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等待
国美回来后,静惠又投入行银忙碌而单调的工作。在奥斯汀那种对家的望渴立刻被磨灭。她既没有去买精致的家具,更没有去找一个可以成家的对象。她很少待在家,家里的布置少得可怜。她的家,恐怕比她还孤单。她的生活,恐怕比她退休的父母还平凡。
唯一的惊喜是:程玲打电话给她。
当程玲走进咖啡厅,静惠完全认不出她。这个初中时菗烟、逃课,静惠曾因为罩她而被老师开除风纪股长职务的问题生学,如今已变成一个成
女人。
"姐小要我填贵宾卡的资料,我赶时间,本来不想填的,但刚好看到上一张,叫林静惠,我心想这个林静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静惠,抄了电话号码,一打,果然是你。"
程玲还是像初中时一样漂亮、热情、大声、开朗,生活
枝大叶,打扮却非常细心。她自己开了一家公关公司,规模不大但有几个不错的外商客户。对于静惠当年罩她,她有一份超越时空的感激之情,谈话中不断提起,频频问要怎么报答。一个下午茶的时间,她和静惠赶上了二十年前的
情。知道静惠还没结婚,她更是高兴。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替你介绍。"程玲说。
"你呢?你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你初中时那个男朋友后来怎么了?"
"那个混球,害我去堕胎。现在恐怕被关起来了吧。"
静惠惊讶于她的坦白。
"现在呢?"
"现在这个好多了,不过比较波ring,"程玲说,"他爱做都戴两个险保套,就怕我孕怀。天啊,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中庸一点的人?"
静惠笑笑,她喜欢被当作密友的感觉。
"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年了。"
"哇…"
"没错,破我的记录。我这种烂脾气,没有人能忍受超过三个月。"
"想结婚吗?"
"讲是讲过,不过我还没答应。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去玩。"
临走前,她们一起去洗手间。静惠先冲水,盖掉自己小解的声音。程玲却直截了当地开始。隔着墙,程玲的声音大得连静惠都觉得尴尬。
"周末一起吃饭,我帮你介绍男朋友。"程玲说。
"不用了,我自己自然认识就好了,刻意介绍多尴尬。"
"静惠,你已经错过自然认识的年纪了!"
离开餐厅,程玲邀静惠到她公司坐坐。
"我今天没开车,我们坐公车去。"程玲说。
"这边就有捷运,坐捷运会不会比较快?"
"嘿,像我们这种女美怎么能坐捷运?当然要坐公车给路上的男人看啰!"
程玲果然是公关高手,总是有许多活动可以参加。时装秀、报社的周年庆、乐娱网站的成立酒会、科技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这些活动虽然不是她办的,但她都会被邀请。有时她拉着静惠去开眼界,静惠也因此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可以八卦,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程玲从没放弃帮静惠介绍男友的念头,几次的公关活动,其实是设计好的陷阱。静惠也能体会程玲的好意,故意和程玲安排的对象多聊几句,但后来总是没有下文。
直到静惠又遇到徐凯。
那并不是程玲的安排。程玲从电影公司拿了两张《Girls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纯粹只是和静惠去看电影。散场时两个人兴致
地说多喜欢这部片。
"我以前在学校,一定就像薇诺娜·瑞德一样,被人当成疯子。"程玲说。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你…"静惠支持她。
"没错。"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这部片的英文海报?我好喜欢它的文案…"静惠说。
"是什么?"
"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isgoalittlecrazy。"
"有时候保持清醒唯一方式是…"
"发一点疯!"静惠说。
"你啊!你才不可能相信这句话呢!你是最不可能发疯的那种!"
"林静惠!"
一名男子叫她们,她们没听到,程玲继续说,"你怎么可能发疯?你在行银工作,没
过男朋友——"
"林静惠!"
她们转过头…
"嗨,我是徐凯,去年十二月我们在一个party上认识…"
"我记得…"静惠说。
"你们也来看电影?"
