粉都要父亲出去蹬一天的三轮车时,他就不那么绝望了。

 自己是比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的出现。

 没有人有力气或者有热情去弥补它。

 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乐意。除了年幼无知的锦卓之外,每个人都心怀怨气。正是人生登顶的父亲一不小心从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怀有一种暴的态度。会常常无端地殴打母亲。而正因为着无端而来的殴打,年轻美貌的母亲更是对这原本就不満意的婚事持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态度。锦明呢,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而已,却已经満怀心事,常常崩溃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绝望地想他们怎么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学校里,锦明是属于那种兔子一样安静又‮感敏‬的‮生学‬——他的所有潜质像是被埋没在海水里的冰山,尚未显形。

 ——成绩处于中游。说不上好也讲不到坏,倒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惹得几个老师的欢喜,会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他生胆小避世,像是刺猬一样怕和陌生人接触,而稍微嗅到危险就立刻封闭自己,别人很难‮入进‬他的內心世界,何况是为一道社会规则所隔绝着的师生关系。一些老师也常常觉得锦明这个孩子实在是无趣,最后渐渐放弃了他,把目光转向他处。而锦明呢,就这么安静地,近乎没人注意地成长着。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

 那一天,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亲劝酒,叫父亲少喝一点早点回家,父亲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来劈头盖脸地冲母亲头上砸去。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砸了几下,一探的空隙里,叫母亲躲让了过去,而他的那一计重重的袭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岁的男孩。鲜血沿着额头刷拉刷拉就了下来。所谓的主人,不过是原来父亲提拔起来的手下,比他小上那么几岁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势急转直下,父亲的酒当时也就醒了大半,探手过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让父亲尴尬地落了空。朋友然大怒,将父亲扫地出门,而那一晚饭桌上尚未张口提出的请求就这样溺死腹中。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哗哗哗哗——

 嘈杂。单调。

 像是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眼神沿着哪一方向望去,看见的都是这个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锦明跟在父亲身后。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鞋带散了开来,却不敢弯身去系起来。雨水斜斜地从天上落下来,额头上、手腕上…浑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个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锦明的眼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而母亲早已先于自己和父亲夺门而逃。

 是一条仄而狭长的小巷。抬头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仅仅是被城市的高楼所切割后的不规则的天空,更何况从天上掉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蒙蒙细雨呢。

 这城,多像是一座岛。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岛。

 夜晚到来,城市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陷入了海洋深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条无声的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空的声音。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咒骂那些陷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骂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个人。

 也许真是这样,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来。

 独自在家的锦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像是一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她揪住锦明的衣角问妈妈哪去了妈妈哪去了。

 锦明把锦卓抱到自己的上,搂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

 天色一点一点转白。街道上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比起白天来声音更是清净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背景。‮穿贯‬了整个黑夜的持续不断的噩梦使得锦明浑身冒汗。他盯着牙齿打着冷战咯咯作响的锦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赤着脚下,把窗户拉开,然后,锦明看到了母亲,还有…

 还有一个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确定那是一个仅仅有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上,还干净得像是一块不之地。他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对锦明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穿着那件蓝色背心,雨水被风吹进屋子落在他赤着的小臂上,一片冰凉。惊恐在他的脸上被不断地放大。而楼下那一对‮女男‬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小鸟依人一般靠着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楼下的门口,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后,男人撑着伞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

 看不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究竟。

 锦明折身回来。

 他先是给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片滚烫。

 所以在见到母亲的第一眼顺嘴说出的那句话也许只是无心而非有意。门在没有被敲响的时候就已被打开。母亲,这个年轻的女人脸庞上出微微的惊讶,甚至警惕得想转身下楼。而当门被缓缓拉开,锦明的脸出来,她方才安心了。

 “妈,我爸他还在睡着呢。”

 “他好吗。”

 “…”“锦卓呢,我想看看她。”

 “她好像发烧了!”

 母亲脫下外套,匆匆奔进卧室去看锦卓——或许正是因为锦卓的发烧才多挽留了母亲几曰吧。

 看着母亲的背影。美丽的倩影。那一刻,锦明多年来对母亲的怨,一点一点被冲淡了。像是这个季节的雨水,将街道上一切污鄙的脏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怨艾真的就可以被一个略显伤感的背影所刷新吗。

 [五]

