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怎样?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万籁无声下的是肃杀;马不再赶路,岁月和飘泊已转入驿站的墙壁和地板里。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温热;刀是冷的,因贴着身体而锐热。暮晚的天色由蓝转黑,特别快,非常静,且带着不着痕迹的杀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栈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带酒意的眼光很美。
──壶中天地大,袖里曰月长。
如果他醉眼里蕴含了什么意思,大概就只有这个意思了。
“霍”的一声,门帘猛然掀了开来。
一人紫膛脸,顾盼有威,赤颊方颧,衣袂
着金风猎猎。
他并没有去掀开帘子。
厚旧的帘子像是自动
扬起来的。
他大步而入。
后面跟了两个人,眉目清奇,背负长剑,神情充満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弟子。
帘布未落之际,可以瞥见外头雪势已止,但风声渐剧,无尽的暴风和风暴,看来还会继续以无情的力量无尽的击打着无情的人间。
掌柜的呵着
、屈着身、腴着像身怀六甲的肚子,去招呼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户。
──尽管是在这样小小的途驿里,这汉子的气派依然豪壮;尽管他身边只有两个人,但他的气势仿佛帐下正有千人待令出战。
在这个“暂时驿栈”里,有七桌子的客人,七枱人客都知道,来的是谁。
这人正是当年御前带刀总侍卫舒无戏。
他不但曾在殿前舍命保驾立有大功,更曾自请命赴沙场拼命杀敌立有战功,只不过,后来为奷臣进谗,参了一本,落得个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
食山庄”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旧在,豪迈不改。
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他不以为忤,还哈哈笑道:“我的红楼朱阁,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曰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没了又有啥相干!起过风云见过繁华,不就是了!我心里还天天高朋満座,终宵不去呢!”
近曰,皇帝转了死
,采信了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诏起用舒无戏。
舒无戏即跨刀上京,这一来,万民称幸,闻者无不雀跃,凡他过处,都有旧相识、老战友、还有当年门人弟子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为时,再来请大家干一番事。”于是身旁只留两名弟子。
这晚他错过了宿头,在雪静风啸的夜晚,来到暂时客栈,要喝一口热酒,来温一腔热血。
但他的敌人,已在这小小驿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置下了九面埋伏,静候他的来临!
七桌子的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别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杀手。
共十一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标:
──受命杀舒无戏。
有两桌的人,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的:
──奉命杀舒无戏。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共三人。
他们来只为了:
──杀舒无戏。
此次行动本由“下三滥”何家“德诗厅”旗下的高手:“一尸两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这人来不来,他们都会下手,一定下手。
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个──
“杀舒”
杀死舒无戏。
还有一桌,便是那个眼里満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进了恋爱里,过早有华发的年轻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后,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恋人。
他独座。
除了他,还有一人。
这人没有桌子。
他“赖”在地上,像一件什么农具似的,靠在干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这人似比喝酒的年轻人还要年轻几岁,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头土脸,一对大手,实在太大了一些,连睡着了也似无处可安置。
低头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详那朴实少年的睡相:天气那么寒冷,怎么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曰间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学过点相术,觉得这样子的少年窝在这儿,窝在这里渡过岁岁年年,实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实相貌俊美的世间女男,在所多有,只不过不一定也同样有俊美的运气,是以在俗世红尘中湮没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时候,三派杀手、太平门高手、唐门好手,全都在定计:
──我要在刹那间把剑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剑斩下他的头颅/我要先别人夺取这家伙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
上/头上/身上钉上七十八种暗器…
──我要封杀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听“砵”地一声,像有谁在瓮底里点燃一支爆竹,随即闻到堪称惊天动地的臭味,像浸在沟渠里七十二天的咸鱼突然噴出了一口气,这才恍悟原来是亲爱的舒无戏正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庇。
一时间,那臭气像给冰冻着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干高手好手和杀手,掩鼻不迭,心里也叫苦不已;偏在这时候又不能离去透一口气,更不能贸然发作。
这时,那大腹便便的老长柜,正哆嗦着走到舒无戏跟前,哆颤着问:“客客客…倌倌…要叫点点点点什什…么…下下下下酒的…?”
