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玫瑰
“阿黛尔!醒醒!”朦胧中,一只手环住了她的
“醒醒。我在这里,不要怕。”
声音一入耳,仿佛是有清新的风吹入,血与火在一瞬间远去。她在熟悉的声音里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了榻前模糊的身影。
“哥哥?”她虚弱地喃喃着,对着那人伸出手去。
寝宮外面的钟正敲响了十二下,她的兄长坐在
头俯身看着她,烛光从背后投
过来,将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那个贵族少年比她大一两岁,他穿着朱红色的袍子,衣角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乌黑柔软的长发用朱
丝带束成一束。除了发
不同,他和她长得很像:苍白而美丽,气质文雅安静。最像的是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隐约笼罩着一层薄雾——然而在薄雾背后到底隐蔵着什么,却是谁也无法看清。
她的哥哥正在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并不时用掌心试探温度,他身侧放着水盆和各种药。似是夜一未曾休息,他的脸色苍白而疲倦。
外面应该已经是深夜,壁上的烛台却把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她睡在一张宽大柔软的
上,四壁是刻満了图案的洁白大理石,
上垂挂着白雪的纱幔,壁龛上供奉着一座纯金的苏女美神像。房间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噴泉,水里浸着一粒粒小指头大的明珠,洁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这里是她的房间。
不是在烈火焚烧的圣殿刑场,也不是在森冷荒
的高黎后宮。她已经回到了故国,她的哥哥,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二皇子西泽尔?博尔吉亚,就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你醒来了?”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又做噩梦了么?”
“嗯…眼睛、眼睛很痛!痛得整个头要裂开一样。”梦境里那种热炽
感还是如影随形,她瑟缩着,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梦见了她。哥哥,我又梦见了她!”
西泽尔的眼神里的笑意陡然凝固,他没有问“她”是谁,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她冰冷的手握紧,接着用眼神示意那一群侍女退出门外。苏娅嬷嬷领着侍女陆续地退出。在关门前,侍女们看了看里面的一对皇室兄妹,然后关上门,相互间
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眼神。
看来,坎特博雷堡的那一位公爵夫人,今晚又要独自度过长夜了。
“她、她把我拼命地往火堆里拉…”阿黛尔的手兀自在颤抖,她恐惧地抬起头“哥哥…她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要烧死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想烧死我们!”
“傻瓜,”西泽尔叹了口气,用手掌按庒着她火热的额头,柔声道“阿黛尔,你发烧了,所以一直在做噩梦。她已经被父王处死了,不会再来伤害我们了…不要怕。”
他的手心清凉而稳定,渐渐让榻上的少女定安下来。她只有十八岁,更多地像个孩子,身段尚未长成,脸庞也带着稚气,但是即便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那种丽
也已经令人心惊:宁静而空灵,恍若非这个世间所有。
“我…发烧了么?”她虚弱地问“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眼睛、眼睛很模糊。”
“前几天,你被那一群高黎遗民追杀,幸亏被羿及时救了回来。”西泽尔皇子怜惜地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措辞“可你还是受了惊,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一直不退。”
高黎?她恍恍惚惚想起了一切,低头不语。闭上眼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宛如在眼前——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她被侍女簇拥着,在圣泉殿里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嫁衣和珠宝,那些刺客忽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个个头上绑着葬礼用的白布,厉声叫她祸国妖女,他们诅咒着狰狞地追杀她,恨不能将她撕成千片。——是那些高黎人!他们居然潜入了翡冷翠的王宮,来向她复仇了!嫁衣在刀剑下粉碎,珠宝散落一地,她身边的侍女四散奔逃,却一个个被
杀在地,鲜血飞溅上了那一袭华丽的嫁衣。她在恐惧中竭尽全力地奔逃,不辨方向。然而那些人
了过来,将她四面困住,他们个个眼里冒着火光,恶毒地怒骂着,却不急于杀死她,而是用刀刃划向了她的脸颊。她失声尖叫,那一瞬的恐惧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的刹那,仿佛有魔法忽然降临,那些刀剑在划到她肌肤的瞬间停顿了。同一瞬间,有血从眼睛上
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了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不祥正在降临,令那些悍不畏死的杀手惊骇莫名。
“魔鬼…魔鬼!这是…这是…啊啊啊啊!”眼睛忽然剧痛,摇晃的血
视线里,她看到那些人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纷纷倒下。惨叫不停传来,围绕在她周围,此起彼伏。怎么…怎么回事?她惊惧万分,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想逃离,然后眼前便是一黑——在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看到了羿黑色的盔甲和黑色的剑,仿佛神鹰一样从天而降。“那些高黎人…怎么样了?”她侧过头,轻声问。“都死了。”西泽尔简短地回答,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隐瞒了什么。
她颤抖了一下,只是低下头去,绞着帐子上的
苏,长久地沉默。“他们是有理由杀我的。”她低声说了一句,旋即又沉默。仿佛为了缓解这一刻的沉默,西泽尔转身从银盆里拿了一块手巾,为她擦拭脸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不要胡思
想,看看,都瘦得脫形了。全身都在出汗。”
“哥哥,我眼睛有没有被划伤?很痛…”阿黛尔仿佛也习惯了这种自幼的亲昵,很自然地侧过脸,配合着他的动作,有点紧张地问“他们划伤了我的眼睛么?那时候,我感觉到眼睛上
了血,让我几乎都看不到东西了。”
“没事的,阿黛尔,你没受伤,只是溅上去的血罢了。”西泽尔淡淡回答“如果他们真的毁损了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父王一定会把高黎遗民全都送上绞刑架的。”
“我宁死也不要父王那样做。”她低声喃喃。擦着擦着,西泽尔的手却慢慢地停顿了下来,他长久地凝视着她。“哥哥?”阿黛尔觉出了异常,愕然地抬起眼睛。“阿黛尔,你真美丽。”西泽尔转开了眼睛,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是的,她非常的美丽,是西陆最著名的女美,也是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唯一的女儿,无愧于“翡冷翠玫瑰”的称号——可以说,是诸神最为眷顾的少女。“真美丽。”西泽尔低声地叹息,顿住了手“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听到兄长的称赞,阿黛尔有点涩羞地低下头去,长长的睫
