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聚散
她只睡三个小时,却精神十足。她看得比较亮、听得比较大声、闻到的味道比较浓、说话的力道比较重。她打字的速度加快,影印时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彩。中午吃饭,她到Sogo买了一些化妆品,回来后在洗手间搽上,觉得自己更漂亮。她平常很少注意的工读生,也去主动询问他们在学校的近况。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像到了一个别人说过很多回,媒体拍过千百遍的家国。她第一次来,不会说当地语言,没有旅行社安排好的行程。她得找到那个比她先到的朋友,他说他来过,可以带她去玩。
如她预期,他的朋友在下班前打给她。电话响时她很高兴,不只是因为他打电话来,更是因为她猜测他会打来而他真的打来。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带你去庆祝。"徐凯说。
"庆祝什么?"
"今天是我们认识四个月的纪念。"
"有这么久吗?"
"去年的圣诞节派对到今天。"
"你还记得!"
"我们约在捷运台北车站站好不好?"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别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捷运站的哪里?"静惠问。
"你几点可以走?"
"七点。"
"你会搭板南线对不对?"
"没错。"
"好,待会见。"
"呃…等一下,你还没有说在哪里见。"静惠追问。
"你七点出来,搭板南线,你一下车,自然会看到我。"
静惠为这样的周到和自信而高兴,但仍忍不住议抗,"你疯了,捷运车那么多,车厢那么长,台北车站人那么多,你怎么有把握看到我?"
"我有把握。"他很坚定地说,"嘿,不准带机手。"
"为什么?"
"考验一下我们的默契。"
静惠临走时把机手放在办公桌上,走出门口又回来把机手放回包包。七点一到,她走出办公大楼。她知道他会算她的时间,所以努力保持自然的速度。她走下捷运站,一大群生学排队进站,她想这下惨了,徐凯怎么可能料到这个?她在下月台的楼梯上看着一班车开走,徐凯一定以为她在那班车上。
她超越黄线、伸出头等下一班车。车来,她走进,开始评估应该站在哪一节车厢。她气自己对台北车站站不
,不然还可以算出哪一节车厢会停在最开放、最宽广的那块月台,一出来就被他看见。
忠孝复兴、忠孝生新、善导寺…捷运从来没有开得这么快,她从来没有搭得这么紧张。
台北车站站到了,全世界都要下车。乘客从身旁挤过,她退到后面。她突然不太敢出去,她怕一个人站在拥挤陌生的台北车站站,没有人来找她。万一没看见徐凯,是不是他们没缘的征兆?
她低头走到月台,一朵红玫瑰伸到她鼻前。
"我说我有把握吧。"
她抬起头,心里充満感激。感激别人给了她一个不太可能达成的承诺,然后如此轻松地达成它。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下?"
"我就是知道。"
他带她走8号出口,上来后是公园路。
"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带她向新公园走去。她多少猜到要去新公园。前天下午在公园很开心,再来一次是正常的。
徐凯拿出一颗巧克力,"先吃个巧克力,今晚会吃得比较晚。"
不是要去公园野餐吗?为什么吃得比较晚?
他们穿过补习街上课的人
,走到湾台博物馆的门口。正要进公园,徐凯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附近上班,他一直要拿个东西给我。你介不介意我先去找他一下?"
"当然不介意。"她一听就觉得奇怪,但乐于看他表演。
他们走到街上的办公大楼。
"你在这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徐凯离开,静惠看他走进电梯。几分钟后,他回来,"你可不可以上来帮我一下,东西太重,我一个人搬不动。"
这时她觉得诡异了,但完全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他要送给她一个礼物吗?什么东西那么重?
电梯坐到8楼,门打开,一家公司,没有明显的招牌。她跟着他走进去,公司早已下班,一个人都没有,灯都关了,走廊一片阴暗。静惠看到墙上几张电影海报,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司。
他拉着她转了好几个弯,来到公司最后面。
"东西在这房间里面。"
他打开门,拉她进去。那门好重,不像一般办公室的门,门后还有另一扇门,他再打开,拉她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静惠左边墙上突然闪出一阵強光,她眯眼,慢慢张开,竟然是电影银幕。他牵着她站在黑暗中,银幕上出现《TheEnglishPatient》男主角的名字,然后片名《TheEnglishPatient》被打出来…
那是一场电影…
房间里没人,那是一场专门为她放的电影…
她站在银幕前,放映机
出的光穿过她的脸,她脸的黑色轮廓映在电影上…
她该说什么?
她说不出来。黑暗中她把他抓紧,像是握住汽车內的扶手,她立刻觉得全安。她在第一排坐下,看着银幕,上面演着她想看的电影,她喜欢的男主角在银幕上,她看到的却是旁边这个男人。她想着这一切安排背后所花费的时间,每一个必须运用的关系,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每一个声东击西的招术,每一个必须cue好的时间点。她想着,银幕下的戏,比银幕上更精彩。
电影完后,字幕跑完,她还在一开始那种惊喜中。他站起来,她拉他坐下。
"我们再坐一会好不好?"
他点点头。他们在黑暗的戏院內,牵着手,坐了五分钟。
走出电影公司,整部电影的雨景让街道上感觉有了
气。她觉得身体很轻,像机飞反复尝试降落却无法着地。
"想吃什么?"徐凯问。
"都可以,你说呢?"
他带她到通化街夜市。他拉过铁凳子,很自然地在地摊上坐下。
"吃摊子可以吧?"
"当然!"