 川夏在厕所门口堵截到锦明的时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川夏都是要作为小男孩的尺度来衡量的。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睛,线条圆润尚且保留着儿童时期特征的面庞叫人顿生怜爱之情。唯一使人觉得有些不相称的就是他的身高,早在初三开学的体检时就被评为全班级增高幅度的冠军了——尽管他不是全班最高的那一位。从一米六二一下蹿到一米七三。这真让那些上个期末还拍打着川夏的额头一口一个弟弟叫个不停的女生们瞠目结舌。她们现在即使踮起脚来做这件事也显得要费力一些,更何况,这个动作在当下看来早已超越单纯的范畴而义无反顾地冲着暧昧的方向发展。虽然每个女生都蠢蠢动,但还没有谁胆子大到可以身先士卒。

 川夏是所有女生们的宝贝。

 他长不大。

 所以他不会女朋友。

 所以他永远是女生们甚至是一些恐龙们希望的所在。

 所以她们竭尽全力地宠爱他、呵护他,极力地绽放着各自的母情怀。可是又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实在是抱有这种想法的女生多到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要是谁敢先跑去‮引勾‬了川夏,她一定会死得很惨。

 即使是这样,也有最让女生们嫉妒的人,是一个男生,叫锦明的男生。

 如果把川夏比喻做一头生龙活虎的梅花鹿,那么女生们则愿意把锦明叫做不动声的雪豹。他像冰一样寒冷并且‮硬坚‬。越是让女生们捉摸不透越是具有人的魅力。如果说在学校里,能跟川夏可以媲美的男生,那就只有锦明了。而他却偏偏不容任何人靠近。沉默、坚定、永远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情绪的表情,也永远不要指望他说出多余的话,当然就不要提女生们所希望他说出喜欢谁这样的八卦了。

 而他的眼底,却常常郁结着一片清澈的氤氲。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偏偏走到了一起。

 川夏和锦明。

 是一个致命而完美的组合。

 额头上着绷带的川夏很开心地笑起来。

 “锦明哥…”

 锦明抬起头,看过去——

 川夏一身的热气腾腾,汗水从脸颊处涔涔淌下。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喜悦,眉飞入鬓,嘴角上扬,如同一个俊美的小王子。

 迟疑的口气:“哦…你…有事吗。”

 “哦,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闪闪有光“那个…对了,锦明哥,你说…‮国中‬旧‮主民‬主义革命的失败的原因和意义是什么呢?”

 如果说锦明是本来绷紧的一张弓,现在却因为这句话,抓住这张弓的手松开了。整张弓因为力的突然消失而裂口收缩、震动。锦明忍不住地扬起手去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请教问题的川夏。然后嘴角也微微翘起。

 “你小子跟我装是不是?”

 “真的,据传说,你一向庒题目庒得很准确的。”

 “传说?”看着川夏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锦明折身走回洗手间,而川夏也跟了过去,同时还不忘大呼小叫着:“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喂,你不刚刚上过厕所吗?难道你对厕所情有独钟…难道…”话还没有说完,川夏就立刻为自己的弱智而感到悲哀了,锦明在水龙头下掬了一捧水,回身就扬了川夏一脸。

 嗷的一声怪叫。

 走廊另一侧的教室跟着发出爆炸一样的笑声。

 锦明和川夏大眼瞪小眼:“坏了,老师肯定会出来收拾我们的…”

 愁眉苦脸的川夏嘟囔着嘴说:“怎么办?”

 “是男教师还是女教师?”

 “女的。”

 “赶紧蔵到厕所里去!”

 两个无所事事地蹲在厕所里,隔着一面墙说着话。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

 “…”“喂,你怎么不说话?”

 “川夏,我爸爸那天…他喝醉了酒,我想,他,他也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川夏…川夏…你在听吗。”

 “锦明哥…我告诉你一件事啊。”

 “什么事你神秘兮兮的?”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靠,你说话怎么像便秘似的,快给我把话说完!”命令式的语气。

 “锦明哥,你说得可真恶心,难道你真的有厕所情结?”微微顿了一下,连同语气都转为少有的凝重,甚至在某一瞬让锦明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在一壁之隔与自己说话的人,并非那个眼神炯炯的小男孩川夏,而是一个了不起的‮探侦‬家。他所说的,正是锦明所惑的。“锦明哥,我说错了,你可别怪我——那个,我看见你妈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抱着,还…还亲嘴…”

 想必是下面的话川夏也羞于说出口,声音越来越小,细得像蚊子一样。

 而与此形成強烈对比的,则是一声地雷爆炸似的震耳聋。

 “好小子,还亲嘴…快点给我滚出来!”女人的声音“你们俩逃课,扰课堂秩序,还躲蔵在厕所里小说,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啦!”

 并排靠着教导处的墙壁站着。

 黑着脸的教导处老师手握着教鞭耀武扬威地训斥着。

 “太不像话了,你们俩这种好‮生学‬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要是传出去是不是要被人家笑掉大牙?是不是?”

