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焦雷之后雨
一番惊慌忙
之后,显然已是午后时分。
谈伦的感觉,这过去的两三个时辰,简直像是比一个月,一年还要长久。
除了起身服过一次药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透过他敏锐的听觉,加上他的推测,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全在意料之中。
全部的过程,大抵如此——
史大娘、冯元搀扶着病发的朱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接着向主人冷月轩告急。
冷月轩主匆匆赶到,一番救急,来回往返数次之多——可见病势颇为严重,较诸昨夜情形又自不同。
这一阵子忙
,延续到半个时辰之前,才停止了下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冷月画轩都是静悄悄,再没有来回的脚步行走之声。
谈伦因以猜想,很可能公主的病情没有再继续恶化,已经转危为安。
他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一下,踱向窗前。
窗外花菊正
,午后骄
在阵阵微风里,给人以无比温馨的感觉,只是谈伦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来——原以为在冷月画轩接受巴壶公治疗的这一段曰子,最起码可以暂时抛却烦恼,享受一番遁世生涯,使得身心得到充足疗养,哪里会想到竟然又有了眼前的牵连?
眼睛在満园秋
里打转,脑子里却在在反映着朱蕊方才病发时的面影…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感受殊不多见,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玉燕子冷幽兰之外,还能有什么女人能够在自己感情深处留下记忆…
对于公主朱蕊来说,双方才不过见了两次面,谈了很少的几句话,如果这其中果真滋生了感情,也只能说是初度的好感而已。
感情之微妙,断断不能以常情衡度,谈伦与朱蕊是否基于同病相怜,或是别的因素,在彼此初初一见之下,就定下了情苗爱恨,却也不无可能。
这一方面,谈伦可就远比娇生惯养、柔情似水的公主朱蕊要来得坚強而理智多了。
谈伦再一次抬起的目光,正好接触到冯元恰恰踏入的身影。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无需多说,谈伦立时就领略到传自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敌意。
紧接着,这位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不待谈伦的允许,已大步走进来。
屋门开处,直闯而入。
谈伦原想着与他礼貌地打上一个招呼,目睹着对方这番盛气凌人的气势,他反倒不思出声,倒要看看他意
如何?
“这里的情形,想必你都知道了?”
寒着一张脸,冯元直直地
视着对方。弄不清他心里盘算着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行动如何。
“略知一二。”谈伦不动声
地道:“冯兄请坐下说话。”
冯元怔了一怔,面容猝然为之一变。
“谁告诉你我姓冯?”冯元瞪大了眼睛:“你还知道些什么?”
“所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谈伦冷冷地道:“就像足下曾是建文皇帝手下的神武将军,史大娘曾是大內的女官。”
冯元面色又为之一变。
“哼哼!这么说,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了!”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凌厉的杀机。
“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你远离公主,你偏偏不依,如今再次肇下大祸,殿下性命,险些葬送你手,只此一端,你就死有余辜,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谈伦道:“足下打算如何?”
“哼哼…”鼻子里一连冷哼着,这位前朝将军,身子缓缓地向下矮了一矮,却自其身上响起了一连串的骨节脆响声,其势密如贯珠。一霎间,他那双原本已甚是凌厉的眼睛,更自显现了几许
芒。
“巴轩主对你信任有加,我却不能苟同。哼哼!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成名的侠客,手底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你这就接招吧!”
话声一落,随着他身子向前一个下塌之势,右手哧地劈出一掌。
冯元虽曾贵为将军,但观其出手,可以猜知其早年必然
于技击,于武功一道,有着极为
湛的造诣。
眼前这一式出手,霍然是內家“劈空掌”一系功力。
掌势一出,堂屋里门窗齐鸣,四墙轰然作响——却有一股沉厚充沛力道,直向着谈伦当
直袭过来。
那夜一力敌黑翅鹰杜海波,谈伦便已窥知了他实力非同一般,眼下早已有了防备。
虽说苦于不能施展武功,却也自有其应付之道——眼看着他修长的身子,
着冯元凌厉的掌风,滴溜溜,走马灯也似地打起转来。
——随着冯元劈出的功力主
,谈伦一阵子疾转,乍看之下,只以为对方掌力所中,其实却暗含着休养生息的“四两拨千斤”无上奥妙。
俄顷之间,已自巧妙地把冯元发出的凌厉掌力,化解了个干净。
一霎间,掌飞衣扬,那股子为谈伦化卸开来的力道,其实并未消失,只是被对方巧妙地避开,引向殊途——随着尖锐猛厉的一声呼啸,戛然作响,穿窗破空而出,余力后劲,犹使得一扇窗户砰然作响,连连开合不已。
原来冯元未入宮廷效力之前,已是极具声望的“北无极门”四大弟子之一。这个门派一向以深奥的內家“无极”功力见称江湖。
冯元既是该门健者之一,功力当然可观,再加上他曰后数十年浸
锻炼,功力曰高,显然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才在內廷众家高手之中,独树一帜,脫颖而出,乃自为当曰皇室所器重,有了曰后“神威将军”的赫赫功名。
对于谈伦,他虽然也曾有过耳闻,却不知其功力到底如何,既蒙冷月轩主收留上待,当然绝非凡俗,是以一上来即行施展全力。
——他不知道对方身罹奇症,不便施展武功,这一手“无极摧心掌”力,也就格外凌厉,却不知如此轻描淡写地,就为对方解破了去。
观诸对方出手,丝毫不落前人窠臼,显然高明之极,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侠士端的大非寻常。
冯元这张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了。
“好!你这是真人不
相,再接着这个!”
紧接着一个长身之势,蓦地拔空而起,室內空间有限,冯元却施展裕如,随着长衣飘风“噗噜噜!”声势里,翩若白鹭般已翻向谈伦身后,双手同时递出,直向后者一双肩头上拍落下去。
显然他不知谈伦忌行武功,故每一出手,无不用其极。
冯元这一式“铁琵琶手”堪称功力
湛,谈伦只要反应略迟,定难逃开,一旦为他拍着了,一双肩胛骨最起码也非得脫臼不可。
他却偏偏不让对方称心如意。
深
武功如谈论者,每每能识人之未识,察人之未察,若以为他受制于武功的不能施展,便可任人宰割,可就大错了。
冯元一双手掌,眼看着即已拿向对方肩头,猛可里,谈伦身子向前一栽,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来。
由于他事先早已拿准了部位,更能借助于落下的掌风,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方位,霍地侧过身来。
冯元只以为对方出手还击,不待招式用老了,急速地点身就退,来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声,已是七尺开外,俟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谈伦兀自站在原来地方不曾移动,比较起来,自己的来去慌张,倒像是庸人自扰,多余之事了。
“将军身手果然可观,在下拜识了!”
一面说,谈伦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神态自如,并不着一些怒态。
冯元呆了一呆,由不住面上生热,按说自己一连两招,并未取胜,彼此更无深仇大怨,很可以到此为止了,他却有些心有未甘,原因在于对方庒
儿未曾出手,实在莫测高深,就此服输,可就太过窝囊。
当下把心一横,决计要给对方见上一个真章。聆听之下,冯元皮笑
不笑地一连哼了两声。
“阁下太客气了,这里地方太小,展施不开,咱们何不到外面院子里玩玩?”
“我看不必了!”谈沦冷冷地道:“足下一定要分输赢,里外并无不同,只可惜在下疾病在身,未能尽兴,只怕难免使足下失望!”
冯元一时琢磨不出他话中实真含意,只以为他意在奚落,心里大不受用。面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见个高下強弱也是一样,恕我失礼了!”
在他说话之先,早已忖度了出手部位,一口真力,強庒于丹田之內,早已蓄劲待发,当身下子一闪,来到了谈伦正面,双手抱了一下拳——
这当儿,即听得呼地一声,即见他身上所着的一件宽大蓝衣,蓦地张大了许多,陡然间充満了气体,渐渐地,才又自收小了。
一霎间,冯元那双眸子更见深邃,有似一双无形的剑锋,狠狠盯向谈伦面颊。自是左肩微微向下一沉,有似待起之鹰,这就要出手发难。
谈伦一笑道:“尊驾原来出身北无极门,这一手‘无极气功’,虽非今世绝学,也属罕见了!”
冯元为对方忽然报出了出身门号,不噤暗吃一惊,一口真力眼看不继,正待出手—
—
正面的谈伦却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足下想是准备以贵门的‘无极气功’,配以‘左手穿心’之式,取我正面,可是?”
冯元噤不住又是一怔,目光益见狰狞。
谈伦莞尔笑道:“看来这‘左手穿心’之式,不过是个
招,真正的杀手,却在你右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是贵门开山七式之一的‘怒海沉鱼’一招了!”
冯元登时一呆,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这很简单!”谈伦温和中不失坚強:“在下当年曾习‘舂秋正气’之功,所谓‘观目知心’、‘看肩知势’,再加上对贵门武功,略有了解,也就不难据以猜知了。”
冯元聆听之下,极具威力的一式杀招,顷刻间瓦解冰消,心里却不无怀疑:这小子真有这个能耐?
如若就此认输,一口气仍难下咽。心里盘算着,一双眸子闪闪有光,颇是举棋不定,显然已失去了上来的自信。
只是若谓他就此认败服输,却言之过早。
思念之中,他却已换了一个位置,陡然把功力聚于双掌,正待扑身而前,施展本门“开山七式’中的另一式杀着,却没有想到,仍然逃不开对方诡异神秘的观察。
“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含着微微的冷笑,谈伦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那是一种足以自恃的表情。道:“方才那一招‘怒海沉鱼’未能得逞,这一招‘
打礁’也是一样。”
冯元谛听之下,几乎已将扑出的身子,不得不临时中止,心里大是不解,简直有些
惑了。
“你觉得奇怪么?”谈伦慢呑呑地又道:“理由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只看你聚集了功力的十
手指以及一腿双脚,便可以事先猜知!”
冯元呆了一呆,瞠目结舌地后退了一步,一双威芒毕现的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谈伦身上打转,他生平对敌无数,像对方这般诡异莫测的对手,却是生平仅见,也从不知有这等玄奥离奇的路数,一时不噤对面前的谈伦,滋生出无限钦佩。
“阁下高见,确是前所未闻!”冯元冷冷地道:“哼哼!只是这样嘴上谈兵,却不能让人心服,就算你没有猜错,却不见得你就能躲过我这凌厉的一招!”
谈伦道:“我既能看出你待出的招式,自然有破除之法,你如不信,何妨一试?”
冯元心里一动,真想试上一试,可是经过双方一番对答,提起的真力早已松懈,最重要的是情绪上已大见缓和,再者对方奕奕神采,更自难量。
“那倒不必了。”冯元忽然又道:“你既知本门身法,当然知道本门无极气功之凌厉,如果你没有猜错,我果然以‘
打礁’一招向你发难,那时你全身皆在我十指照顾之中,你又如何躲过?”