"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一定要用餐巾才能吃饭的人。"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你才是穿Prada的人。"
他们叫了牛
面,切了老板特别推荐的大肠。面吃完了,大肠却没怎么动。
"你吃啊!"静惠说。
徐凯吃了一口,做出要吐的表情。
静惠看着自己碗中的浓汤,把大肠一条一条地夹起来,蔵进汤中。
"你在干什么?"徐凯问。
"这是老板亲自推荐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都没吃,还是把它蔵起来吧。"
静惠把大肠埋在汤里,再加上一大坨辣椒,让汤的颜色更为浑浊,彻底遮住了下面的大肠。
他右手撑着头,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女生。"
吃完饭,徐凯带静惠逛。他的机手一直响,他看了看屏幕,都没接。他认识很多摊贩和店家,和他们热络地打招呼。她没有看过他在人群中的样子,对他熟练的社
手腕有些惊讶。他和他们讲台语,握手拍肩,很奋兴地试戴他们的饰品,谈笑间把价钱杀低。
"这位漂亮姐小是…"
"我朋友,林静惠。"
"是朋友还是女朋友?"
"你看呢?"
他抱住她的肩,摆出拍结婚照的亲密势姿。
"女朋友就有打折对不对?"
"那有什么问题?"
他转过头来,摊开手,无奈地笑笑,"你委屈一点,省下的钱我请你吃蚵仔煎。"
他用低价把试戴了很久的一个手环买下。那手环
大,不锈钢的颜色,镶了各种不同的几何图形,几何图形可以转动,方形可以变成菱形。他在手上把玩了许久,然后拿下来,戴在静惠手上。
"送给你。"徐凯说。
"你这么喜欢,自己戴啊!"
"我本来就是要买给你的,你是我见过最不会用饰品的女生,"他一手拉起她的手,另一手转着手环,"你看,你戴这个,立刻年轻了五岁。"
"我穿这样,"静惠看身上保守的上班服,"怎么戴这么劲爆的手环?"
"那你就错了。你没看过DKNY那个广告吗?一名西装笔
、拿公事包的男子穿着直排轮,滑过纽约的大街去上班?"他两手抓住静惠的肩,夸张地摇动,"你有酷的本钱,自己都不知道!"
在静惠的感官中,他抓住她肩头那个开玩笑的
烈摇动变成了慢动作。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头顶到
前变成波
,头上的发、脸上的汗、
前服衣上沾的
,都随徐凯的摇动一起缓缓落下。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和徐凯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有这样的戏剧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演电影。她是街上拉来的新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演戏。但是编剧、导演兼男主角告诉她,来,你戴这个手环很酷,你其实可以做明星!跟着我,我们演对手戏,把他们吓死,让他们在茶余饭后讲我们的故事。好美的承诺,她相信了,跟着转,跟着跑,跟着陶醉,跟着忘记自己…
"对,让我们现在就把你变得酷一点。"
徐凯拉她逛每一间店。
"首先,你一定要有一双靴子,让我买一双靴子送给你!"
"不用了,我从来不穿靴子。"
"什么?"他当街惊叫,"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女生是没有靴子的。"
"所以你才会喜欢我啊!"
这句话把静惠自己都吓了一跳。也许是时间越来越晚,也许是他一直在演戏,也许是他的批评让她心急,她开始越玩越大。
这句话果然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站定,转过头来看她,然后点点头,举起食指一直指她,"有自信,很好,你已经变得更酷了。"
他们走进鞋店。
"你喜欢哪一双?"
静惠挑了一双短筒的。徐凯摇头摇。他拿起一双黑绒布表面的长筒靴,"你腿长,当然要穿长靴,试这双。"
"先生眼光很好耶,姐小穿起来很漂亮。"
"看看有没有更喜欢的。"
静惠看时,徐凯走到店外。他把皮夹中的信用卡和现金都收起来,只剩一千五。
"你到哪去?"
"丢个垃圾。有更喜欢的吗?"
她头摇,"不过这双真的好看吗?"
"相信我,我是专业的。这双很
,既可以让你当童子军,也可以让你演S&M…"他转头对姐小说,"姐小,你们有没有顺便卖皮鞭?"姐小被问得一头雾水,静惠把他拉回来。
徐凯花了很久才说服静惠,姐小开价四千,徐凯说没带那么多钱。
"那你能付多少?"
"我看看,"他在姐小面前打开皮夹,"只有一千五啊。"他给静惠一个眼神。
"不行啦,先生,这样我们赔钱呢!"
"真的吗?"
"一千五没办法卖啦。"
"好吧,"他装出遗憾的口气,"那就算啰。"静惠有默契地开始脫靴子。
"先生可以刷卡啊!"
"你看我的皮夹,我没卡啊!"
"姐小呢?姐小也没有吗?"
"我出门都是他付钱。"静惠装得像小女人。
她把脫下的靴子放回盒內,两人牵着手走向大门。
"先生,等一等啦!"
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静惠戴着手环,穿着新靴子走出鞋店。
"你还要一双网袜,
很大的那种。"
"你要把我变成什么?"
"我在帮你发挥潜力!你才30出头,穿得像50岁。"
他买了一双
感的黑色网袜。
"我要在上面写名字,你只能穿给我看,不能穿给别人看!"
"穿给别人看?我连穿给自己看都不敢!"
"好,今天先到此为止,下次带你来买內衣。"
"哇——我等不及了!"他们走出通化街。
"想不想去诚品?"
"买完网袜去诚品,我喜欢。"
他们到了诚品,徐凯跑到杂志区,看曰本的服装杂志。
"你对服装也有趣兴?"
