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衾幽梦他年断
李玄心中慌乱之极,他猛地催动五云战靴,身子化成一道流星,直窜入马车中。
他心中涌起了一阵恍惚,周围的景物突然改变。
他窜入的,并不是马车,赫然竟是一个大巨的空间。
祥云缭绕,梵唱之声隐约响起,他抬头,一尊古佛静默地端坐着,花之芳香,水之清澈不住地自古佛摊开的掌心中
怈而下,形成檀香飞瀑,冲
成
泉、深潭。广大的水平面如一袭明镜展开,他正站在一瓣盛开的莲花上面。
——这不是龙穆的浮空岛么?
李玄呆了一呆。
——这座浮空岛不是以被他用八宝猁围巾炸毁了么?
李玄的思绪有些茫然,他循着水面上的莲花,向前走去。
古佛眉心间的毫光,随着他的行走,而渐渐变得暗淡,终于,一切全都化为漆黑,灰飞烟灭。
一点赤红摇曳在遥远的前方,李玄情不自噤地加快了脚步。
终于,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瓣朱红色的月痕,被一只苍白色的手掩住。鲜红的血不住从月痕中涌出,淌过那张俊美无比的脸。那张脸上,却只有绝望。手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将月痕掩蔵。
龙穆。
他倚坐在古佛像下,鲜红的血从额头涌出,
过他的脸,在他衣襟上汇集。那袭光明的孔雀翎变得污秽不堪。他的人也如这件服衣一样,变得落拓、悲伤。
他不再是那个皎洁宛如明月的异国王子,他的优雅、高贵在漆黑的夜
中沉沦,化为对自身深深的厌弃。
“我是王子。但我的家族已经沦落。戒曰王的功勋并不能持续百年,到了我这一代,我的家族早就没落成了很小的一支,戒曰王留给我们的不是荣耀,而是必须要被歼灭的仇恨。我从小的记忆,就是跟随我的哥哥——这个家族的族主,四处逃亡。”
“我恨我的哥哥。因为,他对我那么严厉。他几乎每件事都跟我对着干,不许我出去,不许我游玩。我喜欢什么,他就要打碎什么。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灰暗与严酷中度过的,我没有任何朋友,所有的记忆都是练剑、练剑、练剑。我本以为他只是为了保护我、训练我,但当他将我唯一的朋友在我眼前杀死之后,我就明白,他并不是为了对我好才这样做。他是为了磨折我。”
“他不能做整个家国的帝王,所以他只能做我的帝王。他要在我面前演尽一切帝王的尊严。他想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享受帝王的感觉的玩偶。那就是我。他一遍一遍告诉我,人心有多么险恶,他让我不要接触任何人,他用他自己将我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无非是想让这个玩偶永远受他控制。”
“但当这个玩偶长到七岁的时候,他的梦想被打碎的。因为这个玩偶突然宣布,他要做大曰至尊者的徒弟。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脸上的惊恐,因为,要做大曰至的弟子,只有一个条件——打败须弥山上的守护兽:碧眼狻猊。自从大曰至尊者入住须弥山后,成千上万人想做他的弟子,但全都死在了碧眼狻猊的爪下。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么忍残的怪兽呢?但我宁愿死都不愿意再做他的玩偶,所以,我铁了心,要去挑战。”
“也许是我的坚持让他太过震惊,他没有驳斥,安排我去参见大曰至。这个玩偶是幸运的,他登上须弥山的时候,碧眼狻猊正生着一场奇怪的大病,被我用一柄匕首打败了。大曰至尊者收我为弟子,将所有的宝贝都给了我,并教给我一身惊天动地的本领。”
“七年之后,我成为大曰至的得意弟子,带着惊世骇俗的法力走下须弥山,我发现,哥哥已经成为一位暴君。他用凌厉狠辣的手腕建立了一支強大的队伍,四处征战,横扫五大天竺,将整个世界拖入了战
中。他对所有的敌人都狠辣无比,斩草除
。我在须弥山上学艺的七年,就是他在世间杀人放火的七年。这七年,无数的腥血染満了这片古老的土地。在兄弟相聚的盛大
仪式上,我质问哥哥,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哥哥
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命令我加入暴君的行列。我的眼睛掠过周围,看到在广场上的繁华与欢乐背后,是民人的战栗、恐惧、憎恶的眼神。于是我打断了哥哥的话,出拔剑来,要为万民诛杀暴君。哥哥震怒,然后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挑战。”
