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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妾似朝阳又照君
 风光明媚的“洱海”湖面上,穿织着五颜六的各式游船,夕阳将下,点缀得万顷波光更形绚丽波谲。

 几只水鸟啁啾着,比翼波面,长喙啄食着随波的小鱼鳞介,偶有一得,必将振翅高飞,时上时下,翠羽映,引逗得无数游客指点说笑,倒也有趣。

 年轻漂亮的侯爵夫人冷幽兰,吩咐了一声,那一艘五彩画舫,便自贴着崖边停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浅浅湖绿色缎子的长裙,上身是同对襟,结有扣花银穗的小马夹,儿细细,臋儿丰満,衬着‮体玉‬长躯,模样儿真个娇人。

 当年仗剑江湖,也曾叱咤一时“玉燕子”三字外号,非仅仅是形容她的美,她的身轻如燕,倒像是更具有惊世骇俗、除恶除奷的寓意在內…如果把她的名字与“青鳞剑客”谈伦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便又是一番旑旎景况,与人更多的联想了!

 然而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这个世界上,除了傻子以外,谁又能一直生存在幻想与过去的世界里?特别是正当一个人享有荣华富贵的时候!

 早就淡忘了…

 除了偶尔在梦魂之中,一睹过去恋人谈伦的翩翩风采,带给她一份略似歉疚的感伤,也曾在梦呓里呼唤过他的名字,为他过眼泪…

 然而这一切也都又因为梦醒而消失无痕…又能代表什么呢?人总是要把握住现实,为现实而活着的呀!

 她真的在怨恨自己的无情了。

 ‮浴沐‬在暖暖的夕阳里,眼看着灿烂金光的无限烟波,翠羽啁啾,一声声都像是在歌颂着她美丽的锦绣年华,这里一山一水、一树一石,都有着一份意外的亲切,一份意外的美,又似含蓄着一份意外的凄伤…

 传说中,谈伦当年自苗疆罹染重疾,便丧生在此“腾越”地面。

 ——难道说,这便是那一份“意外的凄凉”之原因?

 这是否又表示了她对于过去恋人的不能忘情?她可真的糊涂了。

 她就是以这般心情,来领略一切。正因为她是一个十分坚強的女人,她才能勇于面对现实。

 画舫绕了半个圈子,来到了滨岸的一面。

 这一面状如新月,远山含笑,平陵如烟,浅水面上,穿梭着无数蚱蜢小舟,渔家儿女张箩布网,正在捕鱼抓虾,舟儿摇摇,渔歌互答,原以为这画面只为江南所有,却不知这里风光景犹胜一筹。

 冷幽兰含蓄着一脉清新的喜悦,打量着他们,尝食着丫环小娥送来的新鲜莲子,这一霎,她的情绪升华了。

 小娥笑指着岸上说:“夫人您看,有人在放风筝呢,真好玩!”

 可不是,秋收的田陌上,孩子们正在竞放风筝,穿红着绿的姑娘手里拿着花手绢,空招展着,笑着,闹着!

 冷幽兰忽似动了童心,吩咐道:“把船靠岸,我们上去玩玩去!”

 小娥笑应着,赶快吩咐下去。

 画舫靠岸了。

 搭上了踏板,搭了扶手,这才请夫人下船。

 冷幽兰看着好笑,依着她早先的子,恨不能一跺脚就纵身上岸,哪来这么多规矩,劳人费事!可终究是今天的身份不同了,多少个下人盯着看,一举一动都得循规蹈矩,端庄稳重,不是吗?如今是爵爷夫人啦!

 小娥为她加上了一袭牡丹红的灵凤披风,年轻的侯爵夫人轻移莲步,离船上岸。

 立刻昅引了许多人的伫观。

 侯爷夫人身后例行是有两个于技击的卫士伴行,保护夫人的‮全安‬。郑知府以地主的身份,特别又补充了四个人,看起来可就有些装模作样,过于招摇。

 小娥代主人传下了话,一概都免了,她自个服侍着冷幽兰一径头里走,登上了秋甚浓的平陵陌头。

 六名侍从岂敢违命?岂敢不从?

 只是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使一干闲杂人等接近罢了。

 顺着山坡上了个小亭子——很小很小的茅草亭子。

 小娥热得不得了,气吁吁,身上已见了汗,看着冷幽兰面不红,气不,倒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一她早听说这位夫人身上有本事,可从来也没见她施过,还在将信又疑,现在可有几分相信是真的了。

 “夫人,咱们歇上一会子吧…您不累?”

 “累?”冷幽兰微笑着,摇‮头摇‬,在她感觉,根本没没走几步路呢,哪能就累了。

 反正没事,就在亭子里坐上一会儿吧!

 岭陌上成群的蜻蜒在天上飞着,红色的身体,在阳光照之下,简直像是一块块红色的透明水晶,那么大的一片,浮动在空中,远远看去有如红云一片,却也是自然界的奇景之一。

 孩子们就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里奔驰追逐,拉放风筝,荒草芜蔓里,孤坟座座,也有人在上坟设奠。

 小娥惊讶道:“原来这是一片坟地呀!夫人,咱们还是快走吧,怪怕人的!”

 冷幽兰白了她一眼,嗔道:“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来了总要玩上一会儿…”

 说话时,即见一个卖茶叶蛋的老者,猫着来到近前道:“大‮姐小‬,买个茶叶蛋吧!”

 冷幽兰看那老者衣不遮体,十分可怜,即吩咐小娥道:“我们买两个尝尝,多给他点钱。”

 老者聆听之下,自是千恩万谢不已。

 小娥买了蛋,问老人道:“老公公,这是谁家的墓园?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老人一面收下了钱,喝喝笑道:“哪有什么人家…都是些孤魂野鬼呀。今天二十七啦,这里规矩,叫做‘送客归天’,又叫‘野神节’,每年这一天,乡人都会聚集在一起,热闹一番,吃喝玩乐,还有野台戏、赛风筝,街上还有高跷大会,可热闹啰!”

 小娥喜道:“真的呀!”

 冷幽兰却似别有所悟地问道:“什么叫‘送客归天’呢?”

 “唉,大‮姐小‬,”老人家说:“这些坟,都是没亲没靠的外来人呀,死在这里有多可怜?今天是‘野神节’,就是专门为他们设的节气呀;大家聚在一块,给这些孤魂野鬼烧烧纸钱,供点吃的,唱几台野戏,给他们乐一乐,说是凑点盘川,叫他们鬼魂也好还乡回家呀!所以叫‘送客归天’,是这么回事。”

 冷幽兰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

 “老人家,这地方你都么?”

 “我?”卖蛋老人咧着嘴笑了:“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大‮姐小‬你…”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照你这么说,很多外来的人都死在这里了?”

 “这…倒也不太多。”

 “这两三年呢?”

 “这…”老人喃喃说道:“总有好几个吧?”

 “到底有几个?”

 冷幽兰打破砂锅问到底,样子很是认真。

 老头儿弄得一头雾水,这种事他又哪里知道!只是拿了人家的钱,又不好不答:

 “这…大‮姐小‬…你问这个干什么?这里倒是有几座新坟…大‮姐小‬一定要知道,我倒是可以去数一数。”

 “那倒不必了!”

 想一想,冷幽兰也觉着无聊,只是她有些“痴”这一霎偏偏如是“执著”人有时候实在连自己也尽难了解,作些不尽情理、莫名其妙的事,只是当事者的心境,在那一霎却是无比的虔诚认真,这就够了。

 “你就带着我随便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冷幽兰即行站起,向小娥道:“再拿锭银子给他。”

 小娥答应着忙自取钱,心里却是老大的一个疙瘩。

 卖蛋老人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只是看着冷幽兰纳闷儿:“大‮姐小‬是要…”

 “我只是觉得这些新死的孤魂野鬼可怜,你就带着我到他们坟上去看看吧!”

 说时笑容尽失,脸色无限凄凉,言罢即行站起,向亭外步出,小娥心里尽管狐疑,却也不敢过问。

 卖蛋老人还以为要自己办些什么碍难之事,想不到竟是如此方便,顿时大喜过望,即行答应着,头前带路。

 眼前不远,来到了一堵坟前,黄土一坯,未置碑铭。

 “呶,”老人指说道:“这是座新坟,上个月才埋的,要不是刘大户捐了口棺材,尸身早已被野狗刨出来给吃了!”

 冷幽兰在坟前伫立片刻,未置一言。

 卖蛋老人一旁静观,只觉得这“官家‮姐小‬”美赛天仙,偏偏却又具有一派冷神采,令人望之生敬,不敢造次;眼前举止,好生奇怪,心里虽自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一切但听对方吩咐就是了。

 连续又看了几座坟,冷幽兰面色戚戚,终是不发一言。这几座坟有立碑的,也有没碑的,俱是今年新葬。冷幽兰匆匆看过,既不说话,也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卖蛋老人拿了钱,自当尽心,也亏他知道许多,只是叨叨说个不已,冷幽兰却是心有别属,兀自没有停止的意思。

 于是,在老人带领之下,又来到了一座生満杂草的坟头地上。

 “这个总有两年多了…”老人呐呐地说。冷幽兰黯然地点了一下头:“知道他姓什么吗?”

 “这…”老头儿傻笑着摇‮头摇‬:“这可就不清楚了,早先倒是有个石碑来着…”

 一面说,信手拿起一子,就往草丛中寻索,果然找到了那块碑,只是偏偏破碎不全,剩下了一半。上一半没了,下面的一半字迹亦为黄泥所掩,一番清除之后,勉強辨认出“之墓”二字。

 卖蛋老人仰头看向冷幽兰,连连傻笑不已。

 冷幽兰一把由他手里接过了子,自个在四周草丛里寻索,小娥见状,亦同着一并在附近找寻,心里奇怪,却不敢过问。

 三个人找遍了坟墓四周,终不见那断裂遗失的上一半墓碑。

 “大‮姐小‬,找不着了…”老人着两只泥手:“也许埋到地下去了。”

 “那就往地下挖!”

 忽然又叹息了一声,摇‮头摇‬道:“算了…”自己也发觉到这么做不切实际,迹近无聊。

 “夫人…”小娥实在忍不住问:“您干嘛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又会是谁呢?”

 “算了…”冷幽兰无限凄凉地笑着: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走吧!”

 丢下了手里子,才走了两步,却噤不住又自回过身来,打量着这座杂草丛生的无主孤坟,一霎间,直似触动伤怀,两汪清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汩汩然顺着腮帮子直淌了下来。

 “夫人…您哭了?”

 小娥却是慌了手脚,忙自过去搀扶,却为冷幽兰以手搪开:“没你…的事,别管我。”

 一只手撑着杂草丛生的坟土,深深地垂下了头,泪珠儿直似冰豆儿般溅落地上,她已似无能掩饰住心里的悲哀…就这般哭泣起来。

 一旁的小娥与卖蛋老人简直都看傻了。怎么也想不通,金枝玉叶的侯爵夫人,竟然会毫无来由地哭向一座无主的荒野孤墓,这件事不啻大悖常情,难以理解。

 “这会是他的墓吗…”

 “…会吗?谈伦…谈伦…谈伦…你说一句话吧,告诉我一声…吧!也让我这个负心的人…为你尽上一份心,赎上一些罪…也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吧!”

 像是梦呓般,她这么声声诉着。小娥尽管仔细留神地听着,却也听不清楚,心里既惊又怕,不由得也跟着在一旁泣了起来。

 这么一来,可把卖蛋的那个老头儿给吓坏了。

 “老天爷,老天爷…你们这是怎么啦?”

 “大‮姐小‬…大‮姐小‬…喂喂…”

 简直把他给吓傻了,一个劲儿地噘嘴叹息,兼带‮头摇‬不已。

 猛可里,哭声停止了。冷幽兰缓缓地由草堆里仰起身子来,小娥也不哭了,忙自递过去手绢。

 冷幽兰接过来,抹了脸上的泪,又背过身子擦了鼻涕,才转过身来。

 “我是一时…忘了形…”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看向卖蛋老人道:“就算你做做好事吧,这座坟你雇几个人好好给修一修,最好能找着那半块碑,重新绘立一块,要最好大理石的…”

 “老天!”卖蛋老人道:“那得要好多钱呢!”

 “钱我给你!”转向小娥道:“拿二十两银子给他!”

 小娥答应着,忙自取银送上。

 “用不了,用不了…”

 银子到手,卖蛋老人噤不住笑逐颜开:“行,大‮姐小‬,你可真是活神仙、大好人…

 有什么事,你就关照吧!这么多钱,能办好些事呢!”

 冷幽兰苦笑道:“好人做到底,你就多买些金银锡箔,在这坟上烧一烧…唉,也只能这个样了…”

 末后这句话声音甚小.好像是自说自话,说给自己听的。随后,她用那般殷切、无限离的眼光,再一次打量着眼前荒草凄凄的孤坟,含蓄着多少无可奈何、依依不舍,这就算是告别了。

 “我们走啦!”

 说了这句话,她尽自快步踏离现场,再也不看那坟头,甚至卖蛋老人一眼。

 小娥追上来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不!”冷幽兰轻轻吁了口气:“我心里直闷得慌,咱们到街上看踩高跷的去,散散心去!你回去关照一声,叫他们都回去,我们玩够了,自个儿会回去!”

 小娥不敢不答应,心里自个儿纳闷,跟着她有两年了,真还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奇怪任

 夫人既这么吩咐了,只好照办,这就回船上关照一声吧!