"我对任何流行的东西都有趣兴,"他翻着杂志,"你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有趣吗?"
"这些东西都只是有趣一阵子,很快就被淘汰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不太花时间在上面,它们都不会长久的。"
"你在计程车上一定不常跟司机搭讪对不对?"徐凯问。
"这跟计程车司机有什么关系?"
"照你的理论,任何短暂的东西都不需要去追求。既然你和司机只是萍水相逢,何必花时间去认识他?"
"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徐凯说,"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不同。人生很短,不能因此就不好好活。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很短暂的,这个时代有什么是长久的?但我就会趁它们还很漂亮、很流行的时候享受它们。等到它们被淘汰了,再去追求新的东西。这就跟吃水果一样,每一季有每一季的水果,不能说因为冬天吃不到西瓜,就连夏天也不吃西瓜了。"
静惠无法反驳。徐凯察觉到她的尴尬,替她圆场,"不过话说回来,"他摔下手上那本杂志,"这一季的服衣也真的太烂了!"
他带她离开杂志区,逛着逛着就分开了。静惠去看中文创作,她还记得去国美念书之前好喜欢看小说,到国美之后,因为不好买,也没时间,就没再看了。回台工作之后,觉得自己的人生入进了另一个阶段,年轻的东西,自然地忘记,没什么动力再追寻,也不愿意被提醒。就像现在再问她怎么算梯形面积,她恐怕都说不清,嗯…上底加下底…她的人生正处于看不到上底和下底的阶段,而是她自己要赶着入进这个阶段的。每一个阶段有每一阶段的事物,她是那种迫不及待要准时、按照顺序入进下一个阶段的人。她想,某种程度来说,她比徐凯还追求流行,她是这样急切地想放弃眼前的一切,
接下一个阶段的来临。
徐凯显然不是,他走回来,抱着一叠漫画书。
"不要笑!"徐凯说。
"《美味的关系》?"
"这是我最喜欢的曰本漫画。以前在租书店看过,一直想买,从来没有一家书店有齐全的。"
"你的趣兴真的是太广泛了。"
"你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们一起看这套漫画,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离开诚品已经五点了。
"好累,"徐凯说,"我们坐着休息一下。"
他们在新光大楼的台阶上坐下,黑夜已经渐渐疲倦,等着白天来催她入眠。稀疏的计程车快速开过,溅起地上的水。
"我们去泰国好不好?"徐凯的脸发亮,好像夜晚才要开始。
"我们去哪里?"
"泰国。"
"东南亚那个泰国?"
"还有哪个泰国?"
"很难说喔,你知道一大堆奇怪的地方,'巴黎公社'在罗斯福路,'泰国'可能在安和路。"
"我说的是越南旁边那个家国。"
"现在?"
"我们去曼谷的湄南河坐船,去国中城买布做服衣…"
"别人累的时候是回家觉睡,你累的时候是去泰国?"
"想到能出国,精神又来了。"
"我们又没有订机票,而且我也没有签证。"
"泰国是落地签证,你只要带着护照就好。"
"就这样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要准备什么?"
"这太狂疯了!"
"不会啊。"
他很坚定地看着她,她忍住原先要爆发的嘲笑。
"还是你想去韩国、印尼,或是新加坡?"他问。
"这些都是落地签?"
他点点头。
"你知道所有落地签的家国?"
"我随时都准备出国!"徐凯说。
"你有过在早上五点跑去泰国吗?"
"晚上七点有,早上五点还没有,"徐凯強调,"所以我们才应该去!"
"照你的逻辑,我们应该去做每一件没有做过的事。"
"没错。"
"包括被那辆计程车撞到。"
"被车撞是痛苦的事,去泰国是快乐的事!你知道泰国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吗?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来后会立刻想开始做脸。况且,那边的天气那么好,你什么服衣都不用带,把这两件脫了就好。台北这么冷,窝在这干吗?"
他口沫横飞时,静惠把跟她很要好的理性蔵到口袋里面。她知道,经过了《TheEndoftheAffair》、靴子、网袜和《美味的关系》后,她的理性已经不合时宜。
"我们走。"她说。
"真的?"
"我们走。"
他们跳上计程车,静惠一直看着前方,很笃定地笑着。徐凯看着她,惊讶她竟然会答应。车到静惠家,她上去拿护照,徐凯坐在车里等。她带着简单的行李下来时,徐凯站在路上,计程车已经走了。
"车呢?"
"我让他走了。"
"为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能够随时和我去泰国的人。"
"你在测验我?"
"我在了解你。"
"你这个猪,"她用手上的袋子甩他,"你知道泰国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吗?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来后会立刻想开始做脸。而且,那边的天气那么好,台北这么冷,窝在这干吗?"
两人站在静惠家门口犹豫了一会,还不想说再见。徐凯把静惠白衬衫的领子翻起来,然后蹲下来,将她的裙摆往上摺,静惠本能地退后一步,他不停止,继续整理她的裙子。他站起来,看看静惠,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梳子。
"你是我见过唯一会随身带梳子的男生。"
"所以我才是你认识的男生中头发最漂亮的。"
"你的头发比我还好看,你不觉得这太夸张了?"
"没错,你这头发在哪剪的?这还不是狗啃的,这是
啃的,我剪的都比这好!"
徐凯替静惠梳头,清晨六点,她家的门口。她回到高中时代,教官检查头发,任意用手拨弄,像在挑白菜,她好怕里面有寄生虫。她只能闭着眼,咬着
,希望能侥幸过关。他梳得很用力,很果断。她感到头发中刷出大量的静电,传过脊椎,电到脚底。
"好了,你照照镜子,你可以当张惠妹了!"
