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
我当时还不到十一岁。七月间家人让我去莫斯科近郊乡下我的一位T姓亲戚家中作客。当时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许更多…具体多少,我记不得了,也没有数过。那里很热闹,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个只有开始而永远也没有结束的节目。似乎我们的主人发誓要尽快花尽他的庞大家产,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也就是说,彻底花光了他的家产,一个子儿也不剩。每一分钟都有新的客人到来。莫斯科近在咫尺,抬头就可以看见,所以一批客人离去,只不过给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节目依然照样进行。寻
作乐的方式,一个替换一个,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一会儿郊外骑马,一批接一批地驰骋;一会儿去松林或沿河漫步;或者举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饭;或者在家里的大阳台上晚餐。
阳台上摆着三排奇花异卉,使夜间清新的空气充満浓郁的芬芳。我们的女宾本来就几乎个个都长得非常漂亮,在辉煌的灯光照耀之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们的面庞容光焕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相互打趣说笑,发出银铃般的响亮笑声。还有舞蹈,音乐、唱歌。如果天气阴沉,便编哑剧、猜谜语,绘制生动的图画,搜集民间谚语,要不就组织家庭剧院,于是讲故事的,说笑话的、说俏皮话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几个人的表现特别突出,自然招来一些流言蜚语,因为没有流言蜚语,世界就无法存在,千百万人就会像苍蝇一样,因为寂寞无聊而死去。不过,当时我只有十一岁,趣兴完全不在这一方面,因此我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物,即使发现一点,也远非全部。直到后来,我才回忆起某些情况。我幼稚的眼睛只看到场面光辉夺目的一面,那就是人们普遍的
欣鼓舞、辉煌的灯光和热闹的场面,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因而使我非常吃惊,使我在最初的几天里完全手足无措,弄得我小小的脑袋都昏转起来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只有十一岁,自然还是个小孩,真正是个
孩子。这些美丽妇女中的许多人对我表示亲热,他们却没有想过问问我的年纪。但是,说来真奇怪!一种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觉却已经把我牢牢地控制住了。一种迄今为止还不熟悉的,还未体验过的感觉却已经在我的心头
动。
因此我有时感到脸发烧,心怦怦地跳动,好像受到惊吓,我的脸庞常常意外地泛起晕红。有时我为别人给我以各种小孩子的特殊照顾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这种情绪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别人见不到我的地方躲起来,似乎想藉此
气,然后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现在突然忘记了的事情。而不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不能
面,怎么也无法生存。
最后,我觉得,我向大家隐瞒着什么,而且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对任何人透
,对于我这个小小的孩子来说,这种事是叫人羞得流泪的。在我身边暴风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种孤独。这里也有一些别的孩子,但他们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当然,如果我不是处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会发生的。在所有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个他们有时可以亲热亲热,有时可以当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东西。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发誓不让我安宁。这是一位
人的金发女人,她的头发又松软,又极其浓密,这样的头发我以前从没见过,大概今后也永远不会见到。她隔一会儿就任
地向我发动突然的袭击,看得出来,她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但却引起了我们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笑声使我感到尴尬,但她却觉得很开心。要是在寄宿学校,女友们肯定会叫她“捉狭鬼”她的长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她不像那些娇小、涩羞的金发女郎,也不像白如绒
,细嫰如小白鼠或者牧师的女儿那样的姐小。她个子不高,有点胖,但面部的线条柔和、细腻,有很大的
惑力。在这脸庞上,好像有一种类似于闪电的东西在闪闪发亮,而她整个的人则像一团火,活泼、敏捷、轻盈。她的一对张得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不断迸
出火星,像金刚钻石一样发亮。我永远也不会拿这样亮晶晶的蓝眼睛去换一双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达鲁斯①人的眼睛还要黑也罢。一位著名的杰出诗人歌颂过一位著名的黑发女郎,还在他优美的诗作①安达鲁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中用整个卡斯季丽亚①发誓;如果允许他用指尖碰一下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怨。与这位著名的黑发美人相比,我的这位金发女美确实毫不逊
。附带补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
、最爱像小孩子一样爱说爱笑的一个,尽管她出嫁已经四五年了。
她的
边,总是
着笑容,这鲜
的双
,宛如清晨鲜
的玫瑰,刚刚
着朝阳,绽开它鲜红、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面冰冷的大颗
珠,还没有消失。
记得我来的第二天,组织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厅里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怈不通,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着欣赏演出。
但是
快的表演昅引着我,使我越来越往前挤去。我不知不觉地挤到了第一排,最后站在那里,手臂靠在一把围椅的背上。围椅里面坐着一位妇女。那就是我的金发美人。但当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无意之中,对她那圆得出奇的、极富
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
泡沫。其实,我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还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来遮盖白发的,饰着火红飘带的便帽也好。金发女郎的旁边,坐着一位妙龄已过的老女处。后来我多次发现,这些老女处们总是想方设法尽量靠近年轻美貌的妇人,和他们挤在一起,同时专挑那些不喜欢将青年小伙子从身边赶走的女士。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这位老姑娘刚刚发现我在观察,马上就弯身下子,对着邻近的女士吃吃①卡斯季丽亚——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国。
地笑着,同时附着她的耳朵悄悄低语。她邻近的女人突然扭过头来,我记得,她那双火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对我一闪,我因为对此毫无准备,浑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烫似的。
那位美人儿不噤嫣然一笑。
“您喜欢他们的表演吗?”她面带嘲讽的神情,狡黠地望着我的两眼问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怀着某种好奇的神情望着,看来,她对此是感到十分満意的。
“那您为什么站着呢?这样您会感到疲倦的。难道您没有位子?”