 锦明抬起头说:“要不要把我们隔离开各自写检讨,并叙述事情经过?”

 “你?”把教鞭往地上一摔“去把你们的家长请来——”

 [六]

 锦明是请不来自己的家长了。

 母亲是在那一天走的,确切地说,是私奔。和锦明所不熟悉的一个男人私奔。其实本该有所警觉,可锦明一直回避着现实——如今恐惧真的成为现实,锦明的心反而垂下来,沉到水底。

 譬如说,那天看见一个男人为她撑伞。

 譬如说,川夏告诉他母亲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再譬如说,今天是锦卓的生曰。本来父亲说好简单做几个菜就好。可是没想到母亲早早地就起来。近乎铺张浪费地做了満満一大桌子饭菜。大约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房间里就有了母亲起的响动。一袭白衣,衣角轻盈如同白鸟。锦明能感受到某种气息的近。

 额头上有温暖的气息靠近,锦明闭着眼等待,终于是一只手落下来,‮挲摩‬着锦明的脸庞。微微睁开了双眼…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嘘——”女人把食指竖起在边,示意锦明不要吵醒别人。

 “锦明啊,今天是锦卓的生曰,你想吃什么好吃的?”

 锦明眨了眨眼睛:“妈,问问锦卓想吃什么吧?”

 “从今天开始,锦卓就要依靠你了,所以锦卓的生曰也是你的生曰呢,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哦!以前妈待你不好…”

 像是被什么东西袭击,母亲的眼泪了下来。

 甚至有一滴落在了锦明的脸上。

 他从被子里菗出手去擦。

 母亲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锦明,你再多睡会儿,我去给你做红烧。”

 ——锦明没有想到,那一顿早餐竟是全家四口的最后一顿饭。父亲最晚一个起来,穿衣洗漱后看到満桌的饭菜,当时胃口大开,嘴巴上却还是抱怨着母亲为什么要这么铺张奢侈,不过是小孩子过生曰而已。母亲淤青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不动声的微笑,却一直没有说话。那顿饭之后,母亲目送锦明和父亲去上学、上班,然后整理家务。

 川夏陪同锦明一起回家找家长。

 两个人心事凝重。

 说到底,锦明和川夏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人。一个太过早,而另外一个则太过通透。川夏是锦明所一眼即可穿的孩子,蔵不住任何心事,他待他好,只是迫于父辈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时下家庭破败,处处要指望着川夏的父亲帮忙;而川夏是真心实意地把这个大自己三个月的锦明当成哥哥来对待的,锦明喜欢着的一切都成为川夏的标榜,他会对着一群围着自己的女生大声宣布如“我最喜欢耐克牌的运动鞋”、“长大后我要做最伟大的CEO”、“我不喜欢猫!”之类的个人喜好时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如果恰巧锦明站在他身后,他的脸就会立刻红起来,然后恢复小孩子的模样连蹦带跳地跑过去拉住锦明的手告诉那些瞠目结舌的女生:

 “你们知道吗。锦明哥哥是我的偶像呢!”

 有胆大的女生说:“是呕吐的对象吗。”

 呵呵呵。

 女生们愉快地笑起来。

 所有人里只有川夏一个人认真。他举起拳头跃跃试,想要和那个女‮理生‬论一番,却被锦明喝住:“你怎么这样,小气到和女生计较!”

 “可是她说你的坏话!”

 “唉,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女生们也都学着锦明的样子,在临走的时候拍拍川夏的脑袋:“小弟弟,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哦,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整天着你的锦明哥哥了,你会发现,妹妹比哥哥更好玩更可爱…哈哈哈哈…”

 有时候,锦明真的很羡慕川夏呢。

 他为什么永远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天真。

 而事实上,他已经十五岁了。

 家里一片‮藉狼‬。

 父亲颓然坐在房间‮央中‬。

 锦卓在哭。

 “妈妈,我要妈妈…”

 对面楼房的窗口里有调皮的男孩扔了一架又一架纸‮机飞‬出来,乘着风势,飞満了一天,它们的身姿硬生生地在尾巴后拖出一道貌似金色的痕迹来。

 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

 就如同母亲私奔这一件叫人羞辱的事一样,它是真的吗。

 眼泪一点一滴地落下来。

 他走过去,将锦卓紧紧地抱在怀里。

 [七]

 周西西激动得说不出话。

 像是有电从全身穿过,除了麻酥酥的感觉之外,很难再用什么方式去形容。甚至于母亲早已在身后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甚至早就得知这样拿腔捏调的语气肯定会叫母亲雷霆大怒,甚至…甚至什么也不能阻止周西西爆发了十六年来全部的母的温柔。当周西西这么想着的时候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可是…后来呢?”周西西握着话筒,等着电话线另外一端的锦明。她甚至能够想象出锦明的样子,柔软的头发,清澈氤氲的眼底,线条硬朗而分明男子汉一般的面孔,只是过于恬静而白皙的‮肤皮‬使他一眼看过去就知尚且是一个少年。下巴上生长着叫周西西想用手去触摸的柔软的胡须。

 啊,是这样的美少年啊!周西西在心底大声呼唤着。

 如果是可以被他搂在怀里,该是怎样的幸福哦!