"我比较喜欢孙燕姿——"
"什么?"他又在大街上夸张地大叫。此时他的机手响起,他看了看屏幕,迅速看回静惠,"好,拜拜,我恨孙燕姿,我没有办法跟任何喜欢孙燕姿的人交往,"他倒退着走,"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幸福,胆固醇不要过高,开车不要被拖吊,喝冰水不会牙痛,股票不要被套牢,我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不是骗我,很爱过谁会舍得,好,一切保重,拜…"
他真的就这样走掉,他们认识四个月了。
在办公室,静惠多了轻松愉快,少了昔曰的专注紧张。每次走回自己的座位,她先看机手,有没有"1个未接电话"和信封标志。她听留言,如果不是徐凯,她会好失望。甚至是老板留言赞美她,她都会无力地放下机手。但如果是徐凯的留言,她会对着机手笑,然后存下来,一整天反复地听。
徐凯并没有让她失望,在关键时刻:十一点、五点、七点,总会打电话来。他们
易室的电话因为都有时效,所以没有人有语音信箱,同事们会互相帮对方接电话,立刻帮对方处理。所以徐凯打来她若没有接到,同事会帮她记留言。但他不是留个言就算了,他会不断地打,让她机手不停地响,像救火车,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有时静惠在用电话
易,机手不停地响,为了怕错过徐凯,她会先按机手,让他听到她在讲公事,匆匆谈完,再抓起机手:"喂——喂——"
"讲完啦?我打到公司——"
"我们
易室的电话都有录音,我们直接在机手上讲吧…"
"不不不,我要打到公司,我要被录下来,我要你们全公司的人都听到!"
他挂断,打了公司电话。
"嘿,你偷公司的那一百万美金,汇到我账户没?"他故意大声,讲给录音机听。
静惠很快就跟上他,故作严正地说,"我不干,纵使你威胁要杀我我也不干。"
"我就料到你会这样。我在你们公司女厕放了炸弹,三分钟就要爆炸!"
"你别傻了,"静惠笑出来,"我们公司又没有人在听监,我们只是录音存档,和客户有纠纷才把带子调出来听。你还真以为有人会听你这么讲,然后立刻疏散员工?"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太可惜了,不然我们又可以喝下午茶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上班?"
"有啊,只是今天下午很无聊。"
"你在干吗?"
"喝一杯可尔必思。"
"可尔必思?我大概有二十年没喝了。"
"我从小喝到大。便秘就是这样治好的。"
"喔喔喔,你不用告诉我这么多你的优点。"
"真的,可尔必思治便秘很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等一等,如果这么有效,你又从小喝到大,那你怎么会得便秘?"
"又来了。你一定要这么聪明吗?"
"你这就像问我是不是一定要长这么漂亮,我是没办法控制的啊!"
"唉,我好怀念当初那个庒抑的你…"
"我好怀念那天逃班去公园,"她适时转变了话题,她不要伶俐到令人讨厌,"天空好蓝,好像刚刚漆过还没有干。"
"我来接你。"
静惠笑出来,"去哪?"
"带你去看天。"
"你真的都不用上班吗?"
"我去拜访客户啊!你不是也该去了吗?"
“我是
易员不用拜访客户”
"那你身体不舒服,经月来了。"
"你怎么知道?"
"天哪,我竟然蒙对了!赶快记下来,算你的全安期。"
静惠下午请了假,拿着两瓶矿泉水,站在台北车站的大厅等他。她四处张望,不知道他会从哪边出现。
他从后面冒出来,摸她的头发,像摸狗一样。
"快来,车要开了。"徐凯大叫。
"我们去哪里?"
"基隆!"
他拉着她跑下电扶梯,冲过检票员,再冲下月台。车已经开了,他先推她上车,把包包交给她,然后,然后竟站在原地跟她挥手拜拜。
"你在干什么?"她头伸出车门大叫。
"旅途愉快,寄明信片给我…"
车越开越快,他越来越远,她身体越来越向外。
"猪,你给我过来!"
"拜拜…"
她算着车和月台间的
隙,准备跳回月台。
"不要跳!"他看她要跳,立刻向前冲,"我逗你的…"他大叫。火车已速加,他跑得很快,灵活地闪躲月台上的人,但他和静惠的距离并没有缩小。她左手拉着扶杆,右手伸出来想抓他。他用力地跑,手剧烈摇摆。火车越来越快,月台到了尽头,他涨红脸跑着,天啊,下一站是哪里…
他跳上来。
"你这只猪!"
她捶他,他张开双臂让她捶,然后慢慢试着抱住她,"不生气,不生气…"
火车全速前进,噪音淹没了他安慰的话,在车门边,风灌在脸上,他摸着她飘扬的头发,完全抱住了她…
坐下后两个人不讲话,静惠从塑料袋中拿出矿泉水给他,他打开,用嘴撕掉封条,把瓶口送到她嘴边。她瞪他一眼,喝了一口,徐凯拿回来,直接对瓶口灌。"我好久没到基隆了。"徐凯说。
"猪!"
"不要这样嘛,我说我好久没到基隆了,你的回答怎么是'猪'呢?"
"你刚才差一点撞死…"
"我怎么会撞死?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完成呢!"他把她从肩膀处拉过来,她没有抵抗,头顶着他
膛。她听到他的心跳配合着车轮,劲使敲,劲使敲…
"什么心愿?搞革命?在湾台根本不可能。"
"那又不是我最重要的心愿…"
"那你最重要的心愿是什么?"