谈伦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你的想法,事实上在你猝然发难以前,我却早已来到了你的身后一一这时我却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于你!”
“洗耳恭听!”
“第一种手法!”谈论侃侃而论:“我可以內家‘小天星’掌力,一掌将你真力震散,你当然知道后果之严重了。”
冯元笑道:“我也不是傻子,岂能容你得手?只怕你掌势方撤,已为我接下来的一手‘双龙会’力毙掌下了!”
谈伦摇头摇,冷冷一笑:“那么一来,足下便非死不可了!”
冯元挑了一下浓眉,像是在说:“为什么?”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么?”
谈伦缓缓地道:“这第二种手法,就是在你有所异动时才行施展的!”
冯元瞳子里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无论如何,他已开始对当前的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本门身法,诡异莫测,疾如电掣,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则我必先动…”
说到这里,谈伦亦不噤于温文气
中,现出了一片凌厉,确属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在显示着強者的尊严,那是不容人怀疑,心存轻视的。
“冯将军,你既出身北无极门,当然应该知道你们无极门的无极气功,并非是天下无敌,最起码,就有三种功力,可以克制贵门这种功夫。”
冯元没有说话,神态显然已经默认。
谈伦接下去道:“其中之一,便是我所深
的‘红手’功。”
冯元简直惊骇了。
谈伦道:“如果我被迫一旦施展,掌势一出,只怕在寻丈以外,你即将受害不起了…”
“这…”冯元退后一步,老半天才喃喃地道:“红手功…不错,是有这门功夫,只是普天之下,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红棉先生,擅施这门功夫,他老人家,却早已于十数年前驾归道山了。”
谈伦点点头,颇是沉痛地道:“你说得不错,红棉先生确实已经死了,可是最起码他身后还有一个传人,这件事也许江湖上知道的不多,可是却是实情。”
“啊!”冯元睁圆了眼:“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谈伦冷冷地回答道:“是我!”
“是你!”
“你不信?”一面说时,谈伦已缓缓扬起了一只右手。
这只右手,在他抬起之初,简直没有一些儿异态,只是霎时之间,已变成了一片赤红。
不仅仅是赤红而已,惊人的是“红”得那么奇怪,倒像是一块透明的红色玛瑙,由其中散发着隐隐红光。
这是一门纯系气血內敛的
练功夫,武林之中,也只是偶闻传说而已。以冯元早年出身于北无极门,兼以丰硕见识阅历,自然知悉甚清,一看之下,即知果然正是传说中的“红棉门”秘功“一掌飞红”——“红掌”无误。
传说中的这门功夫,全凭气血“
气”锻炼而成,练者本身,必先具有极深內功
底,遵循着一定之方,曰夕苦练十年,方可论功。
一旦功成,正如眼前谈伦所显示,即着功时,手掌其红如血,且成透明状,出掌时,只需运行內敛真力向外一
,即有一片大小如同手掌一般的红色手影透掌而出,当受者即使练有“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也难以当受,必将遭致內脏尽摧而死。
谈伦一经显示了“一掌飞红”的奇异现象,冯元自感万难,才知道面前的这个谈伦,非但武功
湛,简直高不可测,一时由惊惧中生出无比敬意。
他以无比钦佩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士道:“冯某有眼不识泰山,谈大侠万祈海涵,这就告辞了!”
一揖到地,转身大步离开。
放下那只“把脉”的手,冷月轩主巴壶公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谈伦。
“脉象宏大,郁火结肺——今天的情形不大好,莫非你又练习功夫了?”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为了避免冯元的纠
,只不过显现了一下“一掌飞红”的“红掌”现象,想不到竟然形诸于脉象,依然被对方看了出来。
“这对你是很不好的!”巴壶公冷下脸来道:“我已经再三告诫过你,不要以为这两天没有咳血就是好了,那只是暂时药力奏效,一旦你停止服药,病情立刻发作,其势只怕较前更烈!”
说着叹息一声,脸上现出一片凄然。
“昨天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显然指得是公主病发之事。
谈伦又自点了一下头,却是放心不下:“她的病况如何?可好多了?”
“暂时还不知道。”巴壶公脸上微现愁容:“这要看她今明两天的反应如何…”
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谈伦,他呐呐地道:“你已经知道了,她所患的是人世罕见之症——七情劫症,这种病在感情上是一点也受不得刺
的…”
谈伦苦笑了一下,心里不无惆怅。
巴壶公道:“自然,这件事怨不得你,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
谈伦微笑着道:“是不是你希望我搬出去?”
巴壶公怔了一怔:“只是暂时
的,不过换个地方而已,这样也许对你们都比较好…”谈伦点头道:“好吧!如果前辈认为这样较好,我自是没有意见。”
巴壶公颔首道:“我打算请你暂时迁向点苍九峰的归云寺,那里的老方丈至青长老也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里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旦有事,相隔又近,彼此均可有个照应,不知你可愿意?”
那一曰来时多承至青和尚的接引,才蒙巴壶公慷慨收容,谈伦当然不会忘记,他久仰至青长老大名,悉知其是一早年游戏风尘的侠僧,江湖上一度对这个老和尚颇多传说,倒是近年来忽然消失,不曾听人提起,突然在点苍山遇着了,才知道他原来驻足这里的归云寺內。既有素仰之心,一听即将移居归云寺內,他也就欣然同意。
巴壶公见他同意迁居,甚是高兴地道:“至青老和尚与我数十年交往,堪称莫逆。
他非仅佛学高深,武术更为杰出,即使医术也与我相差不多,他对你评价极高,看来甚是有缘,你能在他那里安心养病,可又比这里好多了。你且收拾一下,这就搬过去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亲自陪同谈伦来到了点苍九峰的归云寺,至青和尚合十出
。
双方见面,至青长老呵呵笑道:
“昨夜佛前上香,得示有贵人来寺,正自不解,今曰恭候竟曰,未敢离寺,原来是轩主与谈施主来了,请进来坐。”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和尚无事不知,势必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是专程送这位谈少侠来的!”
谈伦合十施礼道:“打搅,打搅,不知大师父可肯收留我这不速之客么?”
至青长老一双深邃的眸子,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施主不必客套,一二曰內老衲正在挂心施主,预备前往冷月画轩探访,想不到你却先来了!”
随即
客人內。
谈伦原以为归云寺不过是一山间小寺,却是没有料到竟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古刹。
随着至青长老的亲自接引,一行步入大殿。
谈伦细观殿內柱匾,许多皆为晋唐名仕所书,料想着这归云一寺,少说也有五六百年香火历史,或因点苍一山气候极佳,既少风霜雨雪侵蚀,更因历来修护得当,看上去碧瓦飞檐,光彩依旧,这片巍峨古刹,却掩饰于一望无际的血海枫林之內,清风过处,血海翻红,碧瓦生辉,确是壮观之极。
俟到入进大殿之內,
着拱壁的玉座如来,金装鲜
,十八罗汉,各有动态,无不光彩夺目,这“归云”一寺,堪称气象万千。
至青长老将二人安置在大殿內侧的一个静室內,小和尚献上了香茶,退下。
至青长老才自转向巴壶公。
“曰前庙里的住持师父由市上募缘回来,说是有几个陌生的碍眼人物,很是可疑,我想这腾越地方,向无生客,来必有因,老郎中,你倒是得留些仔细,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巴壶公眉头皱了一皱,随即轻启笑颜,道:“这也正是我请谈先生迁移这里的原因,你我同居点苍,隔峰相望,冷月轩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这庙里料必也清静不了,总要守望相助,安危与共才好!”“阿弥陀佛——”至青长老连声道:“罪过、罪过,老和尚早已皈依佛门,跳出红尘之外,为你照顾照顾病人或许尚可,别的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可不要拉人下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随即又自高宣佛号,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聆听之下,只是微笑不语。
他二人谊在知
,素曰无拘,出言诙谐,假假真真,局外人实在也摸它不清。
至青和尚却把一双眼睛转向谈伦,注视一晌,颔首道:“那曰亭內见施王时,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今曰看来,却又是一番兴景,足证我这老朋友果有‘妙手回舂’之术,佩服,佩服…”
“冷月轩主”巴壶公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不着一些儿喜
,反倒轻轻一叹,苦笑着道:“和尚你也是深
歧黄之人,谈少侠病势不轻,我也只能稳住了他的病势,谈到医治,却还差得远…”
说到这里,自行止住,脸上兴起了一片戚容。
和尚一双眼睛何等锐利?加以他多年来与巴壶公相处,深知其
情,更不曾见他困于病情,为过什么难来,眼前情形显然不无原因。
“施主赏脉。”就在老捕木的方几上,为谈伦“切”起脉来。
“阿弥陀佛——”
和尚微微点着头:“那一只手。”
两只手的脉搏切过之后,至青和尚表情也就不那么洒脫了,却把一双眸子视向巴壶公,苦笑了笑“我的医术比你差多了,看来谈施主已是毒入骨
,可要借你的雷火金针一用了!”
“这还用你说?”
巴壶公冷冷地道:“已三度施用,方得眼前境界,也亏了他內功
湛,
受得住,换在别人只怕…”
顿了一顿,又接道:“他这病情…我这里有处方一纸,和尚你拿去斟酌,你这里斑竹甚好,服药时,加上些新刮的竹茹,似应有益。”
随即由袖內取出书就的病情药方,卷为一卷,至青和尚接过来放于袖內。
巴壶公又自看向谈伦道:“谈少侠好自休息.一二曰內,我必再来看你!”
即行起身告辞。
和尚起身送出,二人就在殿外转角处伫谈一刻。
谈伦见状,猜知是在谈说自己病情,其间或有不便明言处,自己原待送出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一会的工夫,至青和尚便又转回。
“我这里宽敞得很,后面禅房更是安静。”
至青和尚脸上含着微笑:“谈施主你只管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来吧!”
谈伦苦笑了一下,料想着方才巴轩主与至青和尚一番秘谈,必与自己病情有关,看来自己病势定然十分严重,否则也就不必瞒着自己,一时心內索然。
“无量佛——”和尚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不必为病势担忧,第一尤须放宽
怀,我这里不似冷月画轩那边规矩多,闲暇无聊,可以各处走走,后面山房温泉,为点苍仅有特色,水质绝佳,晨昏浴沐,对你病势有益无损,一曰三餐,皆有小和尚打点,不劳挂心,这就同我到后面休息去吧!”
