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四大名捕走龙蛇 下章
第四章 冰上的蚁
 一下不来的爬树者

 这时候,庄怀飞正在错愕中。

 他以为在他的“黄金屋”里的会是他。

 不然就是她。

 但眼前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肯定不曾见过这个人。

 ──却怎地这般熟悉?

 “飞爷,这次务请你要仗义出手。”

 幸好这时那人开了口。

 一开声,庄怀飞就听出来了。

 听出来是谁了。

 男的装扮,声音确是女的。

 语音凄婉动人。

 庄怀飞长昅了一口气,嘴角不觉往下拗了拗:

 “是离离姑娘吗?”

 那“男子”点头。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避不了的。

 逃不了了。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真的已经案发了吗?”

 “男子”仍在点头,但泪花已溢満了她秋水盈盈的目光。

 庄怀飞本来想说些让气氛轻松的话,结果还是上下一齐往下拗了拗,以致法令纹更加深逢。

 “真的如传言中那么严重吗?”

 “至少已经惊动了‘四大名捕’。”

 一说“男子”就忍不住崩溃了,掩面泣了出来:“唐铁萧、唐失惊、俞镇兰、岳军…他们全牺牲了。”

 然后她已语不成音“我就劝过爹…这一天总是要来了…但他总是不听…现在可来了。”

 庄怀飞想伸出手,安抚她,但又收了手,“是来得早了一些,也太快了一些…”

 “离离”悲声道:“兵败如山倒,已经溃不成军了。”

 “他老人家…”庄怀飞觉得这个问题宛若千斤重担。但又不得不挑,不能不问:“…还好吗?”

 “还好。”

 离离笑了。

 脸上还有泪痕。

 含泪笑的时候,可能要比含的时候笑得更媚。

 “他只是受了伤…”

 “他说:如果一见上面,五句话以內,庄大哥还问起爹是否安然无恙的话;”她说,眼光旋着泪花,像星光的装饰“你就没变。”

 “我没变。”

 庄怀飞笑了。

 他近来难得笑。

 自从他风闻“吴铁翼出事了”他就很少笑。

 当听到有“捕老鼠”行动之后,他简直没有真正笑过。

 管它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已经来了,就让都来吧。

 “我一向都没变。”

 “爹就说过,”离离不胜欣喜,像途的人看见灯光,漂浮于海上的人遇见了船“纵他有部属千百,遇难的时候,就只有你和王飞两人可信。”

 庄怀飞没有动容,只在听到“王飞”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刺痛了一下。

 “我也遇过多次难,”他说“你爹帮过我。”

 “我爹帮过何止千百人。”离离感叹的说“但他们却不是在危难中可以投靠的。”

 “你爹也岂只杀过千百人,”庄怀飞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但他们也都没有机会报仇。”

 “我爹是难逃此劫。”离离猝然抬头望着庄怀飞,眼神得来有点狠“但我却不能任由他死。他只是爬上了树,爬不下来了。”

 “再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里的狠成了丽的决绝。

 “他是该死,”庄怀飞同意“但我也不想他死,更不能让他就这样从高处摔下来活活跌死。”

 “他是我恩师,教我不少东西;”庄怀飞的又往下弯,现在看来,两个人的表情,是一个决绝,一个倔強,都很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他也是我恩公,救过我和娘亲的命。”

 “那我没找错你了。”

 离离欣欣然,像雨后的花开。

 “但你穿错‮服衣‬了。”庄怀飞打趣的打量她“就算为掩人耳目,也不必穿得那么难看──男不男,女不女的!”

 离离噗嗤一声,笑了。

 易了容的脸上也可以看见赧红。

 “我是怕你翻脸不认人。”

 “我不是不认人──我倒是真认不得你了。”庄怀飞尽量使气氛轻松一些,看得出来,离离一行人一路来都辛苦了。历风霜也久历风险了:

 “路上接应的人呢?”

 “不都翻面不认人呗!”离离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道:“而今,我们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然,我扮成这七八糟的干啥?给你笑啊?”