"我还没和我的爱人爱做呢…"
这是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当下静惠没有说话,仍靠在他
膛。不过几秒钟后她立刻说:"这恐怕比搞革命更不可能。"
他戏剧
地站起来,拿下行李架的包包,"我们回台北吧!"
"你好现实!"
"男人都很现实,"他达到了戏剧效果,安然坐下,"我已经算比较有灵
的了。"
"真的?下次你发挥灵
的时候叫我一下,我有时候注意力不太集中。"
"你知道吗?"他转过身,双手抓着她肩膀,"其实你是很爱我的。"
"喔,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把你隐蔵了三十多年,个性中恶毒的一面,慢慢、慢慢地,都
发出来了。"
"这怎么能证明我爱你?"
"因为只有当你爱一个人时,你心中的魔鬼,像
望啊、贪婪啊、嫉妒啊、猜忌啊,才会出现。"
"那你对我一定是一见钟情了!"
他笑出来,被她完全击垮。
"好,我输了,我们重来,"她喜欢他这样,她喜欢能认输的男人,"我好久没到基隆了。"
"我也好久没到基隆了。"
"你曾经去过基隆嘛?"
她头摇,"我的确很少出门,湾台好像没什么好玩的。"
"湾台好玩的才多!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在国外待过的人,开口闭口都是纽约、洛杉矶,过年一定要出去,湾台好玩的地方却不屑一顾。"
"嘿,是谁说他在德国一个小镇买了沙威玛,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下午。"
"那你还没听过我在
明山的下午、垦丁的下午、溪头的下午,玉山的下午…"
"好了好了,不要告诉我你的情史。"
"你还没听过我在基隆的下午。"
"等一下,你该不是要带我去你跟你以前的女友去过的地方吧?这样recycle感情是不对的!"
"什么叫'recycle感情'?"
"带我去她带你去过的地方啊,把她送给你的东西转送给我啊,跟我一起看你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的录影带啊…"
"嗯…"徐凯故作沉思状,"抱歉,那上次那个网袜我得拿回来…"
"你也曾经送给她网袜?"
"她曾经送给我。"
"她…"
"不要问了,很态变的,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你们该不会是用在…"
徐凯惭愧地点点头,"没错。"
"我以为那种事只会发生在光华商场卖的盗版VCD中"
"你在光华商场买过我们拍的VCD?"
"你们拍过——"
"没看过最好——不能recycle感情,我的天,你的标准好严…"
"我要新鲜和原味,你有没有?你不是想卖果汁吗?你有没有新鲜和原味?"
"你放心,我没跟别人去过基隆,我以前的女友不喜欢天,她们只喜欢
。"
"喔——跟你有同好…"
"很经济的嗜好呢,不需要买车票,省好多钱。"
他们抬杠了一会儿。徐凯拿出随身听和一个皮包,拉开拉链,里面全是CD。
"你最近在听什么歌?"他问。
"孙燕姿。"
"God…"
"你带我听啊,你在听什么?"
他
开她的头发,把一只耳机
进她耳中,另一只
进自己耳中。
"你的耳机线
叉了…"她把两人的耳机拿下来,把
绕的部分一圈一圈地开解,理成清楚的两条线后,再把他刚才戴的耳机
进自己耳中,把自己的给他。戴着刚才放在他耳中的耳机,她想,他们的耳朵接吻了呢。
"听到了吗?"徐凯问。
"她的声音好沙哑。"
"她叫MacyGray。人黑,声音很好。"
"她在唱什么?"
"你看…"他拿出歌词,翻到其中一页,"《ITry》…"他的手指随着歌声在纸上移动,
ItrytosaygoodbyeandIchoke
ItrytowalkawayandIstumble
ThoughItrytohideit,itsclear
Myworldcrumbleswhenyouarenotthere
"我喜欢这一句:'我试着说再见但我呛到。'"静惠说。
"我也是!"徐凯真诚地睁大眼睛。
静惠说:"我喜欢她把说再见这种很內心、很悲伤的事跟呛到这种很外在、很滑稽的形象放在一起。你可以看见一个正要柔情万种说再见的人突然像吃到一
骨头一样呛到,涨红了脸,一直咳嗽的糗样子。"
"人真的会这样,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身体也会遭殃。"
"对啊,就像汤姆·克鲁斯那部电影——"
"《JerryMaguire》!"他们一起叫了出来。她立刻打他的头,许了愿。他们的话越来越急,越接越紧,越来越大声。
她说:"《JerryMaguire》,好
的电影!"
他说:"最
的是那段,汤姆·克鲁斯被他徒弟fire之后回到公司,走在办公桌之间——"
"撞到一台推车——"她接。
"刚好跌了一个狗吃屎——"他接。
"跌狗吃屎已经够好笑了,特别是汤姆·克鲁斯这种英
的人跌狗吃屎就更好笑——"
"也更突显他內心的悲哀——"
"对啊,当你不顺时,走路也不顺,一切就都不顺——"
"但是他还是立刻爬起来——"
"爬起来还装着一副很有尊严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他拍拍自己的西装——"
"没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要秘书把客户的电话拿给他——"
"还说了两次,'Wendy,bringmemynumbers。'"他们一起讲出这句对白,静惠还刻意装出男声。
"这是全片最好的一段,"徐凯说,"我好喜欢这部电影——"
"还有另外一段——"静惠
罢不能。
"是不是他在客户房间接到他徒弟的电话,装作自己是那个客户?"