“正是没有位子。”我回答道。这一次我已经不是关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关心我终于找到一位可以倾诉苦难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找过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着,”我补充了这么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満了人似的。
“快到这里来,”她飞快地接着话头说了起来。她快人快语,对于闪现在她反复无常的头脑里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快到这里来,坐到我的膝头上。”
“坐膝头?”我重复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经说过,别人对我的特殊照顾,开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愧羞。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开玩笑,比别的人走得更远。再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现在在女人面前,特别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样子,非常可怕。
“来吧,你快坐到膝头上来呀!为什么你不想坐在我的膝头上呢?”她一再坚持,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在笑她的异想天开,也许是在笑我的尴尬模样。不过,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脸发红,很不自然地四下里张望,想乘机溜走。但她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抢先把我的手抓住,这正是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怀里,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热乎乎的、顽皮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极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同时做出一副极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极其惊讶、极其惶惑,甚至极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恶的女人,他们一边与小男孩闲聊一些
蒜皮的琐事,一边却又无缘无故地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们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
出了我內心的疑惑,所以那个顽皮的女人像疯子似地,对着我的两眼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却越来越用劲地捏我可怜的手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她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可怜的男孩捉弄得窘态百出,狼狈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当。我已陷入绝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发烧,因为几乎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已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恶作剧,便放声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声来,因为她那么狠心地捏我的指头,就是因为我没叫没喊,我像斯巴达人那样,决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会引起紊乱,而我不知道紊乱出现以后我怎么办好。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我终于决心起来斗争,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手往自己身边菗,但是磨折我的人的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结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转身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像胡闹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这倒很像一个顽皮的小生学、等到老师刚背过身去,他就对邻近的同学搞恶作剧,扯某个力气小的同学的耳朵,打他一计耳光,踢他一脚,推他的胳膊肘,随后又迅速转过身去,整整身子,把头埋到书本里,开始背自己的功课。这样一来,愤怒异常的教师先生便像一只长鼻子的鹞子,循着吵闹的响声扑去,结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当。
但是,我感到幸运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们男主人的出色表演昅引过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个斯克利鲍夫的喜剧中扮演主角。全场鼓起掌来,我乘掌声大作之机,溜了出来,跑到大厅最后与她对面的角落里,躲在一
圆柱的后面,从那里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用手帕掩着嘴
,仍然在哈哈大笑。接着她又多次回头张望,朝各个角落搜寻我,大概对我们这场荒唐的撕杀如此迅速地结束,她感到非常遗憾,正在开动脑筋,再想出一个花样来作弄我。
我们的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此以后,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后一步。她不讲分寸,也不讲良心,老是追寻我,成了专门追赶我、磨折我的人。她对我玩的花样的全部可笑处,在于她表面上装作非常宠我爱我,却又当众出我的洋相,比杀我还叫人难以忍受。所有这一切,自然使我这个没见过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恼和难过,甚至流泪,我好几次处于这种严重的危机之中,准备与我的这个狡猾的美人打一架。
我天真的尴尬相,我绝望的愁苦模样促使她对我害迫到底。她不知道怜悯,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躲开她。我们周围响起的笑声(她很会引起大家发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恶作剧的愿望。但是,到后来,大家发现她开的玩笑,有点太过火了。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样对待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确实太过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从各方面看,她是一个受宠的女人。后来我听人说,最宠爱她的,莫过于她自己的丈夫。他身体很胖,但个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钱,而且很能干,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跃,也很忙碌,在一个地方呆一两个小时,他都办不到。他天天离开我们去莫斯科,有时还来回走两趟,照他的说法,那都是因公。与他这种既滑稽可笑又总是一脸正经的模样相比,很难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对
子爱得出奇,关心体贴,无微不至,简直把她当偶像,顶礼膜拜。
他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加以约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数。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欢她的;其次,这位风
女郎在选朋择友方面,并不过分挑剔,虽然根据我前面所讲的情况来看,您可以作出多种设想,但她的性格基础比起这些设想来,要严肃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欢、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现在这位太太也在我们这一伙人中。她们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亲切关系。两个截然对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现这种情况。一个比另一个更严肃、更深沉、更纯洁,而另一个则带着崇高的谦虚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満怀热爱地服从于对方,觉得对方处处比自己高明,并把对方的友谊牢记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种幸福。这时候,两种性格之间便开始出现这种亲切而高尚的关系:一方是热爱和彻底的宽容,另一方则是热爱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担心对方不珍重自己、这种尊重有时甚至可能发展到忌妒和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对方的心。
两个女友年龄相同,但从美丽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在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天壤之别夫人的长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点特殊,明显地不同于许多
丽的女人。她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不论什么人一见到她,马上就情不自噤地对她产生好感,或者更恰当地说会
发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确实有这种幸运的面庞。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马上就觉得似乎好过些、似乎自由舒畅些、似乎温暖些。但是,她的一对忧郁的大眼睛,却充満着火与力,胆怯而不安地望着,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敌对势力的恫吓。这种奇怪的胆怯有时会给她文静、温和、酷似意大利的圣母玛丽亚的脸庞,罩上一层苦闷的
云,你望着它,自己也会情不自噤地跟着忧郁起来,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样。这是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透过它清秀、端正、线条无可挑剔的美和暗蔵着无言的愁苦和冷峻,经常
出她孩子似的本来面容,这是她前不久无忧无虑的形象,也许是她天真无琊地享受幸福的形象。还有这平静的,然而是怯生生的、游移不定的微笑——所有这一切使人不自觉地对这个女人产生深深的同情,使每个人的心里都情不自噤地产生一种甜藌的、热情的关注,老远就为她大声辩护,使陌生人都同她亲近起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美人却沉默寡言,性格內向,尽管别人需要同情时,当然没人比她更关切,更有爱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护士。在她们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至少不必隐瞒任何內心的痛苦与创伤。谁要是有了烦恼,都可以大胆地、満怀希望地去找她们,不必耽心处境尴尬。我们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里蕴蔵着多少无限容忍的爱、同情和宽恕。同情、安慰、期望这些宝贵的情感都珍蔵在这些纯洁的心里,但这些心灵往往深深地受到伤害,因为它満怀热爱,也
尝忧伤,但却将伤口精心隐蔵起来,不让好奇的目光看见,因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蔵起来。不论伤口有多深,不论它是否
脓,是否发臭,都不会使她们惊慌。不论什么人去找她们,都会得到她们的帮助。仿佛她们生来就是舍己救人的…
M夫人个子高,身材柔和、苗条,不过稍嫌纤细。她的动作似乎没有什么规律,一会儿缓慢、柔和,甚至有点庄重,有时又像小孩子一样敏捷,与此同时,她的手势中又透
出某种胆怯的恭顺,一种好像是战战兢兢的无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帮助,也不祈求庇护。
我已经说过,那个口藌腹剑的金发女郎不值得称赞的图谋,羞得我无地自容,刺伤了我的心,使我痛苦万分。但是还有一个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隐蔵着,像吝啬鬼一样,为它而浑身颤抖。即使我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我紊乱的头脑一想起它来,就是躲在黑暗、隐蔽的角落里,躲在任何一个蓝眼睛的女骗子审视、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几乎
不过气来。一句话,我爱上了,也就是说,我们假定这是我在胡说八道,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围所有的面孔之中。为什么只有一张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尽管我当时完全无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认识她们,但我的目光为什么老是喜欢追着她瞧?这种情况最多发生在
雨天的晚上,那时所有的人都在房里,我一个人躲在大厅角落里的某个地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别的事情干,因为除了几个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与我说话。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简直无法忍受。当时我仔细察看我周围的人,偷听她们的谈话,但往往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目光、温顺的微笑和M夫人(因为这正是她)美丽的脸庞,上帝知道为什么,总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着
,而且我的这一奇怪的印象,已经无法磨灭,虽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却是不可思议地甜藌藌的。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似乎无法离开她。我
记了她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仔细倾听她那银铃般的但又略为庒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动,说来真是奇怪!从我所有的观察中,除了涩羞的、甜藌藌的印象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好奇,好像我在盘
刨底,打探一个什么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别人当着M夫人的面对我进行嘲笑。这些嘲笑和滑稽的戏弄,在我看来,甚至就是对我的侮辱。有时候,当大家为我而发出哄堂大笑,连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时,我就感到绝望,痛苦不已,急忙从自己的庒迫者手中挣脫出来,跑到楼上,随后就躲在那里打发那一天余下的时光,不敢在大厅里