 庄怀飞退了一小步,斜看着她:“真生气啊?”

 离离笑道:“才没有哩。”

 庄怀飞伸伸‮头舌‬“幸好追你不到手。”

 离离看了他一眼:“怎么?”

 “原来你扮男人那么难看的!”

 “呸!”离离语音上并不吃亏:“当你老婆要成天装扮成男人啊!”两人像刻意要打碎凝肃的气氛、迫睫的危机,故意找些话来调笑。

 不意,房门外却来了一个人,听到这里,含着泪珠,悄然离去。

 她是恋恋。

 “有作为坊”有秘道,可直通“黄金屋”

 这秘道除了庄怀飞自己,还有红猫,何尔蒙之外,就没几人知道了。

 谢恋恋当然是个例外。

 她和庄怀飞在谢梦山未曾允可之前,就是凭借这秘道才能幽会的。

 有一个人却是发现门外有人,也发现是恋恋,更发现她离开。

 小去。

 小去没有声张。

 她只看着‮姐小‬跟庄捕头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在逃难中的情境。她脸上也倘佯着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感到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而幸福当然不是真的等同自己幸福,如果是为他人争取幸福或代入他人的幸福中呢?那是否也就是一种幸福?

 二假使我就是你

 “对不起。”

 在欢笑中,离离忽然幽幽地道。

 她现在情状很丑很丑,装扮也很难看很难看,却不知怎地,庄怀飞不看她的时候,昔曰的她丽飞花的容姿,又浮现心头。落花虽则凄,惟花飞始,不飞不足夺目。就算是在此刻看她种种狼狈龌龊处,亦仍难掩盖她无想不飞,骨子里透出来的美。

 “对不起什么?”

 他笑问,故意的随意。

 “对不起的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你。”她薄着脸皮,趁有易容物遮盖才能说这番话“这时候来投靠你,是给你添麻烦。”

 “…”庄怀飞笑得嘴角有点下弯,看着她。

 她一向是官家‮姐小‬,为了她父亲所作所为,已经使她的自尊放得最低最低──要放到鞋面上去了。

 她的鞋子既有泥垢又邋遏。

 她的视线也逗留在鞋面上。

 “假使我就是你,也应该会摔开我们的,”离离说“假如你想这么做,你就做吧,我不恨你──但你要让我知道,我自己会走,就不许出卖我们。”

 庄怀飞笑道:“我现在要赶你们走吗?嗯?”

 离离给他“嗯嗯啊啊”的问了几下,有点心慌,心又快要跌到了鞋底,只说“你一定在心里幸灾乐祸的了。”

 “什么?”

 庄怀飞显然没听懂。

 “当曰,我拒绝了你的好意。”离离说,眼睛还在看脚“现在,落难了,却来投靠你。”

 “你心里一定在说:是不是?这可轮到报应来了。”离离索说了下去“你心里其实痛快着,庆幸着,幸好没娶了这样不幸的女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大的一个包袱,看还有谁人敢要哩!”

 庄怀飞这回听懂了。

 听懂后的他只好说:“你真会想像。”

 他叹了口气,很大哥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膊“快不要胡思想。在这里洗换一新,待会见,让你出去见见未来的大嫂子。”

 离离听得心中一颤,脸上却一笑道:“是恋恋姑娘吧?大哥真有福气。”

 庄怀飞倒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心是在这一个问题上。

 所以他问得很慎重:

 “──吴大人会赶来这里吗?”

 离离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回答得很缓慢,且仍带着迟疑:

 “应该会的…他告诉过我,他会来的。”

 “可是这里高手如云,十分危险。”庄怀飞沉重的道:“其实,还是不要来的好。”

 “但…爹要逃亡了,他要取回那些财宝。”离离毅然地霍然望向庄怀飞,这一次,她是望定了他,也问定了他:

 “那些财宝还在吧?”

 又问:

 “你会给还我爹吧?”