"嗨,我是程玲,静惠的朋友。"程玲主动自我介绍。
"我是徐凯。"
"你怎么会来看这种电影?"程玲问。
"我喜欢薇诺娜·瑞德,她那个有点精明,有点忧郁的样子…"
"你不觉得跟静惠很像?"
"没错,我正要这么说。"
三个人聊了几句,徐凯很有礼貌地走开,毕竟只是巧遇,静惠还跟朋友在一起。静惠看他上计程车,跟他挥手再见。
"难怪不希罕我介绍,原来已经有了帅哥。"
"我们只是点头之
,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在去年十二月。"
"如果只是点头之
,对上一次见面的时间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饶了我,你知道我喜欢的不是这种型的。"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的是哪种型的?"
"我…总之不是这种型的。"
"所有女人都喜欢这种型。"
"你…"静惠笑出来,"你根本还不认识他。"
"他叫徐凯,他知道我叫程玲。"
"但你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想法,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他如果这么帅,其他那些都不重要了吧。"
"你开玩笑?"
"没错,我开玩笑,"程玲拍拍静惠,惊讶静惠竟然如此认真,"不过他真的很好看。"
"也许吧,不过不适合我。"静惠说。
"没错,他不适合你。"
"你也这么觉得?"
"他太爱玩了,你不会有全安感的。"
"你觉得他爱玩?"
"拜托,谁都看得出来!你以为他真的喜欢这种电影?准是来躲女人的!"
4三天后,徐凯打电话给静惠。那时静惠的同事正坐在旁边,解释着一个重要客户的外汇需求。
"喂?请问林静惠在吗?"
"我就是。"
"我是徐凯。"他丝毫没有解释是何时何地的徐凯,好像静惠理所当然应该记得。
"请你等一下…"静惠遮住话筒,对同事说,"我待会儿去找你。"
"快一点,他们今天就要买美金!"
"一分钟。"
静惠润喉,"喂?"
"你在忙吗?"
"没有没有,"她急忙辩解,"同事聊天,不重要。"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啊。"
"没什么事,打个电话看你好不好。那天在戏院门口你和朋友在一起,不好意思多聊。"
他们接着聊起《GirlsInterrupted》。
"我很喜欢这部片。"静惠说。
"你看起来不像片中那些叛逆的女生。"
"我不是。但我还是喜欢。"
"为什么?"
静惠沉默不语,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向他自我剖析。徐凯听出她的犹豫,很有默契地转移话题,"哪一天有空,我们出来喝点东西。"
"好啊。"她说。
"星期五怎么样?"
"没问题。"
"七点好了,我去你公司找你。"
那天是星期一,离星期五还有四天。挂上电话,静惠松了一口气,像刚做了简报般
疲力尽,但对自己简报的內容却记不清。她站起来,看着电话发呆,好像在等它再度响起,以证明刚才并不是一个幻觉。徐凯约她,她竟然这样迅速地答应了。她坐在桌前,完全忘记要回去找同事的事。同事最后来找她,她频频对不起。
"你还好吧?"同事问。
"很好啊…"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
接下来几天,她试着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样开会、加班、帮客户买卖美金、忙到九、十点,回家再看国美开市的行情。但和徐凯见面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上,像一颗痣,平常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密私的时刻:脫衣、澡洗、擦身体时,你会突然看见。
终于到了星期五。六点五十,静惠就到大楼外等。她一转身他就出现了,没看到他从哪里来。徐凯穿着一件灰色
衣,棉线很
,织成的椭圆形图案一坨一坨地排列。白衬衫的宽领从
衣领口畅快地伸出,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嘿…"徐凯大口地笑,很大生学式地无思无琊,很罗斯福路式地笑着。他的头发很多很长,风吹得在额前飞扬,几乎要发出声响。他的双眼皮好深,里面好像蔵着宝蔵。
"你没有等很久吧?"徐凯问。
她摇头摇。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背后拿出一
长筒子。
"是什么?"