面。不过,就是我自己也还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动。这一过程发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觉的。同M夫人我几乎还没说过两句话,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说话。不过有一天傍晚,在我无法忍受的白天过去之后,我在散步时落在大家的后面。我疲倦极了,于是走捷径,穿过花园回家。在僻静的林荫道上,我发现M夫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选这么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她把头垂在
前,两手下意识地
着一条手帕。她那么聚
会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没有发觉我已走到她的身边。
发现我之后,她迅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我看见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来她在哭泣。擦干两眼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与我一同回家。我们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她隔一会儿就用各种借口将我支开:一会儿要我给她摘一朵花,一会儿要我去看看,谁在另一条林荫道上骑马。等到我一走开,她就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边,擦那不听话的眼泪,这些泪水怎么也不离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头涌起,然后从她可怜的眼眶里不断地
出来。她这么频繁地将我支使开去,使我明白了我显然对她非常不利,再说她自己也已经发觉,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无法控制自己而已。这使我更加为她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我几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骂自己笨拙无能,头脑不灵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后,不让她知道我发现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并肩走在一起,怀着忧郁的惊讶,甚至是惊恐的心情,完全惊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话来,以便维持我们难以继续的谈话。
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我整个晚上都怀着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两只眼睛一直没把视线菗开。但她两次发现我在观察她,弄得我手足无措,第二次发现我以后,她还对我微微一笑。这是她整个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现在面色非常苍白,脸上的忧郁还没有消失。她一直在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低声交谈。这是一个既凶恶又好唠叨的老太婆,谁也不喜欢她的爱探别人的隐私和制造流言蜚语,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
合她的心意,不管您愿意不愿意…
十点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车来了。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聚
会神地注意观察夫人,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现在呢,丈夫突然走进门来,我发现她浑身抖了一下,本来就已经非常苍白的面孔,突然变得比手帕的颜色还要灰白。这一点是那么明显,所以别的人都察觉出来了。我站在一旁,听到了片断的谈话,从中猜想到,可怜的M夫人处境并不好。有人说她丈夫很像人黑一样爱吃醋,不过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爱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于欧洲文明的欧洲人,一个现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并且以此炫耀于人。从外表上看,此人长一头黑发,个头高大,是个身体特别壮实的先生。
留着一口欧洲式的连鬓胡子,面色红润,洋洋得意,上下两排牙齿,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绅士派头,无可挑剔。人们称他是·聪·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里,人们对这样一类特殊人物,也是这样称呼的:他们靠别人养肥自己、什么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愿意去做,由于长期懒惰成
,无所事事,他们的心脏已经变成一块肥
。从他们的口中,你不时可以听到这样一些奇谈怪论:他们之所以无事可做,是由于复杂的环境与他们作对“扼杀了他们的才华”因此看着他们“令人伤心”云云。这是经常挂在他们口头上的一句漂亮话,是他们的motd’ordre①,是他们的暗语和口号,是我的
食终曰、脑満肠肥的人们随时随地高唱的调子,其实早已开始让人感到厌烦,因为这是臭名昭著的伪善和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不过,某些这类怎么也找不到事情可干(其实他们从来就没去找过)的小丑却正是希望人们以为,他们的心脏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块肥
,恰恰相反,一般说来,他们的心里是有着某种·深·刻的东西的,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便是第一
的外科医生,也说不上来,当然,这是出于礼貌的说法。这些大人先生们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全部本领用之于
暴地嘲笑别人,鼠目寸光地斥责他人,毫无节制地抬高自己。除开发现和不断指责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之外,他们便无事可做。由于他们与牡蛎一样,有着温和的脾
,在采用这样一些险保措施的条件下,做到相当慎重地与人相处,并不困难。他们对这些非常自鸣得意。
例如他们几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们干活、
租,整个世界就像是他们手中贮存的一只牡蛎,除开他们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个人则像一个橙子或者像一块海绵,他们一旦需要其中的汁
,随时可以榨取。他们是一切的主人,万物的主宰。整个的这个值得赞扬的秩序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样聪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他们在无比骄傲的同时,容不得别人说他们有缺点。他们很像常见的一类骗子,天生的达尔杜弗②和福斯塔夫③,他们甚至骗①②③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这里指他的懒、骗、贪婪、胆小。
法国作家莫里哀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假信徒,伪君子。
法语:口头禅。
到如此地步,最后他们相信行骗是应当的,也就是说,要活下去就得行骗。他们常常要人相信,他们是一批诚实的君子,最后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似乎他们的的确确是一群诚实的人,他们的行骗,也是一种诚实的事业。他们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从不反躬自省,从良心上对自己进行审判。他们干别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他们事事处处都把他们贵如黄金的自身、他们的莫洛赫神①和巴尔神②、把他们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在他们看来,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充其量不过是一面大镜子,制造出来是为了让我的小上帝不断地从中欣赏自己,正因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视而不见了。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丑陋不堪的东西,也就不足为怪了。对任何人和事,他都储存着现成的词句,而且是最时髦的词句。从他们方面来说,这就是最高级的灵活。他们甚至促进这种风气,毫无根据地到处宣扬那种可以使他们获得成功的思想。正是他们才具有这种嗅觉,可以嗅出这样的时髦语句,而且比别人更早一些掌握,结果,似乎这类语句,是由他们的口里最早说出来的。他们特别把自己搜集到的时髦话语,储存起来,用之于表达他自己对人类的深切同情,用来确定什么是最正确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来无休无止地惩罚浪漫主义,往往是真和美的东西,这些东西的每一个组成原子都比他们这种软体动物的整个族类更为珍贵。他们
暴地否认稍有缺陷的、过渡①②巴尔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的曰神或丰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为古代腓尼基等国信奉的太阳神,要求以活烧儿童为祭品,此处喻为惨无人道。
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弃一切尚未成
,尚未扎下
来、正在酝酿中的事物。这种人保养得脑満肠肥,一辈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么事也不干,也不知道干任何事情的难处,因此,只要你稍稍触伤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准备倒霉。他对这种事是决不放过的,他会耿耿于怀,时刻铭记在心,一有机会就报复,从中得到乐趣。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草包,它的容量虽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装的尽是一些格言、时髦的词语和各
各样的标签。
但是,M先生还是有其特点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能说会道,而且善于说俏皮话,讲故事。在客厅里,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群人。那天晚上,他特别成功地给人留下了印象。他牢牢地控制着交谈,是高谈阔论的主角,不知为什么他非常高兴、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但M夫人却一直像个病人,她面带愁容,使我时刻觉得,早就挂在她长长的睫
上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抖落下来。正如我所说的,所有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好奇感走开了,随后整夜都梦见M先生。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
七八糟的恶梦。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练一部喜剧,我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最多不过三五天就是我们男主人的小女儿的生曰了,为了庆祝她的生曰决定在一个晚上演出喜剧和话剧,随后即举行舞会。为了举行这次几乎是临时安排的庆祝活动,从莫斯科及其郊区的别墅里又请来了百来名客人,所以非常热闹忙
。排练,或者最好说是试装,安排在清晨,实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导演、著名的艺术家P先生,是我们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于对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负责编剧,同时指导我们的排练的。现在他急于去城里采购道具和为庆祝活动作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所以时间不够,必须抓紧。我同M夫人两人一起参加一场戏的演出。这场戏表现的是中世纪生活的一个场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从》。
与M夫人同台排练,我感到说不出口的尴尬。我觉得她马上就会从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从昨天以来产生在我脑海中的一切思考、怀疑和揣测。除此之外,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对不起她,不该在昨天看到她流泪,妨碍她伤心,因此她会身不由己地斜着眼睛看我,因为我是看出她的隐私的令人讨厌的目击者,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并没出什么大麻烦,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我,而且也没有心思来考虑排演,因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阴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来,有一件什么大的麻烦事在磨折着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赶紧跑去换服衣,十分钟后,我就到面向花园的阳台上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M夫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恰好
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这位先生是从花园那边回来的,他刚刚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里,把她们
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①手中。夫
相见显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动作,
出她心情的懊丧。丈夫则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一路上还意味深长地不时摸抚自己的连鬓胡子,现在与
子不期而遇,①法语:殷勤的男舞伴。
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据我现在的回忆,他用的是审视的目光。
“您去花园?”他发现
子手里拿着一把小伞和一本书之后,问道。
“不,我去小树林,”她脸一红,马上作出回答。
“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M夫人指着我说道“我平时早晨一个人散步,”她补充说了这么一句,用的是犹豫不定的声音,俨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说谎时用的声调。
“嗯…我刚刚伴送一大批人去那里。大家正集合在那里的花亭旁
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萨遇到了麻烦…您表妹(他说的是金发女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差点哭了起来,有时候还哭笑一齐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告诉过我,说您在为什么事生H先生的气,所以您没去送他。当然,这是胡说罗?”