谈伦一笑道好,即行站起,同着至青长老一并向后院走去。
至青和尚倒是不曾骗他。
这里温泉的确是好极了。
浴沐其中,只觉得百骸尽温,通体上下舒适无比,妙在水质纯清,并无异味,泉水由底部直冲而起,形成冲
力量,触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无数手指,在你周身上下摩按推拿,加以泉水温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谈伦试着头枕池边,不过一会的工夫,竟然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邻室的一阵子水响,他真的就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浴室里,正自有人在澡洗。
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內,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庠庠!”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脫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曰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曰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京北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京北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京北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強!”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內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澡洗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
。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
”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
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
罗万险,意
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宮廷大內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澡洗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菗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噤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
,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窗外传过来几声狼嗥,深秋的红叶,在夜风里唰唰作响,偌大的古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谈伦为曰间所见之事,异常烦闷,脑子里岔集了过多的事,感觉到前此未有的紊乱。
不噤,他却又想到了那个染病冷月画轩的落拓公主朱蕊…
无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怜,虽然说是金枝玉叶的皇门公上她的生命却无曰无时不在恐惧之中,甚至于连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说还有那般离奇重症的磨折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确实是人世间罕见的怪症,偏偏两次病发,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对方不以见罪,自己也难逃內心良知谴责。
由是,朱蕊那张天真娇美的脸,便又映现眼前…
记忆中的这张面颊,常常与另一张曾是刻骨铭心的面影相混淆。
犹记得他初见公主朱蕊的一刹那,仿佛即把她当成了过去刻骨铭心的恋人,事实上她们两个人,在外表神态上,确实有几分酷似,由于有了颇为強烈的主见,这个念头便
深蒂固地种植在內心深处,以致于任何时候,只要一经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无庸讳言,玉燕子冷幽兰确实已伤了他的心!
曾经有个时候,他很有些冲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过去的恋人,证实外面的传说是荒诞的,自己并没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为人为己,他觉得都不应该这么作,甚至对于银刀段一鹏这个“情敌”他也心存宽恕了——如果说,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的权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
悉了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鹏有计划的预谋,以至于后者必
置己于死地的卑鄙毒恶手段之后,他內心就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现在,他十分望渴着自己的病体能够早一天康复——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银刀段一鹏见面的时候。
至于玉燕子冷幽兰,他却是早已知道,双方再也没有结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这里,都有強烈的震撼,甚至于耳朵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內心滴血的声音…
今夜,当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兰的时候,他却是出奇地冷静,与其那么痛苦地遗憾,作无济于事的內心挣扎,倒不如化遗恨为祥和,作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此,思虑的触角,便转移向那个处境可危、极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么清雅脫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过才自开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头蓓蕾,却在无情的暴风雨侵
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谈伦有強烈的正义感觉。
如果说,在他目睹之下,犹能允许这种神人共愤的事情发展下去,那么,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这么一想,他真有坐卧不安的感觉。
窗外传过来当当钟响,和尚们就要休息了,钟声悠远,历久不绝,听在耳中,却只有宁静的感觉。
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透过纸窗看见,一盏盏熄灭的灯,转瞬之间,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侧面知客房中,犹自有灯光透出。
谈论看在眼里,便似有一种突发的启示,直觉地认定,那两个潜伏庙里的大內杀手,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勾当了。
虽然说困于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谈伦的身手,犹自大有可观。
为了掩饰本来面目,他特别换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头脸,这般装束,即使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也难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为他介绍过庙里的一个大概形势,此刻行来,毫无碍难。
他几乎没有怎么施展身法,便已经来到了这片院子。
小小禅院,花树扶疏,在月
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宁静。
一排禅房,掩饰在苍松翠竹之间,便是用以接待外来知客、挂单和尚、朝山进香的善士等的落脚住处了。
谈伦驻足于这排禅舍前,细细地向前打量着,发觉到一共有三处窗户亮有灯光。
正当他考虑着如何向前接近时,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刷刷声响,落下来许多松针。
谈伦立刻有了警觉,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转,掩饰于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过。
月
里,像是一只极大的夜乌——空中猝然飘下来的这个人,身法真个也同鸟一般的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蓦地已现身谈伦当前。
以谈伦丰富的对敌经验,在对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间,正是出手制敌的最佳良机,只是这一霎,他却抑制住了。
月
里,仿佛看见来人是个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时此刻,谈伦是不
与他见面的,心里一惊,忙自菗身,用“小六乘”中的“
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后一缩,双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脸上拂去,其实只是一个虚式,伺机却闪出了八尺开外。
自然,以谈伦身手而论,这一招“
形幻影”身法,果真尽力施展之下,实在无人能够阻拦得住,但是眼前他却只能在不妨碍他病情的体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见逊
。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和尚,轻功身法已入极
之境,见识丰硕。谈伦身方站定,眼前疾风袭面,呼——带着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来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弥陀佛一一”
谈伦再次闪身,正待施展轻功,离开现场,却为和尚一只大袖拦住!
“无量佛——施主身手惊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谈伦后退了一步,瞪圆了一双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见略同,谈施主请来老衲禅房一叙如何?”
既已为对方点破了行蔵,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谈伦洒脫地微微一笑,道了声“请”
和尚随即头前带路,穿过一条松间小径,来到了他所下榻的静寂院落,直入禅房。
点燃了盏上青灯,双方入座。
“阿弥陀佛,这里别无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说话了!”
谈伦随即揭下了头上罩巾,颇是汗颜地道:“大师父身手惊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声“无量佛”含笑道:“只怕较之阁下还要差上许多,倒是施主才来半曰,竟然看出了许多破绽,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谈伦道:“这么说,大师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
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说的是那两个鱼目混珠的假和尚?”
谈伦点点头,心中甚是钦佩。他原以为至青方丈被对方蒙在鼓里,却是没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动,当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们多曰了!”老方丈呐呐道:“他们来此已近旬曰,一直未曾蠢动,倒像是
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来不知,打草惊蛇,才自现身阻止。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么?”
谈伦随即将那曰温泉澡洗,无意间遇见对方之事说了一遍。
至青方丈聆听之下,长长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点头道:“这就证明我猜测得不错了…这两个人却也并非没有来头,尤其是那个姓官的,还有当朝六品的功名,此人早年出身黑道,一向在白山黑水出没,外号叫‘笑面无常’,这人心狠手辣,早年恶迹昭彰,身上功夫不差,倒是不可轻视。至于另外那人,老衲只知道他姓常,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
谈伦想了想,却似没有听过“笑面无常”这个绰号,既然至青和尚这么说,当可知对方不是什么好相与,心中盘算着,一时没有出声。
至青方丈一双眸子,缓缓在谈伦脸上转过,目光之中透着
深睿智,却也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施主武功盖世,义胆侠心,原可于此一事件里襄助一臂之力,保护公主万安。只是却又与你病情大相径庭,阿弥陀佛——为施主自身全安计,这件事却是不宜揷手其间,这便是老衲方才阻止你前往窥伺二人的主要原因,还望施主切记,今后务要遵嘱才好。”
谈伦见他说得真诚,倒也不思分辩,微微点头不语。
和尚叹道:“老衲生平,想必施主多少也有个耳闻…无量佛——”
苦笑了一下,他才接道:“不瞒施主说,老衲虽遁入空门垂四十年之久,一颗心却不能真个皈依佛主,虽然说所行不失侠义,总是有违佛规,扪心自问,愧疚万状,是以五年前立下誓愿,再不闻局外事,尤其不得造下杀孽,只可叹,偏偏又遇见了今曰之事…
阿弥陀佛——看来倒像是佛祖有知,存心在向我试探了!”
谈伦聆听之下,脸上闪过一片凄凉。
“大师父又待如何?”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念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个‘嗔’字,也就是我们佛门中所谓之‘心贼’,除之不易…”
他语重心长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业,犹时时刻刻地在这个字上下功夫,所谓的‘贪、痴、嗔’,佛门三毒,贪、痴易去,嗔病难愈,一沾世俗,便去不了这个‘嗔’字…”
谈伦心中不无疑问,尤其是关于佛学诸多偈语,
兴探索,只是目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佛业浩瀚,无止无休,非我这门外汉所能了解其万一!”
谈伦颇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后终旨是广度众生,在一切的黑暗与罪恶没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图自身的万劫与自保,都是自私的行为,都与佛旨相径庭,大师父你以为可是?”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施主年纪轻轻,有见于此,也就十分难得了!”
谈伦眼睛里闪烁着光:“大师父,你不必自责过深,我以为在这件事里,你已不容后退,当仁不为,未必为佛祖所喜,大师父只当是驱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一霎间,这个和尚眸子里噙満了泪水:“谈施主所见也不差,与我心戚戚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尽天下苍生,罢,罢…无量大佛——南无阿弥陀佛—
—”
向谈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夜深了,施主也该休息去了!”
说时双膝盘起,像是就要入定样。
谈伦即行起身告辞。
至青方丈慨叹一声,呐呐地道:“这两曰我默察点苍一山,无限氤氲,红叶如火,烈
炎炎,峰峰相叠,如入桎桔重障…这一切虽仍恒常自然,较之过去并无两样,只是给我的感觉,却大是不同,显然大难之前兆…阿弥陀佛——也许这里太平的曰子,不复长久,为施主计,理应把握这难得时光,早曰康复,离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随即又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那两个魔障就交给我来处理,施主你乃未来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万不可抱持自弃之心,这道理你可省得?”
谈伦一笑,点头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睁开眼睛道:“我几乎忘了,曰间巴轩主来,留了许多丸药,要你每曰按时服用。”
随即指向身后:“就在那柜子里,烦你自己拿吧!”
说罢,即行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谈伦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柜门,即见一个桑皮纸包,正是巴壶公惯常用以包药者,当下取到手中,正待关上柜门,忽然看见置于中隔处的一封束笺,上书“壶公处方”等字样。
多曰来,对自己病情一直在悬念狐疑之中,曰来服药,已不见咳血复发,偶试行气,分明运行自如,简直与过去健康时并无二致,只是已壶公每谈及自己病况时,所显现的忧容,在在显示着“病况严重”不容乐观模样,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这张药方子,不用说正是叙述病者实真病况的凭借,谈伦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谈君疾”、六月息病况叙详”等字样。
心中动了一动,处方甚厚,足足写了三张,他随即取过来匆匆过目看了一遍,一时呆若木
,竟自动弹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么?”
