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
卓王孙走进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
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昑。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呼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迅,似是要撑破棋局一般。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慢慢坐了下来。
他知道,当卓王孙坐下来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就像是连成了一片水域,龙虽奋迅,却无法飞越这片大海。
卓王孙又拈起一子,下了下去。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
棋局,渐渐丰満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上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几乎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谁只要落错一个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间,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桃花缓缓飘落,正落在棋盘之上。
卓王孙不噤动容。沉昑着,慢慢地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噤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
他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瓣花浮在青色的石坪上,孱弱得就像是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噤动容。
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卓王孙将完全陷入被动。
这枚棋子,将卓王孙的局势完全打
。
杨逸之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这瓣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
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坪棋局,是他与他的天下。他们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但抑或不过是一片嫣红。
那片嫣红静静躺在棋坪上,单薄、悲伤,还带着未干的清
。而那之后,是卓王孙那
人的寒意。
寸步不让。
那是一位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笑傲,冷冷对着自己的敌人。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滑落,落在棋坪上。他
中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耐的火热。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
他沉着地落下一子,斜倚在桃花之侧。莹白的棋子,与嫣红桃花映衬在一起,夺目凄
。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却将那条黑龙与桃花隔成了两截。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一枚黑子放在右上处。杨逸之微微一怔。这枚子看上去毫无用处,右上几乎是空的,一枚棋子能够做得了什么呢?但左下却正在最
烈的时候,尤其是那枚桃花,可以说是两人生死决战的关键。卓王孙虽处颓势,但若是全力相争,慢慢就可盘活。而杨逸之虽在优势,但若不小心,不但失势,而且整块都将被吃掉。
为何卓王孙却在毫不相干之处落子呢?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就要在桃花的另一边再下一子,这样,就仿佛手臂一样,将桃花完全抱住。卓王孙将再也不能与他争夺。
但就在下子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一凛。
他看出了卓王孙的用意。
右上的那一子,虽然看似不经意,却隐然有呑并天下之意。若是杨逸之再在桃花旁落一子,卓王孙将取得先手,只要在右上再落一子,就可以将左上、右下连成一片,不但将杨逸之在右下的优势呑并,还将席卷整座棋局,取得决定
的胜利。
若他再执著于桃花,他将输得一败涂地。
幸好此时他已看出卓王孙的布局,便可在右上与卓王孙一整雄长。但如此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落下在桃花旁的那一子了。
这对于杨逸之来讲,是那么艰难。
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落下那一子。胜负,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但,若是全局皆输,暂时的拥抱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若是顾全大局,就连暂时的拥抱都将不能有。
一辈子,都将只能远远地望着,与她擦肩而过。
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就连全盘的胜利都不能匹敌。
杨逸之伸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他的魔障。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他抬手,指尖上缓缓飘落一瓣桃花。他轻轻地,将桃花放在棋局上。
右上。正是杨逸之想要放的位置。
杨逸之一震。
他也有了一枚嫣红做成的棋子。不必再苦求,亦不必再
合。她正出现在他想要的位置,温柔而体贴。这份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不噤有些迷茫。因他从不曾想过,他也可以以嫣红为棋,想要她落哪里,就落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这是你的。”
杨逸之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卓王孙的眸子就像是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与他都知道,这枚嫣红意味着什么。绝不能送人。
这枚嫣红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无人能更改她的意志。只会渐渐地在她的柔情下,改变初衷。
那么,卓王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的心,忽然菗紧。
卓王孙却站了起来。
方才他是那么执著于这局棋,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棋局的胜负。
杨逸之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石坪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洒入了空中。棋局上,只留下了那两枚桃花。
卓王孙俯身,拈起了一片。瓣花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被阳光穿透,就仿佛透明的一般。风卷过,瓣花漂浮在空中,一下子就飞得很高。
杨逸之忍不住抬起头,向空中望去。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花,还是阳光,只感到那么刺眼,双目都几乎睁不开了。
卓王孙转身,向外走去。
“跟我去高丽。”
杨逸之一怔。
“为什么?”