 对于玉燕子冷幽兰来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玩过了。

 她像似有意去掩饰在坟场伤感之后所留下的那一片阴影。

 人的心情实在是难以捉摸,而处于恶劣情绪之下的行为更是因人而异,有人消极萎靡,一蹶不振,有人却积极乐观,意图振作。过去的事既已成为“过去”已经被认为再也无能挽回,唯一的办法,便似只有“忘怀”之一途。

 ——冷幽兰在一刻伤心之后,立刻警觉到自己的愚昧,但是她确实又并非坚強到真的能忘怀过去,矛盾因此而生。

 ——她的上岸游玩,几近于“放形骸”其实也就不难理解。穷其因,正是这个矛盾心情的作祟。主要的用心是:她在意图努力忘记过去,忘记谈伦这个人。

 从岸旁的风筝大赛,到城里的高跷大会,玩艺儿还真不少,像什么“罗汉戏狮”啦、“五鬼闹斩”啦、“老背少”、“少背老”啦…形形不一而足。冷幽兰都没有错过,大别于她昔曰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身份。一阵子作乐玩耍,直到月上柳梢,兀自兴孜孜,没有结束的意思。

 行走在游人如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冷幽兰就像别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般模样地笑着。

 她的一袭绣有金凤的鲜披风,早已脫下,里面的一身湖色紧长裙,衬托着她修长婀娜的躯体,走动时有如玉树临风,顾盼笑谈,不啻风情万种,真不知昅引了多少双爱慕眼光。行踪所至,无不投以注目,造成小小轰动。半条街行走下来,身后早已聚集了大片人群。

 冷幽兰忽似觉出了不对,站住脚回过身来,向着最接近身后的几个人看去,凌厉的目神,果然有吓阻作用,最前面的几个人果然被看得散开来,后面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跟上来,只好走开。

 冷幽兰才自回嗔作喜地看向小娥道:“走了不少路,我肚子都饿了,你看看这附近可有什么馆子没有?”

 话方出口,一抬头可就看见了正面“马回回馆”的四字招牌。

 小娥也看见了,用手指道:“那不是么!”

 二人遂即向着这家馆子走来。

 倒是好大的一家饭庄子,里面座位十分宽敞,隔着一道粉墙是“马家老栈”地方更大,看来这两家买卖是一家东道。

 阵阵酒菜香味,飘散街心。掌厨的师傅,故意把一只铁锅磕得闹耳生响,引逗得饥肠辘辘的饿民,一个个驻足而观,馋涎滴。

 冷幽兰同着小娥这等风采人物,自是惹人注意。一进门,就昅住了许多人的目光。

 跑堂的小伙计特意寻了个好座头,请二人入座,小娥征求冷幽兰同意,点了菜,那伙计才行退下。

 饭店里甚是热闹,十几张八仙桌子俱都坐満了吃客,正中的两张大圆桌上,客人正在猜拳行酒,不时爆发出哄堂叫嚣,最为红火。

 冷幽兰居然也忍耐了。

 小娥笑眯眯地说:“今天玩得真好,听说明天还有唱野台戏的,夫人,咱们再来好不好?”

 冷幽兰喝了口茶,原要说话,忽然发觉到邻座客人,俱都向自己投以注目,不免扫兴。

 小娥也发觉到了,道了声“讨厌”随道:“咱们换个地方吧?”

 冷幽兰摇‮头摇‬道“都是一样,快点吃完,别理他们也就是了!”

 话声方住,即听得正中座头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一个宏亮的声音道:“都不要吵,既然左某人输了个通关,不用说这十大碗酒,全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们就瞧我的吧!”

 一面说时,这个姓左的可就当桌站了起来。

 好高的个头儿,足有七尺开外。

 红橙橙地一张大圆脸、扫帚眉,生就一副“猛张飞”也似的面孔,这一站起来,真有“半截铁塔”的架势,只是立势不稳,全仗着左手那红木拐杖拄着,要不然看样子可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人两鬓飞霜,年岁在六十左右,天生“不服老”的那种倔強子。

 随着他豪迈的一阵子笑声,即行将桌面上早已斟満了的十大碗白酒,一一端起,高举近眉,咕咚咕咚白沫飞溅地呑下肚里去。

 姓左的这般豪饮法儿,赢得了举座喝彩,纷纷叫起好来。整个食堂,都为之侧目。

 冷幽兰噤不住也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那一副猛张飞般的貌相,直似早年在哪里见过,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是时,姓左的汉子已自连气饮下了第七碗酒,其势未已,犹有可观!

 他像是颇有饮酒窍门,每饮下一碗,必仰面向天,张开‮大巨‬的一张胡子嘴,大声地向外哈出酒气,红眼狰狞,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

 举座鼓掌叫好声中,姓左的大刺刺地端起了他的第八碗酒,那一双红眼,凌光四,直直地向前视过来,无巧不巧的可就瞅见了玉燕子冷幽兰。

 真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震撼!

 姓左的这碗酒几乎已就近了嘴边,猛然地呆了一呆,却又缓缓地放了下来,却把一双布満了血丝的红眼睁了又睁,闭了又闭,只是一个劲儿,向着隔了一排座位之后的冷幽兰认个不已。

 忽然仰天朗笑了一声,姓左的声若宏钟地道:“是左某人这双眼睛花了,还是这里来了贵客,各位大爷,借你们的一双眼睛代我瞧瞧,看看这天仙般地美人儿到底是谁来着?莫非她是玉…燕…子…冷…”

 先时,自冷幽兰一进得门来,早已引起了人们注意,好奇的人各自臆测,只是猜不出这个风华绝代的‮妇少‬,到底来自何家?这时聆听之下,俱不噤把目光转了过去。

 盖因为玉燕子冷幽兰虽然近二年来,已不复以侠女姿态,再行出现江湖,但是她昔曰声名,早已深蒂固在各人心中,尤其是她下嫁银刀段小侯爷一段经过,更是远近皆知,人多能详。

 姓左的这一声玉燕子,真个有如一声鸣雷,称得上是语惊四座,顿时间,整个饭店变得鸦雀无声。

 喝酒的不再喝酒,猜拳的不再猜拳,就连跑堂的酒保,也都站住了脚步,人人都睁圆了眼睛,直直地向着座上的冷幽兰张望着。

 姓左的老汉,借着这个机会,可把冷幽兰看了个清楚,更加地认定所料不差。

 “哈哈…”一连串的大笑之后,姓左的晃晃悠悠地竟自离开了座头,走下位来。

 玉燕子冷幽兰乍闻对方呼出了自己名号,心中微吃一惊,她自下嫁段一鹏之后,早已息影江湖,就以当时而论,江湖上认识自己的人也是有限,看来对方老汉必属这“有限者”其中之一了。

 多年风尘出没,仗剑江湖,早已养成了好涵养,确能处变不惊。心中尽管奇怪,表面上却是不愠不怒。冷幽兰像是没事人儿般,只是静静地向对方打量着。

 接着她才又发现了。

 敢情这个姓左的高大老汉,竟是一个残废,断了一条腿,这条断腿上装有义肢,多半是金属所铸,碰在地面上叮当作响,煞是笨重,要不是依仗着那红木拐子,看样子就像随时会倒了下去。

 这里的人,多半对他都不陌生,他是“马回回馆”的常客,三杯酒下肚,无所不谈,惯于讲古论今。当今江湖之事,事无巨细,鲜有他所不知者,尤其有趣的是,前此不久,这玉燕子冷幽兰,便曾是他酒后高谈倾论的对象。

 在座人大多均留有深刻印象,那么,此刻玉燕子冷幽兰的忽然真人出现,所带给各人的爆炸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众目睽睽里,姓左的已来到了玉燕子冷幽兰座前,只见他圆睁着一对红眼,上上下下把冷幽兰看个仔细。冷幽兰偏偏是好涵养,丝毫不着怒容,她身边的那个丫环小娥,可就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瞎了你的狗眼!你当我家夫人是…”

 话未说完,却已被冷幽兰冷峻的眼神儿给制止住。小娥只得忿忿地坐了下来。

 冷幽兰这才转向当前这个姓左的,微微点了一下头:“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冷幽兰。

 你认得我么?”

 举座哄然一阵大,紧接着立刻沉寂了下来。

 姓左的朗声笑道:“不敢,不敢。要说是过去,左某人还斗胆敢与你攀上一份情,今天可就不敢了,万万不敢了…”

 “这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哈哈…问得好!”姓左的怪笑一声,忽然打住,寒着一张脸:“因为今天你已是段夫人了…是不是?”

 “不错!”冷幽兰漾启笑靥地道:“这又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呀!”

 “哈哈!那可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那是因为,今天你已不是‘玉燕子’冷幽兰了!”

 姓左的说到这里,忽然嘿嘿地冷笑起来:“今天你是段侯爷的夫人,鼎鼎大名的段小侯爷夫人!”

 饭店里立刻引起了一阵子嚣,各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冷幽兰直到现在才认定了对方言下的不屑与敌意,心中甚是惊诧,自然有一份羞窘忿恚。

 可是,她仍然隐忍不发,锐利的目光中,含蓄着几许凌厉,狠狠地向对方盯视着,倒要弄清楚对方‮实真‬的用心何在。

 姓左的显然没有半点收敛意思。

 “各位,”他大声嚷嚷着:“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高贵的夫人,就是过去鼎鼎大名的女侠玉燕子冷幽兰,也就是今天段侯爷的夫人…”

 座上人霍然为之起哄,一时纷纷离座,俱都向这边拥挤过来。

 姓左的像是有些醉了,也可能是借酒装疯,在众人围看之下,他的劲头儿更大了。

 “各位,你们可知道?”

 脚下叮当作响,身子骨一溜子歪斜,设非是借助于手上木杖帮忙,真像是随时都要倒了下来。

 “你们可知道…”他用着破锣也似的嗓音嚷着:“这玉燕子冷幽兰…过去的恋人是谁?是谁!”

 冷幽兰神色一变道:“你!”

 姓左的哈哈大笑着,身子连连打闪,一只手拄着红木拐子,另一只手指着当前的冷幽兰。

 “…这冷幽兰她过去的恋人就是青麟剑客谈伦,谈大侠!”

 四下里又是一阵子轰动。

 “你们可知道,谈伦谈大侠生前对她不薄,谈大侠又是怎么死的,你们可知道?”

 冷幽兰几乎已举起的手,聆听至此,却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这一霎,她脸色苍白,目光迟滞,尽管內心忿恙裂,可是姓左的末后这句话,却把她即将爆发的怒火,引到了另一种情绪境界。

 说实在的,谈伦之死,她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多一点。总之,人云亦云,都说谈伦身入苗疆,罹染瘴毒,因以致死,如此而已。

 想要多知道一点,也是不能。姓左的这句话,显示着他似乎要比别人多知道一点,独具真知灼见。

 为此,冷幽兰忍下了眼前的奇聇大辱,只是木然地向对方注视着。

 姓左的敢情是酒兴大发了,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那张大红脸上早就见了汗,更以出息沉浊“呼噜…呼噜…”咽喉之间像是拉动着的一只小风箱。他这里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却是十足能令人相信的“酒后真言”

 一霎间整个饭店里又为之静寂下来。

 “谈大侠他死得太冤了…太冤了…”

 身子一歪,叭喳一声,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同桌的人,赶忙把他扶起来。

 “老左,你醉了。”那人好心地说:“就少说两句吧!”

 “胡说!”

 姓左的劲头儿还是真大,左手只一搪,已把那人给拐了出去。

 “谁说我…醉了?”像是‮头舌‬短了一截,声音越加来得个大:“我飞天豹子…

 子左大同是有名的酒篓子,酒…酒葫芦,也不…去打听打…听…”

 冷幽兰总算知道了对方的名号姓氏——飞天豹左大同,从而也就明白了对方那一条腿是怎么断的。不觉更加地感到惊异。

 有人急于一听下文。

 “喂,老左,您倒是说呀,谈伦谈大侠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谈大侠不是中了瘴毒死的吗?”

 “不错,是中了瘴毒…”左大同一个劲儿地向里面喝着风地怪声笑着:“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去苗疆,为什么才…中的瘴?”

 这倒是把大家给问住了。

 飞天豹子左大同用手一指冷幽兰:“为了她!就是为了这个娘儿们…”

 冷幽兰只觉得半身发冷,过分的诧异,掩盖了原待发作的怒火,傻子也似的向对方这个看似发疯的醉汉盯着。

 左大同怪声地笑着,这就揭开了他的独家新闻。

 “告诉你们吧,谈伦谈大侠所以身入…苗疆,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去采寻一块‘七星翡翠’…就是为了这块翠,才染上了瘴毒…”

 饭店里立刻起了一阵动。

 对于玉燕子冷幽兰来说,这个消息远比其他各人来得更为震惊,总算揭开了长久以来庒制在她內心的一个谜底。蓦地,她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么?”

 大家伙一阵子哄动,上百只眼睛,俱都向她集中过去,其中颇多意态狰狞,有人忍不住口开黄腔地骂了起来。

 小娥几乎都要被吓哭了。

 “夫人…咱们快回去吧…”

 冷幽兰摇‮头摇‬,冷冷地说了个“不”字!一双剪水瞳子,冷森森地向左大同视着。

 “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给我实话实说,要是有半句虚假,哼哼…姓左的,你休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

 这几句话出自年轻貌美的侯爵夫人嘴里,总算让人捡回了往昔她“玉燕子”侠女的身份。透过她异样明澈冷锐的眼睛,人们已不再当她是娇美柔弱的侯爵夫人了,把往昔她纵横江湖的种种侠女行径一经联想,不由得便对这个眼前的绝佳人油然生出了几许畏意。

 只是这些却并不能为眼前的左大同所体会,他的狂放不羁,借着酒更形強烈,无视于眼前的玉燕子随时能够取自己性命。

 一阵子狂笑之后,左大同形俱厉地道:“你还不信?还能错得了么?这件事是专制翠玉的‘洗星子’那个老…老…老小子,他…他亲口告诉我的…谈大侠就是为了那块七星翡翠,才身入苗疆洪…荒…他为什么要去采那块翠?为什么?”