"外面风好大,先找家餐厅,坐下来再给你看。"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家法国餐厅坐下。
"你打开…"徐凯把长筒子拿给她。
是《GirlsInterrupted》的电影海报。
"哇,你怎么会有?"
"我去戏院偷的!"
"真的?"
"骗你的。我有一个朋友,喔,你见过的,就是那天party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他在电影公司做事。"
静惠低着头,慢慢卷起海报,却
不回细筒中。
"我来…"
他的手很细,很白,灵活而利落,"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张海报的什么吗?"徐凯问。
"薇诺娜·瑞德的脸部特写,她空灵的眼睛?"
"没错,我喜欢薇诺娜·瑞德,"他把盖子盖上,把细筒交给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海报的广告词: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
"isgoalittlecrazy。"静惠接上。
"你记得?"
"我记得。我也很喜欢这句话。"
一阵温暖从颈背
过手脚,像一个揷上电的玩具,她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有了第一个连结。
他们聊了薇诺娜·瑞德其他的电影,侍者走来,他们连菜单都还没看。
"你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国菜,你说吧。"
"你问对人了,我在法国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国干什么?"
"学画,学油画。"
徐凯很熟练地点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红酒。
她就从油画开始认识徐凯。他高职美工科毕业,到技术学院学设计,学了两年后休学,去当兵,当完兵跑到法国,学法文和油画。回来后做过好几份工作,摆地摊、卖险保、网络公司、广告公司。一开始静惠用力地在听:点头、微笑、瞬间睁大眼睛,夸张自己的惊讶表情。但看着徐凯丰富的手势,听到他戏剧化的声音和与她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慢慢放松下来。像是穿着睡衣上网,没有目的没有紧张。她撑着头,手挤出脸颊的
。她喝了一点酒,感觉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国真的那么好玩?"
"法国是天堂,改天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静惠想,好快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去巴黎,去罗浮宮,去加缪写作的咖啡厅。我带你去斯特拉斯堡,再带你去德国。事实上整个欧洲你都该去!你去过欧洲吗?"
她头摇。
"我带你去芬兰,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
"列宁格勒不是在俄国?"
"姐小,'列宁格勒牛仔'是芬兰的一个摇滚乐团,团员的头发都梳成像
冠,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还有一部电影是拍他们呢!"
"我没看过。"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然后,然后我们去瑞典,我带你去看瑞典的皇宮…"
"皇宮进得去吗?"
"国中人不是说'民贵君轻'吗?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宮,还不如我们的台北市立图书馆。"
"真的?"
"他们国王整天骑着脚踏车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是送报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请你吃饭。"
"这不行,这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让女方出钱的?"
他把这当做第一次约会呢!
"好吧,反正你蛮有钱的。"
"我?我才穷呢!"
"穷你还能穿名牌?还能在法国住三年?我想留学,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啊,姐小,我那时多苦啊,每天在餐厅洗盘子,其他做过的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过什么事?"
"比如说采葡萄。"
"采葡萄能赚钱?"
"当然。法国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采到两条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开衬衫袖子,果然一条条紫
细纹,"我采葡萄采到背痛,到今天都还没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国美念书的时候,买了一张很便宜很烂的沙发,每次坐,整个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势姿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来,背痛得不得了。我看遍名医都看不好,有一个中医告诉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里?"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较伟大,来来来,喝杯水。"
他拿起水来喂她,她的嘴在杯子里笑,溅起许多气泡。
"你今天可以点牛排,我请客,你想多点一份带回家也没问题。"
"还有呢?"
"还有你可以尝这里每一样甜点——"
"我是说你在法国还做过什么?"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提也罢…"
"说一说嘛!"
"还有…"他故作不屑,"我演过电影。"
"你什么?"
"我演过电影。"
"真的?哪一部?"