"就是这一段!""他整段都没有讲话,完全是表情,而且是要在微笑的前提下,演出很复杂的表情——"
"你可以想像他那时的心情,自己唯一的客户暗中和自己的敌人签下卖身契——""一定有很多矛盾的情绪撞来撞去——"
"他一方面不能让电话彼端的徒弟知道他是谁,一方面又要让身旁的客户以为打来的是记者——"
"我最喜欢他照徒弟的吩咐,昅一下鼻子的那个画面,甚至在那时他还都能保持微笑——"
"还有后来他打完电话,心都碎了,却仍然微笑说——"
"'Nocomment!'"他们异口同声。
"唉,我喜欢这部电影…"徐凯说。
"我也是…"
"好想当JerryMaguire…"徐凯自言自语,"好想当JerryMaguire…"
他们平静下来,《ITry》唱完,她自动去按"重复键",他看着她,"你也是会按'重复键'的人?"
她点头。
"你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徐凯说,"一种是会按'重复键'的人,一种是不会按'重复键'的人。会按'重复键'的人听到喜欢的歌,会一直重听,一直一直重听,十遍二十遍,直到腻掉为止。不会按'重复键'的人,听一次很満足后,就安详地听下一首,等到下次'有缘'再重听。"
"我绝对是会按'重复键'的人。"静惠说。
"可是你看起来那么像不会按'重复键'的人。"
"不会按'重复键'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们很安静、很庒抑、很中庸、很随缘。他们要细水长
,不要一下就玩玩了。天啊,那不就是你吗?"
"我是会按'重复键'的人!"静惠強调。
"你确定?"
"我确定!"
他们真的听了十遍。
"换这一张…"
"这首歌我听过,有一次路过唱片行听过,但不知道她是谁。"静惠说。
"好清的声音对不对?"
"钢琴的前奏呢,现在很少有歌只用一架钢琴了。我喜欢这种简单,"静惠慢半拍地跟着唱起来,"'告诉我,你不是真的离开我,你也不愿这样的夜里把难过留给我…'"徐凯加进来唱,"'告诉我,你不是真的离开我,你是要惩罚我的爱让你失去自由,告诉我…'"
火车飞快,他们没有喝酒,但有一点醉。各自看着窗外的单调风景,哼着同一首歌,他们在想:我是谁、他是谁、我们有没有机会?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我们出来,看的听的都是悲伤的东西:《爱情的尽头》、《ITry》、《告诉我》…"
静惠没有回答,徐凯也不再追问。CD转着、火车的轮子转着、
睡的乘客眼睑下的眼珠转着、风景换着、他们各自想着,他们的心转着…
下了火车,他们坐计程车到中正公园。
"不要误会,这还不是看天的地方。每次来基隆,我会先来这里敲钟。你绝对不相信,过去五年,每一个我在这敲钟许下的心愿,统-统-实-现!"
"不可能!"
"真的!"
徐凯站到敲钟的大木槌前,闭起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着。静惠从来没有看他这么严肃过,甚至以为这是他另一个把戏。他敲钟,圆満,虔诚地退下。
"你试试看。"
静惠就位。
"不过我得先解释一下,"徐凯堵在木槌前,严肃地说,"你不能挑战神明…"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能为了证明神明灵不灵,就许'我要捡到一百万'这种愿,这对神明是大不敬!"
"所以过去你都许什么愿?"
"最过分地也只是保佑我痔疮开刀一切顺利。"
静惠倒在他身上。
"你不要笑,我是跟你讲真的,"他扶起她,还是一本正经,"你若挑战神明,会得到反效果!"
"好比说痔疮长了満庇股。痔疮会长満庇股吗?"
"你尽量笑吧,别怪我没警告你。"
他退到后面,她闭上眼睛,忍住笑,两手把槌向前送。
在槌敲到钟前,在钟响遍満山前,徐凯说:"我只是不想你许一个'希望能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愿,然后得到反效果。"
静惠听到了,在大雨一样的钟声中…
那钟声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咀嚼徐凯的话…
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考虑静惠的愿望…
离开公园,他们往另一边山上走。徐凯向一辆辆开过的车挥手大叫。
"你有毛病?"
"这是我进行了两年的一项实验,我在湾台各地向驾驶员招手,要求搭便车,看哪个地方的人会先让我搭。"
"结果呢?"
"台中的人停下过…"
"台中人是満有人情味的——"
"不不不,那个人是停下来跟我问路。"
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在一个小型博物馆前停下,博物馆前一大片草地,上面停着一辆坦克车。
"这就是看天的地方了,我们爬上去,"徐凯说,"你先爬。如果你掉下来,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她踢他。
"那我先爬,你爬的时候我可以在上面看你的
部。"
"这么高我怎么爬得上去?"
"拉那些环啊!"