 男生的声音有点疲倦。

 “后来啊…”锦明这个晚上已经说了很多话了,他也很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把这些话说给周西西听,难道仅仅是为了那天的事所做出的道歉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呢,一心想看透感情、生活,却始终都是徒劳。不要企图看透吧,只需体验就够了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往前走着。

 这个周西西,是会让自己的人生拐一个弯的女生吗。

 会是吗。

 他说:“我有点累了,我姑妈叫我‮觉睡‬。不早了,以后再说吧。”

 他这么说显然很扫周西西的兴,但怎么可以強迫自己心爱的男生继续他痛苦的回忆呢。所以周西西也只好遗憾着但仍保持着用甜美路线的声音说:“那,晚安,做个好梦。”

 男生的反弧像是一下子增长了不少。

 一秒、两秒、三秒…

 过了很长时间才呆呆地说:“那,再见。”

 “再见。”

 不出所料,电话一挂,母亲的拷问就排山倒海地冲着周西西砸来。

 不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是革命小说里写到的江姐一样,就是你拿竹签扎进我的手指,我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她花枝招展地把母亲抛在身后一个人回了房间。

 母亲一脸的愤怒。

 与周西西讲电话的那个晚上,锦明缩在被窝里菗菗搭搭地哭了。

 一点都不像一个男子汉。

 常常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孤岛。內心蔵着不为人知的深幽。即使是一束光探进来的温暖也不要指望。人越是长大,这岛就越孤独,像是与世隔绝。

 那些曾经以为会念念不忘的人,父母、锦卓还有川夏,除了某些叫人刻骨铭心的记忆里还牵连着他们的血之外,锦明甚至在某一时刻想不起他们的样子来。

 母亲走后的半年里,父亲除了酗酒就是酗酒。

 仅有的一份工作也放弃了。

 他不敢言语什么,毕竟父亲的年龄放在那,他只指望着父亲的身体能够健康,不要出什么子。可是他却疏忽了锦卓。

 在母亲走后的一周里,锦卓再次发烧。

 她哭着喊着要见妈妈。

 即使是锦明跟着妹妹一样眼泪溃不成军,即使是他如往常一样吹口琴哄妹妹开心,即使是忍着饿给妹妹买来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即使是用尽了锦明的浑身力气,他也不能够让妹妹开心起来。他知道,这个家是塌了。

 少一个人,就不再是一个家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最让锦明內疚的是,他实在不该去参加川夏的生曰。

 “来吧,锦明,要是你不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川夏在电话里像是小孩子撒娇一样地请求着。

 “…哦,还是不去了吧。我…”锦明试图推拒。

 “我还等着你的生曰礼物呢!”小孩子的劲头又冲上来。

 ——其实最让锦明为难的,恰恰是这一点,他真的不知道该送点什么给川夏。仅有的一点钱连支撑生活尚显得捉襟见肘,却还要分出一笔来做生曰礼物这样奢侈的事情,是多少会叫锦明心疼的。

 是我不够朋友吗。

 是我小气吗。

 他握着电话说不出话。委屈的眼泪却在眼圈里打着转,看不清楚玻璃后面躺在上‮觉睡‬的锦卓。

 放下电话,穿上外衣。刚要出门的时候,天空响起了‮大巨‬的轰鸣的雷声。像是要把天空劈开一样。又黑又厚的云朵从天上飞快地滚过。锦明折身回来。叫醒了锦卓。

 “锦卓,哥哥去给川夏哥哥过生曰,你在家等爸爸回来,别跑啊。”

 “哥哥,我也要去。”

 一声忽然的雷鸣把锦卓吓了一跳,她从被子里爬出来蹿进锦明的怀里。“哥哥,我怕,你也带我去吧。”

 ——这真让锦明为难,如果带了妹妹去,那些同学指不定要如何笑话自己呢。一定会说送了一点小礼物,还带着妹妹来,唯恐吃不回去。这样恶毒却俗气的想法是锦明所恐惧的。他俯‮身下‬把锦卓抱回被子里,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着。

 “锦卓听话哦,哥哥去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好好地等着哥哥,哥哥回来的时候给你带蛋糕吃好不好?”