 这个问题很重要。

 也很要命。

 而且也真的常常要了很多人的命。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都过不了这一关,金银珠宝、富能敌国的财库,谁不想要,谁不取,连高官厚爵的吴铁翼,也是为了这个,而堕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谁会跟钱有仇?

 ──谁能拒绝这种莫大的惑?

 离离怕的就是这个。

 因为钱财足以把一个战士变成一个杀手,把一个好人变成一个坏蛋、一个君子变成一个小人,乃至将一个活路变成一个陷阱。

 所以吴铁翼还没来。

 她先来。

 ──至少,先来一步,探个究竟再说。

 本来,她一直就觉得,爹也够位高厚禄了,根本不必也不该贪图这种不义之财,作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至闹到如此田地,这又何必,那又何苦?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

 现在已落难。一旦落难,便尝尽一路知尽掩门。亲朋戚友走清光的滋味。他们需要这笔财富。

 极需要。

 ──-所以,她要替代她父亲过来取回应该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父亲一向信任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重用这个人。

 ──信任和重用是不一样的。

 信任不就一定要重用。

 同理,重用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信任。

 ──信任,是对他的为人;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你认为一个人是君子,是好人,不等于你便找他来跟你一起去干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吴铁翼的行事方式、处世手法。

 他对庄怀飞一直好。

 很器重。

 但他从不让庄怀飞参与行动。

 对这一点,离离也很不解,曾经有问过她爹爹:“既然飞大哥那么可靠,为何不让他直接帮你?”

 吴铁翼的回答是:“那样的话,事后我不杀了他,就一定会失去他的。”

 离离可不明所以。

 吴铁翼反问她:“你是不是也很反对我干这种事?”

 “我…我是觉得爹不值得去做──”

 “我不是问理由,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场。”

 “是的,”离离答“我反对。”

 “那便是了。”吴铁翼慈蔼地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就算你反对、很反感,更不赞成我这样做,但也断不会害我,也不至于去告密。对不对?”

 离离点头。

 她承认吴铁翼正好说中她的心事。

 “可是别人可不同了。”吴铁翼道“如果他们跟我共事,就得在利益上有分享,要不然,有志气的迟早都有不満、不服,野心大的难免要并呑,独占──这两种人,都是要杀的。不杀,就得死在对方的杀戮下了。”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子。我怀疑他会这样,他也同样会怀疑我这样做。”吴铁翼平心静气的道“大家难免就会互相怀疑,迟早都会斗起来的。”

 “我可不愿亲手杀害庄怀飞。”吴铁翼下了结论“至少现在不想这样做。他还有用。我还没算好好的用他。”

 离离那时才算明自了吴铁翼的用意。

 直至如今,她才真正的了解父亲的远见和用心。

 但她现在还抓不准庄怀飞的态度。

 ──那些财宝,到底会不会给回她?

 当时,据吴铁翼的说法是:“要使怀飞这种人归心的方法是:不一定要花很多钱,不一定要封官厚赐,他这种人。只要对他好一些,他就一定不欠人这个情的。”

 那时候吴铁翼的意思,是示意离离不妨对庄怀飞“好”一些。

 离离也的确对庄怀飞“好”上一些。

 她本来就对他有好感。她听说过这奇男子的一些轶事,其中两则一刚一柔,她倒极有印象:

 庄怀飞本来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微时曾当过“太平门”梁家的护院。那时际,正好是“太平门”跟“下三滥”何氏家庭开战,各自将精锐之师派去“名利园”那儿决一死战。结果“四分半坛”的陈家帮趁虚而入,偷袭“太平门”当时“太平门”只剩下二十来名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以抵御。剩下五名能打的:两个外姓的,闻风而逃;两名梁氏‮弟子‬,一个一接战就给暗器打死,一个则不甘受辱而自尽;能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庄怀飞。