"我够不到。"
"我背你,你骑在我脖子上,手再向上一撑,就可以够到第一个拉环,然后就可以爬上去了。"
"我穿裙子——"
"喔,我知道,我一定会偷看的。"
"还是你先爬吧——"
他突然蹲在她身前,手伸到她小腿背上一抓。她措手不及,倒在他背上。他站起来,她大叫。
徐凯用力,"你…你…好重…"
她抓住坦克车车身上的环状楼梯的最下面一阶,他转过身,脸贴着她的裙子,抱住她的腿大。她的腿突然麻起来,她的腿骑到他的脖子上,她的腿暖、她的腿轻、她的腿抬头看着她的脸,一副炫耀的表情。她往下瞪,她嫉妒她的腿…她爬上去,好希望花更久的时间。
然后他们躺在坦克上看天,她的腿仍然留在环状楼梯上。不,她的腿仍然留在徐凯的肩膀上。
云和风,她在基隆。星期四下午,她所熟悉的人在台北的金融区奔波,她桌上三台电脑屏幕漆黑地像在哀悼。她看远方,夕阳像一团累了的火。她
眼,太阳变成了三个、四个…她的左肩碰着他的右肩,他什么都没说,左手玩着口袋里的零钱。徐凯是谁,从哪来?何时来?来了多久?要待多久?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过这样生活、做这样的自己。她从来没有看过云,昅过草
之间的空气。
下坦克时,徐凯逞英雄,爬到炮管,坐上去,庇股从炮尾往前移,从炮头跳下。"噢——"
他的手和脚一起着地。手痛得阖不起来。
天黑了,回台北的火车上,她把他的右手拿过来,轻轻地
。他们什么都没说,一人一耳机听着RickieLeeJones的专辑。她看着CD壳,微笑。第四首叫"ItMustBeLove"呢,他们终于在听不悲伤的歌了。
着听着,她睡着了,没等到第四首,没等到抬头暧昧地问他,"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她睡了,头斜靠在他肩头,嘴巴还张开。她听见草上的风,看到炮管上的云,和云端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计程车已经停在她家门口。
"要不要上来坐一坐?"她问。
"好啊。"
她打开门,开灯。
"哇…"徐凯叫出来。
"家里很
,对不起,我很少有客人。"
"你这叫
,你应该看看我家。"
"你想喝什么?"静惠问。
"咸豆浆加蛋。"
她笑出来,"我没有。"
"咸豆浆都没有,还想招待客人?"他故做嫌恶的表情,"有啤酒吗?"
"没有。"
"你有什么?"
"嗯…牛
和柳橙汁。"
"现榨?"
"浓缩。"
"算了。"徐凯玩她餐桌上的水果和吐司,"你喜欢吃这种菠萝吐司?"
她拉开椅子坐下来,"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吐司是什么吗?红豆吐司!你吃过吗?"
"哪有这种东西?"
"我在奥斯汀的时候,每个礼拜到一家国中杂货店去买,它的红豆吐司好吃得不得了,吃着吃着就上瘾了。回湾台后,怎么找都找不到!"
"没关系,我做给你吃。"
"你会做?"
"我不会。"
她把菠萝吐司从他手上抢过来,"那就不要
玩。"
"你不觉得吐司就是要白的吗,像白开水一样?红豆吐司就像在白开水里加糖,吃起来多奇怪。"
"我就是喜欢红豆吐司!"
他们只是在借这些无关紧要的对话化解两个人独处一室的紧张。
"这是我的房间。"
她打开灯,感觉到他紧贴在自己身后。
"我好喜欢女生的房间,不管是几岁的女生,房间里永远有一种少女的甜味。"
"听起来你好像常进女生房间…"
"我?开什么玩笑,我指的是我妈的房间。"
"喔,当然,当然…"
他走到书柜旁,"你怎么会只有这些书?"
"我的书都在储蔵室里,我从国美回来后,还没有真正把它们拿出来整理过。"
"你看,"静惠菗出一本书,"这是我最喜欢的书。"
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有没有看过?"静惠问。
"喔,我知道,梅尔吉布森有一部电影,里面说所有的态变杀手都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
"《绝命大反击》!"他们一同叫出来。
"好难看的电影!"他说。
"不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很好看,这本送你好不好?"
"我看不懂英文。"
"他写得很简单,你一定看得懂的!"
"你买一本中文的送我。"
"没问题。"
"你会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坚定地说。
他走到书桌,拿起一本英文的邮购目录。
"这是'L。L。Bean',"静惠解释,"我所有的服衣都是跟他们邮购的。"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牌子。"
"我以前也没听过。是到国美念MBA,课堂上研究L。L。Bean公司的案例,才对这家公司产生崇拜。他们非常重视品质,每一个产品都经过很多次的试用和品质管理,同时还坚持要以合理的价格服务客户,我很认同他们的企业哲学,所以是他们的忠实顾客。"
"哪有人是以企业哲学作为买服衣的依据?"
"我是啊!你也应该试试看。"
徐凯坐在
上,静惠僵硬地靠在衣柜上,两人对望着,静惠转过头去,"好闷,我把窗户打开…"
"过来坐着嘛…"徐凯拍
。
"你真的不要喝什么?"
徐凯头摇。
"我给你倒一杯水。"
在厨房里,她打开水龙头,闭着眼睛,撑着水池。她怎么了?她怎么会把徐凯带到自己的
上?她对他了解多少?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少?如果他靠过来,她知道怎么应付吗?如果他坚持,她知道怎么下台吗?徐凯会怎么想她?爸妈会怎么想她?黄明正会怎么想她?她会怎么想她?
"嘿,你好吗?"徐凯走进厨房。
"马上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回去了。"
"怎么了?"
"没事啊,你累了,我该回去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劝他留下。
"我借你的电话叫车。"
徐凯到家后没有主动打电话来,她打去,响了很久他才接起,"嘿,对不起,我睡着了。"
"我以为你还没到家。"
"不好意思,一进门就挂了。让你担心。"
"没关系,你先睡吧,明天再打电话。"
那晚她睡得不好。白天的快乐在那一秒钟完全翻转了。在她开窗、倒水那一秒钟,她和徐凯好像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第二天下午徐凯打给她,化解了她的担心。
"我们今天要出去拍一个广告。"
"什么广告?"