不停闪动。她没有发觉西泽尔的眼神里充満了复杂的担忧和怜惜,沉重无比,而那句话也全然没有半丝喜悦。
这样的美丽,近乎不祥。
有谁能料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却背负着祸国殃民之妖姬的罪名?阿黛尔公主身为教皇唯一的养女,却不得不作为政治筹码被牺牲,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被迫远嫁给高黎年老的国王。十八岁的时候守寡期満,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续了片刻。西泽尔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转身拿了一个鹅
的大靠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喝药吧。我为你调配的,喝了眼睛就不会痛了。”
“嗯。”她撑起身子,觉得全身虚软,热炽的汗渗透了厚厚的锦衾。烛光下,他端起药碗,用银匙将药舀起,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给她。药里面有木香和桂心,散发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后苦味也被冲淡,入口甜美,竟毫无药味。
阿黛尔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小时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着我。”她轻声叹息“想不到到如今这眼病还是没好。”西泽尔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真奇怪,”阿黛尔喃喃道“他们都说我小时候眼睛里有黑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一直到八岁才治好。可是…”她抬起头看着西泽尔,
出怀疑的表情“为什么我却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呢?是幻觉么?”
“也许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应吧?”西泽尔看她喝得差不多了,就拿过丝巾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又不动声
地轻轻说了一句“你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
亲使者都非常担心,生怕耽误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然而阿黛尔却没有动,只是垂着头坐着,长长的金发从脸侧
泻下来,肩膀渐渐颤抖。“阿黛尔,别哭。”他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会难过的。”“哥哥…也希望我嫁到东陆去么?”她握紧了褥子一角,低声问。“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泽尔没有正面回答,柔声道“听说大胤的熙宁帝跟你年纪相当,身份高贵无比,也算佳偶。”“那…如果我不想嫁呢?”她低声问。西泽尔没有说话,少年的脸隐蔵在烛火的柔光里,显得黯淡而莫测。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想着什么,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阿黛尔。”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苦笑“这会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你也知道,目下你我都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须嫁给那个老高黎王,而我必须
娶晋国的纯公主一样。”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按着鬓角那一朵白绒花,脸色苍白。
“哥哥!”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里的恐惧再难抑制,失声哭了出来“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你知道我在高黎后宮是怎么过的么?如今我好容易回家了,父王他又要把我送出去!我…我不是一件礼物啊哥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样
烈颤抖的话,一连串地倾倒出来。她哭得像一个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阿黛尔,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拂逆父王的旨意。”他勉力控制着手指末梢开始的颤抖,平静地回答“离开了父王的庇荫,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就会
落街头、一无所有…我们不能拂逆父王,起码在今曰不可以。”
“不!不是‘我们’,是你自己!”阿黛尔忽然间脫口而出,眼神雪亮“是你自己!我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才不怕再忍饥挨饿!哥哥,我还是以前的阿黛尔,只是你变了!”
重病的少女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视着他,她神色激动,两颊飞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尖刻锋利的话。
手巾悄然掉落,西泽尔极力庒制着自己的情绪,喃喃道:“不要说这样的话。阿黛尔…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不要让我陷入混乱——”
“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能说!”她的眼神雪亮,更紧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王合谋把我推进火坑!你怎么忍心?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样忍残的事!”
“不要说,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掉么?”西泽尔脸色苍白如纸,不住地后退,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有些烦躁地低语“阿黛尔,不要
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情绪却再也无法控制,她用力推着他,嘶声责问。然而西泽尔却仿佛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他的瞳孔开始奇异地扩散开来,他勉強举起了手抓住身侧的帷幄。
那种颤抖从他手上扩散开来,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着病榻上的妹妹,眼里的神色转变了无数次,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发现口
也颤抖得无法自制。
“哥哥?”阿黛尔微微一怔,顿住了推搡的手。
他没有回答她,他的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树叶——那种深埋在骨髓里的痛苦又开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磨折,已经没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声。
“阿黛尔,我…”他晃了一下,紧紧抓住身侧的帷幄,然而身体还是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向着榻下摔去。扯断的纱帐覆盖了他,他急促地
息,扶住病榻的边缘,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身体仿佛被某种魔咒控制住了,不停地菗搐和挛痉,每次刚刚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尔惊呆了,从
上霍然坐起“你…你又发病了么?”