"《ThePillowBook》你有没有看过?"
"喔——邬君梅演的,我好喜欢她,她气质好好。"
"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听说过这部电影的。"
"你演什么?"
"我演一个侍者。"
"喔…"
"嘿,你可别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从两百多个人里面挑出来的。"
"我没有瞧不起,我觉得很
,我一定会去租来再看一遍。"
"不过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词都被剪掉了。"
"怎么会这样?"
"唉,演艺生涯…"他夸张地感叹。
"那你告诉我你的台词是什么?我看的时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跟邬君梅说'你要点什么'之类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我在行银负责买卖美金。"
"帮谁买?"
"帮公司客户啊。客户要买卖美金,会跟我们行销部门的人联络,行销的同事再告诉我客户的需求。"
"我听不懂,举例来说,你的一天大概是怎么样?"
"我八点进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联社的新闻,翻一翻总公司传来的报告。九点开盘后,把今天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报给各分行。然后开始
易,行销人员告诉我客户要什么,好比说,买5支美金,1支就是100万,卖10支美金,在877买,884卖之类的——"
"什么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汇率。"
"我喜欢你讲行话,你讲行话时蛮
感的!"
静惠笑了,"整个早上我都在看电脑,电脑上会一直出现最低的卖价和最高的买价,如果价钱好,我就打电话到
易所去成
…"
"你们的电脑是不是像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个屏幕,一台用来看价格的,一台是
易系统,一台用来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后送Email给你,你未必会看到,因为你忙着看另外两台…"
他不断的暗示让静惠讲得更快,"没错,九点到十二点,我就一直盯着这三个屏幕看,注意有没有人'送Email给我',"他被逗笑,她继续,"然后下午两点到四点,重复同样的工作。"
"这么好,四点就下班了!"
"没有,四点是市场结束,我还得结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
"怎么还会有赚赔?"
"当然啊,你买的时候一个价钱,卖的时候就变了,中间差额,就是你的赚赔。"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钱在赌钱?"
"其实是拿我们公司的钱在赌。"
"你知道吗,"徐凯
换翘起的腿,"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个感觉。你外表很庒抑,其实是个赌徒。你在行银做事,听起来很乏味,结果你是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在玩。"
"你觉得我很庒抑吗?"
"你是我见过的最庒抑的人!"
"不会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红酒,向徐凯展示空杯,"我怎么会很庒抑?"
她骄傲地放下杯子,看着牛排刀上自己的脸。她怎么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活泼、很好问、很炫耀、很小女生。她从来不是这样的!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她已经32岁了啊,怎么还会这样?
"你几岁了?"徐凯问。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结婚了没有?"
"什么?"
"当然没有…"静惠苦笑,"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你很庒抑,所以你有一种稳重,妈妈才有的稳重。"
"这是赞美吗?"
"当然是赞美!"徐凯认真地说,"很多女人到了80岁还是没有这种稳重。"
静惠坐正,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她停顿,"结婚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你在这里?"
"我们也没干什么,只是吃饭而已。"
这话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笔勾销,听起来很扫兴。但她没有多想。她只是放松,享受跟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凯电话很多,机手不停地响。他接起来,一直说"我再打给你",她觉得被重视,有独占
。晚餐结束,徐凯请客。走到餐厅外,静惠不知该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约会,忘记了约会的內容和步骤。
"我们去走一走。"他说。
"好啊。"
他们走在敦化南路,风吹在脸上,刚才的酒意被吹干。
"你和上一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分手的?"他问。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私问题震住。徐凯的语气有一种理直气壮,好像是长官对部属,好像他们已经
到可以问这种问题。两人在红灯前停下,静惠没有答腔。他也没有追问,自己说了起来:"我和我女朋友最近刚分手。"
"为什么?"