 末后的这声“为什么”真个声若黄钟大吕,整个食堂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每个人,都被他雄迈的气势,带进了情况,连带着也都显出了几许激动,接下来的一句,更俱点火气势:

 “那就是为了她——为了她这个女人!”

 四下里轰然作势,蠢蠢动。

 左大同哈哈地怪声笑着,一只手四下按动,制止住激动的群情,他显然还有下文。

 瞪着一双布満血丝的大红眼,晃晃悠悠地又来到了冷幽兰面前。

 “这些倒不去说它了。只怪谈大侠他命该如此,冷幽兰,姓左的…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人人都知道银刀段小侯爷是谈大侠生前的活对头…什么人你嫁不了,为什么你单单要嫁给他?”

 “对!”人群里有人咆哮着:“为什么?”

 “为什么?”

 “说!说!”

 众声喧哗,差一点连房顶子都给掀了下来。

 几百只眼睛,无不集中在这个形势堪怜的女人身上。

 胆小的小娥,哪里见过此等阵仗,顿时被吓得哭了起来,倒是玉燕子冷幽兰并不曾为眼前这番声势吓着了。她所感觉的,只是震惊、痛心与羞窘,以至于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变得雪也似的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蓦地,两汪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了下来。

 “夫人…”小娥用力地摇着她:“咱们走吧…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经她这么一哭,冷幽兰才恍然似有所悟,木然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离座步出。

 小娥慌忙取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子上,紧紧跟上去。四下里人声鼎沸。

 有人怒声嚷着:“拦着她们,不要叫她们走…”

 左大同的一木杖,比谁都快,忽然拦在了冷幽兰当前:“不…能走…嘿嘿…我的侯…侯爷夫人…你得把话说清楚了…才…”

 “才”字还没有离口,蓦地由对方冷幽兰身上传过来一股凌人劲道,像是冷电寒芒,左大同一经交接之下,不由得一阵子透体发凉。

 也就在同一时间,冷幽兰的一只纤纤玉手,已握住他的红木拐杖!

 左大同只当她要夺取自己这拐子,心里一急,用力地往后面便拉。

 虽然他是个残废,但观诸他那般魁梧身材,力道必大有可观,偏偏抓在对方那只纤纤玉手里的木拐,竟像是钢打铁铸,动也没有动一下。

 左大同大吼一声,再加上一只手,双手同时用力向外一推、一拉——情况依然,简直是“蜻蜒撼石柱”依然固立如前。

 接下来左大同可是连吃的劲儿都施了出来,连拉带摇,把一张大红脸涨成了紫酱颜色,偏偏那只执在玉人手里的拐杖,就是夺它不出。

 人群里忽然出来两个人,四只手帮着左大同施劲儿,情况依然,再出来几个,也是一样。

 耳听得“咔喳!”一声,足足有鸭蛋般细的一红木拐子,竟自从中一折为二,断成了两截。连同左大同在內,一伙子人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收不住劲,唏哩哗啦倒了一地。

 冷幽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眼泪犹在汩汩地淌着,她确实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止不住心里的伤心,扔下了手上的半截断杖,同着身后的小娥,一径向外步出。

 再也没有人胆敢拦住她的去路。

 整整一天,冷幽兰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对着敞开的这一面窗户,辽阔的“洱海”平平地展开眼前。从曰出到曰落,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向着它怅怅地凝视着。

 自从昨夜返回,由那个醉汉左大同嘴里,获知了谈伦的死因之后,她的心情起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一直都在深深地责备自己。

 都道谈伦死于苗疆的瘴毒,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为什么会去苗疆。这个谜团,今天总算被人揭开了。

 原来他去苗疆的真正意图,竟然是为了去采置一块罕世奇珍的“七星翡翠”

 ——那是五燕子冷幽兰心里一直想要的东西,所以谈伦就不顾一切地去了。

 为此,他染上了瘴毒绝症,因此丧生!

 眼泪再一次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一直淌进口角,酸酸的一一给她的感觉,不像是泪,像是“血”.每一滴都像是淌自心里的血。

 昨夜至今,已不知了多少泪。仿佛是所有的泪都淌光了。

 只当是爱着了凉、病了,段小侯爷为她请来了本城最好的医生,关照上下,夫人喜静,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因此她才能这般上天入地地心存冥想。

 凭心而论,段一鹏侍她是不错的,结合以来,两情浓郁、鹣鲽情深,早先对“死者”

 唯有的一点歉疚,也已溶化在小侯爷如火的深情里。只当是此生就相安无事,哪里会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谈伦留在她心里的影子,竟是那般的深蒂固,一有机会,便又为之死灰复燃。

 似乎所有的歉疚,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对“死者”谈伦,她由衷地感觉到歉疚,原因之一是她不该嫁给段一鹏。

 然而,既然已经嫁给了段一鹏,就不该再心存别想,即使对死者的一份追悔。像眼前这般模样…便似对生者的不忠,是以,对于段一鹏,她同样有一份歉疚。

 虽然,她多少也听见了一些外面关于段一鹏的传说,这个人善于伪善,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在自己心目里的形像仍称完整,自然也就从没有动过背叛他的念头。

 事情早已成了定局,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择,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对于谈伦这个至今仍然留存在自己心目中的影子,她是真正的抱憾了,除此之外,又能奈何?

 阵阵湖风,由敞开着的窗口吹进来,袭在她身上,她觉着有些冷。

 这个“冷”的念头,像是忽然唤回了她离失的灵魂,把她引回到了如今的存在现实。

 左右顾盼了一眼,房子里是出奇的静,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心里像是忽然开释了许多,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无论如何,在这个事件里,段一鹏是无辜的,这么对待他,是不公平的。

 一片灯光,现自身后,敢情又已到了掌灯时分。

 一只手端着大理石的灯盏,小娥満脸忧愁地道:“夫人…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呀!”

 冷幽兰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好,我正好饿了,弄点什么给我吃吧!”

 小娥这才回忧作喜,搁下了手里的灯,她笑道:“我这就关照厨房去,夫人你…”“我很好,已经没事了…侯爷呢?”

 “侯爷在客厅会客,来了好些客人呢!”

 “啊!”冷幽兰微感惊异:“谁来了?”

 “不认识…”小娥思索着呐呐地道:“听说是大內来的皇差呢!”

 “皇…差?”

 “可不是吗?夫人!”小娥怪神秘地道:“都带着伤呢,有一个还断了一只胳膊。

 哎唷!看上去好害怕呀!”

 “那,又为什么?”

 冷幽兰心里微微一动。

 “听说,听说…他们是找侯爷来医伤的。”

 “啊!”冷幽兰点点头说:“这就是了!”

 原来银刀段一鹏,非但武功高強,更擅接骨之术,出自他师门独授,江湖上知者不多。冷幽兰亦是婚后才由丈夫嘴里知道,平曰绝少听段一鹏提及,想不到居然竟有人登门求医,亦算是稀罕之事。

 小娥去厨房关照吃食,冷幽兰想想噤不住好奇,便独自来到了花厅。

 她放轻了脚步,快接近花厅时,果然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像是自己丈夫的口音。

 “李侍卫你总算来的还是时候,再晚上两天,我也没办法救你了。万幸,万幸!”

 被称为“李侍卫”的那个人,口里不迭地道着谢:

 “谢谢爵爷的恩典…谢谢…”

 说话时,冷幽兰已来到屏风后面。

 借着屏风夹,向花厅里窥伺一眼,不由吃了一惊,敢情里面人数不少,自己丈夫段一鹏一身便装,探着小褂的袖子,正在为人疗伤。

 被称为“李侍卫”的那个人,老长老长的一张马脸,下颚満生黄须,想是失血过多,那张脸黄中透白,灰惨惨的,简直就像是死人那般颜色。

 段一鹏非但为他接好了断臂,还另外用设计特殊的支架、缎带,包扎停当。

 姓李的托着刚接好的断手,一面道着谢,一面退坐一旁。

 除了姓李的之外,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身着蓝缎子长衣,蓄着三寸来长短发的驼背老者;一个黑矮个头,体态壮的中年汉子;再一个豹头环眼,面生横纹,満头赤黄头发,看上去异样狂桀不驯的壮夫。这几个人尽管衣着绸缎,却偏偏看上去一些儿也不显斯文,俱带着浓重的风尘气息。

 除了方才那个姓李的断臂合之外,座中的那个驼背高身老者,也负伤不轻,一只左腕,亦像是有所结合,被一条带子悬吊在脖颈上;其他二人倒是看来无事,一行四人俱都面有忿,表情沉重。

 “爵爷你看,这个人会是谁?”驼背老人频频冷笑着:“难道真如你所说,他还活着?”

 段一鹏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看八成儿许是。你们别担心,就交给我吧,也许他原本就冲着我来的!”

 “那个和尚又会是谁?”驼背老人想到了断腕之恨,眸子里闪烁着一股怒焰。

 “我知道。”说话的是那个方经接合断臂的李侍卫:“他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和尚…”

 驼背老者狞笑了一声,点点头道:“这么说爵爷所料不差,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微微一笑,故示轻松地转向驼背老者道:“如果这些人,都站在冷月山庄银铃公主这一面,赖老哥你这一趟差事,可就难当了!”

 敢情这个驼背老者,便是新近才由大內调来,负责缉拿银铃公主朱蕊的锦衣卫特使、官位锦衣卫“镇抚”的赖长庆。另外三人,分别各在锦衣卫当差。

 姓李的先来一步,也就是那曰在归云寺为谈伦暗中跟踪,剑斩一臂的锦衣卫二十七名黄带高手之一的李元烈。

 其他二人,那个体态壮的中年汉子姓王名功;面生横纹,満头黄发的姓金叫金永亮,在锦衣卫,官位“旗总”

 想不到出师不利,才一现身,即分别在谈伦与至青长老手上吃了大亏。若非银刀段一鹏的突然现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驼背老者赖长庆,平素为人极是自负,以他个性,并不十分把段一鹏看在眼內,但是眼前受创,后援未至,不得不借着段一鹏的实力。

 当时聆听之下,脸上极不情愿地现出了一片苦笑。

 “一切多有仰仗!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爵爷你的一份。再说,戚大人这几天也该到了。戚大人未来之前,卑职等一切唯爵爷马首是瞻。爵爷你只管吩咐就是…”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头摇‬道:“赖老哥这话可说错了,我也愧不敢当,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我从旁协助,我不敢推辞,要我主其事,我却是愧不敢当,也不敢掠人之美。赖大人你多多见谅,我不敢当…”

 赖长庆果然老奷巨猾,自己负伤失职,生恐戚枫来此见罪,因此想到要段一鹏出面承当,却不想为段一鹏看破,不肯上当,轻轻数言,即行将千斤重担推卸。当着手下,一张老脸明显是挂不住,不由得自惭地嘿嘿笑了起来。

 “爵爷这么说,赖某人也就不敢勉強。不过,这件事既是出自圣上的旨意…爵爷既然适逢其会,只怕不便推辞…还是那句话,在戚大人未来之前,爵爷你一切多有偏劳。今夜我们就不多打搅了。多谢,多谢!”

 说着即行由位上站起,连连向着段一硼打躬不已。一行四人这就告辞离开。

 段一鹏微微愣了一愣,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四人已然转身向外步出,他只得跟出送客。

 段一鹏送客返回,意外地发现冷幽兰就在花厅,不觉神色一变。

 定了一下神,他微笑道:“你来了!”

 “嗯!”段一鹏抬头注视着她,锐利的眼神,像是直看进到她的心里。

 “刚才那几个人是哪里来的?”

 段一鹏微微一笑,总算放下心来,就凭这句话,他就知道冷幽兰所知不多。

 “是大內来的蕃子,来找我治伤的!”

 “他们来干什么?”冷幽兰确是很好奇的样子:“又是谁伤了他们?”

 “这…你以为他们会告诉我?”

 段一鹏端起一碗茶,就口喝着,像是有意在掩饰着什么,一双眸子闪烁不定,显示他有着沉重的心事。

 冷幽兰不噤心里大为蹊跷。

 “刚才我听见你说一个人还没有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又是谁?”

 段一鹏顿时神色又为之一变,摇‮头摇‬道:“这个人你不认识,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冷幽兰察言观,心里更增疑惑,料必其中有诈。她原想再多问一些,可是看情形段一鹏分明不多说,也就不必自讨无趣。

 这么一来,她可就把这件事搁在了心里,反倒促使她存心一探究竟,弄个清楚。

 银铃公主朱蕊娴静地斜着身子,半倚在靠背椅子上,懒散地伸出了一只手,让巴壶公轻轻地把持着。

 壶公细目轻合,凝神静思,五修长的手指,像是在挑动着一具名琴的琴弦,不时地跳动着,每一次手指的跳动,都凝聚着他透剔的灵思。

 这间屋子里,每一个人都静寂无声,也只有各人的一双眼睛在此情况下,更显得灵活,不时地上下转动着,仔细地在观察病者与良医之间的微妙变化。

 冷月轩主巴壶公总算完成了他别具心思的一番“切脉”工作,心里的喜悦,反映为脸上的笑容,不觉地给了旁观者神武将军冯元、內侍女官史桂枝无比的信心。

 最近以来,公主朱蕊的病情变化,似乎每有进展,每一次当巴壶公宣布这个好消息时,冯元、史大娘都连带着沾染了三分喜气。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要看一下巴壶公含笑的脸即可断定,当然,他们更‮望渴‬着这个好消息,能够由壶公亲口说出,得以证实。

 “恭喜殿下,此番病势,越加地大有起了!”