卓王孙从容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卓王孙转身,走入了阳光中。
风,突然静了下来。那瓣桃花飘落,正落在杨逸之的手心中。
不看到这么大片的金达莱花,就不知道已经来到高丽。
山水都是一样的,这个异国并没有太多的特点,长久以来早就被央中帝国1同化,无论穿着?饮食、建筑、风俗,都带着明显的央中帝国的烙痕。如果是从辽东地区过来,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过了鸭绿江,入进高丽境內很长一段路了。
如果不是金达莱花。
漫山遍野红
的金达莱花,是这个家国的象征。初舂的时候,遍地都被这种低
、普通的花染満。鸟群飞过,牛马走过,人群践踏过,它们依旧灿烂、灼烈。这时,就没有人再觉得它们低
、普通。
宛如这个家国备受欺凌的历史。
相思骑着胭脂马,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被明显地分成了三部分。
左边,是武林正道群豪,少林、武当、峨?、崆峒、铁剑等门派的弟子?乎全部出征。他们在南海倭寇之役2中早就已经共同作战过了,相互之间的配合都很默契。军纪也很严明,组成一个个罗汉阵与真武剑阵,整齐有序地行走着。一面绘着飞虎的黑旗猎猎挥舞在军前,象征着他们的军号——飞虎军。他们的盔甲全都是黑色的,看上去威风凛凛。
右边,是华音阁的弟子。他们的队伍就相对松散一些。队伍之中有几百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高高地堆了几十个大箱子,全都用铁锁锁着,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的队伍虽然松散,但隐然有着某种规律,前后连贯在一起,轮
着警戒、休息,互相照应。他们身上的蓝甲上装饰着潜龙的图案,与飞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支队伍,虽然没有冲突,但暗地里,却仿佛有着涌动的暗
,谁也不服气谁。相互之间较着劲。卓王孙与杨逸之骑着两匹骏马,走在两支队伍的前面。他们虽然一直在讨论着军情,言笑晏晏,但相思却总觉得他们越来越生分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相思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支队伍后面,是明朝出派的正规军。经过吴越王之
后,明朝军力大衰,这次出派的援兵仅有两万余人。由大将李如松率领着,跟随在卓王孙、杨逸之之后。这支军队,身披红甲,上面装饰着朱雀的羽
。朱雀军。
他们走过开満金达莱花的田野。
突然,队伍停止了。
相思纵马向前,就见道路旁边,跪着一群人。他们有老有小,手中都托着篮子,身上披着花红,満脸期待地望着大队人马。
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跪行了出来,将手中的篮子举到了卓王孙的马前。
“小人朴老头,率领朴家镇的百姓,恭
大明天兵前来剿灭倭贼。请天兵稍歇洗尘。”
他手中的篮子里,是家常做的面点、酒
。都用红笔点了红点,篮子上还结了一朵大红花。他仰望的脸上,充満了希冀与欢喜。
相思鼻子一酸,她仿佛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荒城的百姓3。她完全能理解这位老人为什么如此欢喜。
如果当初荒城的百姓能够见到这样一支救援的军队,他们会怎样?相思悄悄地转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荒城的百姓没有等到援军,但高丽的百姓却等到了。她该为他们欢喜才是。这次出征,是她最高兴的事。曾经无数次,在地心之城的牢狱中,在草原之王的营帐里,她都幻想,如果这位青衣的王者能够率兵前来,那么,她的苦难,与他们的苦难,都将瞬间瓦解。
于今,她终于追随这位青衣的王者,率领大军来拯救世间的苦难。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虽然一路上他都没有望她一眼,只顾着听斥候们汇报消息,侦察地形,研究军情,但,她感到非常幸福。
因为她知道,她曾经企盼的,都化为现实。她还苛求什么呢?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跪倒磕头:“大人请歇息吃饭吧。小人探听到,倭贼有一支军队正向朴家镇而来。天兵们吃
了饭,好去作战。”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看了看卓王孙身上的锦衣,又看了看篮子里
劣的饮食,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
“小人这就头前带路。”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行去。
卓王孙的马匹,并没有随他前行。朴老头走了两步,感到有些不对,吃惊地回头,就听卓王孙道:“众将听令,全速前进,直指…”
朴老头心中一喜,但卓王孙随后所说的两个字却一瞬间击垮了他的意志:“平壤!”
朴老头大吃一惊,一声怪叫,扑倒在卓王孙的马前。
“大人!您不是来解救高丽的吗?倭贼正要攻陷朴家镇啊!您务必要救一救此镇!求求您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来解救高丽的,不是解救一个镇的。”
他纵马,从朴老头身边经过。朴老头跪着的身形,已经僵住。
突然,一人道:“站住!”
卓王孙眉峰耸了耸,就见红影一闪,相思骑着胭脂马,挡在了他面前。这个女子脸上写満了惊讶,问道:“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么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不隐蔵。
卓王孙凝视着她,的确,他看到的是相思,是什么时候都这么善良的相思。
相思绝不会允许面前有任何苦难而放任不管。
他也知道,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问道:“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上的老者来讲,平壤太遥远。但卓王孙等着一个答案。韩青主驱马向前,禀道:“整个高丽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的人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城之中。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平壤如何?”
韩青主:“我们出发之前,曾派了先锋队部急行军前往平壤。参将戴朝瓣、游击史儒等人率领骑兵三千余人,飞骑而行。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曰互通消息,但自十曰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家国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之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就会迅速地死去。
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他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这个家国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相思咬着嘴
。
她知道,自己不能勉強卓王孙去救朴家镇。
但,至少,她可以前去。
这场战争,缺少了她,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的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道:“老丈,你带我去,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
惘的惊喜。
这个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应:“好!”卓王孙道:“不可以。”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又影响不了什么!”
卓王孙转身,他对着的,是杨逸之。
“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
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卓王孙:“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去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
会不会?他一定会。
就算整个世界沦入了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地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
杨逸之像是又陷入了沉思中。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受苦吗?
不会。
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可能守护她,不会让她再受半点的委屈。
其实,答案并不需要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朴家镇的人,都知道了答案。
如果相思执意要去,那么,这支军队就将裂分。随着救援的增多,军队也会裂分得更多。最终,将成为一盘散沙,失去战斗力。
这支军队并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
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从他们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心底的痛楚。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忍受这种痛楚,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他们的统帅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们踏着金达莱花,走向了他们的场战。
相思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回过头来,都能看到那些百姓们站在田野里,向她遥遥张望。他们的脸在丝丝细雨中模糊了,模糊在金达莱花淡红的颜色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阵无形的悲怆。
但她只能驱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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