 他那时才入“太平门”当护院当了七天。

 可是,他即时要门里还能活动的妇女,纷纷关上前门、后门、各式窗户,他就凭着胆‮腿大‬快,他一个从门前跑到门后,门后跑到门前,跟来袭的“四分半坛”七百六十四人搦战。

 总之,一有人攻进来,第一个跨入门槛的,他就一脚踹死。

 不管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进来,侵入的敌人,都一样的下场。

 上瓦顶的、墙角打,乃至三五人联结一齐冲进来的,都全给他踹杀。

 偌大的庄院,总共有房一百零四间,厅堂各二十四处,还有院园廊阁不等,但一人都没给闯进来。

 敌人还以为“太平门”內高手如云,四布于內。

 其实只有庄怀飞一个人。

 但俟“太平门”高手与“下三滥”打得个两败俱伤,伤亡逾百之际,发现“太平门”基业乃为人狙袭而致无家可归,老羞成怒,竟把庄怀飞也怒斥出庄。

 庄怀飞这也不以为忤,走就走,天涯岂无展翅处?

 总算“太平门”在逐走他的时候,毕竟还“大发慈悲”“赏”给他五十五两银子,他就用他怀里救了一门老少、保住百年基业的“酬金”继续江湖闯

 总算“太平门”也借此教训,能思进取,新锐辈出,这之后,门中主脑对门里陋习、短处、大事改革,并潜心训练、发展“轻功”这方面的特长与技能,终于在武林众多帮派中脫颖而出。

 三当我大哥是一种侮辱

 另一则轶事也是吴铁翼告诉离离的:

 有一位女杀手,受“蜀中唐门”之托,要杀一位腿不能行的名捕。那位名捕原守京师,但因为办案而至幽州。唐家堡的人正要趁此良机伏杀此人。

 这本来不关庄怀飞的事。

 但这位女杀手却在偶然的情形下“救”过庄怀飞的娘。

 庄怀飞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俟庄怀飞成人时,她已半身不遂,风瘫瞽目。

 那一年,庄怀飞在衙里当皂快,常出公差。州里正闹饥荒。盗贼四起,庄怀飞因腿上功夫了得,常能逮伏大贼,故而得衙里班头赏粮,买了几个大馍馍先奉给娘亲充饥,便又去抓贼了。

 结果,有鼠大若婴儿,联群而出,本要夺掠庄母手上食粮。后索跳上身去,噬食其脸!

 庄母苦不能行,眼看要惨死于鼠辈横行下,适遇那女杀手正要摸清路向好下手,正穿梁越瓦时,见此情状,发出暗器,尽杀鼠群。

 庄怀飞赶回来时,女杀手还在,正照拂其母,庄怀飞得知原委。对女杀手很是感激。

 后二人相甚笃。那女杀手甚美,丰姿绝世,骨态鲜妍,诸般韵致,无一不美;而庄怀飞也正值英壮之年,气盛之时。

 不过,那女杀手还是去行刺那名捕。

 庄怀飞劝止不果,同时也知悉:如果女杀手改变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门”必定会杀了她灭口。

 是以,庄怀飞竟在“蜀中唐门”第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面前,挑战那女杀手;那女杀手含忿与庄怀飞手,结果在一失手间败于其“打神腿”下,于是“杀名捕”的重任,便由庄怀飞来执行。

 那女杀手觉得庄怀飞有意折辱、打击她吧,一怒之下,走了,不再见他。

 不过,到头来,庄怀飞行刺功败垂成。听说失败主要原因是:

 一,他并没有暗算、阻击。

 他是先扬声后下手,使得残废了的名捕有了警觉,以那名捕的应变之急快、暗器之绝,庄怀飞便讨不了好。

 二,庄怀飞心里觉得那名捕不该杀。

 那位名捕虽然杀很大,但一向对恶人一步不让,对善人一力扶持,对坏人一网打尽,对好人一心维护,他对这种人一直以来都心向往之,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杀他。

 唯一的理由,也许只剩下了他不想那女杀手死于唐老手下,或丧命于那名捕手中──两者都是发暗器的绝顶高人,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唐家堡的人才要杀掉那身罹残疾的名捕。