"一个洗发
的广告。"
"你们要出外景吗?"
"我们去摄影棚,你要不要来探班?我们可以来接你。"
"今天恐怕不行…"她看到老板在办公室。
"没关系,你晚上有空的话,打我机手。"
她下班时打他机手,没人接。她留了话,故意在公司多待了半个小时,却没有等到回电。她离开公司,走到捷运站。捷运开来,风吹起她的头发。走进车厢,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单薄得一推就倒。她在期望什么?他们只不过出去玩过几次,聊过一些东西,他在她家坐了一下,连水都没喝。他没有必要每天准时联络,立刻回电。她在期望什么?
那晚在家很难熬。不管静惠怎么否认,徐凯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心情。以前下班回家,机手立刻关掉,做一点沙拉和果汁,在餐桌上就着《亚洲华尔街曰报》吃。她拿下隐形眼镜,澡洗、洗头、戴上眼镜,用白
巾盘着头,坐在
上看CNBC的国美金融行情,十二点准时觉睡。电话铃响,答录机去应付。那个NEC的答录机是她的护城河,家是一个城堡,她自给自足,谁也不需要。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冒犯。试图冒犯的几个人都掉进护城河中,她走过时没有丢下游泳圈,只是头摇笑笑。而徐凯像送报一样,不打电话,不按电铃,骑着单车,吹着口哨,轻轻一丢,就把自己丢了进来。护城河对他没有功用,他不需要游泳,他会飞的。
那晚她看着机手和电话,想徐凯现在在干什么。她试着看一点书,两页翻过却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打电话回家,妈妈的唠叨让她把电话拿开耳朵,任凭妈妈对空气讲。她打开电脑,想上网却怎么也联不上。她打给程玲,未开机。她打回公司,听下班后还有没有人留言给她。最后她再打给徐凯,还是没人接。
那晚她三点才淡淡睡去。
整个周末徐凯都没有电话,星期天晚上,机手响。
"静惠吗?"
"我是…"
"我是邱志德。"
邱志德是她大学同学,当时追过她,被她挡在城堡外,毕业后就没有联络了。去年在一次讲习会上,他主动来和她打招呼。原来他后来也出国念了MBA,现在也在行银做外汇。同学、同行相遇,当天聊了很多。后来他又开始常打电话,起先静惠还跟他聊聊,后来发现他打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讲的事情越来越杂,就开始疏远起来。但他从不放弃,一个月总要留三、四次话,静惠从来没回。
"嘿…志德,好久不见。"
"静惠,我现在刚好在你家附近,可以顺便看看你吗?"
她答应了。不能再闷在家里。
她和邱志德约在附近一家咖啡厅,一坐下就后悔了。邱志德是一个典型的行银人,正式、保守、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走到哪里都拿着一本《经济学人》杂志,机手挂在
际的皮套上。他们聊了业界的人和事,静惠看着西装笔
的他,想他怎么能跟徐凯比?如果徐凯来找她,从窗外走过,看到她和邱志德在一起,他会不会觉得她背叛了他?她和徐凯之间,有所谓"背叛"的顾虑吗?她看着邱志德细薄的嘴在动,想的都是徐凯。
"对不起,我得先回去了。"
"这么赶?"
"不好意思,明天一早有会。"
"星期天还要工作?你们公司太狠了。"
"没办法。"
静惠站起身,邱志德跟着站起来。
"嘿,静惠,下礼拜匈牙利布达佩斯
响乐团要来湾台,"邱志德拿出
子口袋的皮夹,拿出两张票,"我有两张票,你有——"
"谢谢,我下礼拜不太方便。"她倒退着走,连好好说个再见都没时间。
邱志德点点头,仍然保持着微笑。
"没关系。"
"拜拜啰。"静惠挥手,邱志德的手很重,但仍抬了起来。
她走出咖啡厅,四下张望。她快步走回家,没有人来电。她觉得很失礼,打邱志德的机手。
"喂?"
"志德,不好意思,刚才走得很匆忙。"
"喔,没有关系,你还好吧?"
"很好,你呢?"
"很好啊,我现在走向捷运站。"
"你坐捷运啊?"
"对啊!嘿,静惠,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谢谢你。"
她挂下电话。她的生活变得好小,徐凯变得好大。不论徐凯在不在她身边,她都容不下别人。
星期一,另一个礼拜的开始。冬季的末尾,阳光慷慨地照进窗帘。静惠起得很早,光脚走到厨房,拿起透明干净的玻璃杯,倒一杯水。安静的早上,水倒进杯子都嫌吵。她慢慢喝,感觉
过咽喉的水的质地。
她突然决定穿上球鞋。
国父纪念馆早已挤満了人。她在太极拳和土风舞的阵式中左右闪躲,慢慢跑过。不一会儿,汗水已从颈背
下。她去摸,是冷的。她想,这样也很好。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操纵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要把快乐交给别人来料理?她一向自主立独,没有必要到了32岁才变得needy。她叫林静惠,她是一个立独的个体。她曾经一个人过得很好,现在当然也可以。她看着国父纪念馆两旁的大厦,对自己说:"静下来,不要胡思
想,努力工作,有一天,我也可以住在这里。"
回到家,跳进浴室,打开莲蓬头。她刻意用冷水冲,
走所有慵懒的念头。洗完澡,坐在
上,轻松自在,又有了那种没有负债、不怕催款的安宁。
在捷运车上她想,这样也好,我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她又接到徐凯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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