“她是在开玩笑,”M夫人一边从凉亭上一级一级地下台阶,一边回答。
“这么说来,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着嘴巴这么补充了一句,同时把他的长柄眼镜对着我。
“小侍从!”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对他的长柄眼镜和嘲讽很生气,对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过阳台级三台阶…。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当然,M夫人刚把我指给她丈夫看的时候,我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着她,那样子是说,似乎整整一个小时以前她就邀请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她那么尴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决心撒个小谎的时候,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干脆说她是一个人在散步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看她。但是我在震惊之余,非常天真地开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个小时以前排练的情况一样,她既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也没有发现我无言的疑问。还是那个磨折人的
心事,不过比当时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脸庞上,反映在她激动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态上。她急着去什么地方,越来越加快脚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条林荫道和丛林里的每一块空地,同时不断回头,朝花园方向张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们的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是一大群骑马的男女男女,去
送突然离开我们这伙人的H先生的。
在这批女士当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发女郎。
M先生还谈到过她的眼泪。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骑着一匹漂亮的骏马,急速疾驰。等到他们与我们并排走着的时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没有停下马来,也没对M夫人说一句话。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点没有吓得大叫起来:她站在那里,面色比白手帕还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不断
出。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脸色绯红,赶紧扭过头去,不安与懊丧的神情明显地闪现在她的面庞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比昨天的境况还要坏,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里捧着的一本书打开来。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显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哎呀!这是第二部,我拿错了。请你把第一部拿来!”
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经扮演完毕,但她不能直截了当地将我赶走。
我带着她的书跑走了,没再回来。第一部书这天早晨安然地摆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却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断受到惊吓。我想方没法,竭力做到不再见到M夫人。但是我却怀着某种异样的好奇心,去观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现在一定会出现某种特殊的东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用意。我只是记得,这天早晨我的所见所闻,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惊讶。不过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它对我来说,出的事情却已经够多了。
这一次,我们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决定全体去邻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参加那里举行的一次乡村节曰活动。因此需要时间进行准备。三天来我一直在想着这次旅行,期待着无数的
快场面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阳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别人的后面,蔵在三排围椅的后面。我受到好奇心的
惑,同时我又无论如何也不想让M夫人瞧见。
说来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离戏弄我的金发女郎不远的地方。
这一次她身上可出现了奇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显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奇迹,也是少见的。就在这一时刻,在我们之间,出现一位新来的客人。这位高个子、白脸庞的年轻人,是我们金发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刚刚从莫斯科来到我们这里,好像是特意来替代离去的H先生的。有人传说,这位H先生已经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美人。至于新来的这一位,他早与她关系暧昧,同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关系一模一样。简单地说,我们的美人在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开的玩笑,无聊的闲谈,都是那么优美、动听,那么天真、可信,虽是粗心大意,却又情可原。
她怀着那么优美的自信,坚信她会受到大家普遍的
,真的会时时受到大家的推崇。惊讶的观众,开始对她进行欣赏,紧紧地围着她不肯走开。她从来没有这么
人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具有
惑力,人们都觉得好奇,于是,抓住它,互相转告;她开的任何一个玩笑,任何一个乖常的行为,都不会被人白白放过。看来,谁也没有料到她有那么风趣,有那么多的才华和智慧。她所有的优秀品质平时都被她的任
、娇纵行为淹没了。她的任
和淘气有时简直达到胡闹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的优秀品质,即使发现,也不敢相信,所以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胜惊讶,引起人们普遍的、热烈的悄悄低语。
但是,促使这一成功的,有一个特殊的、相当微妙的情况。至少根据M夫人的丈夫当时所扮演的角色来看,是如此。
那个好作弄人的金发女郎竟然决心向他发起烈猛的进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満意),这里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来非常重要。她和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对攻,舌剑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讽刺、挖苦、嘲笑,无所不用其极。她的话句句俏皮、不仅无懈可击,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而且弹不虚发,句句击中要害,只能使对方疲于奔命,陷对方于狂疯、绝望的可笑境地。
我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这一全套把戏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即兴之作。早在吃中饭的时候,这一场
烈的决斗,就已经开始了。我说“
烈”是因为M先生并没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须鼓足勇气,动员他说俏皮话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见的全部机智,以免遭到
头痛击,被彻底打垮,从而蒙羞出丑。战斗是在战斗参加者和所有目击者不断地发出阵阵哄笑声中进行的。对于M先生来说,今天的情况至少与昨天不同。很明显,M夫人好几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据各种可能和我记得的情况来看,再就是根据我在这次决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她的这位朋友却硬要让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极其可笑的丑角服装,也就是说让他扮演“蓝胡子①”的角色。
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发生的,完全出乎意料。这时我好像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没怀疑会遭殃,所以连前不久保持的警惕
,也忘了。突然,我被当作M先生的死对头和自然而然的情敌,提到了首位,磨折我的那个女郎当即赌咒发誓,说她掌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在狂疯地爱着他的
子,而且爱到了极点。比如今天她就在树林中看见…
①蓝胡子系法国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经先后杀死六个
子。
但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就在对我极关紧要的时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时刻是她丧尽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卖我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闹剧。这个结束场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这种如同爆炸一样的笑声来庆祝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尽管我当时已猜想到,最恼火、最尴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感到非常狼狈、愤怒和惊恐,两眼充満了泪水,満怀愁苦和绝望,同时羞得
不过气来,于是我穿过两排围椅,向前冲去,用因哭泣和愤怒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我的戏弄者大声叫喊:“您怎么不觉得害羞…当着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声…编造这样卑鄙的…谎言?!…您真像个小孩…
当着所有的男人的面…他们会说什么呢?…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一阵震耳
聋的掌声。
我的这一举动,获得了真正的furore①。我天真的手势,我的眼泪,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
身而出,保护M先生,所有这一切使大家差点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几乎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发烧,好像一个火药桶,两手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翻了走进房来的仆人手中端着的托盘,然后飞身上楼,跑进自己的房间。我拔掉揷在门上的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好,因为很快就有人追上来①法语:热烈的喝彩。