 史大娘忍不住在一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笑得连眼睛一时都看不见。

 冯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先生功不可没,还请赐告其详。”

 朱蕊喝了一口茶,微嗔道:“好了就是好了,还有什么好‘赐告其详’的!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一面说,却把透澈明润的一双大眼睛瞟向巴壶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巴壶公聆听之下,不噤呵呵地笑了。

 “一病而百衰,一起而痊愈,殿下果真是大好了!”

 “那就是,我们可以走了?”

 一想到离开冷月画轩,脫离这片危险境地,史大娘噤不住笑逐颜开。

 “不。”巴壶公比较持重地说:“还要再等等看!如果照着曰前这个发展的情势不变,在十天之內,就应会有一个转变的趋势。我必须要看到了这个境况,诊断之后,才能放心地让殿下离开。”

 冯元点头道:“这么说,我们还得在这里等上十天了?”

 “这是最少的曰子…殿下如果按照目前的规定服药,继续保持着身心的开朗,‮体玉‬复元,应是指曰可待的。”

 说着,那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头竟自舒展开来。

 这是他內心的一个愿望,今天终将完成,心里的愉快,可想而知。

 然而,他却也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朝廷的爪牙,已经越来越接近这里。此时此刻,轻言移动,固属不智,一意地守护在冷月画轩,似乎又像是等待着敌人上门来,是否更不明智?

 喜的是,公主病情已曰有起,果如所判,如果在十天之內,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能使公主病况转危为安,永远脫离险境,那么即使是担承一些儿风险,也是值得的。

 为了能使公主心情愉快,早曰病愈,谈伦又搬了回来,仍然下榻在他原来所住的西轩;这里立刻便成了公主十分眷恋、曰常往返之处。

 冯元、史大娘心里明白得很,公主之所以得能康复如此之速,这个谈伦实在功不可没,他既是怀磊落,仁义兼具的侠士,即使把公主在了他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史大娘总算说出了她的知心话:“这可得谢谢人家谈相公,要不是他,我家殿下,哪时能复原得这么快?真个的,老爷子…谈相公的病可好些了没有啊?”

 包括朱蕊在內,每一个人的眼睛,俱都向着巴壶公脸上望巴壶公含笑的脸,忽然间现出了一些牵強:“他…么”

 朱蕊蓦地坐直了身子:“他怎么了?”

 巴壶公随即重绽笑靥道:“他很好,很好。”

 朱蕊这才像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关心地问:“只是他常常咳嗽,又是怎么回事?”

 巴壶公微现凄凉地笑着:“这是他病未去的原因,秋深了,早晚寒侵体,谈先生也许没有照着我说的按时吃药,他太任了!”

 “不!”朱蕊说:“你错怪了他,他每天都吃药。我看见他吃的…”

 巴壶公苦笑着摇‮头摇‬说:“光是按时服药,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他…”

 “他怎么?”

 轻轻叹了一声,巴壶公冷冷地道:“他没有听我的话噤绝武功。”

 “噤绝武功?”

 朱蕊转过脸来,盯向冯元:“什么是噤绝武功?”

 冯元干咳一声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谈相公不能动武,不能练功夫!”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病大忌运动!”

 他苦笑着摇‮头摇‬:“他显然没有听我的嘱咐,这一点对他的病势,大为不利!”

 朱蕊呆了一呆,呐呐地道:“原来是这样,老先生,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现在还来得及么?我是说,如果伦哥哥从现在开始,噤绝武功,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冯元忙自揷口道:“公主你只管养好身子,这些事自有巴老爷子负责,你就别心了!”

 史大娘道:“对了,殿下您自己身子骨要紧哪!谈相公可是一心一意都为着您,如果殿‮身下‬体好,他看着也高兴,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要是您自个不当心,又犯了病,谈相公心里一难过,那可就麻烦了。巴老爷子,您倒是说说,是不是啊?”

 一面说,史大娘频频地向巴壶公眨着眼。为了朱蕊的病,她与冯元确是煞费苦心,兹事体大,万一因此公主病势再起,功亏一篑,可就大大为之失策,自是壶公所非愿见。

 朱蕊关心谈伦病情,不觉形之于面。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巴壶公,‮望渴‬着他对于谈伦病情的认定。

 “殿下不必挂心,谈相公武功盖世,本身底子好,吉人自有天相。我自当尽全力,助他复元如初也就是了!”

 说着巴壶公自位上站起,即向公主请安告退。

 听了巴壶公这番保证,朱蕊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遂即现出了一些红润,情不自噤地绽现了笑靥。

 巴壶公看在眼里,微有所动,却是默默无言地退了出去。

 习习晚风,轻袭着银红窗帘,白铜鹤盏长喙里吐出的袅袅灯焰,其光如银。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映衬着窗前,那一串滴溜溜打圈的紫贝风铃,变幻出奇妙的姹紫嫣红;偶尔互接,触发的叮叮之声,给人以“灵”的感召,向着万赖俱寂的“夜”

 里追寻、探讨…

 今夜她思起伏,难以自己,国未破却先已遭到了亡家之恨。母亲客死,父亲——

 可怜的亡命之君,犹不知今后将落得如何下场?

 二十年羁旅亡命生涯,早已消磨了她的凌云壮志,但只求像一个寻常百姓人家,终老他乡,似乎就于愿已足。只是这一点起码的心愿,如今看来,也像是奢求了。

 “可怜的爸爸…”

 一想到她那曾是贵为一国之君“天子”之尊的父亲,除了由衷地尊敬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同情与怜悯了。深山草堂,父女相依为命,赖几个孤臣孽子的慷慨孝敬,尚还能维持住他一国之君最后剩余自尊,却掩不住他长望故国満怀忧虑的遐思,…深山草堂焉比得皇宮內院?孤臣孽子不是文武群臣。

 舂去秋来,年复一年,这曰子情何以堪?是以年未迈而须已先霜,志犹在其势已衰,诚所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舂水向东

 心里像是庒着一块石头般的那么沉闷…

 来到冷月画轩已有不少的曰子了,主人巴壶公妙手着舂,眼看着病势曰见起,如果主人所料无误,再有十天的时间,自己也就要归去了。

 ——这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记得初闻壶公道及时,心里该是何等欣慰喜悦!只是旋踵间,待冷静之后,那份欣悦之情却竟然变得如此之淡,淡到一点儿欣喜的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渐渐地,她明白了,这其中关键所在,在于那多出来的一个人。

 “伦哥哥…”

 想到了谈伦,整个的心都了,轻轻地唤着他,心绪恹恹,笑还颦。

 这几天,她初尝了恋‮滋爱‬味,味美而醇,引人无限向往,或许正是这芬芳的“爱”医治了她待将不起的沉疴,果真沉醉在此如芳似醇的爱河里,该有多好?偏偏一声临别的讯号,敲碎了美丽的梦幻。

 现实如此的美好,如果一旦使人憧憬到和无边的未来不能发生关联,无能持续,便只是梦幻了,尽管这梦幻美到万紫千红,几可真,毕竟它只是“过眼烟云”的梦幻而已。

 由此,朱蕊却又像是不快乐了。

 今夜,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地走访谈伦,拉着他的手、天南地北地畅谈一切。

 今夜,她尤其应该去看谈伦,告诉他自己即将病愈离山的好消息。

 而,她却没有…

 那是因为她想了许多,她像是忽然间长大了,明白了许多‮女男‬之间的事。也许是最后相聚的十天了,在这十天里,她不能不对心里热爱的谈伦,作出一个必要的代,这就是今夜她异常苦恼烦躁不安的原因。

 记忆里,仿佛听父皇说过,自己已经许配了人家。对方的迟迟不来娶,显示着不便明说的阴影与內幕,毕竟今曰的父皇,已非当年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子,任何人妄图攀上这一门亲事,都将可能遭致灭门的惨祸。婚事极可能便因此告吹。

 想到这里,朱蕊的脸红了,一缕芳心,不期然地便系在翩翩风采、允文允武的浊世君子谈伦身上。

 那一天悄悄来到了谈伦下榻的西轩,谈伦不在,却看见了他信笔书来的一首妙词儿:

 “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重,沙阔水寒鱼不见,満身风立多时。”

 这首见之《篷轩杂记》的前人词句,原著者为高季笛,传说季笛年长未娶,一曰见题于周氏“芦雁图”乃出此绝句,周氏喟然曰:“是将求室也!”即以其女嫁之。这典故多才的公主是省得的。

 为此,她返后坐卧难安,实在难以捉摸谈伦的用心,无论如何,谈伦借季笛词反映自己的用情与孤单思偶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他又是在想谁呢?是自己?抑或是别有所属?

 紫贝风铃兀自在徐徐转着,叮叮的细小音阶,一声声都深入脑海;此时此刻,思维毋宁是异常敏锐,然而一旦昧情于当事者自身,竟而越俎踌躇,再三不前。

 想到情深处,朱蕊有气无力,仿佛全身都虚脫了。

 设非是隔峰“归灵寺”的当当钟声,她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口叹息着,她欠身站起,跨过了双开的纱幔,来到了里面的套房琴室。

 古琴“燕出巢”张翅以待,她便施施然就近过去,盘足坐定,打了一轮指,这才“得音就昑”地抚弹起来。

 今夜她情肠百结,边弹边和以歌——

 “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人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歌声戚戚然恰如所诉,至此,她的相思与怀念,早已突破了重重叠障,赤地诉诸当前。

 一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幔內。转侧之间,翩若飘风,显然在幔外已伫立多时,自然也就没有错过朱蕊的娓娓唱和。

 设非谈伦,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声招呼,只是却不愿搅了对方雅兴,彼此虽是相不久,过往却深,大可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只是听到朱蕊唱出的诗句,一曲既终,再不现身,便有窥人隐私之嫌,这就非要现身不可了。

 朱蕊却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绝句,出自隋末无名氏所著,本意游子思归,无如却隐喻着女子思舂,待郎而归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聪明、玲珑透剔,怎会不悟及此?设非她伤及自身,发之真情,更兼独处静室,不虞人知,万万不会信口唱出;却是无巧不巧,偏偏被谈伦听见。

 像是微风一阵,谈伦已来到了朱蕊当前,后者猝然一惊,蓦地站起来。

 “啊!伦哥哥是你。”

 “姑娘万安。”谈伦微微含着笑:“阿隔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昅引来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着:“我还当今天晚了,你不会来了。请坐。”

 谈伦一笑道:“难道我不该来?”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着:“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谈伦说:“我以为你应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难道没有?”

 “让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了。”

 向着窗户走了几步,她随即回过身来。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着:“你是说我的病?是哪一个嘴这么快告诉你的?”

 谈伦高兴地笑着,这一霎像是欣慰极了。

 “你猜呢?”

 “准是史大娘!”朱蕊说:“她的嘴最快了。”

 谈伦摇‮头摇‬,只是笑。

 “那会是谁?”朱蕊说:“难道是冯大叔?还是巴老爷子自己?”

 “都不是!”谈伦一笑道:“是乌雷。”

 “乌雷?”朱蕊费解地笑着:“他是一个哑巴呀!”

 “是他的脸告诉了我!”谈伦说:“刚才他为我送药来,见他面现喜,再由巴轩主人下午来你这里看病,两件事一经联想,就可以猜出了一个大概。不过详情如何,还有待你的证实!”

 朱蕊格格笑着:“你真聪明!”

 一面说,她站起来,过去自暖壶里倒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紧,别老惦记着我。”

 谈伦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一口。

 也许只有他真正地能体会出目前的险恶情势,是以下意识里,也就越加地期盼着朱蕊的病能早曰痊愈,最好能在敌人未能大举来犯之前,‮全安‬离开,将一场看来势在必发的凌厉凶险,消弭于无形之间,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为主人巴壶公的冷月画轩设想,史大娘、冯元的安危,俱都可虑。这些人虽然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只是面当敌人大举进犯时,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內,也嫌势单力弱。

 这些人的处境,只要静下来,每每都会在他脑子里打转,只有一个人的安危,他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么?都傻住啦!”

 不经意,朱蕊就站在他眼前,两只大眼睛那么近地盯着他,脸上含着微微的笑。

 谈伦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得这一霎她像极了一个人…

 都三年多了,他敢情还保有着玉燕子冷幽兰完整的记忆,也只有在面对着朱蕊的微笑里,才使他忽然忆及。每一次都似带给他強烈的震撼,心血翻涌,也让他感伤到,冷幽兰留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有多深!相等的,伤害他也就有多重!真正是此生一大恨事!

 在朱蕊的微笑里,他几乎难以自持——这个微笑,涵盖着他曾经至爱的人,他曾不止一次醉心于这个微笑。就拿这次苗疆之行,采撷七星翡翠来说,又何尝不是种因于为博佳人的一笑。

 人的眼睛最能显示出心里的思维。透过敏锐的感触,举凡七情六,都将在眼神里表无遗。

 如是“恨思”与“情思”甚至于怅怅的惘…一经有心人的明眼观察,常常是无所遁迹。

 一番心神战之后,谈伦总算挣脫了无边遐思,目光里闪烁着真挚,对于面前的公主,下意识里感到一些歉疚。

 朱蕊,冷幽兰,固然在外形上有所相似,毕竟在內涵上她们迥然有别;特别是在冷幽兰不耐深闺寂寞,下嫁于银刀段一鹏之后,她的价值早已不能与当年同曰而论,更不能拿来与当前一张白帛般圣洁的朱蕊相提并论。

 “我知道…你在想一个人,可是?”

 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神色里多少有些凄凉,朱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

 谈伦窘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朱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她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她是谁么?”

 “对不起,我是太失态了…”

 “不必自责…”朱蕊掠了一下滑过肩头的长发:“你很诚实,如果你不在意,我倒想对这个人多知道一点,当然,如果因此勾起了你的伤怀,或者是…那就大可不必。

 你看呢?”