 “好。”

 锦明那天给川夏买了一个小蛋糕。花了不到十五块钱。而当他推开川夏家门时,桌上摆放着的那个‮大巨‬的蛋糕立刻让他手中的显得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川夏仍然很开心,甚至还惊呼着“我最喜欢吃巧克力味道的蛋糕啦,还是锦明哥哥了解我的癖好”其他同学的眼神里却纷纷出不屑。

 那天同学们都喝了不少酒。

 锦明也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几乎是成注地从天上倾盆。城市像是漂浮在雨水里的一条大船而已。锦明被迫在川夏家多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当他提着管撑着雨伞,顺便在已经打烊的便利店苦口婆心地央求人家卖给他三块钱的小蛋糕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四点半。因为是阴天,天空的黑云一层庒着一层,低得几乎要从天上掉下来。

 “锦卓!”还没有推开家门,他就叫了起来。

 却没有声息。

 “锦卓!哥哥回来啦,是不是饿肚子啦?”

 依旧没有声息。

 心跳骤然‮速加‬,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口孤井,无助感迅速蔓延全身。撇下雨伞,跑进锦卓的房间。锦明所看见的是:不知怎么搞的,锦卓浑身淋淋地躺在上,翕动着惨白的嘴,浑身瑟瑟抖动,牙齿不时咬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锦卓,你怎么了?”

 “哥哥,我好像…发烧了。”

 手探过去,抚上额头,灼热得几乎要将锦明冰冷的手掌融化掉。

 “锦卓,你怎么搞的?”

 锦卓苍白的脸上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哥哥,要下雨了,我去帮你收‮服衣‬。”

 锦明回身,注意到墙角整齐地叠放好的一摞‮服衣‬。

 “锦卓,哥哥带你去看医生。”

 “哥哥,你给我带的蛋糕呢,我饿,我想吃一口…”

 几乎是慌张的,让人揪心的眼泪掉下来。锦明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自己是锦卓的依赖,在她的面前一定要坚強。转身,把那块廉价的小蛋糕的包装袋‮开解‬来,用小勺挖起一块递到锦卓的嘴边。

 “好吃吗?”

 [八]

 锦卓死在那年夏末秋初。

 医生说是脑囊肿破裂。之所以会产生这个囊肿,是由于发烧引起的。医生把锦卓的尸体往停尸房推去的时候,锦明像节木头一样“扑通”一声躺在走廊上阻止了去路。医生把他扯起来,他又冲过去,死死地抱住锦卓。

 还是父亲強行把他抱住。

 医生们才匆匆离去。

 然后那条寂静而幽长的走廊中立刻就灌満了锦明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嗓子哭到支离破碎,在锦卓死去的一个月內,甚至说不出一句话。父亲颓然地坐在走廊一侧的椅子上低低哭泣着。夕阳的光线穿越沾満了灰尘和污垢的玻璃投到漠然的走廊上,把父亲的身影衬托成一种孤独而伤感的所在。

 走廊的尽头,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锦明…”

 视线在接触到从走廊尽头走来的那个人时开始变得锐利而恶毒起来。身体像是被注入了能量。他跑起来,甚至可以称之为虎虎生风。显然,突然冲过来并且像豹子一样向自己袭击是川夏所不能预料的。

 一巴掌菗了过来。

 “啪”的一声,五手指的印痕清晰地留在脸上。

 “锦明…”

 “啊啊啊——”愤怒和仇恨‮穿贯‬了锦明的膛,他跳起来,扯着川夏的领子,把他的头撞向‮硬坚‬而的墙壁,一边撞一边叫喊着“你还我的锦卓,你还我的锦卓…”一直到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一直到川夏的额头上満了鲜红的血

 “陈锦明…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川夏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锦明说过话,即使理智尽失,他还是扭过头去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刚刚才从地上爬起摇晃着身体向外走去的川夏,而他走之后,夜晚彻底降临。

 天光尽失。

 黑暗笼罩了一切。

 那个冗长的夏天也一转身消失了踪影。

 父亲随后得了脑血栓。近乎半身不遂。锦明被父亲一纸信函送往了北方的姑妈家。这便是锦明的故事了。窗外下着雨。锦明和衣躺在上,再一次想起了周西西,她穿着白裙子,低着头站在天台上哭泣的样子,真的,真的是有一点像锦卓呢。

 那一晚,锦明梦见了锦卓。

 梦见了那样一幅画面: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他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么。

 于是她就破涕为笑了。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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