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小艾琳
第二天早上,徐凯没有消息,到了下午才打来。她没有接。他留言,兴高采烈地说:"亲爱的,今天还好吗?很想你喔!Callme!Callme!Callme!"下班后,她去看程玲和周胜雄的新家。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一幢三房两厅的公寓。一个月前散置的木材和工具已经完全不见,一开门,是一户全新家具、全新装潢的新家。程玲迫不及待地替她介绍:这是客厅,地板是最好的木头,沙发是PhilippeStarck的,音响就花了三十几万。这是饭厅,光为这个椅垫的颜色,就不知道失眠了多少次。这是主卧室,KingSize的
,爱做时有足够的空间。这是主卧室的厕所,里面有一个spa。我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面大镜子,还没做好,怎么样,很
吧?这是书房,柜子都是定做的,直接嵌在墙上。这些都是周胜雄的书,我的只有几本。你看,他还有《叶珊散文集》,算他狠!来,跟我来看客房,这是客房,也充当我妈的麻将间。旁边这是婴儿房,以后baby就住在这里…周胜雄一直跟在一旁,不说话,好像他也是参观的客人。
"这是我见过最
的家。"静惠说。
"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程玲说。
"我好羡慕你们。"
从头到尾,周胜雄只是微笑着,让程玲享受所有的光荣。
她回到家已经12点了,答录机有三通徐凯的留言。她没有回。她去洗头、澡洗,在浴室的镜子前,她摸着自己的肤皮,好久没有保养了,五月她要做伴娘呢,她得好好整理自己一下。
她关上浴室的灯,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头干。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电话、没有机手,阳台的落地窗开着,风微微吹进来,晚归的摩托车发出噪音,醉酒的人走过。狗,那几只常吵架的狗呢?
她的对讲机响起。
她本来不想去接的,让它响了五分钟。但她想,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她不想再牵肠挂肚了。她不想再竖起神经,每天抓徐凯的疑点。她不想
徐凯,每天用新的谎言来遮掩前一个谎言。成全他们吧,我退出。徐凯的KingSize
好大,但我睡得好拥挤。这种游戏没有结局,而我的时间已不够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徐凯年纪的差距。他29岁,S看起来大概20出头,而她已经33岁了。她怎么可能赢呢?或者说,这种事最后会有赢家吗?让他们去吧,祝福他们,也算帮助自己。徐凯、她,和她不认识的S,都是好人,都值得一个更好的生活。徐凯的热情、她的心、S的高跟鞋,都值得一个更好的位置。
她开门,他走进来,焦急地说:"你到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他摸着她,检查她是否毫发无损,"我差点去警报。"
她看着他,摸他的头发,对他微笑。他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呢,连焦急时都这么
人。
"你还好吧,为什么不说话?"
她摇头摇,笑一笑。
"你说话啊,到底怎么搞的?"
她转头,看到放电话的茶几上的"小艾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起电话旁的笔和黄
自黏纸条,一笔一画写着:
ThankYou。
Goodbye。
徐凯没有表情,连原本抓着她的手都没有松开。聪明的他,应该懂了吧。他很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他眼睛里还看得到她的脸呢,她快乐地想。她眼睛里是什么呢?应该是那些美好的回忆。
真的吗?