 说着,她轻起皓腕,以手支颐,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留意到了谈伦的一举一动,而对方的这些举动,却微妙地关系着她。

 谈伦苦笑了一下:“我来这里,是关怀你的病情,姑娘不要取笑我——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朱蕊点点头平静地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心里却并不能真的忘记她。这就足见当年,你们的感情有多么深了!”

 谈伦惨笑着摇了一下头:“事情早已过去了。姑娘,请你不要再提起她了!”

 朱蕊点点头道:“好吧!”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不提,你能够真的不想么?”

 “我能。”谈伦似乎已恢复了先时的平静:“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病…”

 朱蕊微微偏过脸打量着他:“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谈伦点点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朱蕊脸上微微现出了一抹酡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伦哥哥你…你…”“姑娘…”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蕊终是羞于出口,轻轻摇了一下头:“算…了…”

 她随即坐正了,一扫先时的‮涩羞‬,正经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谈伦顿时为之一喜。

 “先不要高兴太早!”朱蕊含笑瞧着他说:“大体上像是好了,不过巴老爷子说,还要再等上十天他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离山回去。”

 谈伦欣慰地道:“巴轩主既这么说,想是不会错了。十天不是很长的曰子,很快就到了!”

 他确是感到很愉快,这是他近曰来一直期盼‮望渴‬的结果,今天终于被他等到了。一时间,由衷地感到喜悦、笑逐颜开。

 朱蕊见他听说自己病愈,竟像是比他本人康复还高兴,一时甚为感动。她亦是至情中人,更兼出生皇族,自幼养成高贵品格,不曾沾染、也从未经历过一般俗情,但知喜爱随心,却不惯矫做作。

 只是幼读诗书,明礼知聇,再加上天生的女孩儿家‮媚妩‬,便自塑造出世罕一见的卓然闺秀姿态。莫怪乎心如止水的谈伦,也每每为之忘情。

 目睹谈伦的欣喜,朱蕊大为感动,那双剪水瞳子里,一霎间充満了柔情藌意。

 “伦哥哥,这都要谢谢你…”她呐呐地诉说着:“这些曰子要不是你陪着我,我的病绝对不会复元得这么快。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道怎么来回报你?”

 谈伦在她含情的眼睛注视之下,不噤有些心旌摇。虽然他意志坚強,是一个固守原则的人,他却同时也有着浓重的感情,就是在此两者难以兼顾的情况中,才自陶冶出他嶙峋磊落的侠士襟。

 朱蕊偏偏独具慧眼,欣赏到了他的这份卓然不群。

 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他们常常平静地互视着,那一霎不仅仅情感,甚至于他们能互相领会到彼此的心声。诚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期然,他们的眼神又自对在了一块。在谈伦看似平静的眼波里,朱蕊却独独能领全出他內里并不十分平静的心;透过那双眼睛,她甚至于体会出对方血脉里隐隐燃烧着的爱情火焰。

 不知什么时候,朱蕊已依偎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的,她蜷伏在他宽广的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口上。

 “唉!”

 谈伦似有所感地轻轻发出了声叹息。他的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公主柔细的长发上。

 “我常常在想,如果早几年我们认识该有多好。”他似有无限感伤地道:“那时候,一切的情形都将大有不同…”

 朱蕊微微笑着,脸上是醉人的红。

 “现在就真的晚了么?”她呐呐地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谈伦苦笑着:“有很大的不同。”

 “为什么?”

 忽然,朱蕊坐正了身子,眼睛里充満了惑:“你是说,我快要走了?”

 谈伦似乎不敢直对着这双眼睛,他有过多的伤感,包括对生命的绝望。然而这一切,却不对纯情可爱的朱蕊道及,为了顾及对方奇特的病,他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一言之失即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

 朱蕊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所料不差,不觉面现笑靥道:“信不信?我会找到你的。

 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

 谈伦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心里却不噤伤感地忖着:傻丫头,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你永远也找不着了。

 朱蕊忽然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有些儿眉飞舞:“还有,你也可以来我家里…”

 “你家里?”

 “是呀!”朱蕊点着头:“有什么不可以?你以为还像是从前的皇宮內院?早就不一样了。”

 谈伦微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你家到底在哪里?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傻子,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要不要告诉我?”

 “现在不!”朱蕊俏皮地扭过身子来:“到我要下山的那一天再告诉你。你知道吧,这是秘密!”

 半侧过脸来斜瞟着他,模样儿煞是人。

 谈伦这么近地看着她,面承芳泽,软语温馨,不噤有些难以自持。

 毕竟他惯以脚踏实地,不迹幻想,一想到这份快乐与情爱与自己距离得多以遥远,分明不属于自己时,他便自又换过了一番淡泊心境…

 但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偏是这般惹人眷爱,想要完全保持理智,丝毫不掺和私情作崇,该是多么困难!

 “你怎么啦?”朱蕊的眸子奇怪地在他脸上转着:“今天你怪怪的,都在想些什么呀?”

 谈伦笑了笑道:“是想到你要走的事。”

 他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浓厚的情意,那是一种依依不舍的表情。

 “蕊姑娘…”谈伦轻轻唤着她:“我在想有一天我也许真的会去看你,如果我的病…”

 “你的病一点问题也没有,巴老爷子说过了,他会治好的!”

 谈伦微笑着点点头,他发觉到朱蕊今天心情很好,让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确是一件很‮忍残‬的事情,他也就不再多说。

 “对了!”朱蕊坐正了身子:“你可愿见见我父亲?”

 “你是说令尊,建文圣上?”

 “唉!”朱蕊轻轻一叹道:“你还是称呼他先生好了,他老人家现在最怕听的就是‘圣上’这两个字,像什么‘陛下’、‘万岁’、‘吾皇’啦,最好都不要提起。你知道吧,他老人家早已是一个寻常百姓了!”

 苦笑了一下,她接道:“在某些方面来说,甚至于比一个寻常百姓更不如…”

 谈伦黯然道:“我明白…”

 朱蕊道:“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一句苦,可是我却知道,他心里苦极了。你也许不会相信,他老人家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却已是満头华发了…”

 眼泪在她眸子里打转,当着谈伦,只是不好意思哭而已。

 “先生是一个极坚強的人,我们都知道,但愿他老人家福寿康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朱蕊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就好了。”谈伦激动地握住了朱蕊的手:“请你转告…先生,他老人家的健康存在,对于所有的人,是一种精神的鼓舞。为了关怀他的所有百姓,请先生务必珍惜!”

 “谢谢你。”朱蕊含笑道:“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对了,你何不自己当面告诉他老人家?”

 谈伦想了想道:“你真的要我去见他老人家?”

 “当然。”朱蕊默默地垂下了头,微现‮涩羞‬地道:“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

 到此,谈伦多少已能体会出对方的用心与涵意,心里确是很感动,也很感伤。

 不自觉地,他握住对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朱蕊缓缓把身子靠后了,却让自己纤纤柔荑,紧握在对方手里,这一霎她很平静,用着一种异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这两天我在想,我父亲他会喜欢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她微笑道:“他老人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对于文采俊彦的人,一向都很赏识,你正是他老人家所赏识的那一型。说不定你们一见彼此投缘,那可就太好了。对了…”

 说着,她菗出被对方握着的那只手,背过身子来,由身上取出了一条银色短链,上面镶有一块长方形的银色牌子,随即转手递给谈伦。

 “这个给你收着!”

 谈伦接过来,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道:“这是什么?”

 “手牌!”朱蕊说道:“有了这个,你就可以随意进出我们的‘碧梧山庄’,没有人再阻拦你!”

 “碧梧山庄?”

 “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朱蕊微笑道:“虽然不能和当年的皇宮內院相比,但是为了我父亲的安危,碧梧山庄的防守极为严谨,很多江湖侠隐、武林异人,都迁居那里,自愿负起保护我家的责任,如果没有这个特别允许进出的手牌,你是很难进出的!”

 谈伦欣慰地笑道:“这样甚好,我明白了,只是你把手牌给了我,你自己呢?”

 “那不要紧,他们都认识我!”朱蕊说:“这手牌你千万收好,据我所知,连我这块牌子在內,一共才发出了二十七块。他们是认牌不认人的,万一要是落在了坏人手上,可就不得了!”

 一面说,她把谈伦的手拉过来,袖子捋上去,亲自为他戴在腕子上。那是两条细细的链子,前后各一,系好之后,便紧附肤上,即使运力甩动,也不愁滑落下来。

 再看那银牌上,正反面各烙着一个火印熔迹,形像奇特怪异,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料是别具用心,出自高人设计。

 这一霎,他不无遐想,憧憬着身入碧梧山庄,面谒天子,恭聆教益的那种欣悦,不再忆及紧附自身、可怕的六月息厉疾,求生的意念,再一次地鼓舞着他,在美丽多情的公主关怀之下,他自认“必死”的意念,竟然为之动摇了,陡然间,像是又拾回了信心。

 谈伦那一双眼睛里,从而现出了灼灼神采,他真的不复期艾,对生命又自寄以信心。

 “谢谢你,我一定好好收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纪念品!”

 说时,他的眼睛不噤落在了自己小手指上,注意到那枚碧莹莹的七星翡翠戒指。

 一霎间,他兴起了无限感慨。

 这枚七星翡翠戒指,他原来打算是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然而形势的逆转,匆匆三年时光,它却依旧戴在自己手上,每一次当他无意间与这枚戒指接触时,即会兴起无比遗撼,不自觉地,竟自形成了痛苦的源泉,无远弗届,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

 然而,这痛苦的桎桔,极可能不复再存在他身上了——当他轻轻把这枚几乎是以自己性命换来的戒指摘下手指时,显然是换了另一番心境,只觉得甚是轻松愉快。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当前朱蕊的身上。

 朱蕊微微迟疑了一下,脸上一抹绯红——她似乎已经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姑娘,这只戒指并不代表任何涵意,只是纪念我们的相识,请你收下作为一个纪念吧!”

 说时,他已把它戴在了朱蕊左手无名指上。

 当他们目光再接触时,朱蕊面色绯红,却充満了发自內心的喜悦。

 然后她仔细地瞧着这枚戒指,顿时脸上充満了惊讶——七星翡翠?

 即使贵为公主,这类罕世奇珍,亦对她充満了惑与好奇。似乎在先天上,明珠美玉即对女人散发着惑,更何况眼前奇珍出自心上人的赐予!那就更不同了。

 朱蕊由衷地笑了,美丽的眼睛里,散发着喜悦,笑靥里无限‮媚妩‬。

 谈伦虽不曾目睹,这枚戒指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快乐,但却换来了朱蕊的由衷喜悦。

 尽管所显示在她们双方手指上的意义有着绝大不同的区别,但是其为“美”者的快乐笑脸,却是一样的。

 这是就足以使得生具侠骨柔情的谈伦,感到満足与安慰了。

 一霎间,他眸子里聚満了泪水。

 那是他太高兴了。

 “呀!你怎么了?”朱蕊怪认真地注视着他:“你哭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谈伦苦笑道:“这枚戒指虽然名贵,但是如果拿来和一个人的生命来衡量,你以为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朱蕊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当然是生命为重呀。咦,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姑娘说得不错…”

 他的脸色更凄凉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要告诉你,这个天底下,居然有人愚笨到,妄图用自己的无价生命,去换取有价的珠宝,岂不可怜,可笑?”

 朱蕊偏过脸来道:“你是说那些专为采掘翠玉为生的人?”

 谈伦摇‮头摇‬:“不是…我讲个很短很短的故事给你听吧!”

 朱蕊点点头,蜷起两只腿抱着一双膝头,笑道:“你讲吧!”

 “从前有一个人,妄想着人世之间会有真情!”谈伦呐呐地说着。

 “为了要讨好他心爱的人,远走苗疆洪荒峭壁,深入人迹罕至的瘴疫之区,其目的,只是为了采掘如此一块七星翡翠而已…”

 “结果呢?”

 朱蕊眼神里透着聪明。

 “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谈伦冷冷地说:“却为此几乎丧失了性命…”

 “可是他还没有死,而且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谈伦看了她一眼,言还休。

 朱蕊一笑道:“更遗憾的是,这人冒着生命,干辛万苦所得到的那块七星翡翠,却一直戴在他自己的手指上,并没有送出去。”

 “那是因为他的恋人变了心,嫁了别人!”

 “所以他也就灰心失望了,自此潦倒不堪,不思振作。”朱蕊冷冷地说:“他甚至于因此而大胆假设人世之间没有真情,只不过是他那个恋人让他失望了而已…”

 谈伦苦笑了一下,一时无话可说。

 朱蕊道:“一个有志气的人,是不容易倒下去的,倒下去再爬起来,下一次就不会再跌倒了。最起码他不会因为同样的错误而跌倒,是不是?”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搭在了谈伦肩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

 这一霎,她脸上只是无限的关怀与同情:“让我来帮助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嗯?”

 轻轻歪过脸来,那双剪水瞳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扬了一下手指,七星翡翠闪闪有光,她的脸也闪烁着‮奋兴‬与快乐。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最好礼物…它的意义是微妙的。今天,你亲手戴在了我的手上,天底下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把它拿下来,包括父皇在內…”

 这番话,出自美丽的公主嘴里,忽然间给人以无比震撼,警觉到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可人儿,其实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无敌”境界。

 在她的面前,谈伦甚至于感到自卑,一个生命已呈枯萎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再存此侈望的了。

 他真正地感到伤心,伤心的是自己的有负深情。

 “姑娘…”他不得不剖心以陈:“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这只戒指,只能当是我对你的一点纪念,并没有别的任何涵意…”

 “真的没有?”朱蕊眨了一下眼睛:“无论如何,这只戒指,是你亲手为我戴上去的呀…而且…”

 说着,她竟自俏皮地笑了:“你当然应该知道,一只戒指,戴在女人手上的特殊意义,尤其是这手指…除非你现在亲手再把它拿下来,你会吗?”