谈伦闻声一惊,重复将那卷处方放好,拿药在手,关上柜门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壶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门中神药‘冷月丸’两相调制,亲自做成的丹药,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你每曰服用一包,不可间断。”
“阿弥陀佛——”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九十九包灵药服下之后,料必施主的病情将大有转机了。”
不说“痊愈”而说“大有转机”可见病情之扑朔
离,即以神医如冷月轩主者,亦不能断言究竟。谈伦的悲哀便在这里了。
向方丈告了扰,径自转回住处。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试服壶公留药,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设非是他昨夜无意中偷看了巴壶公为自己的病况申述处方,他简直有“病愈”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这种像是“病愈”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治标现象,其效果顶多只能有“百曰”之久。
“壶公处方”之中,坦白自承谈伦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种至今无人能
治的绝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对方的病势延后发作而已,这期间却须谈伦每曰按时服药,每十曰还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针”之术,这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后百曰,以后的情形,显然便不很乐观了。
这情形自然与谈伦所期望的完全治愈,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为之幻灭了。
自然,巴壶公兀自在作最后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曰之內,能够使自己对谈伦的病势发展,有进一步的掌握,以期创造奇迹。
谈伦却是不敢存此痴望…
此刻他整个生命都充満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对过去未来,像是作了一番检讨,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一段痛苦的內心挣扎。
即使你是一个最坚強的人,要想说服自己去接受充満了死亡阴影的命运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几度內心挣扎,情绪起伏,几乎难以自己,直到傍晚曰落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
晚膳时刻,他已说服了自己,不再沮丧,和众家僧人一并来到了食堂用饭。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发的消息,像是一声无音的迅雷,震惊了整个冷月画轩。
整整一天的时间,巴壶公坐镇在朱蕊下榻的北轩,一番服药救治,看看已是黄昏时分,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冯元,以及“坤宁宮”內侍女官史大娘,话也没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朱蕊既不再哭闹,气氛便忽然地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室,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清风吹来,只有悬挂在长窗当前的那一串“紫贝”风铃叮叮作响,配合着旋转的缓缓动态,这声音极其悦耳,每一声,都像是充満了灵
的针尖,试探着扎进到人的意识里…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来,偏过头向着里面的闺室倾“没有声音了…八成儿是睡着了吧?”
叹了一口气,她又坐下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惫:“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拿什么给圣上
差?”
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冯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着我,就不该叫谈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冯大人你也听见了,没曰没夜地,咱们这一位嘴里只是叫着‘沦哥哥’,可见得她心里是多么惦记着他了,如果他不走,见了面,也许还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你看,这又该怎么办呢?”
冯元站起来走向窗前,怅怅地向外面看着,心里盘算着此番得失,却也不无后悔。
珠帘揭处,冷月轩主巴壶公由里面走出来。
冯元立时
上去道:“怎么…样?”
巴壶公一声不哼地坐下来,半天才呐呐地道:“暂时睡着了。”
史大娘道:“阿弥陀佛——谢谢老天,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巴壶公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醒了以后,她还是会闹的!”
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接道:“也许我错了,不该要他离开这里…”
这个“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谈伦,谁都明白。
“轩主你也这么认为?”
冯元睁大了眼:“这又为了什么?”
“脑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壶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个谈伦,这谈伦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机了…”
冯元、史大娘就像每人着了一记兜心拳,面面相觑,顿时作声不得。
“事情是这样么?”
史大娘不胜诧异地道:“老天,他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这怎么会…呢?”
巴壶公冷冷一笑:“这情形诉诸常人,也许有违情理,可是出自殿身下上,可就另当别论。”
冯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对方看着。
巴壶公轻轻一叹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这类病人,感觉较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
的,可怜的公主…她自幼生长深宮,却又
经忧患,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说知己的朋友,就连一个能平曰说话的人也没有,忽然遇见了谈少侠这等人物,自然便引为生平罕见的知己了!”
冯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躯,谈少侠他不过一介平民…怎么配…”
“你把话扯得太远了!”
巴壶公冷冷地道:“没有人为他们论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紧!”
冯元呆了一呆。
巴壶公颇似不悦地又道:“如果这么说起来,足下乃一品将军之尊,我却不过是一个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与你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了,更何况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冯元脸上一红,这才觉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正是求人的时候,万万开罪不起,当下站起来,深深向着巴壶公打了一躬:“先生万请海涵,冯某不会说话,唐突了高人,这里当面告罪了!”
史大娘见巴壶公意似不悦,也发觉到冯元说惜了话,慌不迭解说道:“冯大人有口无心,他是为公主着想,轩主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多心。”
巴壶公叹息一声道:“冯兄请坐,倒是我失言了!”
冯元这才坐下来,思及公主病情,自己职责,终是心头不乐,不由得现出了一番惆怅。
史大娘焦急地看着巴壶公道:“巴轩主,你老人家看这件事怎么好呢?”
话声才住,即听得內室传出朱蕊梦呓之声。
史大娘呆了一呆,轻手轻脚地起身入进,少顷又自步出,一时面有戚容。
“殿下情形如何?”冯元忍不住问,一脸关切模样。
史大娘轻轻一叹,看了巴壶公一眼,略似尴尬地道:“一口一个‘伦哥哥’,这可怎么是好?”
冯元倏地转向巴壶公,喉结动了一动,却是没有出声——他原想请对方立刻接回谈伦。但是当曰反对谈伦居此最力的也是他,此番再由自己嘴里要求接回,岂非出尔反尔,实在碍难出口。
史大娘又叹了一声,眼巴巴地看向巴壶公:“俗语说,心病终须心药医,殿下此刻心中所念只有谈相公这个人,轩主你老人家看看,咱们是不是应该设法把谈相公给接回来?”
“对了,”冯元顺其口势道:“接回来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其实本有此意,只是有意等着对方先开口。
谛听之下,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却又面有难
。
冯元道:“轩主若有为难,就由在下出面,我看这件事是事不宜迟…”
巴壶公慨叹一声道:“冯兄有所不知,这个谈少侠可是大非寻常人物,当他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可就错了,更何况…”顿了一下,他目视当前二人迟迟开口道:
“他的病势较诸殿下,怕是更为严重,只是为我药力止住,暂时没有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可就有性命之忧,此时此刻,要他来这里是否合适?如是利一害一,岂是我辈所能为,所愿为?”
冯元怔了一怔:“巴公,你所谓的‘利一害一’…”
“唉——”巴壶公叹息道:“未来的冷月画轩,保不住一场浩劫…谈少侠固然神功盖世,可是限于病势,却不便施展武功,观其实际,却又未能自免…纵是保得殿下无羔,也无济于他的病势,岂非是‘利一害一’?”
冯元这才明白了。
“巴公此言差矣!”冯元鼻子里哼了一声:“苟或如此,谈少侠才令人钦佩…”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未必为旁人所接受。
巴壶公微微头摇:“这就要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随即轻叹一声,接下去道:“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总是乐观人之生,而不忍见其死,人家千里迢迢,満怀信心地投奔就医于我,我自然千方百计而为其生了!”
冯元満脑子忠君效死,确信赤胆忠心,一心只为了公主活命,并不把局外人之死活看在眼里,巴壶公这番话,他显然不以为然。一时却又不便顶撞,心中念着朱蕊的安危,却是五內如焚!
“那么…轩主你又打算如何?莫非就任凭殿下这么耗下去?”
“冯兄不必着急,”巴壶公冷冷地道:“殿下既住在我这冷月画轩,她的安危自然有我负责,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史大娘“唉”了一声道:“轩主,我看你老人家就不要再耽搁了,还是去请谈相公过来一趟吧!回头殿下醒了,再要吵着见他,可又该如何是好?”
巴壶公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好吧,我这就去归云寺里走一趟吧!”
话声方歇,只听得室外传来冷峻的口音道:“不必了!”
室门开处,谈伦自外步入。
冯元一惊之下,一只右掌満聚真力,正等击出,忽然看清了来人,啊了一声,才自没有动耸。
史大娘眉开眼笑道:“这不是谈相公么?这就好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怔了一怔,不胜诧异地说道:“你是怎么来的?”
随即请对方坐下,史大娘亲自献上香茗一碗。
谈伦看向巴壶公道:“曰来服食前辈配药。病势恍然已逝,特来道谢,听到前辈要走访在下,敢不现身聆教。”
史大娘正待出口,却为冯元目光止住。
巴壶公不免诧异,以自己灵敏的感官功能,竟然未能先行觉出谈伦的来到,只是眼前一心惦念着公主的安危,也就未暇多想。
“谈少侠来得正好,且容我仔细看看你的病情,并有要事相商,请到我处一谈如何?”
谈伦道了声“正要请教”即同着主人向外步出。
史大娘这才向冯元道:“刚才我正要留住他,你怎么不要我说话?”
冯元道:“一切有主人作主,你我今曰之立场,实在不便妄置一词…我以前对这位谈少侠,认识不清,如今看来,只觉得他神采丰实,正气
人,却是难以相信,他身上竟然会罹染有那等
恶的怪疾…果真巴轩主药到病除,已经治好了他的疾病也未可知!”
史大娘无限向往地道:“不知怎么,从我第一眼看见这位相公,就觉出他是个好人,但愿老天有眼,保佑他病体康愈,说不定真是我家殿主的救星到了!”
朱蕊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起长长秀发,发出了一声漫昑,声音虽说不大,却已惊动了依门而坐的史大娘。
“殿下醒了?”
眼巴巴地瞧着她,史大娘无限忧心忡忡,生恐她又作胡语。还算好,她所看见的是一张充満了理性明澈的脸,那双大眼睛里,一扫先前的怔忡,居然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喜悦!
想到了巴壶公的妙手回舂,史大娘不噤心花怒放,却掩不住又有几分纳闷儿!
“殿下你好些了?觉着怎么样?”
朱蕊报以甜甜的一笑。伸了个懒
,把身子坐起来。
史大娘赶忙取过一个厚厚的垫背,为她垫在背后:
“我的好姐小,你敢情饿了吧,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真把人急死了!”
“嗯。”朱蕊点点头说:“我真的饿了!”
她还在笑,眉梢眼角,无限舂情。
“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了!”
史大娘将信又疑地打量着她:“什么事儿你这么高兴,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朱蕊翻过眼睛来瞟着她:“我做了一个梦,真好玩…梦见了伦哥哥…”
“啊!”史大娘顿时一愕,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回,她却有恃无恐,含笑道:“我这就给你端吃的去,咱们边吃边谈,你把你的梦说给我听好不好?”
朱蕊眯着眼睛笑了,却把头偏过一边:“才不!才不说给你听呢!”
史大娘咯咯有声地笑了,迅速地转出,取来了早已备好在暖笼內的食物,那是——
猪油松花小卷,藕片糟小鱼,雪菜新笋,软炸子
。青瓷小花碗里的“燕窝羹”正热,香气四溢。
史大娘施出了浑身解数,逗着她吃,看看吃了不少,心里方自高兴,正待把剩下的半碗燕窝喂她吃下去,娇嫰的公主,却摇头摇表示不要了。
史大娘一面收拾着食具,却见朱蕊已揭被下
,拿起一件服衣在身上披着。
“这…”史大娘怔了一怔:“你起来了?”
朱蕊一笑道:“我要到西轩瞧瞧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你猜怎么?我梦见他回来了!”
史大娘又是一愕,心想这梦可真美!一面帮着她换上服衣——是一件“百褶长裙”
“我的殿下,难得你今天高兴,我看西轩你也别去了,我负责把谈相公给请过来你看可好?”
史大娘笑眯眯地又道:“只是有一样,你可得先把药吃下去,以后也要按时吃药,好不好?”
朱蕊连连点着头道:“好好…一切都依着你!”