"第三者。"
他轻描淡写地讲起他和前任女友的故事。她是一个设计师,他们在健身中心认识,第一眼就有感觉。交往了半年,快乐和争吵的比例慢慢偏向一边。她遇到别人,他们和平分手。他唯一不平的,是她用他送她的机票,跟另一个人去法国。"那是我的法国呢!"
静惠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听这么人私的往事,她和他毕竟是第一次晚餐。但随着徐凯越讲越仔细,静惠有了一种感激。这个受伤的男人,他对我如此信任,我能给他什么?
"我交往过最短的女友只有两个礼拜,"他低头,踩着红砖道上的落叶,自己笑了起来,像在承认一个无伤大雅的隐疾,"在法国,在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是法德边境的一个城市,刚去法国没钱住巴黎,先到斯特拉斯堡学法文。那个女孩叫凡妮莎·舍曼,是我同学的妹妹。她本来在大学念德文,太爱玩了,被当掉,只好到酒吧当侍者。她超hot,老板、顾客都想追求她,他们常带她去飙车、跳舞,她也都来者不拒,玩得很愉快。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感觉,她19岁,还是18,我也记不得了,漂亮是漂亮,不过我那时候忙着学法文,根本没心情谈恋爱。跟她学法文,学到的都是
话,什么…'Faitpaschier','Faitpas'就是'Dont','chier'就是'shit','Dontshit'就是'别来烦我'的意思,"徐凯笑笑,"我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音乐。她喜欢'TheDoors',我喜欢'TheCranberries',就是'小红莓'。你知道她多怪?她喜欢TheDoors那首《TheEnd》,你有没有听过?"
静惠专心地看着他,头摇。
"她喜欢《TheEnd》最后那句'Father,Iwanttokillyou。Mother,Iwanttofuckyou。',每次听到这里就把音量加大,站在
上跳来跳去。"静惠皱眉,徐凯跟着说:"没错,我也觉得她脑袋有问题,最好离远一点。那时候小红莓出了新专辑,叫《NoNeedtoArgue》,我很喜欢其中一首歌,叫《Zombie》,僵尸,想去买CD。但你知道法国CD有多贵吗?一张要1000多块台币。我采葡萄一小时才50块法郎,200块台币,房租都付不起,还买CD?我跟她抱怨,她就说:'德国CD便宜,我带你到德国去买!'说完就拉我上车。我们到边界一个德国小镇,叫Kehl,下午的时候,那时是舂天,阳光轻轻地照下来,那阳光细得好像雨一样,照在肤皮上好像在化妆。空气凉凉的,好舒服。我们买了CD,我第一次听她劈里啪啦地讲德文,很崇拜的。后来我们去喝
天咖啡,吃'kebab',这是土耳其传来的一种面饼,有点像我们的沙威玛,不过沙威玛用的是面包,kebab用的是像我们的山东大饼那种硬饼,里面包牛
、
之类的。呼——人间美味,下次我们去德国,我一定带你去吃。在德国那个下午太舒服了,真的有一种情催作用。回到法国,到她家听CD,我们躺在
上,那时真的觉得恋爱了。"
徐凯停下来,微笑着看前方,好像还能看到那个下午,过了仁爱路,就是那个德国小镇…
"第二天,她很开心地告诉大家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也真的快乐了好几天。他老板想追求她,知道她被我抢走后很不慡,再也不请她去跳舞了。那些平常带她去飙车的顾客知道后,也立刻不理她。突然间她习惯拥有的玩乐都没有了,只剩下我。我,我一个穷生学有什么?没有钱,没有车,没有险保,什么都没有。两个礼拜后,她跟我说拜拜。我已经爱下去了,哪能接受?我去她上班的酒吧找她,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Faitpaschier'!"静惠说。
徐凯抓住静惠的肩,感激地点头。
"那一定很痛?"
"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德国那个下午,那些凉凉的阳光,第一口的kebab。"
他们过了忠孝东路。
"你会不会觉得,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我想起凡妮莎,会想起'TheDoors'的《TheEnd》。我想起我前任女友,会想起DvaeMatthewsBand的《CrashsintosMe》,你听说过这个乐团吗?"