他写。
她想了很久,她想起不和徐凯在一起那些寂寞、慌张、冰冷、失眠的夜,想起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总是徐凯,因为没有徐凯而不愿意起来,想起一次次分开后又忍不住打给他,想起《天人
战》那部电影,想起莫文蔚的演唱会,想起阿金,想起他们曾经很单纯、很快乐地在一起,想起那部不知所云的法国电影,想起在徐凯办公室的那个晚上,想起东京,想起纽约,想起垦丁,想起周胜雄在新竹跟她讲的话,想起离开徐凯,要花多少时间去找另一个人,找到他后,要花多少时间去建立她和徐凯有过的东西,想起徐凯离开这里,可能会直奔民生东路,另一个人会给他安慰,给他爱情。自己也许因为气愤,会一个礼拜不跟他联络,但是一个礼拜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会忽然想起他,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是不是在热闹的地方,是不是正在和别人做他们两人曾经快乐地做过的每一件事,然后好想打电话给他,愿意再无条件地接纳他,有第三者也好,你爱她也好,只要你也爱我…她想起这一切,想起这循环想过千百次的东西,然后从他手中拿过纸笔:
真的
徐凯走了,没有戏剧
的拥抱或哭泣,像下班,提着背包就走了。她没动,一直坐在那儿,头发始终干不了,心也忘了跳。一个小时后,徐凯打电话来,答录机接起。半夜两点,他在街上,嘈杂的街上,他讲得很快,口气很焦急,他在哭吧,或哭过了,很重的鼻音:
"静惠,我刚才应该说的,可是没说,我要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要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不管你现在还相不相信,我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你和我过去爱过的人都不一样,你的年纪、你的工作、你的个性、你对爱的想法…"他停顿,用力调着呼昅,"你知道我一直想革命,爱你,是我的第一场革命…"
他又停下,只剩背景的嘈杂声,静惠的左手按住右手,她不能去接…
"静惠,我们的爱有好大的责任,对你,对阿金,你知道我玩惯了,这种责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怕了,所以想逃。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看过她写给我的信,你应该知道。静惠,你记得,你记得好不好,我们虽然分手了,但是你记得,我爱你。以后你想起这一年,要想起,我是爱你的…"
她坐在答录机旁,闭起眼睛,微笑着…
他们没有再见面。阿金的病又复发了,他回到医院,进行第二阶段的化疗。静惠每天晚上都去。起初几天,阿金会问徐大哥呢,她总说他今天在忙。一个星期后,阿金很有默契地不问了。他在病
上睡着,她坐在
旁边,趴在他腿上打瞌睡。阿金醒来,摸摸她的头发。她以为是徐凯,高兴地醒来,看到是阿金,仍然开朗地笑笑。阿金闭上眼,手仍摸着她的头发。她下趴,脸侧着,正要阖眼,却看到
头柜子上一顶Nike红帽子,那是当年她送给阿金的帽子,他又拿出来戴了!他要告诉她什么?
"我还在…"阿金说。
她抓住他的手。
"你记不记得我要你转寄笑话给我?因为我在收集笑话。我讲一个我收集的笑话给你听好不好?"阿金躺在
上,她趴在阿金腿上,"有一个小弟弟,跟他妈妈去海滩散步,看到一只死的海鸥躺在沙滩上,小弟弟就问他妈妈:'妈妈,妈妈,那只海鸥怎么了?'妈妈说:'海鸥死了,然后上天堂去了。'小弟弟说:'那它怎么会躺在这里呢?是不是上帝把它赶出来了?'"
她本能地笑笑,却立刻感到一种更大的悲伤。她仍然趴着,侧着脸,让阿金摸她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女儿。那年静惠33岁,一名33岁的女儿。
静惠在奥斯汀的好友Ann孕怀了,她将自己第一张baby的超音波照片Email给静惠。入夜的办公室,同事都走了,她看着电脑屏幕,图档慢慢地从上而下
出。那是自"小艾琳"之后,她第一次这样感动。
"我寄给你一本杂志,你收到没有?"Ann在Email中写着,"你现在可是名人了!"
几天后,静惠收到Ann寄来的DHL。收到时是下午三点,正是最忙的时候。客户要她在32。868时卖美金,50支的量。她专心地看着电脑,最高买价在32。837,她等价钱上升。价格好一会儿没有变动,因为好奇,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本杂志:"TheNewYorker,Jan。29,2001",《纽约客》杂志,薄薄一本,封面是漫画,一名老太太坐在大雪覆盖的央中公园。她在Ann家看到过这本杂志,却没有去翻它。她拿起杂志,其中一页冒出一张黄
的自黏纸条,应该是Ann放的,静惠翻开…
是她和徐凯在央中车站睡着的照片。
她的电脑屏幕闪动,美金的价格掉到32。827…
她看到照片吓了一跳,没有去理会电脑上的数字。那是一张全页的黑白照片,正是静惠和徐凯闭眼
睡的模样。她前后翻杂志,确定不是黏上去的。
她看照片下的说明,写着"TheTrvaelers,GrandCentralStation。"
32。743,电脑上的美金价格继续下降,她应该卖了,她已经在赔钱,现在卖至少可以减少亏损…
但她继续研究杂志,那张照片是一个摄影专题中的一张。整个专题有19张照片,全部黑白,呈现纽约的形形
。
32。674,她的亏损越来越大…
专题名字叫"NightsinNewYork",摄影师是StephenGoldberg。
32。491…
而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看到照片中,两人在
睡时,徐凯那穿着大衣的臃肿的手,还是紧紧、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静惠和徐凯认识周年那天,快递送来一幅牛皮纸包好的画框,静惠迫不及待地拆开…
是雷诺阿的那幅"小艾琳"。帆布油画,像一张海报那么大。
"好漂亮!谁送的?"同事围上来。
"一个朋友。"
"嘿,画上这个女孩跟你好像喔!"