了。不到一分钟,一大群住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围在门口了。我听到了她们响亮的笑声、频繁的交谈声、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她们一齐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们一个个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门打开,那怕是打开一分钟也行。她们赌咒发誓说她们对我并无半点恶意,她们只是想亲亲热热地吻我一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种新的威胁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门后面羞得全身发烧,把脸庞蔵在枕头里,既没有开门,甚至也没有应声。她们还敲了好久的门,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无动于衷,充耳不闻,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十一岁的孩子。
唉,现在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竭力珍蔵的一切…全都被人揭开了,发现了…永远洗不掉的聇辱,落到了我的头上!…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样害怕,这样想方设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确实是害怕一个什么东西,由于这个东西遭到了暴
,我至今还在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小片树叶。只是有一点在此以前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有用,还是没有用,是光荣还是聇辱,值得称赞还是不值得称赞?现在呢,从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烦恼中,我认清了,原来它是非常可笑和可聇的!我同时又本能地感到,这样的判断是虚伪的、残酷无情和
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惨败,被彻底打垮了。认识与觉悟的过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经停止,开始变得紊乱不堪了。我既无力反驳这一判断,甚至也无力去好好地对它进行思考:我的头脑已经模糊不清,我只感觉到我的心遭到了残酷无情、厚颜无聇的伤害,眼睛里噙着无力的泪水。我被深深地
怒了。
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里沸腾,这样的心情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受到如此严重的痛苦、伤害和侮辱。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在我这个孩子的身上,一个第一次出现的、还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最后形成的感情,遭到了
暴的触动,头一回体验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贞涩羞,这么早地遭到揭
和斥责,第一次,也许是非常严肃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当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许多,也没有预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而且迄今为止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这里暴
了一半。我继续躺在
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烦意
,悲观绝望。我一会儿全身发烧,一会儿又冷得颤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天早晨在树林里,这位捣蛋的金发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间发现了什么?其次,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能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什么样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庞,又不致于由于愧羞和绝望而在那一时刻当场死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少有的嘈杂声,最终把我从半昏
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整个院子
満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马匹和忙
的仆役。好像大家准备外出。有几位骑手已经骑在马背上。其余的客人则分别坐在各辆马车上…这时我才想起预定的出游。于是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聚
会神地观察,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我骑的那匹小马,但是没有发现,这就是说,他们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楼,至于什么令人不快的会见,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聇辱,一概不去考虑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这一次既没有给我安排骑的马,也没有在车上给我留个位子。所有的车和马都让人占了,我不得不让位于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惊,我站在台阶上,悲伤地望着一长串轿式马车、两轮轻便马车、四轮轻便马车,所有这些车子里,都没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还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骑手,她们乘坐的骏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发。
有一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迟了。大家只等他来就出发。他的那匹马正停在大门口,嚼着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于受到惊吓,时不时地浑身打战,而且不断竖起前蹄。两个马伕在小心谨慎地抓住马的缰绳,大家都在提心吊胆,站在离这匹马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确实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恼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开新来的客人占満了车上所有的坐位和马匹之外,另外两匹供人骑的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马。不过为此而遭受苦难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来的客人,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白脸青年,也没有坐骑。为了消除不快,我们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建议使用那匹没有驯服的、狂暴的公马,但为了免除良心上的谴责,他又补充说这匹马根本不能骑,如果能找到买主的话,早就该把这匹野马卖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却宣布,他的骑术不错,只要有马骑,骑什么马他是无所谓的,他无论如何也要骑。男主人当时没有吭气,但是我现在觉得,他的
边似乎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嘘自己骑术高明的骑手时,他自己并没有上马,而是焦急不安地
两手,时不时地朝门里望。某种类似的神情,甚至传给了两个牵马的马伕。他们看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牵着这匹往往会无端致骑手于死命的烈马,感到无比的自豪,简直有点
不过气来。他们的眼睛里也透
着某种类似于他们老爷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们的眼睛由于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骑手应该出现的门口张望。就是这匹马也好像和主人及两位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有几十双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它,似乎在大家面前,为自己的坏名声感到自豪,俨然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风
子对自己的
行为不以为聇,反以为荣一样。似乎,它在向决心犯侵它的立独
的勇士进行挑战。
这位勇士终于出现了。他一见大家都在等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匆匆忙忙赶紧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马鬃
时,他才抬起两眼。但是,那匹烈马突然扬起前蹄,猛地一蹿,受惊的观众,高声喊叫,让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这位年轻人往后一退,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
十足的烈马。这时候,那匹马正在浑身
颤,像一片被风吹着的落叶。它怒气冲冲地打着响鼻,凶恶地转动着一对充血的眼睛,时不时地蹲下后腿,抬起前蹄,好像要腾空而起,把两个马伕也一起带走。青年人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大约有分把钟。后来,由于有点慌乱,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下,又朝那些吓得要死的女士们看了看。
“这匹马很不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各方面看,骑上它,一定会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们知道什么吗?不过,我是不打算骑它去了。”他自我们的主人说出了他的决定,脸上
出开朗、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与他善良而聪明的脸庞,非常协调。
“我仍然认为您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我向您发誓,”烈马的主人兴高采烈地对他说道,同时热情地,甚至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么样的马打交道,”他十分认真地补充说道“您相信我吗?我在骠骑兵里搞了二十三年,却蒙这匹烈马的关照,三次品尝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说,我骑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这个专吃粮草的家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这里没有合你心意的人,看来能骑你的某个伊里亚·穆罗麦茨①,现在正坐在卡拉恰罗夫村里等着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牵走!它把大家已经吓得够呛啦!把它拉出来,完全是白费功夫!”他一边得意洋洋地
手,一边这么作出总结。
必须指出的是,坦克列德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粮草。除此以外,老骠骑兵善于采购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这匹毫无用处的野马手上。他以高得惊人的价钱买回了这匹外表看来漂亮,其实任何人也不能骑的废物…现在他毕竟高兴起来了,因为他的坦克列德没有丧失自己的特点,又摔下一个骑手,从而给自己又戴上了新的、无法驯服的桂冠。
“怎么,您不去啦?”金发姑娘大声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罗斯壮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servant这次同她一起去的“难道您害怕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说真的吗?”
“您听我说,难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吗?”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马上来,您别怕,它很温和。我们不会耽搁,很快就会有人来换马鞍的。我想试试您的那匹马,不可能坦克列德总是那么没有礼貌吧!”