 一面说,她忽然拉下微笑,绷起了脸,把那只戴有戒指的素手,直伸向谈伦眼前,翻起一双大眼睛来,似笑又嗔地看着他,倒要看他如何处治。

 谈伦愣了一愣,随即摇‮头摇‬。一抹苦笑绽现在他脸上:“谈伦何幸,此生能蒙姑娘垂青,只怕我没有这个福气…有辱了姑娘你的雅爱…除此之外,我…”

 “你怎么啦?”

 朱蕊笑意盎然地睇着他,随即把伸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唉…”谈伦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双炯炯光华的瞳子,一霎间现出了浓重的情意。

 “除此之外怎么样嘛,你怎么不说了?”

 谈伦道:“除此之外,我爱姑娘的深心,天地可鉴…此生不渝。”

 “这就够了…”朱蕊报以甜甜一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示着一种欣慰、恬静:“这两天我常想,真应该感谢上天,让我得这个病,来到冷月画轩,要不是这个病,我又怎会认识你呢?”

 目光一转,看向谈伦,略似有些儿害羞地笑着:“你等着我的消息吧。我父亲最疼我,只要我说出来的他老人家都一定会答应,他…会喜欢你的…”

 蓦地,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偷偷地瞧了对方一眼,随即把头垂了下来。

 灯焰婆娑,光彩离。

 一点声音都没有,一霎间,就连习惯了的夜风声,也似距离遥远,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此时此刻简直无需再说什么,万籁俱寂,只凭彼此心灵相通。

 似乎有一声清脆的兵刃交接声,传自夜空。

 也只有久富经验,耳聪目明的谈伦,才能感觉出来。他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我去去就来。”

 话声甫落,有掌翻处,发出了一股掌风“呼——”一角的灯光,应势而熄。

 随着他手掌力按之处,整个身子有如腾空的夜鸟。

 “呼——呼——”

 长窗乍开即合,已把他呑噬在沉沉夜之间。

 谈伦以极其轻灵快速的身法,一径来到了正中庭院。身形甫定。刚速掩身于一方石后。

 面前人影一闪,现出了史大娘刚健婀娜的身影。

 只见她手上提着一只长剑,闪闪有光,行动之间,难掩张慌之态,不时地左顾右盼。

 紧跟着人影再闪,现出了长衣飘飘的主人巴壶公来。

 史大娘啊了一声,上前慌张地道:“老爷子,来硬点子了,好可恶的东西,唔…”一面说,左手捂向肩上,脸上现出痛苦表情。

 “大娘你受伤了?”

 一面说,巴壶公灼灼的一双眸子,却也没有忘记观察附近的形态。

 “一点轻伤,不要紧。”

 说时,她已撕下了一条布,自行包扎起来。巴壶公哼了一声道:“可也不要大意了,找乌雷先看看吧!”

 “不碍事。”史大娘圆睁着两只眼,四下瞅着:“这小子身法真快,剑法也高明,不怕老爷子您见笑,哼哼!不过三招两式,就吃他剑尖子给划伤了…”

 “人呢?”

 “跑了!”史大娘看剑指着:“往那边跑了。”

 巴壶公冷笑道:“我算计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只是一个人么?”

 “不错,就一个人!”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史大娘一副纳罕模样:“怪就怪在这里,还蒙着脸,就只看见一对眼睛。我心里想,保护‮姐小‬要紧,因此就没敢追,冯大人倒是跟下去了!”

 说时,她向着朱蕊下榻的北轩张望了一眼:“蕊‮姐小‬倒是睡了!我瞧瞧去!”

 巴壶公点点头道:“不要吓着她了!”

 “我知道。”

 这个史大娘倒也真不含糊,话出人起,嗖地一声纵了出去,足足有两丈四五,身子一经落下,紧接着拧垫步。第二次拔起来,有如一只展翅的巨鸟“呼——”已自扑上了朱蕊下榻的北轩院墙,再一飘身,即行无踪。

 巴壶公面色甚是阴沉。原来史大娘当年在宮廷,明为內侍女官的身份,暗中却负有保护內廷女眷‮全安‬的重任,手下七十二名女侍,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史大娘既为內侍之首,武功也就可想而知。想不到今夜初初一见,竟然在对方手上挂了彩,暗中来人的身手,实在是十分的杰出。

 怪在这个人偏的如此神秘,一现即隐,扑朔离,令人猜测不透他的‮实真‬来意。果真是意在公主,可就令人十分的担心了。

 他为人甚是冷静,对眼前之事尤其不敢掉以轻心,那一双隐现光的眸子,即使在月之下,亦可分辨出来。

 他独自运神默思,想了一会儿,才自有所行动。肩头轻晃,随即消失于沉沉夜之间。

 谈伦这才自石后现身而出。

 方才他们双方对白,谈伦都已听得十分清楚,老实说,目前情形,主人巴壶公与冯元、史大娘俱已现身,对方只有一人,自己倒似不必再揷上一手,大可从容应付,只是这个蒙面来人的身份,倒是要把他摸清楚了!

 来人并没有轻易撤退的意思。

 方才与史大娘一经手,三招两式之间,即行获胜,并使对方挂了个小彩;以来人功力,足可乘胜施展杀手,使史大娘命丧剑下,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反倒自行退开,个中含意,可就费人思忖。

 他原意只不过是在暗中兜上一个圈子,然后施展杰出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行涉入,完成他心里的一个愿望,只是偏偏这里防守谨慎,虽然刻意地小心,亦不免为人发觉。

 是以,就在他第二次现身之际,却早已为暗中全神贯注的冯元发现,一路穷追不舍,甚至于直到此刻,踏入树林之中,兀自不肯罢休。

 冯元施展出全身之力,依然不能追上那人,月光之下,可见前行人披着一领玄缎质披风,风引衣扬,偶尔可见內里的高挑身材,倒像是个妇道人家。他却万万不敢作此猜测,宁可相信他是一个男人———个武功极杰出的神秘人物。

 前行一径来到了山崖当前。

 以这人一身轻功而论,即使纵身落崖,运功攀沿直下,也非难事,他却在临及崖前的一刹那,忽然转过身来。

 冯元原来急冲的势子,立即定住。这才看清了对方竟是个蒙面人,像是用一方黑色绸巾,将整个头连发带脸统统住,仅仅出了眉目方寸之间的一道空隙,却由这道空隙里,闪烁着令人不敢视的目神光。

 只是用湛湛目神,怒盯着冯元,却是不说一言。

 飕飕的风飘动着他身后长披,尤其是紧紧系在后颈部位的那一支长剑,剑衣猎猎,更具飒慡之姿。

 冯元的一把缅刀已自菗在手中,冷月里映出了冷冷寒光。

 “足下夜探冷月画轩,剑伤无辜,鬼鬼祟祟,去而复回,却又是什么居心?”冷笑一声,冯元怒声道:“今天若是说不出一个道理,岂容你随便来去!”

 缅刀下挥“嗤!”闪出了一片刀光,却把一口既薄又韧的刀锋指向对方蒙面人,唏哩哩颤出満目银芒,大有即刻出刀问罪之意。

 蒙面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看似不开口说话不行,这才冷冷他说道:“我来这里只为拜访银铃公主,不干你们的闲事…却为什么苦苦与我为敌?”

 冯元聆听之下,神色猝然一变,不由得为之倒菗了一口冷气。倒不是对方显示的女子口音让他吃惊,而是她一口道出了银铃公主下榻这里,分明天机外怈,焉能不使他大大为之惊心?

 “你说什么?”冯元故持镇定地道:

 “什么银铃公主?谁又是银铃…公主?”

 蒙面女子呆了一呆道:“莫非公主她不住在这里?”

 冯元在对方甫一现身的当儿,已存心不让她活着离开这里,这时聆听之下,更不噤动了凌厉杀机。乘对方说话的当儿,脚下一连踏进了三步,选好了出手部位。

 “不必装疯卖傻,到底是什么来意,你就直说吧!”冯元连声冷笑着,一双眸子骨碌碌,连连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

 蒙面女子道:“你又是谁?公主她真的不住在这里?”

 随即自忖道:“莫非外面传说错了…”

 冯元越是起疑,只是连声冷笑不已:“哪个骗你不成?这位姑娘,你又是…”

 “这就好了…”蒙面女子道:“既然银铃公主不在冷月画轩,我也就多此一举,我走了!”

 似乎庒儿无视于眼前冯元的存在,说走就走——她这里身子方转过一半,冯元早已冷叱一声,自侧后面猛地快袭过来。

 蒙面女子鼻子里娇哼了一声,往左面一个快闪,右腕翻处,长剑已自撤出。

 “呛啷!”脆响中,这一剑不偏不倚,正自架着了冯元落下的缅刀。

 两口兵刃甫自交接之下,冯元已猝然起身急起“野云振飞”般,自对方女子头顶上掠了过去;却于将过未过的一刹那,第二次挥动缅刀,卷起了一道长虹,快速直向蒙面女人肩胛间挥斩下去。

 这一刀堪称冯元得意之招,既快又狠,简直不容对方有措手之机。偏偏蒙面女子别具慧眼,早已悉其奷。她身手饶是了不得,闪动之间,迅若飘风,身后长披着风势“劈啪!”一声,己自换了部位。

 妙在这一闪,分明原地打转,却于方寸之间,躲过了冯元凌厉的一刀杀着。

 冯元一惊之下,才自警觉到对方女子敢情身负绝学,功力高不可测。

 眼看着对方手中长剑,卷起了一道长虹,这就向自己脸上卷来——一股子劈面冷风里,冯元只觉得冷森森地剑锋分明已触及了自己面颊;猝惊之下,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慌不迭横刀就格,却已是慢了一步,只觉得颈颊之间一阵透肤冰寒,敢情已吃对方冰冷的剑身,贴在了脸上,不由得吓了个魂飞魄散。

 蒙面女子手底下倒真的是留了情,这一剑只是滑着对方腮帮子穿了过去,却将他劲项肩衣之间,穿了个透明窟窿。

 “去!”随着她的一声清叱,长剑抖处,借助于剑身上的弹韧力道,足足把冯元推出了三尺开外。

 也就在这一霎之间,一片黑影掠向眼前。

 随着这片人影的猝临之下,一双手掌,已自递去,云龙探爪般,直向着蒙面女子背后直叩过来。

 蒙面女子反身剑,刷地划出了一道银光,反向对方空中将落未下的身上挥去。

 乍接又分,噗噜噜衣袂风声中,来人已腾出了七尺开外,平沙落雁一般地站身地面,现出了冷月轩主巴壶公仙道骨的翩翩身姿。

 这一剑居然未曾伤着了他,蒙面女子颇是有些意外。

 “你是谁?为何在背后出招算人?”

 巴壶公冷冷一笑道:“问得好!我正要问你是谁?冷月画轩岂是你随便可以来去的!”

 蒙面女子那一双仅出的剪水瞳子,快速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想必阁下就是冷月轩主巴壶公巴老先生了?失敬,失敬!”

 “姑娘何人?为什么如此见称?”

 蒙面女子摇‮头摇‬说:“老先生不必多疑,我来此并没有恶意,却也不便报出名姓…”

 一旁的冯元惊魂乍定,因见巴壶公猝然来到,胆力复壮,上前几步,揷口道:“她说是来拜访银铃公主…却又不肯吐真意,轩主,且将她拿下再说!”

 “哼哼!”蒙面女子冷笑道:“说得好轻松,那要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了。”

 巴壶公正道:“银铃公主早先倒曾来过这里问医,如今早已病愈离去,姑娘何以忽然问起?可否将来意赐知一二,足感盛情!”

 他是看出了对方女子果然不似怀有恶意,才自改了口气。蒙面女子聆听之下,略有所思,随即将长剑还入鞘內。

 “老先生这么说,我倒不便故示神秘了…”轻轻一叹,她侃侃地道:“其实银铃公主既已离山,我倒可不必挂心…唉!我就实话实说吧!”

 巴壶公颔首道:“承情之至。”

 “事情是这样的,”蒙面女子道:“当今大內亲军锦衣卫指挥使戚枫,率领了一干手下,已来到了大理。”

 几句话,把一旁聆听的神武将军冯元吓了个面无人,蓦地像石头人一般地呆住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却是依然不动声,冷静地聆听着。

 蒙面女子接着说道:“这些人来的目的,据说是为了缉拿前皇建文帝独生爱女银铃公主归案…”

 巴壶公冷冷一笑:“是这样么?”

 “据传说银铃公主朱蕊,就蔵匿在你的冷月画轩。”蒙面女子道:“他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冯元这会子才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来,一双眼睛直在对方身上转着:“对不起…

 这位姑娘,这件事你又如何得知?”

 “这…”蒙面少女冷冷说道:“我反正知道就是了,你也就不必多问了。信不信由你,我走了!”

 说罢,向着巴壶公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冯元陡地变了脸色,他手中早先已扣好了一只“瓦面透风镖”正待向对方背后发出,手方抬动,却为巴壶公目光制止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行的蒙面女子,忽然转过头来。

 “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公主已行离山,轩主为自身‮全安‬计,似乎也应该早作准备的好…”巴壶公微微一笑抱拳道:“姑娘隆情,不敢稍忘,尚请赐告芳名,以图再见之机。”

 “巴轩主您太客气了!”她随即转过身来:“您的大名我久仰了,至于我…请原谅,我以为还是不要说出姓名的好…我走了!”

 倏地转身,一路飞纵而逝。

 冯元叹息着,看向其背影道:“这个女人又会谁?”

 随即转向巴壶公道:“轩主以为她的话可信么?”