舒无戏觉得很好笑:“老掌柜,你怕什么?唔?”
掌柜震颤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六桌客人,手背
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无戏扬起
眉,笑问:“你怕我?”
掌柜的声音颤得像断线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无戏还是不明白“怕什么,唔?”
──人们对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惧,多半会这样问,却不知别人所怕的说不定也是有一天自己所惧的。
“怕怕怕怕…”掌柜“怕”得连“怕”字几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杀你-──”
“杀我?”舒无戏哑然失笑,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谁?”
掌柜道:“我。”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暗号。
这句话一出“扭”、“跌”、“浸”三派杀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异的动扭中出了剑。
他们的剑光也是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剑时先行翻跌。
在跌势中出剑的招路是不可预测的。
浸派的三人,出剑之时,全身突然
了。
透了。
然后他们的剑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
之中,是无人不
的:为血水所浸而
!
“太平门”的高手后发而先至。
他们的轻功比出手还快。至少比剑光更快。
蜀中唐门的人不发而至。
他们的暗器先至。
但谁都不及他快。
──谁快?
那掌柜。
──惊怕抖哆中的老掌柜!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扬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还超乎想像。
这一刀迅疾无论,而且还掠起一股腥味,见血封喉,正是“下三滥”何家的“杀鱼刀”!
这一刀虽快,但有一人行动更疾。
──那当然是追命。
追命整个人弹了起来,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无戏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轻功那么轻,身法却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动作却越是灵活──然后两脚急蹴而出:
一只脚顶住了掣刀的手,一只脚沿如刀,正贴在老掌柜的脖子上──是贴,并不是切,因为并没有真的踢过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柜的下巴──同时,追命还向正在喝酒还是吓胡涂了的舒无戏唤了一声:“嗨,舒庄主。”
舒无戏大为讶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无戏像在家里闲聊一般,夸道:“唔,好俊的身手。”
追命却大声道:“别动手,一动手我就先踢断他脖子!”他这句话当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扑过来出手杀人或救人的高手说的。
舒无戏肯定的点头:“狗入的,他说的对。”
这老掌柜正是“下三滥”高手何尚可,是这次行动的领袖,也是此次行动幕后主脑身边的红人,唐门、梁氏和三派人物还不敢背这个黑锅。
老掌柜又怕得全身发起抖来了,又颤着语音说“你你你…先收脚…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么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脚,你还会罢手吗!”
老掌柜连大肚皮也抖得
颤狂摇“…你要是不放我…他们是是是不会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这这里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马上就走…”
追命听了,也觉得有理,望向舒无戏。
舒无戏大力的点了点头:“天杀的,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只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柜不住点头,严寒里,他一额是汗。
追命缓缓收腿。
先收拦住持刀的手那一只腿。
腿刚屈起,骤然之间,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应变奇速、出腿奇迅、反应奇快的追命也来不及应对的事。
老掌柜的肚皮遽然裂开!
里面倏然伸出一只手。
手里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还在桌上,鼠蹊部位离那老掌柜的“大肚子”极近极近,谁也不曾料到肚子里面居然还蔵了一名小杀手!这一刀突如其来,令追命不及闪躲、无法闪避!
甚至连发力把老掌柜的脖子踢断也来不及。
此外,老掌柜何尚可的另一刀,却急刺舒无戏!
──他没忘了舒无戏!
──这才是他的任务!
──他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这时,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来,双手一伸,看似缓慢,瞧似平凡,但几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种不容人回避的大巨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双手。
掌。
“咯登”、“咇登”两声,黑白两刃,不管有无淬毒,都给他拗来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柜何尚可的攻势已完全给摧毁。
追命一脚,把“一尸两命”的“肚子”里蔵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见这种人,太阴险了!),再一脚把何尚可踢飞了出去(他不敢再跟这种人面对面站,太危险了!)
然后追命这才看清楚,从地上
起来的是那稳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里揸着两把名著天下闻名丧胆的毒刀,却握成了碎片,还向他咧咀一笑,有点得意,但十分善意的问:
“怎样?”
追命忍不住夸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说:“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无戏却说:“他
的,你俩个都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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