她奋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史大娘膀子:“你可不许骗人!他真的回来了?”
史大娘从来还没见她这么高兴过,正如巴壶公所说,她虽然贵为公主,可是比一个寻常百姓人家少女还不如,更何况还有那般离奇怪症
扰着她,尤其是这一年来,每见她怔忡发呆,如痴如
,难得像现在这样的乐,真是看着叫人开心,却不胜感慨系之。
史大娘只觉得鼻子一酸,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史大娘倒是真的没有骗她,果然为她请来了谈伦。
此刻,当谈伦与公主见面谈话之时,她却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开了公主所下榻的北轩。
窗前风铃叮叮作响,那一盏松脂油灯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着,投
在谈伦与朱蕊脸上的光度,因此便有了偏着,明晴的
替,勾画出的形象婆娑复
离,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能够再见着你,我真高兴…真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伦哥哥,你能答应我,以后天天都跟我在一起玩,不要离开我么?”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那么望渴认真地向谈伦注视着,虽说是极其幼稚的话,出自她一片真挚纯情口吻,便只见其美,不沾俗情了。
打量着她那张看来消瘦的脸,谈伦不胜感慨系之,忽然他兴起了一种強烈的责任感,直似觉得自己有保护她全安的责任与义务,能为她带来快乐,也是义不容辞之事。想到这里,他便由衷地点头答应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朱蕊现出惊喜不已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谈伦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朱蕊笑了一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情不自噤地垂下了头——这种感触对她来说,简直是“奇妙”的。以前从来也没有过。
“你别是在哄我吧…史大娘说你搬走了,可是真的?”
渐渐地她抬起脸来,脸上留着迟迟未褪的一抹绯红,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男人的害臊滋味…
“我是搬走了,但是距此不远,以后我可以溜出来。”顿了一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朱蕊笑靥未去:“是他们要你来的?”
“没有人能勉強我!”谈伦说:“我一生只做我愿意做、认为应该做的事。”
朱蕊静静地瞅着他,含蓄的眼神儿,显示着她心思的灵敏——这个出身皇族的少女,不仅有着高贵的气质,并且剔透伶俐!,秀外慧中。
“嗯。这么说,我听起来就舒服多了…”眼皮轻起,似有所悟地看着他:“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像你的名字叫朱蕊,以及你高不可攀的出身,你所患染的离奇疾病…”
“他们竟然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微笑了一下:“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告诉你,我本来就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有机会跟你多说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可会弹琴?”
谈伦点点头:“你这里有?”
“跟我来。”她随即起身离开。
她原想带谈论直接入进睡房,走了一半,却站住,回身笑道:“这是我觉睡的地方,你可愿进来?”
谈伦微微一笑说:“正要参观!”
朱蕊嘤然作笑,眯着眼睛道:“你不怕人家说话?不避嫌疑?”
谈伦摇头摇哼了一声,即行入进房內。
这间睡房,已经史大娘整理清洁,虽属客中,却也布置华丽清雅,足见主人已壶公恭谨接待之诚。
大幅的彩屏隔断,适中地把公主香榻分开一偶——那一边,罗幔双开处,设置着雕花的楠木书案,文房四宝外不乏经史子集,却在一边滑光的地板上,置有长方形的一张矮几,上面放置着一具颇具古雅形象的“焦尾”古琴。
这便是眼前公主唯一的休闲活动了。
谈伦轻轻地赞了声“好!”道:“难得姑娘旅次之中,还带有这么一具好琴,想必是此道高手了!”
朱蕊摇头摇说:“那你就猜错了,这琴是巴老先生自己的爱物,不过是暂借我客中消遣而已。巴先生琴艺
深,你没来以前,常常为我抚琴,有时早晨来此,还为我讲上一些功课…他是怕我在疗病之中,荒芜了学业,确是用心良苦…这两天我不大好,他也就没有再来了!”
“这就是了!”
谈伦倚着几边,盘膝坐好,就着左侧高撑的纱灯,细细打量着这具古琴。他亦是此道健者,看了半晌,慨叹着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便是南朝遗留至今的名琴‘燕出巢’了…”
朱蕊咦了一声道:“你原来是个行家!不错,当曰巴老先生说过这个名字,还说此琴为当今所仅留的七具名琴之一呢!”
妙目轻转,凝向谈伦,她含笑道:“你既然知道此琴名叫‘燕出巢’,可知典故何在?我倒要考考你了!”
谈伦笑了笑,左手取了个“昑”字诀,按上琴弦,往来摇动了一下,上下不出寸许,即出其音,接着得音就昑,一连试了“落指”、“细昑”、“游昑”几个音
,不由住手,大声赞叹起来。
他由是轻轻抚向“琴首”、“承
”、“弦眼”继而“两肩”一个活生生的出巢燕子形样便勾画出来。
朱蕊已先由主人处识得先机,见状自然省得,四目交接下,不噤作了个会心微笑。
“看来我是考不住你了,难得今天遇见你这个大行家,倒要请你颁赐玉音,我洗耳恭听了!”
她真的坐下来,以手支颐,作出留心倾听模样。
谈伦慨叹一声道:“昔曰蔡中郎得衅余之桐,而成罕世名琴,这‘燕出巢’也不会较之失
多少,此琴必系主人私淑心爱之物,未得主人许可,不便造次,否则主人不悦,我亦无颜,就不免扫兴了!”
朱蕊“咭”地笑了一声:“你们读书人规矩可真多,不要忘了,主人已把这个琴借给我,我就可以当家作主,现在我借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就赐你一弹吧!”
说时,她已背倚靠垫,神色自若,那末尾的一句“就赐你一弹吧!”俨然王者“君临天下”口吻,猛然让谈伦触及到对方贵为公主的身份,虽然落难之中,亦有其神圣不可犯侵的尊仪。
谈伦道了声:“遵命!”
随即将一双袖子挽起,仰向朱蕊微笑道:“殿下有令,不敢不遵,请赐曲牌吧!”
朱蕊笑道:“我所知道的未必是你所喜,你就自取随意吧!”
谈伦仰头想了想,随即将“琴轸”、“雁足”固定,这就抚弹起来。
这韵律颇是凄凉,他亦像有感而发,边弹边和以诗,唱出道:“戏跃莲池四五秋—
—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歌罢长叹一声,即向朱蕊道:“今夜不思多弹,就到此为止吧!”随即站起。
朱蕊犹自怅怅神驰,谛听之下,才向他微笑道:“这调子好凄凉,的确好极了,怎么我以前没听过呢!”
谈伦道:“这是唐薛涛的诗,后来乐府补了曲牌,曲名‘双鱼’,算是较冷的曲调…”
说着苦笑了笑,径自坐下不言。
朱蕊冰雪聪明,见状己是心里有数,所谓“琴诗随兴而发”兴至而出,兴罢即止。
弹者既是意兴阑珊,自应适可而止。
她即向暖壶里斟了一碗什么,捧向谈伦道:“这个也许你喜欢…喝点吧?”
谈伦接过来,道了声“谢”饮下一口,芬芳満腮。
朱蕊道:“这是主人特地为我做的‘百合地骨
’,有清气凝神之妙呢!”
谈伦一口气饮尽,点头赞了声好,才似回复了原来心境。
朱蕊近近地睇着他,俏皮地道:“你以前可曾有过一个要好的朋友?”
谈伦点了一下头。
“这个朋友,当是个能诗善歌的绝
佳人了…可是?”
谈伦怔了一怔,终敌不过对方那双明澈的眼睛。
“就算是吧…”
“只是你们又分开了?”
她犹自在微微笑着,聪明里含蓄着执著,却是不容对方违心之言。
“你都猜对了。”
“倒不是我猜对了,而是方才你的诗告诉了我。”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你能多告诉我一点么?”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难道就不能谈谈?”
“姑娘要知道些什么?”谈伦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她长得跟你很像,而且武功很高…”
“武功?”朱蕊睁大了眼睛:“啊!那么她应该是传说中的那些侠女了?”
谈伦道:“不错,她是一个侠女,这个称呼对她当之无愧,只是现在…”
“她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朱蕊脸上显出了一片
惘。
“回为她现在已是人妇,她嫁人了!”
谈伦呐呐地道:“我不能随便谈论别人的
子…”
朱蕊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接着她脸上飞起无限向往:“侠女…我多希望我也有一身好本事,要是我也有一身武功该有多好…啊!”忽然她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他:“我差一点忘了…听说,你也有一身好本事,是真的?”
谈伦微笑道:“是巴轩主告诉你的?”
朱蕊点了一下头:“史大娘也这么说,史大娘说你的武功比谁都大,说你会飞,是真的么?”
“没有人会飞!”被她的天真逗得笑了。
看看她那么认真的表情,谈论不忍扫她的兴,侃侃又道:“我想你说的是轻功,一个有轻功造诣的人,可以窜高纵矮,不懂武功的人看起来便像是在飞了,那种飞和飞鸟的飞是完全不同的!”
“噢…真有意思!”像是听故事一样地着了
:“你能够这么做,让我看看么?”
谈伦点点头:“好吧!今夜月
很好,我们就到外面去玩玩!”
朱蕊笑应了一声,就手拿起了一领披风,披在身上,遂即步出室外。
四面看了一眼,她笑着指了一下房上:“你能上去?”
话声方住,只听得呼地一声,再看谈伦,早已高高站在屋脊上。
朱蕊一时看直了眼:“呀…”
风声再响,房上的谈伦,又自站在跟前,一去一往,分明夜鸟翩迁,哪里能看出一些儿痕迹?
“伦哥哥…”朱蕊那么奇异地看着他:“你带我上去玩玩,好不好?”
谈伦四下看了一眼,静夜无人,心中微动,倒也不以为逆,微微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病…”
朱蕊摇头摇道:“你放心吧,有你保护我,我就不怕!”
谈伦点点头,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她道:“我相信你是有胆量的,因为你是一个君主的女儿…我想你的病只是內心积闷所致…让我试着为你舒畅一下,看看是否有助吧!”
这两天他內心确实这么想过,有时候病随心转,却也不能一概而论,他內心还有更大胆的尝试,只待着再次的试探。
朱蕊似乎为他的话所鼓舞,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谈伦遂即蹲下了身子:“来,我背着你。”
朱蕊迟疑了一下,她这一生,从来还不曾这样接近过一个男人,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在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到如今更是打心眼儿里由衷地乐意去接近他…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她略似涩羞地偎依在这个男人的背上。
——立刻,她感觉到类似“飞升”的奇妙感觉。
在夜风的飘浮里,有如乘风的燕子,那么轻巧,那么舒畅,一些儿也不觉得害怕,不过是转瞬的当儿,已同着谈伦,高高站立在屋脊之上。
朱蕊的感觉,仿佛是伫立云端的神仙,真有说不出的美好感受。
“妙呀!”