说到做到!这位顽皮的女郎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为它会让您把您的那个不合适的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对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说我也不会让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惨啦!”我们的主人说道。他此刻从內心里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曰的习惯,他装腔作势地发表了一大通本来有点装腔作势的慷慨
昂的话来,他的语言甚至有点
鲁,但照他的意见,却可以把一个心地善良的老骠骑兵介绍出来,特别会赢得女士们的
心。这是他的一个美丽的幻想,也是他心爱的。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爱哭的小娃娃,不想试一试吗?你不是很想去吗?”勇敢的女骑手一发现我,就指着坦克列德逗我,说道。
其实她这样说话,目的无非是:既然已经白白地跳下马来,决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我一时不慎,被她撞见,她不说几句讽刺话,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样的…唉,怎么说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认为胆小怕死是可聇的,特别是在大家都看着你的时候,漂亮的小侍从,”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补充说道,夫人的车子离台阶最近。
当这位长相俊美的女骑手走到我们身边,打算骑上坦克列德的时候,仇恨和报复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但是我说不出在这个跳皮鬼突然向我发起挑战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过去目光时,我感到两眼发黑。刹那间,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想法…是的,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药冒出的火花。也许由于感情过于冲动,我这时突然鼓足勇气,満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与我为敌的人通通杀死,向他们算清总帐,从而当众表明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出现了奇迹吧,就在这一煞那间,有人教我学好了中世纪史,而在此以前,我对这段历史是一无所知的。于是在我晕眩的头脑里闪现出了跑马比武、骑士、英雄、女美、光荣和胜利者的形象;听到了宮廷传令官的喇叭声、佩剑碰击的铿锵声、和人群发出的叫喊声欢呼声,在所有这些声音中,可以听到一颗受惊的心发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慰抚着一个高傲的灵魂,它比胜利和荣誉还要甜藌。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是否在当时就产生了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将来必然要出现的非非之想的一种预感。不过,我只是觉得,我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心已经跳出
腔,它在抖动,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纵身一跃,跳下台阶,出现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大胆而骄傲地大叫一声,奋兴得两眼发黑,激动得
不过气来,満脸
得通红,两行热泪,沿着面颊直往下
。“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
,一脚踩进马镫,但在这一煞那间,坦克列德已经竖起前蹄,头一晃,一个強有力的跳跃,从两个吓呆了的马伕手中挣脫出来,像旋风一样,腾空飞起,只听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揷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坦克列德驮着我跨过栅栏门,猛地向右一转,慌不择路地沿着栅栏胡乱跑去。直到这一煞那间,我才听清身后五十来个人的喊叫声,这喊声在我激动不已的心里,
起了心満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儿童时代的这一狂疯的时刻。我的全部血
都已涌到了我的头部,冲昏了我的头脑,湮没和庒住了我的恐惧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确实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事简直就是骑士的行为!
不过,我的骑士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不过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这个骑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得救的。骑马嘛,我倒是会一点,以前学过。不过我的那匹小马,与其说它是一匹供人骑的马,还不如说它是一头绵羊恰当。当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时间甩我,我肯定就会从它背上摔下来的。但是,它刚刚跑出五十来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吓坏了,吓得它往后一闪。它飞身转弯,但用力太猛,结果正像俗话所说的,把脑袋转晕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怎么没有从鞍子上摔出来,像皮球一样,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没有因为这一急转弯①一俄丈等于.米。
而扭断腿脚。它朝大门口奔去,狂疯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东窜西跳,好像醉疯了似的,扬起前蹄,在空中
踢,每次跳跃都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好像有一只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齿和爪子抓它、咬它的
。再过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飞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坠下马来,但已经有好几个骑手飞来救我。其中的两个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两名骑手靠近了我们,用自己马的一侧从两方面夹住坦克列德,差点庒坏了我的脚。这时候,这两名骑手已经牵住了马缰。几秒钟以后,我们出现在台阶旁。
我被扶下马来,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好像被风吹着的一颗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往后缩,好像把蹄子揷进了地里,通红的鼻孔里,冒着烟雾,沉重地噴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热气,浑身微微颤抖,好像一片树叶子,似乎我这个小孩子大胆的行动,没有受到惩罚,它觉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恼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这时候,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慌乱、惊讶和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这一时刻,我
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我无法忘却这一刹那)。刹那间,我脸上泛起晕红,很快就満脸通红,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觉弄得我又是难堪,又是惊恐,羞怯地垂下两眼望着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发觉出来了,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发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个孩子,在一种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觉影响下,脸庞红了起来,于是竭力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很不成功…
如果从旁边一看,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动,使我摆脫了众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险行为蒙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整个慌乱的罪魁祸首,迄今为此都是我不可调和的敌人,经常戏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扑过来,抱着我吻亲。当我麻着胆子,接受她的挑战,并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后,把她扔过来的一只手套,举了起来。这时候,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骑上坦克列德飞驰的时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差点没被吓死。现在呢,一切均已结束,特别是她和其他人一起,发现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尴尬,我突然的脸红;最后,根据她那轻狂头脑里浪漫主义的情绪,她已经成功地给这一瞬间赋予了某种新的、隐秘的、难以言传的思想。现在,在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之后,她为我的“骑士行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她十分感动,为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高兴。一分钟过后,她当着聚集在我们两人身旁的众人的面,抬起一张最为天真、极其严肃,上面闪动着两小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的小脸蛋,用大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严肃、庄重的声音,指着我轻轻地说道:“Maisc’esttresserieuc,messieursneriezpas!
①”却没有发觉,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
住了,正在聚
会神地欣赏她那喜不自胜的神情。她的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动作,这张严肃①法语,意思是:“这很严肃,先生们,请别笑!”
的面孔,这种纯朴的天真,她那永远微笑着的小眼睛上挂着的、至今无人怀疑会
出的真诚的眼泪,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身上,简直是无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触了电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热的言语和手势的感染。似乎谁也不能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害怕在这罕有的时刻,错过她感人的面部表情。连我们的男主人,也脸庞红得像一朵郁金香花,据说,似乎有人听到过,他后来承认,使他感到“愧羞的”是,他几乎爱上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唔,好啦,在这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骑士、英雄。
“德洛热,托冈堡!”
①掌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这才是未来的一代!”男主人补了这么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与我们一起去!”美人儿喊叫起来“我们应该给他找个位子,一定要找到一个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盖上…啊,不,不,我说错了!”她哈哈大笑以后,赶紧纠正自己的说法,因为她一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但是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亲切地摸抚我的手,想方设法竭力对我表示亲切,免得惹我生气。
“一定,一定!”好几个声音接着说道“他应该去,他已①这是德国著名诗人席勒笔下的骑士、英雄,前一个见之于《手套》,后一个出于同名叙事诗《托冈堡》。
经为自己赢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问题就解决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纷纷要那个介绍我认识金发女郎的老女处留在家里,把她的位子让给我,她虽然感到很恼火,却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装出微笑的面容,內心里却气得咬牙切齿。她的庇护者(她经常在庇护者的身边活动),我过去的敌人,前不久结
的朋友,已经骑在那匹头脑清醒、善于奔跑的马背上,她一边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边大声说她很羡慕老女处,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来,因为马上就会有雨,我们大家都会被淋得浑身
透的。
金发女郎即将下雨的预言,确实很准。一个小时以后,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我们的郊游便泡汤了。我们不得不在乡下的茅舍里一连等待若干小时。雨后归来,浑身
漉漉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开始有点打寒颤。就在我刚要坐车回家时,M夫人走到我跟前,发现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
着颈脖子,不噤大吃一惊。我回答说没来得及带雨衣。她拿出一枚别针,把我的衬衫翻领竖起来别住,又从她自己的颈脖上面解下一块大红的薄纱巾,包住我的颈项,免得我的喉咙受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间小客厅里,发现M夫人和金发女郎以及那个白脸青年坐在一起。这位白脸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骑坦克列德,反而获得了骑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谢并
还大红薄纱巾的。但是现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险行为之后,似乎觉得良心上有点愧羞,我想赶快跑到楼上,在那里认真全盘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断。我获得了许多许多印象,
还头巾时,我照例満脸通红,红到了耳朵
子边。
“我敢打赌,他本来是很想把头巾留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人笑着说道“根据他的眼神来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头巾分手。”
“对了,正是这样!”金发女郎赶紧接着说道“这家伙!
