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访问之初
摄影记者魏先生背着脚架和黑色的打光伞,像颗卫星似地在我的四周绕来绕去的走着。
下午三点,高雄的阳光充沛,魏先生边架设脚架边对我说,这种摄光非常理想,照片拍起来的效果会非常好。
我问:“那我该站哪里呢?”
他说:“随意站,想看哪里就看哪里,我会自己抓拍。”
我说:“我不是职业的模特儿,我只会呆立着。”
他回说:“没关系,我就是希望你不是职业模特儿。”
喀喳喀喳的快门声一直灌进我的耳朵,
我感觉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笑容,
我企图在四周的树梢间找寻焦点来转移注意力,
即使是一只麻雀也好。
这时,文字记者王姐小问了一句:
“为什么你要写寂寞之歌呢?”
我知道她是要帮助我在镜头前面更自然一些。
我说:“如果你是在我写之前问我,那么我说回答你,写它是为了更上一层楼的创作。”
然后我点了一
烟,昅了一口之后,看着烟在空气中散开。
“但现在,我会说,会写寂寞之歌,是因为心里面那
更上一层楼的寂寞。”
王姐小继续追问:“什么是更上一层楼的寂寞?”
我看了王姐小一眼,然后只是笑了一笑。
《寂寞之歌》,是一部大约十万字的小说。我在1999年开始动笔写《寂寞之歌》,大概花了五年又四个月的时间完成。以一部仅仅十万字的小说来说,五年又四个月其实是一段太长的时间。对,确实是太长了。
当时,我只是个刚入伍的年轻人,大学刚毕业的青涩与天真很快地被军旅生涯的
暴蛮横莫名其妙给磨耗殆尽。
我用“青舂死在唱歌答数的回声中”来哀悼我曾经拥有过的单纯。
在整部小说的前五分之一,我把大部份的篇幅用来描述我的青舂。我今年三十岁,我用了约两万字的长度写完我从零岁到十五岁的生命。当然,长记忆之前的岁月我是不可能有印象的。所以,我的家人变成了我的时光机,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回忆并且讨论着我的过去。
从我开始长记忆之后我就一直被家人告知(或说是提醒也可以),我是一个没有爸爸陪着长大的孩子。严格说来,我在襁褓时期而且还未満七个月,也就是连学坐的时期都还没到的时候,我的爸妈就协议离婚了。
结婚时,他们的婚礼与婚席都举办在高雄,因为家人大都在高雄的关系。当时爸爸在金山的核能发电厂工作,所以和妈妈结婚后,他很快地就离开了高雄。
我一直在怀疑我是一张车票(也就是妈妈先有了我才决定跟爸爸结婚),不过没有人证实,我也不太敢问长辈们。我会怀疑爸爸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长大后看过了爸爸的照片,我一直不能相信他这种坏人脸的男人能娶到我妈妈这等女美。难不成妈妈当时眼睛有严重的毛病?
当然,这么说自己的父母或许是大不敬,但我并没有不尊敬的意思。纯粹是形容我妈妈的美丽,以及我爸爸的嗯,坏人脸。其实妈妈的样子,不管是以现在的标准或是以三十年前的标准来评论,都是“正妹”级。
同学到我家看到我妈妈以及她以前年轻的照片都会说“伯母真是个美人。”“伯母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正妹!”
有这样的妈妈,我应该很开心。至少我是妈妈生的,我会遗传到她的水准。
但其实没有,我小时候的邻居跟我说:“你跟你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差点没做颗炸弹把邻居家给爆了。
我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妈妈因为怀了我的关系辞去了工作。我出生之后三个月,她跟外婆说要带着我去搭车到金山找我爸爸,但其实妈妈身上的钱只够搭到台南县的北部,也就是现在的麻豆镇。
听妈妈说,她背着我,拎着我的婴儿用品(其实也只有
瓶跟
布,当时的
布是手洗的。),走上中山高速公路。几个小时后被高速公路察警赶下
道,她又沿着中山高底下继续走,走到没路了再走上
道,然后又被交通察警赶下
道,就这样一直循环,直到第一个晚上向高速公路收费站旁边的公路察警请求帮助,在公路警局的分队里要到一间可以觉睡的房间。
第一天,妈妈走了大概有十个小时。
第二天,公路察警把我跟妈妈送到
道下,妈妈继续沿着中山高底下走,见到
道就上去,然后又被赶下
道,就这样循环。直到第二天晚上,妈妈在高速公路察警局出名了,第二天就有奔驰的警车载我们到休息站去,还有便当可以吃。
接下来,每天都有察警送便当给妈妈,但碍于规定又必须把妈妈请下高速公路,晚上一到,妈妈就走上高速公路,然后就会有察警载我们到休息站。
这一走,妈妈一共走了五天,从麻豆到基隆的高速公路起点。
我第一次听到妈妈告诉我这段过去的时候,我的下巴没有离开过地上。我不知道像她这么一个柔弱女子,背着一个像猪的孩子(我出生时是4002公克,巨婴一枚),要从湾台南“走”到湾台北,到底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妈,你真的用走的到基隆?”当时,我惊讶的问着。
“大部份都用走的,察警载的路程都不长。”妈妈说,用着她较流利的台语。“到基隆绑才打共公电话给你爸爸,要他来带我们,结果在基隆车站等他等了好几个小时他才下班。”
后来我问妈妈为什么坚持到金山去找爸爸。妈妈说,因为家里没钱,加工区的工作又辞掉了,外公外婆都还在工作,没人可以替她带我,所以她决定到金山跟我爸爸一起生活,她也可以带着我去应征帮佣,帮别人洗衣拖地带小阿。
但是,妈妈在到金山后的两个月中,渐渐发现爸爸没有办法养活妈妈跟我。并不是爸爸在外面养小老婆,也不是他赚的钱不够多。
而是博赌。
妈妈说,爸爸博赌赌到几乎不回家,上班的时候就是觉睡。所有的薪水大都输光,只留了一些给妈妈买菜和我的
粉。赌到开始欠别人钱的时候,爸爸连班都没去上了。
“那时候,可以跟你爸爸见面的地方是菜市场的角落,或是很晚很晚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的后面那个小学后门。再过没多久,讨债的人讨到家里来,拿了一张十二万的借据说你爸爸一共欠了这么多,我跟你爸爸的夫
关系,就从那一刻起失效了。”妈妈说。
那时候,我才六个多月大。
妈妈请小姨婆到金山来把我带回高雄。因为她要留在金山把爸爸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办妥离婚才能离开。
小姨婆说,从基隆往高雄的火车上,我哭了六个多小时,哭累了睡,睡醒了继续哭,我本来是个不怎么会哭的婴儿,怎么这天会哭这么惨?
“你可能是感觉到爸妈要分开了,所以才一直哭吧。”小姨婆说。
虽然她的说法太神了,有点无谓的夸张,但以那时的情况来说,我的哭声或许让她觉得悲哀吧。
我跟爸爸这么一分开,就是漫长的六年。再跟爸爸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我还记得那天是外公到学校来带走我。他站在我的教室外面,跟班导师说了几句话,然后班导师就叫我带着书包跟外公离开。
“要去哪里啊?阿公?”印象很深刻的,高雄热炽的中午时分,太阳照
下,脚边晃漾着短短的影子。我抬头看着外公,阳光太強闪痛了我的眼睛。
“带你去找你爸爸。”阿公说。
m.uJI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