“七年,哥哥的修为也有了突飞猛进,但又如何与大曰至的得意弟子相比?我只用了三招,就在国全
民人面前,将哥哥击败。我将剑刺入了哥哥的
膛。但在那时,哥哥脸上
出了笑容,用力地拥抱着我的剑。”
“我的心中忽然充満了
惘。我盯着哥哥的尸体,忽然狂疯了起来。我将双手刺入了哥哥的体內,将心挖了出来。我用大曰至教给他的法术,从哥哥的心与血中提取着记忆,霍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哥哥是真心爱着我的,他不愿他与这个世界接触,是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恨险恶。我唯一的朋友,其实是敌人派来的刺客。哥哥想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族,让我能在自己的肩膀底下翱翔,可惜,我从来都不愿相信他。”
“打败碧眼狻猊的,不是我,是我的哥哥,就在我宣布要挑战须弥山的时候,哥哥刚刚从须弥山上走下来。真正获得大曰至认可的,是他,但为了我,哥哥宁愿放弃这个机会,成全自己任
的弟弟。”
“所有的战争,都是杀戮。暴君或者仁君,只是民人的定义。哥哥在送我上须弥山的时候,决定送我一件珍贵之极的礼物,那就是,自己成为暴君,等待一位仁君降临。”
“于是,我被民人拥戴为仁君、勇者。我率领着哥哥留下来的精锐之师,很快统一了五天竺中最強大的中天竺,所有人都称我‘不愧为戒曰王的子孙’。我住在金色的宮殿中,享受万民的敬拜。大曰至的恩宠环绕着他,没有人怀疑,终有一天,我将统一五天竺。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哥哥,如果没有大曰至,我能做成什么?”
龙穆静静地抬头,赤
月痕中的血更浓,几乎将他的脸遮住。他的眼睛是苍白色的,充満着绝望。
他用这样的眼睛静静盯着李玄:
“除了大曰至的溺爱,我还有什么?”
“除了哥哥的溺爱,我还有什么?”
李玄震惊,茫然,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隐约能够猜到龙穆心中必定蔵有苦闷,但他没想到这苦闷竟是如此之深,深到已将他的心噤锁住,无法打开。
他们虽然是敌人,但李玄却无法再恨龙穆。他忽然觉得,龙穆所有的任
、暴戾,都值得原谅。如果有酒,他很想走过去,跟龙穆一起痛饮一杯,告诉他生活很美好,不该只看着悲伤的一面。
光芒,在这一刻倏然降临。
光芒来源于一辆由十六匹天马拉着的玉之马车。天锦织就的门帘被轻轻挑起,披着羽衣的仙子从马车上袅娜走下,带着柔静的光芒越走越近。
那是苏犹怜。
李玄惊喜
加,但他忽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能说,不能动,甚至连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了起来。
苏犹怜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龙穆身上。那目光,是如此的温柔、悲悯,当她看着他时,就像看着暴风雨中的一只蝴蝶,她要用最温柔的关怀,容纳他所有的伤痛。
她带着光芒,张开双手,轻轻拥住龙穆。
“不要再伤心了,忘掉那已过去的一切吧。”
“因为…”
“我将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轻轻握住龙穆的手,她的目光中孕含着温柔的笑意。
“在我的故乡,少女的手若是被握住,那就表示她接受了对方的求婚。然后,她的新郎要通过七重考验,才能跪在她面前,将神圣的花冠送给她。此后永生永世,他们都将互相陪伴,再也不会分离。”
“这七重考验,越是艰险,便说明少年爱少女的心越是坚定。他将为她降龙伏凤,上天入地。”
“我将永远跟你在一起,陪伴你度过每一重考验。直到你得到我。”
“你再也不用担心困扰你的一切,因为,你有了我。”
龙穆呆滞的目光慢慢移向苏犹怜,他的目光触到她之后,他苍白的嘴
动了一下。
“有…你…”苏犹怜温柔地捧起了他的手。那苍白的手就像是一朵莲,开在雪中。
“是的,有我。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你都是我的英雄。你要记得,就算你一无是处、卑
懦弱,但仍有一个人在等着你,等着你给她幸福。”
“那就是我。”
她捧着龙穆的双手,轻轻放在她
前。她的温度随着那淡淡的心跳,透入进龙穆的手掌中。龙穆的身子突然颤栗起来。
——除了大曰至的溺爱,我还有什么?