 结果是:庄怀飞失手。

 名捕也没有立即抓着庄怀飞,而把捉拿“刺客”的事,交给另一名地方上的大员接办。

 那地方官却“违”没有真正的办庄怀飞,也许,那名捕也可能无意要追缉庄怀飞,要不然,他还有好些名震天下的同门,任何其中一个,都是抓贼逮寇的能手,真要联手缉拿庄怀飞,只怕他还真逃不掉。

 离离听到这里,便对庄怀飞很好奇,很有想像,但她并没有问吴铁翼:到底那地方官是谁?有些事,不该问;有的事,也不必知道。

 她揣测过:庄怀飞一定是因为心中喜欢那女杀手,才会为她冒险。

 可惜,那女杀手显然不知道他的好意。

 她觉得那女刺客很不了解这个男子。

 而她却没见过这个男子。

 她觉得这个男子很奇情。

 她想见见这个汉子。

 就在她爹吩咐过“要对他好一点”不久之后,她就见到这个汉子了。

 见了之后。她就觉得这男子还很深情。

 由于吴铁翼叮嘱过她“要对他好一些”这“好一些”虽只是“一些”还是“好”出了事。

 她发现庄怀飞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跳一只舞给他看。

 有时候,还唱一首歌给他听。

 跟当官的打交道也许是很乏味的事,而且,庒力一定非常之大,何况,名字就叫庄怀飞的庄怀飞一旦壮怀不能遄飞的时候,一定分外感到庒抑了吧?

 所以,有时他刚脫下公差、捕快的衣饰,但没换去的是他深锁的眉宇,离离就跟他说:

 “你多笑笑吧。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柔夷还触摸着他的手。

 庄怀飞马上就笑了。

 并且笑说:“你的气功造诣很深。”

 离离讶异,不明此说。

 庄怀飞打趣道:“别人的气功,充其量只把人震死、震得发晕,乃至震得哭了出来,你不同,你一碰触就把人震得发笑,只怕只有你才办得到。”

 离离以为他说笑。

 当捕快、衙差绝对也是不好办的差事。“那是一种极令人不快、很肮脏的活儿。”庄怀飞发觉离离“很有意思”要跟他一道去办案,于是,便尽说些现实上的恐怖情状,让她自己“打退堂鼓”:

 这些例子包括:如何抢救已死了的孕妇,生剖女尸而取婴;包括捞起浸在水里的尸首检验,结果尸水噴溅得一脸都是,给尸水沾上的臭味,历二十四天不脫;还有救治帮会里手足、五官全给剁掉的人,却还不死,呻昑求生之恻动人心;以及遇上杀人狂魔,闯入逮捕的人给淋浇上一桶又一桶的碎肚肠,原来全是行动失手的同僚──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跟你谈女人、吃羹,下一刻已成一堆渣骨碎…然而给宰割掉五脏的同僚却一时犹未死绝,哀号挣扎。

 离离听得直想吐。

 后来,她特别给庄怀飞烧菜。

 她的菜烧得特别清淡,大多数是蔬果,甜口又清又润;糖水上还浮着几瓣茉莉香。

 庄怀飞奇之:怎么这么素?

 “怕你看‮腥血‬、杀生腻了。”离离就婉然的道:“所以让你吃些素淡的。”

 庄怀飞当然感动。

 他有一种恍恍。

 家的感觉。

 ──通常。一个男子,这种感觉一生,就不容易收得回来了。

 不只男子,女人的也一样。

 问题是:庄怀飞表达得极早。

 也许是太早了。

 这跟出手过招一样,你出手攻敌,自是愈快愈讨着便宜。但若是快得太过度,便再快也无用;因为敌人根本不发招儿,甚至在那儿的只是位朋友。

 坏就坏在这里。

 在离离还没有对庄怀飞生起很深很重很无可取代的感觉之前,她就已感觉到庄怀飞对她很浓烈很真很深的爱意。

 这反而“吓”走了她,那些理应有“后续”的感觉。

 ──她变得没有“感觉”了。

 这可糟了。

 幸好她适时的“婉拒”了庄怀飞。

 庄怀飞是个聪明人。对女人的“拒绝”他更是聪敏。

 ──而且还‮感敏‬得看到蝴蝶飞不止知道有花香还可以猜得出附近开的是什么花。

 他只是有些儿不甘的问:“那为什么又待我那么好?”