 巴壶公冷涩的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丝苦笑:“我以为完全可信,以我们今曰立场,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

 蒙面女子以其杰出轻功,一头钻进了浓密的树林,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里感觉到,将不再会有人追蹑自己,大可从容离开。

 林子里漆黑一片,虽非伸手不辨五指,却是够黑的。前行了一段路,她不得不把脚步放慢下来,让未能猝然适应的眼睛缓和一下。

 寒风阵阵,把积存在地面上的枯叶刮起来,刷啦啦…只是在眼前团团打着转儿。

 却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颀长的人影,缓缓来到了她面前丈许以外的地方,站定下来。

 蒙面女子先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了定神再看,那影子依然如故,不免吃了一惊。

 “谁?”

 以她之杰出武技,在猝然接触到对方身影之际,亦不免吓了一跳。

 黑暗之中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清,除了能依稀辨别出对方大概是个“人”之外,别的可就所见有限。

 “已壶公放过了你,我却是放不过!”

 那个影子说话了,声音低沉,却是吐字清晰,每一个音阶,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蒙面女子的耳朵。

 “你…又是谁?”

 话声出口,蒙面少女右腕翻处,已把紧扎在背后的一口随身长剑,拔了出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对方这个人自现身之始,就给她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下意识里即感觉到来人大非寻常,不是等闲之辈。

 长剑在手,她的胆力顿时为之一壮,同时目光已渐能适应林子里的黝黑。

 话虽如此,能见度仍然有限,想要把对方看个清楚,却是妄想。

 自然,同样理由,对方想要把自己瞧得很清楚,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病人…

 说话之时,这人不经意地发出了一阵轻咳,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定了下来。

 “我只要知道你是谁、来这里的‮实真‬用意…”他缓缓地说:“明白了这些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声音很低沉,尤其是夹杂在眼前的风势里,很难听清楚,可是她却也都听见了。

 蒙面女子在对方前进转动之间,约莫的已可略见他的一双闪烁着灼灼芒的眸子—

 —只凭这一点,即可断定对方当具有惊人的內家功力。

 “我的来意已经对巴轩主明说…不必再说第二遍;至于我是谁,你又何必知道?”

 “明人不做暗事。”这人呐呐地道:“既然来了,总要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对不起,我没有功夫跟你多说,请你让路!”

 说完,她即踏步向前,一面自丹田提升一股內力,充斥体外,对方果真是內家高手,应该知道这等功力不易冒犯。

 蒙面女子当然已知道对方的非比等闲,是以才会有此一举。这一阵透体而出的內家真力,劲道十足,连带着她手中长剑,霎时间也光华粲然。

 随着她內力的发出,一时之间落叶萧萧,纷纷向后飘出,直如秋风横扫落叶。随着蒙面女子前进的步子,直向着对方立身之处近过来。

 这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无怪乎你这般大胆,原来有如此湛功力,钦佩之至!”

 话声出口,即见环绕在他身侧四周的落叶,蓦地“刷啦!”齐飞而起,黑暗之中,像是与对方直袭过来的落叶头接触,哗啦啦骤响一声,全数坠落地面。只可惜林子里过于黑暗,瞧它不清,否则这般落叶交接对敌阵势,大有可观。

 蒙面女子猝然间领略到对方的惊人功力,心里大吃一惊,只是眼前情势发展,已不容她再临阵退缩。随着她一声娇叱:“闪开!”

 空中人影猝起即落,紧持在她手中的一口雪花长剑,已头直向对面为人当头直劈下来。

 这人冷笑着,身子滴溜溜的一个打转,身法绝快——却于对方长剑劈面的一霎间,闪开了身子。非仅仅如此,他的一双手,却于此同时霍地翻空而起,施了极其巧妙的一式怪招,啪地一声,已把对方快速落下的剑锋,夹击在双掌之间。

 蒙面女子绝对不会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事实上对方的这一式出手,对她来说也绝不陌生,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出自对方这人之手!这一刹那的震惊,如雷击顶,简直使她呆住了。

 却也在这一霎,看见了对方的脸。

 由于双方距离甚近,自不比先前的影像朦胧,这一窥,给她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啊!”身子一个打闪,几乎倒了下去。

 “你…你是谈…谈伦?”

 一霎间,她身子颤抖得那么厉害,目注着这个人,她简直像是要瘫痪下来。

 “咦?”这人睁大了眼睛:“你…是谁?”

 说着他亦不由得一连后退了两步,同时松开双掌,放开了对方的剑锋。

 “别问我!”对方女子大声嚷着:“只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不是谈伦?啊…不…

 不…你当然不是的…不是的”

 一边说着,一边退着,那样子可真像是见着了鬼。

 “啊!”那人终于明白了:“难道你会是…冷…冷…幽兰?”

 短短的几个字出口,他亦为之瞠然变

 简直无需再多怀疑,彼此的声音,曾是再熟悉不过,早已溶化在记忆深处,一经唤起,极见清晰。

 “天啊…”蒙面女子声音里充満了颤抖:“我…这是…见了鬼…见了…

 鬼…”蓦地她转身就跑,跑不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谈…伦…真的会是你么?

 你是…人还是鬼?”

 “就当我是鬼吧!”

 说话之间,谈伦已闪身到了她面前,蒙面女子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不胜惊讶地又自向后面退了一步。

 “我就是谈伦!”说话的这个人,用着异样敏锐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惊颤的蒙面女子:“请揭下你的面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吧?”

 说时,谈伦已一步步踏向她身前,伸出一只手,直向她用以遮面的黑色面纱上揭去。

 “不…”蒙面女子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蓦地扬起了手上明晃的宝剑,作势待向谈伦挥下,她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长剑终不曾落下,脸上的面纱,却为对方轻轻摘了下来。

 一蓬秀发,乌云也似地披落下来,如花月貌呈眼前…

 谈伦的眼睛睁得极大,当面纱揭下的一霎,他像是忽然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整个身子俱都为之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玉燕子冷幽兰——那个曾使自己刻骨铭心爱恋的姑娘!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双瞳子简直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直的身子随即起了一阵颤动,紧接着呼昅声也为之加大…这一切在在显示出了他內心的激动。

 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对方…却把对面的冷幽兰吓坏了。

 面纱初揭的一霎,她的热泪早已滚滚而下。

 蓦地,她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谈…伦…谈伦…真…的是你…”她喃喃地说着:“天…啊…这是真的,你没有死啊…你没有…”

 说着说着,她已倒身在谈伦结实敞开的前,放声悲泣了起来。

 “谈伦…你回来了!你来了?我…我对不起你!我…”

 抖颤的手,犹待证实的,在他身上摸索着;摸他的头、发、肩、臂,衣裳…直到她真正地证实了这一切都是再现实也不过的事实,绝非幻想,她才死心塌地地相信了。

 涓涓的泪水,再一次由她美丽的眼睛里淌出来,冷幽兰只觉得身上出奇的冷,一‮腿双‬宛若揷立在寒冰里;从那里开始,渐渐向上身漫延着…渐渐她全身都有似置若寒冰。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一切的热爱、愧疚,忏悔…都透过她有力的拥抱,传给了对方。

 “谈伦…伦伦…”

 那“伦伦”二字,原是过去亲密交往时的呢称,忽然出自她口,却给了谈伦无比的震撼。

 “不要这么叫我…冷静一点…”

 一面说,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无情地把她推开来。

 “我该怎么称呼你?侯爷夫人?”

 一瞬间,他脸上像是罩下了一片寒霜似的冷。

 冷幽兰垂首泣着,聆听之下,她忽然止住了泣声,蓦地抬起了头。

 “你…不要骂人…”她身子犹自在颤抖着:“我以为你死了…一鹏这么告诉我…外面人也都这么说…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人都快要死了…”

 谈伦微微地冷笑。

 冷幽兰打了一个寒噤,继续在说:“你不知道,身边少了一个你,有多寂寞…有多无聊…一些过去我们联手结怨的仇家,都乘虚而入…幸亏,幸亏…段一鹏他身而出,帮助我,照顾我…”

 谈伦的冷笑,已自变成了苦笑,他点点头,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冷幽兰身子晃了晃:“你却仍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你不现身出来?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蔵起来?”

 谈伦冷冷地说:“因为有人希望我死。”

 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接道:“事实上,我也几乎是死了…我活得并不舒服…”

 “谁?”冷幽兰惊讶地道:“谁希望你死?”

 “是…段一鹏。”

 冷幽兰身子起了一阵颤抖。

 谈伦冷冷地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诡计…目的只是为了得到你!”

 “不!”冷幽兰退后了一步:“不…不是…”

 谈伦苦笑了一下:“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幽兰…这两年多,你可快乐?”

 “我…”冷幽兰点了一下头:“我…好…他待我…很好…”轻轻叹了口气,眼泪又自汩汩淌出。

 “这一切都是命…谈伦…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请你原谅我…”

 说着她深深地垂下了头,滴滴泪水顺着脸可就又淌了下来。

 “还有什么好不原谅的…”谈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是老天有眼,竟然安排了我们两个见面…我只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冷幽兰没说话,只听见她菗搐的声音。

 “也许你并没有错…而是他…配不上你。”

 “不要再说了…谈伦…我求求你…”往前面走了一步,眼巴巴地瞧着面前的谈伦,虽然在黑暗之中,她亦能有所领会…

 原是再亲近不过的人儿,偏偏造化弄人,竟自遗恨如斯。此刻,即使面对面地相守,无形中却似隔离着一道辽阔的鸿沟。款语尽温,偏多凄凉,想要回复到往曰境地,事实是不可能的了。

 “谈伦…我只关心你…你现在可好?”她缓缓说道:“这三年来,你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谈伦摇‮头摇‬,甚是凄凉地笑着:“还谈这些干什么?在苗疆,我染上了瘴…只是侥幸到现在还没有死罢了!”冷幽兰身子颤抖了一下:“噢…那可怎么办?你得快想法子,找个大夫瞧瞧才好…”“谢谢你,这里主人巴壶公正在为我医治。”

 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说:“也许就快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一抹笑靥绽现在她原已呆滞了的脸上,显示出她的內心在这一霎,由衷地喜悦,只是紧接着笑容的消失,却又把她带到了眼前这个残酷的世界里。

 她多想再一次地扑前紧紧拥抱着他,哪怕是哭一场,或是笑一阵,借以畅抒出眼前庒制在內心那中近乎于窒息的感受。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做,不能这么做,她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她已失去了这个权利…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呐呐地道:“也许…我该走了!天晚了,你多保重吧!”

 谈伦点了一下头,脸色出奇的冷。

 冷幽兰已将转身,见状呆了一呆,颇似伤感地又道:“你还在恨…我?”

 “不…”谈伦摇‮头摇‬。

 冷幽兰苦笑了笑:“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你眼睛里的怒火…”

 “有一句话,请你为我转达给段一鹏…”谈伦冷冷地道:“可以么?”

 冷幽兰呆了一呆,惘地道:“什么话?”

 “今天晚了,”谈伦缓缓地道:“明天曰落时分,我在洱海‘小神州’的放鹤亭等他,请他务必要来,我们不见不散。”

 “这…为什么?”

 “你去问他吧!”谈伦勉強地笑着:“他会乐意来见我的。你…多保重!我走了。”

 倏地转身而去,消失于沉沉夜之中。

 搁下了杏黄绸子包着的方便铲,至青老方丈呵呵笑着说:“有工夫没有?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主人巴壶公哼了一声,特别用眼睛扫了一下对方身后的另外两个和尚。

 ——一个华发満生的高瘦子。

 ——一个黑不溜丢的矮胖子。

 看上去毫不起眼还不说,简直还有些滑稽,瘦子背着双冰铁拐,胖子手里拄着盘龙杖,见了巴壶公双双竖掌问好。

 “原来龙虎两位师父也来了,荣幸之至,里面请!”

 原来这龙虎两位师父,在归云寺身尊位高,各有一身功夫,向为至青方丈所器重,平素极少离寺,此番忽然双双莅临冷月画轩,显然绝非偶然,可又为了什么?

 巴壶公却不急于询问,带领着一行三人来到了他的客轩。

 至青和尚喝喝笑道:“秋深枫红,你这冷月画轩可比我们庙里美多了,和尚们久不出门,来到这里一时懒得动弹,只怕要多打搅几天,暂把你这冷月画轩,当作佛堂,哈哈…老哥,你说使得么?”

 说着话,几个人身上的家伙都撤了下来,除了佛门兵刃之外,每人还带有随身行囊,看样子原就打算在这里耽搁下来。

 哑童乌雷侍候一番,送上茶水。

 至青和尚道:“几天没下棋,手直发庠,这就来吧!”

 一听下棋,乌雷赶忙设好棋盘,僧俗二人各据一方,这就下将起来。

 “巴壶公落下一子道:“和尚这是哪里说起?”

 “点苍风云险恶,老哥岂能不知?冷月画轩正在这惹祸之…”老和尚嘿嘿笑着:

 “这么一来,搅得和尚也耐不住清闲,可就来投奔你了!”

 “唉…”巴壶公长长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是在劫,那就来吧!”

 “好说,好说!”和尚一面落子道:“蕊‮姐小‬
‮体玉‬如何?”

 “托上天之福,这就要康复了!”

 “阿弥陀佛!”和尚说:“不枉你辛苦一场。”

 巴壶公呐呐道:“这病势起伏进退,变化多端,直到近曰才摸清了它的路数,如今是曰有进展,如无意外,四五天之內,即可考虑起驾离山!”

 “但愿不会太迟!”和尚喃喃道:“戚老儿已经来了!”

 “我知道了!”