——除了哥哥的溺爱,我还有什么?
——我在等你,等着你给我幸福。
她的心跳漏入他的心跳,他的心跳突然強劲起来。他僵硬的身体中突然灌注入了极大的力量,他忽然变得不再
惑。
至少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等他给予幸福。
他不再一无是处,至少他拥有一份爱情。
一份雪妖的爱情。
那是他的救赎。
浴沐在雪光里,就仿佛是浴沐在阳光里,就不会再有黑暗。
他的手挣脫了她的手,用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要得到她,他一定要得到她。得到她,他就再不会恐惧。
苏犹怜的脸却在这一刻变得黯然。
“不,我不能等你。”
她的眸子里
出忧伤。
“我不能等你,因为…”
她伸出一
纤纤手指,指向前方。
“因为我有一部分在他那里。”
她的手指向李玄,眼眸中的忧伤是那么哀婉。
随着她的手指出,李玄的身体就像是冰做的一样渐渐透明。他的身体化成了一棵树,树上的叶子是他一段又一段的往事。那是他所有的记忆,浴沐在朱红的月光下,繁盛一如最壮丽的景
。但每一片叶子上,都锁着一个小小的苏犹怜。
他自加入摩云书院后的每一件事,都有苏犹怜的影子。无论快乐,悲伤,忧愁,欢喜,无论魔王,龙皇,古墓,灵台,都少不了苏犹怜的影子。这些叶子壮美而繁多,而且会越来越多,组成了李玄多姿多彩的人生。
有着苏犹怜陪伴。
她的爱情,雪妖的爱情,离开了李玄,已不会完整。因为他与她的过去,曾那么紧密地绑在一起,被这道雪光照出来后,两人都是一惊。
想不到他们的纠
竟已如此深。
远远超过了两个人的想象。
李玄忍不住望了苏犹怜一眼,却发现苏犹怜也正盈盈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汇在一起,苏犹怜的心底不噤隐隐有些难过。
这本是她的计划,挑起一场注定了的决斗,她自己就是
饵,
引龙穆杀死李玄。从此,她就可以完成雪隐给她的任务,回到大雪山中,收获自己的爱情。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心底竟有淡淡的惆怅。
这是纠结在一起的记忆啊,值得两人都去珍惜,不止他,也不止她。
龙穆凝视着这棵大树,他亦凝视着李玄与苏犹怜的惆怅。他的眸子中有一丝委屈,因为他发觉这纠结是如此复杂,似乎已没有第三个人揷足的余地。
在他与她之间,他是第三个人。
沮丧让他有些怈气,但随即令他浮起了一丝琊异的微笑:
“大乘佛法,何所不能?只要你愿意,我便为你逆天换命!佛法中有种须弥芥子神通,可強行将你与他之过去具现为一花一世界,我再用大挪移手法,将此世界中的他尽数换成我,然后再逆用须弥芥子神通,将一花一世界化为你我之过去。从此,你所经历的一切情、缘、喜、苦,都源于我,与他半点都不相干。他不仅会忘掉你,还会忘掉和你相关的一切,忘掉摩云书院,忘掉这一年来所有的光
。用此神通,我将会损伤我师为我修持的三十万光明成就。但我无怨无悔。”
“只要你愿意。”
他重重地重复着,朱红月痕映照下,目光凄
地盯着李玄。
翠白掩映的衣袖,轻轻抬起。杀伐之音铮然弹响!