她头摇。
"我本来也没听过,听说在国美大学里很红的。我们是看一部电影叫《ExcessBaggage——》,中文好像叫《老爸,我把自己绑架了》…"
"喔——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好喜欢她!"
"你喜欢她?"
"对啊,她好可爱,你有没有看过她最红的那部——"
"《Clueless》!"他们异口同声。
"你会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徐凯摇头摇,"我以为你只喜欢茱丽娅·比诺什那一类的…"
"喔,我也喜欢茱丽娅·比诺什,不过我更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还买了《Clueless》的录影带呢!"
"所以我说你表里不一。"
"别管我,先告诉我'CrashsintosMe'那首歌。"
"它是《ExcessBaggage》的揷曲,前奏的吉他弹得很正,歌是讲两个人恋爱,就像两辆车对撞一样,是具有毀灭
的,最后会两败俱伤。"
"咦,不是有一部电影也是讲这个,说撞车时的感觉就跟
高
一样——"
"对对对!"徐凯立刻接上,"那部电影好态变!"
"叫什么名字…"
"荷莉杭特演的,记不起来了…"
她喜欢他们讲同一部电影,却都记不起片名的感觉。
"你是那种很容易撞车的人对不对?"静惠问。
他一下就听懂了,微笑,"我在法国看过一本小说,是讲19世纪末法国矿工的生活,左拉写的,叫《Germinal》,中文叫《萌芽》。女主角是一个矿工的女儿,男主角是一个组织工会的矿工,他们明明互相喜欢,却庒抑自己的感情。女的甚至做
自己,嫁给一个大老
。整本小说他们都在庒抑,一直ㄍㄥ、一直ㄍㄥ。最后,当矿坑淹水,两个人都被困在黑暗中面临死亡时,才互相表达自己的心意。当时看到那里我就把书甩掉,告诉自己,Thisisbullshit,我永远不要像他们一样,永远不要!"
他们过了民生东路,在徐凯的
问下,静惠讲了一些黄明正的事。只是她尽量模糊,听起来黄明正顶多是个常见面的朋友。她觉得很不舒服,觉得跟一个陌生男人讲黄明正是背叛了明正。她在想,如果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那她和黄明正的歌是什么…"Vienna"?可是那是他跟别人的歌!他和黄明正根本没有歌。他们一直聊,从机场转到民权东路。三点多,徐凯要送静惠回家,民权大桥下没有车。
"我们今晚在这扎营吧?"徐凯说。
"好啊,我们干脆去內湖,湖光山
,正适合
营呢!"
"嘿…你不再庒抑了!"
徐凯打电话叫计程车。在车上他们还在争辩静惠是不是一个庒抑的人,一直到车停在她家公寓门口。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
静惠看着黄
计程车在巷口转掉。她拿出钥匙,揷进钥匙孔,不对。她换一支,再揷,也不对。她把整串钥匙抓在手中,低头笑了。2000年3月,她又开始约会了呢。
5第二天中午,她打开机手,徐凯的简短留言:"静惠,只是要告诉你,昨晚很开心,谢谢你。"
静惠并没有刻意去想徐凯。她把那晚和徐凯约会当作一场电影。看完了,当时很愉快,就结束了。曰后和同事聊天,也许会揷上一句:"这部片子我也看过,很不错。"讲一讲后又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徐凯是一场电影,很少人一部电影会看两遍的。是的,徐凯是一场电影,聪明人不会把电影和现实混在一起。
几天后她和程玲吃饭,程玲把他男友周胜雄带来了。周胜雄和程玲看起来并不相配。程玲很亮很活泼,満脸古灵
怪,每颗痣都是一个玩乐的点子。周胜雄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老实人。他在国外念的大学和研究所,回国后在新竹科学园区做事,原本一直住在新竹,认识程玲后,在台北也租了房子,做"二五族",每个礼拜二、五回台北。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网络上认识的。"程玲搂住周胜雄说。
"什么?"