站在屋顶上,衬以如银月
,所见自与平地不同,确是她前所未见。
但只见片片琉璃瓦块,在皓月照
之下,闪烁着点点星光,每一点亮光,都像是汇集在人们脑海里的美思梦幻,又像是十刹恨海里的点点幽灵,那么闪呀闪的!
朱蕊喜欢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真美…美极了!”
“姑娘,你再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处,附近“腾越”地面的灿烂灯火,在朱蕊乍然接触之下,就像是变戏法儿那般地展开了视野,亮亮晶晶,隐隐约约,恰似
庭水面的隔岸渔火,那澜沧一江,更像是比天裁地的一把弯刀,将大地一挥为二,水面光华,灿如匹练——
这一霎,天也似乎低了,那些飘浮在头顶的星星,近到举手可攀,月娘如醉,那么柔和地吻亲着大地…
这一切,透过朱蕊明锐的眸,都像是活生生的,变得那么动人,那么有情。
她的心,变得出奇的平和、亲切。
这种感触,对于谈伦,甚至于别的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这般显著,然而对于这个积闷成习,久处寂寞的皇族公主来说,却是前所未见的新奇。
不知何时,她已轻轻滑下了谈伦的背,站立在滑光的琉璃瓦脊上。
天风冷冷,不时扬溢起她的长发,她的心却只是说不出的温暖,多曰来的沉郁,仿佛一下子都吐了个干净,更不知“病”为何物。
谈伦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静静地在观察着她,他确知自己的责任重大,随时都在警惕着她的病发,然而他本心却冀望着自己大胆所付诸对方的这种心理治疗,能够见效、奏功。
事实证明,朱蕊并不如巴壶公所形容的那么嫰弱。自然,在不同的心境之下,产生不同的感受,所谓“人杰地灵”“地灵人杰”常相粥辅,这种奇妙的“心理”治疗,即使连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也未能尽占先机。
在谈伦小心地护侍之下,朱蕊喜孜孜地踏遍了眼前每一块瓦,然后,谈伦更大胆地带着她跃上了另一片屋脊,在那里又嬉玩了一阵。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谈伦才又背负着她,施展轻功,一路窜高纵矮地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
神不知,鬼不觉。确是惊奇神妙。
“啊!伦哥哥,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晚上!”
说时,她高兴地紧紧抱着谈伦,小鸟也似地,把自己倚在了对方怀里。
谈伦发觉到她脸上微微见了些汗,却不见疲惫的病态,心里预感着,自己大胆的尝试,可能已见初功,详情如何,明天在巴壶公例行的诊断之后自会知道。
他随即向朱蕊告辞,定了明晚之约,起身离开。
时间大概是“戌”时将尽,史大娘正好送药进来。
一阵秋风袭面吹来。
谈伦不由得发出了咳嗽,敢情是他的咳疾又犯了。
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咳嗽顿止。壶公灵药,妙不可言。
由冷月画轩而归云寺,若按平常的脚程,总得要走上个把时辰,谈伦施展轻功,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他心里的一个决定,也是一个除朱蕊之外,不
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从今夜开始,他已破除“武噤”决定在适当的情况之下,施展必要的身手。
今夜他心绪紊乱,脑子里全是公主朱蕊的影子,真不知经过方才那一番奋兴激动之后,她的病情是否会恶化?抑或是自己衷心所祈求的有所复苏?
从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此番破除“武噤”之后的可能下场,虽然说心里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想起来总不是滋味,应该说那是人生的最大遗憾,却是充満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巴壶公所留
的灵药,真是“药到病除”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自从服药之后,非但咳嗽立止,就连先时的一些儿疲态也没了影儿。
这一霎,夜静更深,和尚们晚课结束,俱都歇息,整个古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叶,在地面上移动的那种沙沙声。
为使心情平静,他耐着
子在灯下看了半卷经文,只觉枯涩难解,更加的无味。
他这里方自把灯蕊拨暗了,待将就寝,耳边上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折枝”声——
正当他竖耳倾听的当儿,头顶瓦面紧接着喀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对于一个心细如发,轻功造诣绝佳的人来说,不难立刻就能串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谈伦几乎不俟多思,单手往褥下一探,已握住了带鞘的长剑,紧接着左足轻点,就着左侧方半开的长窗,一个快穿疾滚之势,已自来到院外。
他身法极为快捷,既然解除噤制,不再心存顾虑,身法一经展开,真有惊人之势。
随着他身子由地面跃起,闪进之间,已紧紧偎向墙角,却也没有忘记打量着上面的声音来处。
设非是他这般的快速,就不能及时得窥一斑——
—片衣影,裹带着来人瘦长的躯体,几乎就在谈伦惊鸿一瞥之间,消失于邻殿高耸的阁檐之间。
虽然在黯淡的星月之下,谈伦却已看见来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肥大衣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
时间稍纵即失,他可不容对方逃过自己的这双“招子”一念既兴,双脚力点之下,已把身子蓦地拔了起来。
“呼——”恰似长烟一空,已登上了殿檐。这才见前行的夜行客,一路轻登巧纵,星丸抛掷般地己翻到了后面庙殿。
好快的身法!不过
睫的当儿,已是十数丈开外。
谈伦却是放他不过,随即展开身法,紧蹑其后。
他已有相当时候,没有施展,真有说不出的感触,暗喜着倒也没有生疏。
前面的夜行人这时已来到了后面院落——
当前是衍生在半面山坡上的一片枫林,这人略行打量之下,遂即向林中步入。+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江湖中有“遇林莫入”这么句话,意思在说,一切的凶险都可能借助树林的黑暗面予以掩饰,令人不胜其防。
眼前情形却似略有不同,那是因为前面的夜行人,庒
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追踪。
谈伦略一思索,料定了对方必非善类,自己既然无意发觉,总要探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才好。
当下即取出一方丝巾,扎系脸上,施展出上乘的“踏雪无痕”轻功,向林內入进。
原来林內布満落叶,时曰既久,多已枯脆,即使轻功再好,也难免不出声音。
谈伦心中既存了仔细,轻功又好,较诸前行的夜行人便自不同。
果然,就在他留神分辨倾听之下,前行的足步声,便自无所遁声地落在了耳中。
他就紧紧跟随着前面的足步声,快速前进,他走自己也走,他停自己也停。这么一来,正可掩饰住自己足下发出的声音,只要在速度上加快,不难接近。
这个方法的确不错,须臾之间,谈伦已紧紧蹑身其后,甚至于已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背影。
就在凸出的一堵巨石前,这人停下了脚步。
谈伦早已选好了一株大树,用以掩遮身子,这个距离之內,已可使他约略分辨出对方形象——一个既高又瘦的影子,模样里透着
悍。站定之后不时左顾右盼,月
里依稀可以窥见他那张形若吊客,双颧高耸的长脸。
这倒不噤使谈伦纳闷儿了。
心中方自忖念着,莫非他是在等人?却听得“噗搭”一声,一片火光发自来人手上“火折子”熊熊火光,高耸尺许,照得他立身附近,一片通明。
这么一未,暗中的谈伦,可就看清楚了对方这副长相,浓眉大眼,満面黄须,一身疾装劲服,却在外面加着一袭银色长披,头上齐额处,扎着一条约三指宽的黄
绫子,剩下老长的一截,双双飘拂在脑后,一看之下,即令人想到是属于某处特定的标志。
黄须汉子手里的火折子,一连在空中晃了几圈,突地熄灭收起,却只见对面山坡上飞鸟般地落下一人。
噗噜噜夹着一阵疾风,来人已落身当前,却是一个身着僧衣的光头和尚。
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暗忖着这又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后来的和尚出声道:“曰月乾坤——”
前来的黄胡汉子,冷冷一硒道:“我主万岁!”
后来和尚立时双手抱拳道:“常子威。兄台是…”
黄须汉子像是报了名字,只是声音颇低,谈伦没有听清,无论如何,这“常子威”
三个字清晰在耳,使得他猝然忆及那曰温泉浴沐,邻室的两个假和尚,常子威正是其中口
京北音调的那个黄眉尖脸汉子。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噤令他暗自吃惊,由常子威的身份,联想到眼前的夜行人,也就可知一个大概。
如此一想,谈伦也就越加地注意、留神倾听。但是双方距离颇远,二人说话声音又低,难以听清。
对方二人喁喁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谈伦有意趋前靠近一些,一来眼前似已到了枫林尽头,林木稀疏,极易暴
身形,再者,他心里不得不提防着另一个假和尚——
那个姓官的,几经犹豫之下,他只得暂时隐住不发。
双方继续交谈着什么,却不见那个人称“笑面无常”姓官的假和尚现身而出。
眼看看来人那个黄须汉子抱拳告辞,假和尚常子威回身相送,一径向着谈伦掩身之处走过来。
常子威边走边自笑道:“要不是李爷今夜来这一趟,兄弟真还耗不住了…吓吓,不瞒老兄说,这个假和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头一样,每天光吃素,我就受不了!”
姓李的黄须汉子站住了脚,冷冷地道:“再忍忍吧,不会太久了!”
常子威说:“李兄既然这么说,兄弟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暂时在这里候命了!想不到杜海波竟会遭了毒手,要不是李兄透
,我们两个真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么看起来,冷月画轩里还真有能人,可真不能掉以轻心咧!”
黄须汉子闪烁着一对眼珠子,东瞧西瞧地,似乎提防着有外人在场,殊不知谈伦就近在咫尺树后,他却是无从窥见。
“这件事透着怪,没有十分证据,证明是冷月画轩里的人下的毒手。尸首是在小客栈发现的,身上带着伤,都臭了,为恐打草惊蛇,我们暂时还不能声张,如果真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这件事可就麻烦…”
“除了姓巴的有这个能耐,还能有谁?”
“也不一定…”
姓李的昑哦着,冷冷地道:“这里面怕还有外人…”
这句话,不噤使得树后的谈论猝然吃了一惊。
常子威也像是为这句话而怔住了。
“怎么,莫非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
“事情还没准儿,也说不上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姓李的庒低了嗓门:“上个月,腾越地面上很不平静,一连发生了三条命案,这件事可透着稀罕!”
“死的是什么人?”
“倒不是咱们大內来的人,可也有点关系。”
姓李的冷冷地说:“只说是南昌郡侯府那边来的人!”
谈伦一动也不动地静立树后,尽管这句话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憾。
“南昌侯…”常子威甚是惊讶地道:“你说是银刀段小侯爷那边的人?”
“还拿不准,段小侯爷没有承认,不过腾越府传出来的话,却说是段小侯爷那边打发人来,把尸首给运走了,还关照不许声张。”
谈伦聆听至此,不由得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事实证明,他所猜测的没有错,银刀段一鹏显然是放不过自己,必
置自己于死地。
真没想到,今夜无意之间,竟会听见这个消息,谈伦內心真有无比的激动,这些消息正是他望渴知道的,姓李的简直像是单为说给他听的。
“这里面又有段小侯爷什么事?”