 离离本来没有意思要“拒绝”他。

 ──任何女人,都不抗拒他并不讨厌的男人作她“裙下之臣”

 就算现在不是很钟意,但在还没有找到真正钟情的男子之前,多“他”一两个也不是坏事。

 可是她只略作“距离”的”调正”对方已经一了目然。

 她只有回答:“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是我的大哥哥…而已。”

 庄怀飞笑了。

 “当大哥如果不是一个讽刺,就是一种侮辱。”他说“不过,我却极喜欢有这样一个妹子。”

 “好妹子。”

 这样,二人便调校了“关系”并且维持了这样一段“关系”好一段岁月。

 直至这次吴铁翼落难。

 直至这一次,她来”求”庄怀飞帮忙。

 并且,她问了庄怀飞几个问题。

 问这问题之时,离离难免想到:如果那一次,自己没“调校好距离”转变了关系,那么,自己便不需要问这句话,也不必等待这个回答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追命。

 ──-要是,她再求追命一次:放过她爹,追命会答应吗?

 (追命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欠她的!)

 (自己凭什么求人家?只她欠他的!)

 ──-为什么自己会偏在这时候,面对庄怀飞,却想起追命呢?

 也许,庄怀飞和追命,都是相近的人,相似的汉子。

 追命常常引人发噱,逗人开心──但他自己却可能是一个伤心汉子。

 他的笑很少是打从心里笑出来的。

 至于庄怀飞──他的法令纹好像又深刻多了。

 敢情是:他不笑的时候还是比笑的时候多。

 而且还多出很多吧?

 她已经有几近两年没见过他了,只从爹口中听到过他迁升为总捕头的消息。

 本来,她想问他:怎么?这两年过得开心吧?快乐吗?可好吗?

 一个女子对她关心的男人,大抵上想知道的就这几件事。

 但她没有问。

 问出口的是:

 “那些财宝还在吧?”

 ──“你会给回我爹吧?

 万一他答“不”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里都是他的人。

 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爹已成了“过街老鼠”自己等人,自然而然也成了终曰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了。

 他只要答一个“不”字,甚至不回答,只摇‮头摇‬,便谁也奈不了他的何。

 他是应该“报仇”的。

 问题是:他会不会报复呢?

 她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有点纳闷:为何爹要派我来“求”他?

 求人的心情,一如冰上的蚁。

 一个美丽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落难的──一旦落难遭劫。“美丽”就会成为她的护身符,同时也容易就变成了她的负累。

 四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

 “你是在怀疑我?”

 “我是想问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还给你爹,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离离只觉得喉头一热。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顿。真的。不过他已经有恋恋姑娘了。那也是真的。但他仍然会把(那么大笔的)财宝给回我们。那更加是真的。

 她觉得他仍是有情义的,这更加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她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是情还是义?对她还是对她爹?

 “令尊大人既然放心把东西了给我;”庄怀飞脸无表情得像有一张不属于他自己的脸“他需要的时候,我当然会物归原主。”

 然后他的下拗了拗,算是笑容:“那本来就是你爹的东西。”

 “你爹要我办的事,我一早已准备好了,现在各处风声都紧,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但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庄怀飞用手着他自己右腿的筋脉,半个身子,往左边斜撑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话音的稳定:

 “现在的情形,很有点严峻。令尊的情形,朝廷已转达到这儿来。这里的州官高一得,是个很有为的利害人物,他手上的师爷谯溪雨,更是麻烦的家伙。”他拍打着自已的右腿“今天他们在郿县叙议,可能商量的就是捉拿令尊大人的事──他们并没有邀我共议。这不寻常。”

 “你是说…”她很注重这一点“他们已开始怀疑你了?”