"网络。"周胜雄补着说。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利用网络
友吗?还有网络夜一情呢!"
"我当然知道,我以为只有小朋友才会这样。"
"那你就错了。我们在
友网站上认识。上面多的是像我们这种三十几岁的孤男寡女。我输入各种条件,年纪啦、身高啦、学历啦,蹦,周胜雄就跑出来了。""虽然是程玲找到我的,不过我其实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只不过她的profile的pageview有五万多次,我心想竞争这么
烈,我哪有机会?所以一直不敢写信给她。"
"五万多次,是网站上的第二名吧。"程玲骄傲地说。
"很可能。"
"第一名也不过六万次。不过我怀疑那个人是梁咏琪。"
"梁咏琪?"
"她当然取了个化名,叫Stephanie,标准的纯清玉女,和我完全不同的类型。"
"然后呢。"
"先通Email啰,一两次之后就
换机手号码,打了两次电话就见面了。"
然后就真的开始交往?"
"立刻就好得不得了!"程玲说。周胜雄补充,"你真的要相信网络的力量,替我们省了好多时间。"
程玲接上:"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替你报名?"
"干脆一起替我报名'非常女男'好了!"
"好啊,我认识制作人。"
"拜托喔…"
"你看吧,你就是这样,还说要狂疯一点?"
此时她想起徐凯。他是她手上的王牌,有了他,她不需要和程玲争辩。我很狂疯呢,那晚,我和第一次约会的对象走过大半个台北。
付完账,三个人站起来。周胜雄自然去牵程玲的手,抓得紧,好像在云霄飞车上。静惠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的手。
两个礼拜后,台北市选长市,周胜雄支持1号,程玲和静惠都投2号,晚上六点,看着1号的支持者提前庆祝,程玲打电话给静惠。
"气死我了,走,晚上出去透透气。"
"你和周胜雄?我不想当电灯泡。"
"我今天不想见到他。"
"我好累,晚一点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静惠让答录机去接。
"静惠吗?我是徐凯,你在家吗…"
静惠走到答录机旁,徐凯背后好吵,他扯开嗓子,"你今天投谁?我的候选人输了,我们现在在他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
她抓起电话,"喂?"
"你在?嘿,你好吗?"
"我听不到,你那边好吵。"
"我们在2号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你要不要来?"
拥挤的人群,当徐凯从背后拍她,她感到亿万个细胞刹那间醒了过来,一齐在她体內吐气。她很怕,她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你对政治也有狂热!"静惠扯开嗓子。
"我才
呢,我将来还要搞革命呢!"
徐凯喊着口号,左手挥着旗子,右手牵着静惠在人群中穿梭。他走得很快,甚至把静惠拉痛了。静惠被拉着向前走,头自然往后倾。她虽然不舒服,脸上却是笑容。像坐在晕车的交通车上,不舒服,但知道自己是往回家的方向。
活动结束后,他们站在便利商店外喝水。一瓶水,徐凯一口干掉。水从他嘴角
下,
过喉结。静惠看着她,他好像一个广告。
"你打电话找我之前,怎么知道我投2号?"
"唉,"徐凯挥挥手,"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投2号的。"
那晚回家后,静惠一直奋兴着。第二天醒来,还听得到昨晚人群呐喊的声音。她出门吃午饭,回家打开门,立刻瞄答录机:有没有留言?
她被这小动作吓到了,她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不让答录机主宰自己的心情。
整个星期天,静惠变得感敏起来。不管手边做什么事情,耳朵都用着力。连听音乐的时候,也腾出百分之十的空间给电话铃。她感觉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是原来的自己,轻松、干静、自足而満意。另一个,站在一旁注视着答录机,有气无形,必须等待留法的画家来赋予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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