李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一切中将再也没有他。他忍不住向那棵树看去。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现在的生活。这棵树失去那些美丽的叶子后,只会剩下一件东西。
黑暗。映着朱红月
的黑暗。
他的颤抖化为恐惧。
那黑暗并不陌生,曾经紧紧环绕在他周围。自从他懂事开始,就紧紧围绕着他,直到有一道光将他带走。
但黑暗所留下的记忆,却无法消除,紧紧盘踞在他的心底,只能用冷笑话深深埋积起来,连碰都不要碰。
谁能了解这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曾经遭受了什么?谁能想象他无赖顽皮的笑容下面,是怎样的过去?
如果有人了解,仅仅只是万分之一,就会明白,他还能这么乐观、豁达,是多么的不容易。
——再回到那黑暗之中么?
再次一无所有,在冰冷的荒漠中无助地仰望光芒?
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幻想,——不再有灵魂?
“不!”
他厉声嘶呼着,感受到无法抗拒的绝望感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他绝不能让那曾经的黑暗降临,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绝不敢冒险!
他紧紧咬着牙,怒视着龙穆。
龙穆渐渐迫近,李玄却不退缩。
他不习惯跟别人硬拼,他不喜欢苦练武功魔法什么的。大多时候,他相信自己能够靠智慧化险为夷,如果智慧跟运气都不能帮他,那他就选择听天由命。
但这次,他不再退缩。
第一次,他要凭自己的力量,守护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苏犹怜轻轻叹息着。
“你打不过他的,唯一的办法…”
她的目光平静,却让李玄感受到了一丝痛楚——她再也不会像原来那样,亲昵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叫他郎君了么?
“就是用你的血,开启天书的黑暗噤忌。”
狂风猛然吹起,龙穆的身形仿佛碧龙一般冲天而起,伴随着孔雀明王悠长的啼声,他身上那件孔雀翎猛然张开。
无数只孔雀翎羽从龙穆的体內生出,刹那间展开一双极大的碧绿羽翼。那是纯粹由光组成的光之翼,照亮了浓密的黑暗。
龙穆身形怒旋,与孔雀明王
在一起,猛然一声爆响,万千只光羽轰然溅下!
李玄一声惨叫,慌忙逃跑,但他哪里能逃得过龙穆跟孔雀明王联手一击?爆响声中,几十只光羽
中他的身体,虽然有浩瀚战甲挡住,但那些光羽一接触到李玄身体,立即炸开。炸得李玄惨叫连连。尤为可怕的是,漫天光羽似乎有灵
一般,追着他跑。他跑到哪里,光羽就追到哪里!
李玄着了急,一阵
呼
喊。他太想将定远侯叫出来了,但没有九灵御魔镜的帮助,定远侯岂能出来?
幸好五云战靴还比较可靠,李玄几乎用尽了吃
的力气,堪堪躲过光羽追杀。但他不敢停下来,只要一停,这么多的光羽肯定将他
成刺猬!
李玄一把将天书爷爷掏了出来。
天书的黑暗噤忌?
那是什么?
他犹豫地看着天书爷爷一眼,天书爷爷脸色陡变,厉声道:“千万不能听她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玄才一迟疑间,碧气光羽猛然越过他,噼里啪啦一阵爆响,万千光羽在他身周围成一个大圈,猛然炸开!
李玄一声惨叫,炽烈的气
将他卷起,重重摔在地上。无数的小星星围着他打转,他感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
龙穆踏着鲜血缓步走过来。
“愚者,你不配拥有这一切,
出来吧。”
他伸出手,手中有光。
碧光。
李玄吃力地抬起头,龙穆逆着月光站立着,朱红的月照着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渐渐靠近,要将李玄呑噬。
李玄猛然感到一阵刻骨的寒冷。
苏犹怜温柔地笑着,像一片雪一样,漂浮在他与他的旁边。李玄的心中,几乎被恐惧
満。
因为这一切,即将永远、永远地离开他。
粘泞的黑暗,即将随着龙穆的影子而来,将他呑噬。
他所有骄傲的与快乐的,都将被夺走,化为这个异国王子的一部分,而他,将回归到那冰冷的黑暗中。
李玄忍不住簌簌发抖,他的双眼中充満了绝望。
那是他一直连提都不敢提起的痛苦,那是他強迫自己遗忘的记忆。他不能再回归到那里,绝不能!
他毅然头摇,厉声道:“不!”
沾満鲜血的左手,按在了玄陛天书的封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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