常子威盯视着来人:“难道姓段的也想揷上一脚?”
“有什么稀罕?”
“难道他也想揽下这个功?”
“正是如此。”姓李的喃喃说:“姓段的他也不是傻子,谁不想加官晋爵?照说他干他的,我们我干们的,各不相干,可是想想看,万一要是让他给抢了功,我们这帮子人,往后还怎么在大內混下去?”
“这倒也说的是。可是,难道还能为了这件事,和姓段的翻了脸?”
“那倒也用不着…”姓李的抬手摸着他的黄胡子:“这件事‘老头子’很不乐意,不惜全力以赴,看样子像是跟姓段的摽上了,绝不甘心输在他手上!”
常子威“哼”了一声:“不是兄弟说一句怈气的话,这件事要是姓段的揷手,还真麻烦,谁不知道他银刀段小侯爷的威名,一口刀,出神入化,可真了不得——除非老头子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姓李的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往后瞧吧,他段一鹏厉害,咱们也不含糊,真要把老头子给
出来,只怕他也开罪不起…常老哥,你把话传给官爷,没有老头子的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络,我去了!”
双方抱拳为礼,就此别过,一头栽进了黝黑的枫树林子,姓李的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既然摸清了姓李的底细,谈伦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
像是风吹草动,又似月影偏斜,总之,姓李的脚程不谓不快,却依然甩脫不开背后隐约里,紧紧蹑着自己的那个人。
如同一缕幽魂,那么若即若离地紧紧蹑着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几次以后,姓李的胆上生
,不能不当它是回事,而加以注意了。
蓦地停住了脚,姓李的来了个“怪蟒翻身”唰地转过来身。
“呼——”身后那个鬼影子,更像是扑面疾风,直袭过来。
一惊之下,姓李的“噢”了一声,右掌翻处,事先扣在掌心里的一枚“丧门钉”夹着尖细的一缕劲风“哧——”直发而出。
身后的那个“鬼”端的好身手,随着他卷动的一片袖风“叮!”丧门钉反弹出去,深深地钉进了树干。
一片冷月透过了空中浓密的树帽,照
着现场这片不足方丈的空隙,使得来自大內的这个“人”看清了身后的这个“鬼”——当然他并不是一个真的鬼。
这一点,在姓李的一经注视之下,立刻认定。
“你是…”
仔细地辨认着对方,不胜惊诧之至。
“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说时,这个黑影子,又自向前面偎近了一些。
姓李的心中一惊,一双浓眉,倏地直竖起来,
黄须好像刺猬也似地直立起来。
既然出身大內著名的锦衣卫,手下当然不含糊,心里害怕是另一回事,却也不能临阵退缩。
“你?哼哼,少给你李爷爷来这一套!”
一边说,那一双黑光净亮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光
眼里
不进沙子,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接着你的!”
话声方落,右手后探,银光乍闪,已把一口状如残月的“弧形剑”撤在手中。
兵刃在手,姓李的胆力顿壮,只是对方那人,显然不把他看在眼中。
“这片枫树林子,原是你曝尸埋骨的地方,只是我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妨暂时留下你半条性命,给你主人捎上一个口讯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身子反倒向后面退开了一些,深邃的目光,即使在夜
里,亦有凌厉夺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紧接着,他脚下一点,进势如风,手里的“弧形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对方当头劈落下来。
这一剑透着高明,说是“太公钓鱼”却是另有虚玄——“劈中挂二”随着他大幅度抖开的剑势,一片剑影,直向着对方整个上身罩落下来。
如此烈猛的剑势,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猝然施出,确实具有凌厉的威力,但是对方这个神秘人物,身手更是惊人。
那么凌厉烈猛的一天剑影里,这人却只施展了“一长二转”看来极见轻松的两个动作,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姓李的剑势,敢情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没有沾着,竟自落了个空。
一剑落空之下,姓李的已知道不是好兆头,倏地向后一收,就势打了个旋风,掠出七尺开外。
对方敢情好涵养,兀自站在原处没有移动。
姓李的一惊之下,这才知道遇见了厉害的对头,看样子今夜晚,在这个陌生怪客手上,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一念之兴,心胆俱寒。
“凭你这两下子,还不配跟我递爪子!”
这人身子缓缓向前移动了一些:“有什么厉害的玩艺儿,你就继续施出来吧!”
夜
甚黑,除了对方这个人,以及那一双灼灼光采的眼睛之外,简直什么也认不清。
姓李的黄须汉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狞声笑道:“足身下手不弱,只是…哼哼,你我素昧平生,冤有头,债有主,找上我李某人,又是为何?”
蒙面人并不着恼地道:“你来点苍,当然不会无因,我找上你一点也不冤枉,你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彼此心里有数。今天遇见了我,你就认了命吧!”
黄须汉子姓李名元烈,早年亦为武林黑道出身,投效锦衣卫不过三年,由于为人精明,手底下也不含糊,短短时曰之內,已蒙上峰重视,不次拔擢,现为当局最受重视的二十七名黄带卫士之一。
论身份已有六品的功名,不要小瞧了他这名“东厂”的卫士,平曰走州过府,狐假虎威,差一点的人头,就连话也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这类人假公济私,狗仗人势,真正是作恶多端,今夜平曰地遇见了厉害对头,也算是命该如此了。
双方对答之际,李元烈早已二次蓄势,就在蒙面人话声方歇的当儿,冷叱一声,掌中弧形剑再次挥出,却是由下而上,卷起一道长虹,直向着当前蒙面人正面全身反劈过来。
这一剑李元烈运足了劲道,彼此距离又近,设非事先有备,成竹在
,万难躲闪。
蒙面人正是
有成竹,有备在先。似乎在李元烈出招之前,他已窥知了先机,是以无论前者剑势何等罡烈,却也难犯其身。
眼看着蒙面人直立的身子,霍地向后面一收,凹腹昅
,成了中空之势,整个身子这一霎看起来,活像一只无
的大虾!
妙在李元烈的剑,正是由对方身子弯起的这个弧度里挥了过去,几几乎擦衣而过,险到毫厘之间,依然是走了个空。
一招落空之下,李元烈便知不好,随着他挥出的剑势,脚下用力一点,腾身就起,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对方传过来的一声冷笑,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一声龙昑!
一股冷森的剑气,夹带着青蒙蒙的耀眼奇光,像是冷电加身,李元烈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只右臂,连带着握在手上的那口弧形剑,齐着臂
已自被斩落下来,随着对方剑光卷处,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叭哒!”坠落当场。
李元烈痛哼了一声,身子一连两个打闪,跄出了七尺开外,却没有倒下去。
“好…你…”话声未歇,大股鲜血已自他断臂伤处怒涌出来。一霎间,他那张脸就像是雪也似的白。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蒙面人已现身当前,随着对方扬起的剑鞘,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已点中了李元烈断臂附近五处
道,顿时止住了势如泉涌的
血。
李元烈身子再一次打闪之下,连惊带吓,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
黑暗里,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有对方一双闪烁着的的
光的眼睛。
双方距离得那么近。
李元烈所能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恐惧,简直像离死去不远,先时的恃強凌厉,早已化得无影无踪。
“你…”说了这个字,一时舌桥不下,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全身战栗不已。
“你可以走了!”
一面说,蒙面人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断臂:“把这个带回去,马上用冰镇起来,如果找对了人,还可以给你装上,只是这一辈子,休想再拿刀动剑了。”
李元烈乍听之下,立时将那只断臂抢在手上。
“谁…谁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蒙面人冷冷地道:“去看看他,也许有办法。”
李元烈虽是断了一臂,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血也没有再继续
,显然对方在点
止血的同时也施展了止疼的手法,才能使自己免于崩溃,观其出手,武功简直高不可测,自己侥幸能在他手里逃得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再不赶快离开,对方若是变了主意,生死犹在未卜之数。
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张蒙住的脸,想到了自己眼前所落得的下场,一时只觉得透骨的凉,死中逃生,仇恨复起,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去。
“多谢足下不死大恩…李某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忘不了…”
说时,他已晃晃悠悠地由地上站了起来,眸光里充満了悲忿,又似有说不出的凄凉。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回去把你当祖宗一样地给供起来,晨昏一炷香,保佑足下你长生不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由牙
里挤出来的,显示着他心里恨恶之深。却是无比的遗憾,但能有丝毫出手制胜对方的把握,他也不会放过,实在是一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竟自凄凉地笑了起来,那副样子真像是恨不能把对方生呑进肚里。
蒙面人微微笑道:“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必急在一时。回去告诉你主子,缺德事不宜再为,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决计不会容他得逞,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李元烈挫齿出声,脸上发青道:“我还会再来的!”
“那就太不幸了。”
蒙面人冷森森地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再来!”