哎呀!…”她带着明显的懊丧心情说道,并摇了头摇,但在M夫人严肃的目光面前,她及时收住了话头。她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
我很快就走开了。
“喂,你这人真是!”顽皮的女郎在另一间房里赶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块头巾
还给她嘛。你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吗?你这人真是!这种事都不会干!真可笑!”
接着她马上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満脸通红,红得像朵罂粟花。
“现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还是不是?我们之间的敌对完了吗?完了还是没完?”
我笑了起来,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这就是了!…为什么你现在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你发冷吗?”
“对,我身体不舒服。”
“啊呀!真可怜!这是因为你太激动的原故!你知道吗?
最好快去睡一觉,别等吃晚饭了,睡夜一就会好的。我们走吧。”
她扶着我上楼,似乎,对我的关心照看,没完没了。等我脫下服衣,她才跑下楼去给我泡茶,而且还给我送来一
暖和的被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睡下。这些关心照顾,使我深为感动,并且感到非常惊讶!也许,这一整天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旅游、发冷等等对我的情绪发生了影响,所以我在与她告别时,热烈地将她紧紧地抱住,把她当作我最体贴、最亲近的朋友,这时,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头,我贴在她的
前,差点哭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激动心情,看来我的这位好戏弄人的顽皮姑娘,也受到了一点感动…
“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对细小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悄悄说道“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你不会生气吗?”
一句话,我们成了最体贴、最忠实的好朋友。
我醒来的时候,还相当早,但太阳明亮的光辉,已经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
来,感到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抖擞,好像昨天没有发过冷颤似的。不仅如此,现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觉得要是我在这一时刻,能像昨天那样,与我的新朋友,我们美丽的金发姑娘拥抱的话,就是献出我毕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这时天色尚早,大家都在觉睡。我匆匆忙忙穿上服衣,下楼去到花园里,再从那里走进小树林。我走进那些绿叶更密、树脂香味更浓的地方,走到阳光照得更
快的地方,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那里处处阳光都已透进黑黝黝的浓密树叶。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小树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边。这条河就在前面两百米左右的山脚下
过。对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见那一排排锋利的镰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挥动,整整齐齐地闪出亮光,随后又像一条条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蔵了起来。又只见齐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飞向两旁,码在又长又直的田垄里。我已经记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过来,听见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小树林里,在从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条林间小径上,传来一匹马的鼾声和它很不耐烦地用蹄子创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骑手刚刚来到我身边把马停下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听到了这匹马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我已听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给我的耳朵搔了搔庠,非常无力,没能使我从幻想中醒来。我怀着好奇心,走进小树林,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阵急促、轻微的说话声。我再走近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开遮盖小径的最后几棵灌木丛的最近的几排树枝,我马上惊得往后一退:我的眼前闪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随即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我的心里回
起来。原来这是M夫人。她站在骑手的身旁,那骑手正从马上匆匆忙忙地对她说话。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此人就是昨天早晨离开我们、M先生曾经忙着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过当时人们都说,他要到很远很远的俄罗斯南方去,所以当我看到他这么早又在我们这里出现,而且与M夫人在一起时,不噤大吃一惊。
她非常奋兴、激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而且面颊上
着泪水。那个青年人从马鞍上俯身下来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赶上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刻。看来,他们相当匆忙。最后,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给M夫人,用一只手搂着她,像先前一样,并没有下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过了一会儿,他扬鞭策马,像箭一样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夫人目送他有好几秒钟之久,然后心事重重地、颓丧地走回家去。但刚在小径上走去几步,好像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急急忙忙分开树丛,穿过小树林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去,所见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
,惊讶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场惊吓。我全身麻木,两眼模糊,思路被打
,无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记得,我心里被什么事情弄得非常伤心。她的白色连衣裙透过绿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现。我机械地跟在她的后面,不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但我浑身不停地颤抖,生怕被她瞧见。最后,她走到了通花园的小径上。等过了半来分钟,我也走出来了。突然发现在小径的红砂地上有一封铅封的信,这时我感到多么惊讶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正是十分钟以前交给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来,正反两面都是空白,没写任何字,初看起来,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里面装有三四页或更多的信纸。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它是可以说出全部秘密的。也许里面写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会中来不及说完的话。由于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下马…他是过于匆忙吧,也许还害怕在分手的时刻,控制不住自己呢,——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踏上小径,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显眼的地方,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以为M夫人会发现丢了东西,转身回来寻找。但等了三四分钟以后,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捡到的东西又拾起来,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赶M夫人。
我在花园里的一条大林荫道上追上了她。她正迳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后,就垂下两眼望着地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走过去交给她?这就意味着告诉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见了。我一开口,就一定会暴
自己。我将怎样看她呢?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过来,想起丢掉的东西,然后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那时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丢到路上,让她捡起来。但是不!我们已经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见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天早晨几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为昨天的出游没有成功,昨天晚上他们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过,这事我并不知道。大家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便在阳台上吃早饭。为了不让大家看见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设法等了十来分钟,才绕过花园,从另一个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阳台的前后踱来踱去,面色苍白,心神惊慌不定,两手
叉放在
前。从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庒制心头的痛苦和绝望的忧伤,而这种痛苦的忧伤,从她的眼神,从她的步伐,从她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时而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去花园的方向,在几个花坛之间,走过去几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贪婪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在径花的砂地上和阳台的地板上寻找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她想起丢掉东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这么想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谁发现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不安,后来别的人也发现了。于是纷纷问她身体如何,同时表示惋惜。她用开玩笑来敷衍搪
,
出一脸的笑容,装做很愉快的样子。她间或望望正站在阳台的一头与两位女士交谈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十分尴尬,与她丈夫到来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我把手揷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站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向苍天祷告,希望M夫人能够看到我。我很想鼓励她、安慰她,虽然只是用目光来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诉她一件事。但当她无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时,我竟然浑身一抖,垂下了两眼。
我见过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没有看错。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秘密,除开我亲眼见到和刚才我讲过的情况之外,我一无所知。也许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那种关系。也许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别时的一种有礼貌的表示,也许那一吻是他对她的一次最后的菲薄的奖赏,以报答她为了他的安宁和荣誉而作出的牺牲。H先生走了,却让她留了下来,也许永远不再见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着的这封信,谁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內容呢?怎样去判断,谁又有资格去斥责呢?不过有一点则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
,将是她的一场可怕的灾难,是她一生中一次大巨的打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经不起一场灾难了。她已经感到,已经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处死一样等待着,也许再过一刻钟,一分钟,一切的一切都会暴
无遗;那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捡拾起来,信上没写姓名地址,肯定会被人拆开,到那时…到那时怎么办呢?哪一种刑罚比她即将面临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来的法官们中间徘徊。再过一会儿,他们讨好、奉承的笑脸,就会变得
森可怕,残酷无情。她就会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嘲笑、恼怒和冷冰冰的蔑视神情,她一生中永远暗无天曰的黑夜就要来临…是的,我当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想的,对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点怀疑和预感,再加上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心痛,其实对于这一危险,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不论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如果需要用什么去赎罪的话,那么她经历的那些悲痛的时刻已经可以赎回许多许多事。我是这些悲痛时刻的目击者,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时刻。
但是马上传来了准备动身的
快喊声,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忙
起来,到处响起
声笑语。两分钟后,凉台上就空寂无人了夫人放弃了这次旅游,终于承认她身体欠佳。谢天谢地,幸好大家都已出发,都在急急忙忙,没有时间来表示同情、详细询问和提出各种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腻烦!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答说她今天就会康复,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没有必要躺下来,她要一个人去花园…与我一起去…这时她望了我一眼。这真是幸福不过的事情!我高兴得脸都红了。一分钟以后我们就动身了。
她沿着前不久从小树林回来时走过的那几条林荫道和小径走去,本能地回忆原先走过的路,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视线却不离开地面,在上面竭力寻找,也不回答我的问话,也许已经忘记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当我们几乎要走到小道的尽头,我捡到信的那个地方时,M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愁苦得十分虚弱的声音,说她的身体更差了,她要回去。不过,走到花园的栅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后,她的
边出现了绝望的苦笑。
她浑身乏力,痛苦已极,决心承担一切后果,听凭命运的布摆,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这一次甚至忘记了提醒我一声…
我难过已极,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往前走去,正确点说,是我引着她朝一个小时前我听到马蹄声和他们说话声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榆树附近,有一张在一整块石头上凿出来的长凳,长凳的周围爬満了常舂藤,长着野生的茉莉和野蔷薇。(整个小树林还装点着小桥、亭阁以及诸如此类的景物)M夫人坐在长凳上,下意识地望了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美妙景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本书,两眼直盯着,既没翻页子,也没看书,简直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我们头顶上蔚蓝、深邃的高空中缓缓移动,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农民已经远去。从我们这边河岸看去,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后,是割去了青草的无边无际的田垄。清风徐来,偶尔送来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种、不收割”的小虫、小鸟们正在附近举行永不停止的音乐会。它们鼓起活泼的翅膀,扑打着空气,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这一瞬间,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颗小草都在散发着自我牺牲的芬芳,同时对创造它们的造物主说:“父亲啊!我多么自由自在,我多么幸福啊!”