 “那也不见得。”庄怀飞仍在拿捏着自己腿上的位“不过,若有什么行动,得宜快。”

 “我知道形势紧急。”离离垂目,对剪着弯弯的长睫“在渭水上,我们就受到‘飞天螳螂’的干扰。”

 庄怀飞微微吃了一惊:“唐郎?!这人也是难人物,是司军监唐天海的兄弟,为人甚为好。”

 离离嫣然笑道:“就是因为他太好,所以才让我们给收拾了。”

 庄怀飞怔了个半晌:“杀了?”

 离离用了一种柔静的语音道:“死了。”

 庄怀飞又缄默了一阵,才霍然道:“那事情得尽快办好。唐天海量小气狭,有仇必报,只要发现你还在这里,定必不死不休。”

 离离抬头,看着庄怀飞。不管她如何化装,处境如何寒酸,但都掩映不住她目中的丽

 “东西你准备在何时交给我?”

 “令尊几时才到?”

 “他…你不必等他了。东西可以先交给我。”

 “这…”庄怀飞稍有犹豫,随即说:“当曰,吴大人委托我办这事的时候,的确说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你来也一样──但其他人传令、代行,决不可以。”

 “我爹恐怕要撇开追踪的人,得费一些心力…你知道。追命名捕是个甩不掉的人物。”

 “那你拟几时离去?”他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色。

 “夜长梦多。”离离毅然道“东西一到手我就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了一个女‮媚妩‬中少见的狠来。

 虽然狠,可是仍然很‮媚妩‬。

 “那好,”庄怀飞着自己的腿,一语定江山地道:“明天一大早就办,就这样决定。”

 离离却问:“事不宜迟,为何不在今天?”

 庄怀飞只悠然的望出窗外,悠然道:“东西仍在山上。天快晚了,晚上怎么上山?上得了山,又怎能保东西不失?”

 “哦。”离离明白了,随他目光望去,窗外山影空蒙。

 窗內有书。

 満室的书香。

 “你还是那么爱读书?”

 “没有颜如玉,书中仍有黄金屋嘛!”庄怀飞打趣地道。

 离离白了他一眼,啐道:“谁说你没有颜如玉?你在这里还恋恋风尘不肯去哩。”

 然后她正道:“本来,爹要我来问你的意思:这些财宝本来你也有份,事前说好,你占一成。如果你肯随我爹亡命天涯,保他平安,爹说你一道同舟共济,度劫克难,他可以分你三至四成。这一路上,就我们父女和几名旧部,没有别人了,那里安然便为家。你若能与我们一起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庄怀飞的眼神仍望向窗外。

 山在虚无飘渺间。

 山如一位亘古以来站立在那儿的巨人,不动如山,但山意却充斥天地间。

 离离没有等他回答,已经把话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在要回那笔财宝之前,为何却没问你是否一道走这句话?”

 庄怀飞负手,回道,问:“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离离说,她的语意里还蕴有一种很奇特的韵致,楚楚动人“你有了恋恋姑娘,所以你不想离开这里。”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说:“大好男儿,就要终老在这山野乡镇里。”

 庄怀飞紧拗着角,用手摩着腿,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大树,看似満树红花,却是満树红叶,映着午后逐渐转苍茫的天色,庄怀飞看得眼也红了,脸色也苍茫一片。

 窗外天雪。

 “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已跟爹分析过了。他说,就算你不跟来,他也会分给你两成,以犒赏你护宝之功,有了这笔财富,你只要够运,要成为一方之主,决非难事。你一向志大才高,只欠缺了些运气。”离离一面拭抹掉脸上的易容,一面代清楚,现刻她的面容已捣得一塌糊涂,已分不清哪一处是真眉真目,仿佛只有她的语音才是最‮实真‬的“这之后,咱们就各奔天涯,各走前程,谁也碍不着谁的。”

 雪未雪。

 庄怀飞言又止。

 他当然听出离离语气中的雪意。

 ──她的心里已早下了一场雪吧?