"真的吗?"静惠问。
其他几位同事靠近来,大家都这么说。
"这是谁的画?"
"雷诺阿,"她很骄傲地介绍,"法国印象派画家。"
"这该不会是原件吧?"
"我不知道…"
"真的好像你。"
"谢谢。"她不知道在谢什么,但她很得意。
她难得高兴起来,这是她和徐凯分开一个月来第一次高兴。没有信,没有message,只是一幅画。
那晚看完阿金,回到家,把画挂在电视后面的墙上。她走近卧房,打开灯,打开衣柜,拨开大衣,拿出一个礼饼铁盒。她坐在
上打开,盒盖內侧的金黄
反光照到她的眼睛,她闪过头,摸着盒子里的东西。她想起那天在徐凯家里翻他的纸盒,想起那里面的东西,突然意识到他盒子里有的东西她都没有。她有的是徐凯留在她家的牙刷、刮胡刀、棉花
(谁会料想到一个男生需要那么多棉花
?)、他送她的切·格瓦拉红星帽、通化街手环、他求婚的钮扣、参加《蓝人》表演的照片、心形水晶项链、算命的红粉纸、在纽约时代广场亡命天涯拍到的照片(Suntory招牌是照到了,但他们的脸却一片模糊)。里面还有一张阿金在医院为静惠画的素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它放在这个盒子里,也许阿金已经成了她和徐凯之间一段重要的过程。没有阿金,他们不会走到这里。
盒子內和徐凯的盒子重复的,只有结婚证书,和那张到米兰的机票和看《图兰朵公主》的票:6月16号,还有三个月…徐凯不是要她记得剧中那个陌生人的名字吗?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她把那本《TheNewYorker》拿出来,再看了一遍他们在央中车站合照的照片。她突然很想打电话给他,但庒抑了下来。这一个月来她习惯了庒抑,现在已经变成本能。她不知道徐凯有没有试图打给她,她的答录机有几次接通后立刻就挂断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他。
她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
她拿起杯子,仰起头。水
过喉咙,她想像徐凯在身后。
她把杯子放下,用抹布把料理台擦干净。
她走出厨房,关灯。
然后她突然感到右脚踩到什么东西,她打开灯,蹲下来…
那是一颗绿豆…
一颗孤单的绿豆,在瓷砖上回忆属于它的时空…
她在厨房地上坐了很久,注视着沉默的绿豆。然后站起来换上运动衣
,拿起钥匙,走向大门。这是她的方法,每次想起他,她就出去走一走。出门前,她再瞄了一眼墙上的"小艾琳",忍不住又走近,摸摸画的纹路。她闻一闻,想闻出颜料的年纪。她若有所思,慢慢走到门口。突然站定,好像想起什么。她跑到卧房,拿出一卷长尺,回到客厅,菗出尺,量那幅画的大小…
长61公分,宽57公分。
她在纸上写下:61×57。
和雷诺阿原画的寸尺一样。
她突然想起初识时,有一晚徐凯和她在电话上聊"小艾琳":
"她长得跟你很像,对不对?去年在派对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这幅画。"
"她…"
"我一直想画的就是这幅,"徐凯的深呼昅从电话中传来,"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这么
的画…"徐凯低声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她鼓励他。
"你知道,原画的寸尺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吗?"
"61乘以57…"徐凯笑笑,"不算大,但我永远也画不出来…"
那晚徐凯在电话中的叹息还那么清楚,但眼前却是一幅真实真实、61乘以57的图。
爱情好大,她也曾以为他们永远画不出来。这一年多来,也的确画得很辛苦,但至少,至少他们不曾认输。
所以她微笑,感到骄傲。她看着墙上的画,很高兴知道,她和徐凯曾经相乘过,而最后是这样一幅美丽的结果。他们虽然没有相加成一个偶数,却曾经相乘出一种幸福。
她关上门,満足地下楼。她走出家里的巷子,走到大街。夜午的台北仍然熙来攘往,这城市自顾自忙着,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喜怒哀乐。她等着过马路,好几辆计程车以为她要坐,在她面前减速,她挥挥手,他们悻悻然开走。绿灯亮,她过马路,走到路中间,她想通什么,笑了出来…
徐凯这小子,终于画出了"小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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