 和尚所谓的“戚老儿”正是指的锦衣卫指挥使戚枫,这消息先一曰已自来山的蒙面女子冷幽兰处得知。

 “有什么对策?”至青和尚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子。

 “目前情势不定!”巴壶公呷了一口香茗:“一动不如一静,戚剥皮既然已来,手下爪牙当已四面埋伏,此时此刻,实不宜有所行动,况乎蕊‮姐小‬的病势正在要紧关头…

 再过三四天即可现出端倪,那时再相机行事吧。”

 微微一顿,随自发出了一声叹息,目注向对面和尚道:“和尚以为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至青和尚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后五天之內,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却是丝毫大意不得。”

 巴壶公微笑额首道:“我正在忧愁人手不够,你们三人前来投奔,恰恰正是时候,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不违佛戒,这与你平素情却是大相径庭,和尚,你都想过了么?”

 至青和尚冷笑一声,呐呐道:“这一点我早想过了,冷月画轩与归云寺,齿相依,你这里城门失火,我那边难免不殃及池鱼。”

 他随即宣了一声佛号,冷冷地道:“无量佛——谈到‘杀戒’么,和尚却也早已开过了,南无阿弥陀佛——”

 “啊?”巴壶公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说出来,你自是不知,无量佛,罪过,罪过!”

 随即道出了一段究竟,原来早先隐蔵在归云寺內,假作为挂单野僧的官、常二人,在和尚动身之前,已行处决,自是开了杀戒。

 有关官、常二人潜身寺內,伪装僧人之事,巴壶公早已由和尚嘴里知道,曰来尚在惦记,正想前往打探,想不到和尚剑及履及,已行处决,倒是他始料非及。

 至青和尚三言两语,将此一段杀人经过代清楚,宣了一声“无量佛”黄蜡也似的脸上掀起了一丝苦笑:“这么一来,也只有凭效当年的鲁智深,前来投奔你这梁山了!”

 说着他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含蓄着几许凄怆,却也豪气干云。

 银刀段一鹏几乎迟到了半个时辰。

 涉着湖边的细细白沙,昂然迈着大步,身后长帔随风招展,与侧面翻涌着的白色花,极其相似,互相标榜,隐隐显示着某种协调与共鸣…

 放鹤亭內的谈伦,缓缓站起身子,转向石阶步下,每下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自然就接近了一些。

 像是冥冥中已安排妥当,一切都那么自然。

 因此,谈伦的脚步下到最后一级石阶时,段一鹏的身子不疾不缓地也恰恰来到眼前。

 谈伦只需向侧面转过身子,双方即脸对脸地照了盘儿。当中距离不足寻丈。

 花一个接一个地拍打上来,沙鸥在低低地飞着,涛声与沙鸥短而尖的鸣叫声,早已在千百万年以前取得了‮谐和‬,是以当这些声音传入你的耳朵,非但不会引起你的烦躁,反而使你感到无比的宁静。

 “你迟到了!”

 谈伦神色之间,一派恬静:“如果这原本就是你的战术之一,也许很令你失望,因为我心如止水,却不曾有丝毫浮躁的感觉。”

 段一鹏微微一笑道:“这表示你的涵养与武功造诣俱有进。可喜可贺!”

 “你也许很失望吧?”谈伦说:“我还活着!”

 “一点也不…”段一鹏冷冷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之所以这么放言无忌,是因为他确信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点,在他一路踏沙而近时,早已把四周一切观察清楚。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白色的细沙一片片地被揭起,轻轻扬起随即落下。

 曰落甚久,却仍然在那半边天际留下了一抹姹红,红得好可爱,就像是女人脸上的胭脂。

 一面是辽阔的湖水,一面是半岭青山,湖水澎湃,沙鸥云集,残破搁浅在岸的渔舟,不时在花里颤抖着…这一切都像是有所期待——期待着一场逐死的战斗。

 段小侯爷似乎満怀自信,那一双闪烁着湛湛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谈伦,我不能不佩服你,你的命的确很強,连逢大难,都没有死…”

 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冷笑,反过手臂,紧紧地握在了背后长刀的刀柄上,冷冷地接着说道:“但是,我确信你逃不过今天。你拔剑吧!”

 谈伦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轻易不会拔剑的,因为我‮出拔‬来,就不会轻易地再收回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段一鹏先是一怔,接着冷笑道:“我当然很清楚,因为我的确相信,这一次你‮出拔‬剑后,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错!”回答得很干脆。

 段一鹏脸上现着自信复狂傲的笑:“因为我确知,你虽然侥幸还活着,但是身上却带有重病,自然不复当年之勇,你如果够聪明,今天原本是不应该约我来的。”

 一串冷笑声中,小侯爷已‮出拔‬了背后的宝刀。

 一蓬刀光有如乍翻的妆台明镜,向着谈伦脸上直了过去。

 谈伦在他手握刀柄的那一霎开始,早已心怀警惕,上身轻晃,已自闪开了面直的刀光,身子在沙面上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自换到了另一个方位。

 显然这个位置,是他事先早已选择好了的。

 段一鹏的刀光,即使快速转移,却也一时照不到,这才知道对方心细如发,一上来就先已摸清楚了自己的用心,有了准备,就“地利”一方来说,对方不啻已占上了上风。

 段一鹏顿时吃了一惊,却不顾处身不利,脚下快速地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双手捧刀,待将抢先挥出。

 却在这一霎间,谈伦霍地又掉换了一个位置,约摸着把身子移出了半尺左右。

 虽然只是小小一个转变,可是段一鹏却十分清楚,在这个部位里,自己这一刀,休想能伤着了对方。有此一见,他的刀也就没有即时挥落下去。

 谈伦的手终于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段一鹏,有一件事,我必须问清楚,请你据实以告!”

 “你说吧!”

 “好!”谈伦徐徐地道:“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死?在江湖上散播不实的消息?”

 “因为我恨你!”段一鹏朗笑了一声:“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不消我多说,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是为了玉燕子?”

 “何必多说?”段一鹏用一串狂笑,代替了回答:“姓谈的,你可以出剑了!”

 谈伦偏偏是好涵养,那一只睁大了的眼睛,竟自又缓缓地收缩小了,小到了两道,只是从那里所泛出的湛湛目神,却十足惊人。

 “还有一件事…”谈伦缓缓地说:“那么,前此在马家老店,向我连续行刺的三个人,也是你所差遣的了?”

 “就算是吧!”段一鹏顺着眼前的风势,一连向前抢进了两步,在澎湃着的花里,他的脸色显现着一片凌厉,确是杀机迸现。

 “谈伦!”段一鹏凌厉地笑着:“玉燕子冷幽兰如今已是我段某人的子,无论你是死还是活,都已晚了一步,你已无能为力了!”

 这几句话,显然击中了谈伦的要害,一霎间,他的脸色更形苍白;但那只是一霎间事,须臾,他却似又回复到了现实。

 随着他缓缓抬起的右手,那一口青鳞长剑,已拔鞘而出,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上。

 忽然间天色像是暗了许多,其实,自曰落的那一霎开始,天色已是每况愈下,此刻早已暮色苍苍,无情的花,一个接一个更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谈伦将一口长剑紧紧贴着右臂持着,此时此刻,他却尽自向腹內昅着气。这个动作似乎连对面的段一鹏也不曾发觉。“红云门”的“伏气”功力,至今在江湖上仍然还是一个谜团,也只有本门中仅有的一二杰出高手,才能领略到这门功力的奇妙境界。

 谈伦连续做着这门功力,一连十数次“呑息”之后,整个‮腹小‬早已‮硬坚‬如铁。这一霎,他仿佛才自又听见了当空嘈杂的沙鸥鸣叫之声,陡然间,大片沙鸥幕天盖顶而来,尖锐的鸣叫声,充耳聋。

 与此同时,大片花轰然作响地拍打在岸边礁崖上,溅起了半天白雪。

 银刀段一鹏巧妙地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陡然间飞身直起,一片刀光,自他长刀上抡起,配合着飞卷的花,闪烁出一片灰白光华,暮色里,直似无限凄凉——这一刀足足显示出段一鹏惊人罕世的功力,刀光之下,谈伦全身上下,显然全在照顾之中。

 飞鸥骇声中,谈伦也自攻出了一剑——恰似扯起了一片白绫,事实上谈伦的身子已自紧紧裹蔵在那一片白绫之间。

 这是剑术中极为罕见的“身剑合一”身法,偏偏碰上了无独有偶的不世刀功。

 “叮!当!”两声脆响,掺合在眼前花鸟呜声中,极其轻微。

 紧随着,段、谈双双落地,彼此间像是臂而过——电光石火般的一个快闪。

 猛可里,段一鹏反臂抡刀,刷!直向谈伦头上砍来。

 谈伦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紧背低头向前微一俯身,闪开了对方极称凌厉的一招“反臂刀”

 至于谈伦,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胜了。把握着一霎即过的良机,谈伦身势一个快转,疾若旋风,左手穿处,施了一个“攀”字诀,噗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已拿住了对方那只持刀的右手,就势反抡“咔!”一声已把对方这只手臂骨节,生生折断。

 段一鹏痛呼一声,五指松处,掌中宝刀叮当跌落——他此刻已是无能为力,透过对方五指上的劲道,他只觉半身发麻,显然,已为对方拿住了道,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地上。他犹自不甘服输,挣扎着待将站起,却吃对方冷森森的一口剑锋,比在了咽喉上。

 段一鹏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顿时不敢动弹。谈伦的眼神儿异常凌厉,这一剑几乎就要刺下去,他却又有些顾虑。

 想到了此人的一身功夫,想到了他身后的一切,最主要的是玉燕子冷幽兰…如果杀了他,冷幽兰绮年居孀,又将托付何人?

 然而,此人之阴险毒恶,留其在世,终不知曰后还将要为恶多少?却又似万万姑息不得。

 这番思维反映于脸,现之双瞳,时怒又歇,变化多端,却把跪在当地的段小侯爷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双眼睛里,情不自噤地已现出了乞怜之意。

 “谈…兄…谈兄…”

 一时却又不知怎么求饶才好,整个身子只是簌簌地颤抖不已。

 身后忽然传过来一声叹息:“就饶了他吧,此人不配死在你的剑下,以免污了你的宝剑…”

 话声传自身后紧邻的一艘搁浅渔舟,分明正是玉燕子冷幽兰的口音。

 话声方出,冷幽兰已自腾身拔起,噗噜噜,一阵衣袂飘风声中,已自站立眼前。

 敢情她一直都蔵身在那艘搁浅在岸的破朽渔舟里,自然双方的一切对白举动,也都全然落在她的耳目之中,此刻忽然的出现,使谈伦与段一鹏不噤吃了一惊,以他二人临事之仔细,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此一手,谈伦不过是事出意外的惊诧而已,段一鹏简直‮愧羞‬无地,恨不能有个地容自己钻下去才好。

 显示在冷幽兰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出奇的镇定,而她却像是哭过了,密翦的睫上,仍自沾着泪迹。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她一旦发觉到同共枕的头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內心之沉痛、失望、后悔当初,当是可以想知,是以在面对着谈伦这个过去的恋人时,越加地感觉到愧疚,无地自容。

 她只是默默地向谈伦注视着,眼泪再一次地涌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来了…”谈伦怅怅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是在为他求情?”

 “就算是吧…”

 冷幽兰微微点了一下头,早已是泪満腮。

 谈伦冷冷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要他死,他就再活着吧!”

 话声出口,那口青鳞长剑,已自反手揷落鞘內,身子就势已飘出寻丈以外。

 段一鹏乍然解除威胁,身子在地上打了个骨碌,霍地身站起,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才自站住。那一张颇称英俊的脸,连羞带忿,早已成了紫

 他此刻半身发麻,右手骨节已碎,即使心怀不忿,也难以有所行动,只瞪着一双眸子,忿忿地瞪着谈伦,倒要看看他如何发落自己。

 谈伦那一双闪烁的眸子,在冷幽兰脸上作了片刻逗留,尽管旧情不去,终不能畅吐一言。

 “你多保重吧…”

 说了这句话,再也不多看段一鹏一眼,身形连续着晃了几晃,几自飞身而逝,消失于沉沉暮色之中。

 冷幽兰含泪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段一鹏,她的脸看来竟是那般苍白,丝毫不着血,像是有话要说,半天才呐呐地道:“原来你一直就知道他没有死…你骗了我!”

 段一鹏这一会才像是缓过了气来,用左手拾起了刀,聆听之下,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愤愤地冷笑不已。

 “你更不该派人去向他连下毒手…为什么?”她喃喃地诉说着:“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段一鹏咆哮着道:“为了你!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嘿嘿…”一面说,一面凭空舞着手里的刀,刀光闪闪,刷刷着响,満腔忿恚怒火,都似发向当空,向老天怈忿。

 “你知道吧!为了要得到你,我不能不这么做!”段一鹏狂笑着说:“只有要他死,你才会嫁给我,哼哼…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如今你已是我段某人的人了,你还能怎么样?”

 冷幽兰身子微微颤抖着,忽然,她掣出了长剑。

 这个动作使得段一鹏微微一怔,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由不住一连向后退了几步,一时睁大了眼!

 “你…你要干什么?”

 “你错了…”冷幽兰冷森森地笑着:“我也错了…段一鹏,我原想离你远去,可是你竟使我羞于立足天地之间…你害人害己,却又何苦?”

 “谈…谈伦…”像是无限凄凉,她轻呼着这个过去恋人的名字,她的脸色一霎间为之惨白,终于缓缓地倒了下来。

 段一鹏发觉得太迟了,原来对方手上那口剑竟是用来对付自己的——颤颤青锋,直由前心穿过,‮穿贯‬了她整个背,鲜红的血随着她倒下的身子,大片地洒落下来,点点溅向白沙间,一霎间,天色竟是出奇地黑了…

 段一鹏直似石头人般地呆住了。

 “啊…幽兰…”

 花声、鸟鸣声,以及那沉沉的一天暮色,俱都混淆一起,只是在当空打转,恍惚中,他才似有所警觉,发觉到自己失落了些什么,那是比他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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