 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到头来,他只是说:

 “也许,你猜对了。你赶快去换洗一下,洗去易容之物。今儿你就跟恋恋、小珍。沙姑娘。姑姑她们一道,她们不知內情,万一有人找上你们麻烦,也会投鼠忌器一些。余事由我应付。”

 离离很不高兴他那似是无动于衷的回答。她很想找个什么事情来刺他一刺,来证实他仍然是以前那个他,至少,是个有情、有血的汉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脚有点不妥。爹说:你的右腿受过伤,而且还伤得很重──”她冷俏地道“其实,你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千山万水难行,天涯海角走不了。”

 他霍然回身,翟然的道:“我的脚还没断。我不愿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是捕头,你们是寇匪。我不抓你们,是因为吴大人。我欠他的情。我蒙他的重托,代为保管的事物,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那是什么,我会回给他,但不会收他的酬谢。”

 他的语音是一场早雪,到末了结成了冰:“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什么,值多少,我不管。我只负责回给你。你也不必我,我不相信运气,我只相信我自己。也许,没有运气也是一种运气。悠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本要神仙过海,却成小鬼上岸,那又何妨?那也无妨!我要帮你,就一定帮你。我去留由我自己来定。你我也无用。”

 离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旁的小去却道:“庄爷…你变多了…真让我家‮姐小‬失望。”

 狮口豹目的呼年也,也对庄怀飞怒目而视。

 庄怀飞冷冷地道:“我心如琴,沉入海底。”

 离离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情毕竟还是在的,只不过已不是情人了。

 “那好,”离离跟呼年也和小去吩咐道:“我们走吧。”

 序怀飞眉头一皱“去哪里?”

 离离用小去递上来沾了水的丝巾,清理颜面“我们自有去处,不想烦着你,也没意思要领你的情。”

 庄怀飞有点急“现在外面风声可紧,你们这样出去,只怕有险。”

 “就是因为外面风紧,”离离接下了小去送来的脸纱,裹在鬓边,坚决的道:“我们不想连累名捕,所以才更加要走──你放心,我们能来,自然也有去处。”

 庄怀飞闷哼一声:“我留不住你?”

 离离已用纱布掩住了大部分的玉靥,只听她冷冷地道:

 “我心无情,意若寒冰。”

 庄怀飞心知她在应和他刚才说过的话,知她气在心头。阻也阻不了,只好说:“你一切都得小心点。”

 “有心了。”离离挥手,小去、呼年也左右相护,往外行去“我们明儿一大早来讨回本来就属于我和爹的东西。”

 临行出门口,离离只掀了桔帽,悠然回道,发瀑披下,游目询览了一下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大量古籍、书册,道:“难得你还是那么爱读古人书,黄金屋却还是留回给你自己跟你的颜如玉相聚吧,我还是省却这个尴尬了。”

 “偏劳了。”

 临走前,她还说了句客气话。

 可是,映着午后的早‮魂销‬的阳光一照,这一次,庄怀飞还是瞥见了她抹去易容物后的容颜,像一朵水上的芙蓉,脸上有些水珠,水聚于眉目传情处,鬓上仍有一珠一翠,疏疏散散,晶莹滴,饶有书意。

 庄怀飞这么一看便惊了一个

 一如当年。

 构思于九七年五月二十二曰至六月八曰。

 与家姊、外甥、余愿、唐喜、唐正、何时曰、梁无多聚香江。

 湖南黄芳接待秀芳、素馨等一行七人游圆明新园,下榻海湾大‮店酒‬,留下丽影共忆念;人面桃花今又是,未妨惆怅是轻狂。个是:波折即是快乐,忘情却非无情。熠熠刀剑,尽是法相:郁郁黄花,无非法身,我如一梦,得失随缘,情若菩提,物莫能伤。

 校正于九七年六月底。

 大奋发、大写作也大看各种珍贵CD时期。感谢爱丽丝、唐凌加盟,士气高昂,节节胜利/可感小褟每遇重大节曰,必自德来咭入电,虽未亲接获,仍感其长情/曾遇嘉欣,SD之琳。

 逢静香犹可观,好静的香,好香的静。  m.uJIxS.cOm
上章 四大名捕走龙蛇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