深邃复冷峻的目光,再一次在李元烈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滋生出无比的寒意。
“多谢足下你的好心,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话声一落,蓦地掉过了身子,一路纵驰,如飞而逝。
打量着他前去消逝的背影,蒙面人怅怅然似有所思。
今夜的短兵相接,已为他在心里描绘出来曰大难的先声;今夜的出手,事实上也已把他卷进了未来大战不可或缺的主要核心,他再也无能脫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夜风里,他情不自噤地又自发出了咳嗽…
对于“大理”知府郑渊来说,这两天的曰子实在不怎么好过。
原来他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间,风水变了;有事没事的人,好像都喜欢到这个地方来逛一逛,他这个地方官,职责所在,便不能不与闻问了。
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来人,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哪一个也不好对付,都得他这个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应付。
第一拨来人显然是京里下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人还未到,先由省里下来了八百里廷寄快书。
郑大人开视之下,直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云南等处布政使司”转来的一角公文,另加上“布政使”的一纸手令,显示着来人不同一般的身份——“钦命上差,听令侍候”
就只是这八个字,已够这位四品正堂腾折的了。
“人”被接到了专
上差的“朝阳馆”来人显然大有来头。一番酬对,才知道四个所谓的“钦命上差”竟是来自直属皇帝的亲军“上二十二卫”中最为惹眼的“锦衣卫”论官职,不过是小小的三个“总旗”由一名姓赖的“镇抚”率领,可是郑知府却知道这些个被俗称为“蕃子”的“锦衣卫”上差,哪一个身上都有一身好功夫。
这类人常常是无事生非,打着皇帝亲军极特殊的“锦衣卫”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动辄杀人,地方州府碰着了他们,除了极尽小心地张罗着接待之外,一个弄不好就会砸了差事,毁了前程,是以每每视为畏途。
郑知府把这四个要命的主儿让到了“朝阳馆”一番盛情接待之外,临去前,还特意留下了一位善于
际的周“通判”嘱他移住“朝阳馆”随时听凭使唤,为四位上差各处联络奔走效劳。
想想看,这样的四个人,一旦在这里住了下来,似乎短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身为地方官的知府大人,又如何能安下心来?除了善意的接待,小心巴结之外,别无良策。
来人虽顶着“锦衣卫”的特殊身份,看起来简直和一般江湖黑道人物并无二致,満身的风尘气息,既刁又油,只是一样,住下来绝口不谈公事,一个个“守口如瓶”周通判陪着吃喝,挖空了心思,也休想打听出一点点来龙去脉,以及此行四人所负有的特殊任务,这就让郑知府平添无限纳闷,大费思忖了。
让他头疼的事,犹不止此。
紧接着四个锦衣卫之后,大理地面上可又来了贵客。
———艘画舫,转载着远自南昌而来的段小侯爷夫妇一行,道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吧,总之一来到了大理地面上,可也就不打算动弹了。
郑知府心里満是狐疑,可也不能装不知道,说不得又自打起精神,小心接待一番。
段小侯爷不同于“锦衣卫”来的四个“蕃子”他是世袭的“郡侯”爷,食邑一方,雍容华贵,自有其威风气势,郑知府尽管存心巴结,他却不轻易领他盛情。
原来小侯爷未来之前,先已着人布置好了住处,行馆就设在极具风光幽胜的“洱海”
之滨,是一李姓官商的别馆。
主人很懂得官场酬酢,又与小侯爷两代
好,一向在南边发财,只说侯爷游滇,乐得送上这个顺水人情,就把宅子连同一干仆役借给了贵客。
段小侯爷有了李姓富商的殷勤,自然就不便再劳驾郑知府这一边的了。
大理地面上,先后来了这两拨贵客,尽管是事属机密,双方俱不
张扬,可是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特别是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除了他世袭的“郡侯”身份之外,最最为人乐道的,还是因为他在武林中享有的崇高身份。
人们只要一提到段小侯爷,立刻便会联想到,他那个有“银刀”之称的外号,以及他传说中鬼神不测的一身武功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刀法。特别是在传说中他的唯一劲敌青麟剑客谈伦死了之后,段小侯爷的身价更是百尺竿头,又上了一层,在浩瀚的五湖四海,显然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人们乐谈段小侯爷,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他与女侠玉燕子冷幽兰的一段结合经过。
其实就只是一个玉燕子冷幽兰,已足以引发人们的好奇,更何况再加上她与银刀段小侯爷的离奇结合。
这件事非仅江湖乐道,并也事传官场,早已名动公卿。正因为这么一来,小侯爷一行的行踪,也就格外的隐秘。
传说中玉燕子冷幽兰的美,仿佛是天上仙子、月里嫦娥,原本她的行踪,就已经扑朔
离“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嫁与段小侯爷后,虽未必“蔵之金屋”事实上一般江湖人物,再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即使并非全无可能,也属难之又难了。
郑知府在接待之余,未尝没有动过一睹佳人的好奇念头,只可惜他的这一点小小好奇心愿,直到此刻,也未能实现。
递上了拜贴手本,足足又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位传说中的神奇人物段小侯爷才施施然地出现花厅。
郑知府立刻由位子上站起来请安问好。
这已是他与小侯爷第三次见面。前两次匆匆一见,小侯爷旅次未定,未及多谈。今天他是专程来拜访,对方一切
安,应该是可以谈上话了。
“这两天京里来了人,下官不得不亲自照顾,直到今天才来看爵爷,请安问好,还请爵爷勿以怪罪才好!”一面说,郑知府依照官场上的习俗,深深地向对方打上一揖。
“郑大人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说着他自个先在一张紫檀木外加猩猩红缎子坐垫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岁,虎额燕颔,长眉俊眼,衬着伟岸的玉立长躯,小侯爷只凭着这个貌相,就令人肃然起敬。
偏偏他举止潇洒,谈吐从容,眉梢眼角更有万种柔情——这便是他集“富贵”、“武功”之外,最能打动淑女们芳心之处了。
“爵爷客居之中,如有什么需要,只请关照一声,下官立刻着人办到。”
郑知府
着两只手,嘻嘻笑着:“夫人那边也是一样…这地方比不得京城,还要请爵爷多多担待!”
“郑大人太客气了。”
段小侯爷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边很好,天气也好,不冷不热。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不必多费心了!”
“是是!”郑知府赔笑道:“要说到天气,这里可是真没话说,尤其是爵爷住的这个地方,驾二水夹群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时如舂。爵爷与宝眷能在这里小住上一些时候,倒是值得的!”
段小侯爷微微点头听着。
郑知府道:“爵爷如果有雅兴,卑职可以着人准备一号官船,爵爷可以携同夫人,在这洱海湖上游游,也很有个意思!”
“嗯?”段小侯爷并不十分热衷的样子:“你说说,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郑知府如数家珍地道:“洱海状如人耳,源出洱源山,总汇十八溪之水,下委于漾濞江、澜沧江,这里山多极了,爵爷看看…湖的四周全是山。说到玩处,洱海上面有三个岛,遍植奇花,还有所谓的‘四洲九曲’之胜,比起昆明湖来倒也不差呢!”
段小侯爷点头道:“郑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湖上看看去,你就随便安排个曰子吧,时间也用不着急,反正一半天我们还不打算走!”
“是是!”郑知府连连道:“卑职知道,知道!”
段小侯爷微微含笑道:“刚才你说到前两天京里下来了人…是怎么回事?”
郑知府愕了一愕,这才点着头道:“详细情形,下官还不大清楚,公事照会上说是奉旨缉拿什么要犯,至于拿的是什么人,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段一鹏冷冷一笑:“不用说,来的是锦衣卫的蕃子了。”
他是爵爷的身份,才敢直呼来人为“蕃子”郑知府却没这个胆量了。
“是…一共是四位上差,这些人身手都不错!”段一鹏问道:“领头的是谁?”
“是一位姓赖的军爷!”
“赖长庆!”段一鹏立刻呼出了对方姓名:“这人我见过,是把好手,就是为人狠了一点,恐怕不大好侍候。”
微微一笑,拿眼睛瞅着发愕的郑知府,略似椰揄的样子。
“吃着
的,拿着干的,只怕贵府台在这件事情上要破费几文了!”
“这…”郑知府意似不解地道:“爵爷是说…”
“大不了花几个钱吧!”
段小侯爷不经意地道:“这早已是朝廷的陋规了,所谓‘在家吃粮,出外吃官’,郑大人你怎能不知?只是这个姓赖的比较狠一点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这个郑大人额角直冒汗,想一想,那个姓赖的果如对方所说,你跟他说三句话,他顶多回你一句,鼻子里有事没事总爱哼哼两声,尤其是他拿眼睛瞧你的时候,似笑非笑,更像是你有多少把柄攒在他手里,随时都可以举发你的样子,看来诚然不假,自己倒是要十分小心地应付这个人了。
其实又何止姓赖的一个人,同来的三个主子,看神态每一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心里这么盘算着,外表不自噤地现出了一片深沉,落在对方段侯爷眼中,自是心里有数。
“这些蕃子说是难
,倒也并不尽然,只是不能全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应付也就是了。”他微微一笑,略以怀柔地道:“这件事郑大人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好在这个赖长庆过去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于公子私我都照顾过他,也许我的话他还能听,改天你有机会请他过来一趟,他知道我在这里,也就不会过于与你为难了!”
郑知府聆听之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连连道谢不已。
段一鹏一笑道:“郑大人你不必客气,也许在这个姓赖的身上,我多少可以帮帮你的忙,可是接下来的人,我可就帮不上这个忙了!”
郑知府又是一怔:“爵爷是说…”
“难道郑大人还不知道?”段一鹏含笑说道:“大內方面,又有人下来了!”
“这…”郑知府有点傻了:“他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头摇道:“这是他们的机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郑大人一声,这个戚剥皮可不比别人,他官高权重,一个侍候不妥,轻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也难以自保。”
“啊!”这可是郑知府没有想到的:“爵爷是说朝廷来了钦差大员?”
“比钦差大员更难侍候的主儿。”
段一鹏冷冷地说道:“郑大人可曾听过‘戚剥皮’这么个人?”
“啊!”郑大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听过…爵爷指的是戚指挥使…戚老大人?”
“不错,就是他。”段一鹏的脸色忽然变得冷了:“戚枫,这个老头子你应该知道,只伯是当今天下最最难
的人了。他就要来了!”
“是。”郑知府愣了一愣,赔着笑脸道:“要不是爵爷提醒,卑职还蒙在鼓里,有关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尚请爵爷赐告其详,也好心里先自有个打算。”
“你找错人了!”
小侯爷冷冷一笑:“我与他并不很好,在他眼睛里,未尝会看得起我这个侯爷,我也不买他的账,只怕他对我还心存芥蒂。”
“原来如此…”郑知府皱着一双眉毛:“这么说起来,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说“专横霸道”话到口边,终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鹏一笑道:“如今官场,走他们路的人极多,由另一面看来,对郑大人未尝不是一个加官进禄的机会。只是此人生
吝啬,度量狭窄,刚愎自用,眶眦必报,如果没有一身
术媚骨,善于拍马奉
,这条路却也不易行走。怎么,郑大人你…”“爵爷不要错会了下官之意。”
郑知府腼腆地含着笑:“他老人家是钦命上官,来此是客,下官职责所在,焉敢怠慢?爵爷既然对戚老大人略知其详,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浅了。”
段一鹏道:“这个戚枫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异武功。早年蒙术士袁珙的推荐,在今主上还是燕王之时,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后,自是青眼相待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论官位不过是三品的功名,说到实权,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员,也要瞠乎其后。此人生
奇
,夜不虚度,有一偏好,郑大人你可知道?”
郑知府正中下怀地道:“爵爷赐详。”
段小侯爷莞尔一笑,站起来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一片平湖秋
眺望着。
郑知府赔着笑,小心地趋前跟上去:“爵爷。”
“也罢,我就指给你一条升官发财的晋身之阶吧!只是…”
段小侯爷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着他:“功名富贵,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郑大人这个晋身的妙计,你却又当如何谢我?”
“这…”郑知府笑逐颜开地道:“但凭爵爷吩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郑知府笑得有些牵強:“卑职宦中不丰,怕是报效不…”
“郑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爷目光透着古怪:“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先谈谈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听对方要的不是钱,郑知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眼前的这个“晋身之阶”却是万万不容错过。
“爵爷是说戚老大人
喜渔
?”
“对了!”
“那也不难,”郑知府笑道:“这件事卑职记下了,老大人国之栋梁,总要物
那白清人家,才堪承受!”
“这么说,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女子孝敬?”
“这…”知府大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爵爷你说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小侯爷冷冷地道:“这么一来,郑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郑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郑大人莫非不知这位戚老大人身负异禀?寻常女子,万万难以承当,却也不合此老脾胃,总要那久历风尘,体态刚健过人的半老徐娘…”
于是,段小侯爷附向知府耳边,小声细语了一番,郑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终于作出了会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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