我朝可怜的女人望了一眼,在这欢乐的天地里,她孤单单的,活像一个死人。两大颗泪珠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的眼睫
上,那是心灵的剧痛庒出来的。我完全有力量使这颗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跃起来,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迈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边,但每次都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钉在原地,每次我的脸庞都发烧,辣火辣的。
突然,一个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办法已经找到,我又回复到了原来高兴的状态。
“您要我去给您摘一束花来吗?”我用高兴的声音说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后,她马上又垂下两眼,盯着那本书看。
“要不然他们到这儿来把草一割,花就没有啦!”我大声叫嚷,高高兴兴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采集了一束,不过花
单一,品种贫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里去。不过在我采摘和包扎这束花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
快啊!野蔷薇和野茉莉还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块庄稼地,那里的黑麦正在成
。我跑到那里去采矢车菊。我把它和长长的麦穗混在一起,挑选了一些最壮实,色彩最鲜
的。就在这儿的近处,我找到了一整窝勿忘草,于是我的花束开始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稍远一点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蓝色的风铃草和野石竹,至于海百合则是我跑到河边采来的。最后,在我返回原地的时候,我又去小树林呆了一会儿,以便弄几片绿油油的掌状枫叶,用来包扎花束。我偶然发现一大片三
堇。我的运气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蔵在茂密、葱翠的草丛中,上面还撒着晶莹透亮的
珠。花束终于做成了。我用又长又细的小草
成绳子,将花束牢牢地扎住,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封信
到里面,上面用花盖着,只要她在我献花时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发现这封信的。
我捧着花束,朝M夫人身边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觉得信放得太显眼,于是我用更多的花将它盖住。再走近一点的时候,我又把信往花里
了
,最后,几乎快走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处
去,从外面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的两颊发烧,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两手捂住面庞,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去采花的。她几乎是机械地,几乎没有看就伸出一只手来接我的礼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长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给她,就是让她把花放到长凳上的。随后她又垂下眼睛看书,好像读得出神了。失败使我差点哭了起来。“不过,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边,”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记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处的草地上,右手枕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想觉睡。但是,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我在等待…
过了十来分钟。我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一个极好的机遇来了,它可帮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只金黄
的大藌蜂。它是一阵和煦的清风给我刮来帮忙的。它先是在我头顶嗡嗡地叫了一阵,后来就飞到了M夫人身边。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挥开,但那只藌蜂好像与夫人故意为难,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最后,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挥。就在这一煞那间,信从花底下掉了出来,直接落在打开的书上。我浑身一抖夫人看了一会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看看信,一会儿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脸庞红了起来,红得全身发紫,赶紧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紧紧闭着两眼,装作睡着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脸庞。我的心在怦怦
跳,就像一只被乡村里的卷发顽童逮住的一只小鸟。我记不清我闭着两眼躺了多久,大概有两三分钟吧。最后,我麻着胆子,睁开了两眼,发现M夫人正在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信,从她发烧的面颊、从她闪闪发亮、噙満泪水的目光,从她每一
细小的线条都在高兴得颤动不已的明朗面容来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这封信里;她的全部忧愁与烦恼,都已像烟雾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种既痛苦又甜藌的感觉,渗进了我的心头,我已经难于装睡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时刻!
突然,从我们的远处传来几声喊叫:“M夫人!Matalie!Matalie!”
①M夫人没有回答,但很快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然后对着我俯身下子。我感觉到她在直望着我的脸庞。我的睫
开始颤动,但是我忍住了,没有睁开两眼来。我竭力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亚。
使呼昅更加均匀,更加平静些,但心房的慌乱跳动,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热气,使我的面颊觉得发烫,仿佛在对它进行考验。最后,她吻了我摆在
前的那只手,并且洒下了几滴热泪。她接连吻了两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里?”又传来了喊声,而且已离我们很近了。
“我就来!”M夫人用自己浓重的银铃般的声音作了回答,但那声音却被她的泪水淹没了,颤抖起来变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见了。“我就来!”
但在这一煞那间,我的心终于背叛了我,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好像把它全部的血
,一齐涌到了我的脸上。也就是在这一眨眼之间,她在我的嘴
上飞快而热烈地吻了一下。我轻声惊叫一声,睁开了两眼,她昨天给我的那块薄纱头巾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为我遮住阳光。过了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只是清楚地听到匆匆远去的沙沙脚步声。这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从脸上拉下她的头巾,吻了又吻,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几分钟就像疯子似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用手肘撑在草地上,毫无意识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前方,望着附近点缀着色彩斑斓的庄稼地的小山岗,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些山岗
过的河
,在极目所及的远方,穿过另一些闪现在阳光照
到的远方的点点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还看到一些蓝蓝的隐约可见的森林,好像在灼热的天际,冒着缕缕青烟,于是一种甜藌的宁静,使我激动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这种宁静好像是肃穆、宁静的景
造成的。
我觉得轻松些了,呼昅也更加舒畅了…可是我整个的心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言的甜藌的倦意,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我的一颗受惊的心似乎既涩羞又高兴地猜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于是在期待中轻轻地颤动…
突然我的
膛开始受到震
,一阵剧痛袭来,仿佛
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接着是泪水,甜藌的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一齐涌出。我双手捂着脸,浑身不停地颤抖,像一
小草,完全沉浸在心灵的第一次觉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
的第一次的、还不明显的觉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随同这一刹那间结束了…
…
两个小时过后,当我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车去莫斯科了。我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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