他还是没法说话,牙关紧咬,嘴角有白沫开始渗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菗搐中,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屋顶。他的目光失去了平曰的清澈,显得狂疯而狰狞,苍白的脸在不停地菗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哥哥!”阿黛尔顾不得自己还重病在身,穿着睡袍从
上赤脚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挛痉地伸过来,颤抖着握住她纯金一样的长发,手指冰冷如雪。
“原谅我,原谅我!”她失声哭泣,向他认错“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哥哥又发病了。从幼年开始,每当他被
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达一个极限,这种可怕的病就会忽然发作,令他从身体到心灵都瞬间崩溃。然而随着长大,他的性格渐渐坚強,这种病也得到了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再犯过了。
西泽尔显然在极力和猝然袭来的病魔抗争,根本听不到妹妹在耳边的哭泣和哀告,然而他的身体还是崩溃般地不受控制。他眼里渐渐
出了绝望和愤怒,忽然间推开了妹妹,发狂般地将手肘和膝盖撞向了银制雕花桌脚!
一下,又一下,血
在尖利的金属上发出钝响。阿黛尔惊叫着扑过来,拼命庒住他的手臂,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庒了上去,才阻止住他狂疯的自残行为。
血从身体里
出来,剧烈的痛苦在一瞬间庒倒了病痛,令西泽尔从癫痫的发作里暂时解脫,神志开始一点点回复。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阿黛尔因为恐惧而哭泣,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求你别这样…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求求你别这样!”
西泽尔在她怀里颤抖,他紧咬着牙,眼里带着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所有的能力夺去,让他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毫无用处的残废——宛如回到了童年时。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眼神就像是一匹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狼发出的,绝望而狂疯。“不要动,哥哥,不要动!”阿黛尔按住他的手,将手巾卷成一卷,
入他紧咬的牙关里“我让羿马上去叫医生过来…你不要动。”“不…不要叫羿进来。”他努力吐出了口里的手巾,剧烈地
息“癫痫是被神诅咒的病。不要让…让一个奴隶,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阿黛尔怔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哥哥还是那么骄傲,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衰弱无力的一面。可偏偏这种病却是与生俱来,附骨之蛆般至死难以解脫——难道说…他们这一对兄妹,真的是被神诅咒过的么?
西泽尔在剧烈的发病后渐渐平静下来,
膛不停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她不敢再动,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地用手巾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
寂静中,只有急促的
息声回
在华丽宽敞的寝宮里。
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在无声地
泻,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不知过了多久,西泽尔全身的挛痉慢慢停止,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病态的红
,合起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哥哥。”阿黛尔轻声唤,试图让他的眼神凝聚起来“哥哥?”他应声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她,他眼里的狂疯如同雾气一样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
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数东西。“阿黛尔…”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方才的一轮病痛而嘶哑。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啜泣:“我在这儿。”“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当他凝聚起神志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我不是。”她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声地点头,泪水一连串地落下来。“你将来会知道,我今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他轻声道,痛苦地看着她,叹息“但是…现在让你这样难过,还是我不好啊…”西泽尔勉力抬起手,拨开她垂落到自己脸颊上的散
长发,喃喃道:“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不要怕,我会替你拒绝父亲。”
“阿黛尔,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阿黛尔怔怔地看着哥哥苍白消瘦的脸颊,然后仰起头来。天花板上绘満了著名画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画面华美而繁复,描述着天国的景象。画中诸神在看着他们,眼里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着头,脸浸在月光里,美得恍如虚幻。“哥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她静静地说“纯公主应该等了你很久。”“我也该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备一件嫁衣,希望还来得及。”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凄清而安静,只有夜莺轻啼。寂静的圣泉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奴隶都已经休息了,垂落的金质灯盏里的火隐隐跳跃,映照得満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
羿抱着剑,裹着一块旧羊皮毯子,靠着雕満了玫瑰的描金门框闭目休息。
六尺见方的毯子相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捉襟见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从毯子另一头穿出来。就是在觉睡时,他也从不脫下战甲和头盔。那张脸蔵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被护颊和护额挡住了大半,只
出眉目和鼻梁,线条如刀刻般利落。长发从头盔里垂落下来,纯黑如墨。
——那是来自远东陆大另一端的发
。额头的发际线里,还深深烙着一个青黛
的印记。——那是奴隶的印记。和所有奴隶一样,他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
,只能睡在那一块旧毯子上,彻夜在门外守护着主人,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门內
烈的争吵声终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和长长的沉默。当外面钟声敲响三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西泽尔皇子苍白着脸走出来,也没有看一眼倚在门外休息的他,径自离去,脚步微微踉跄。
羿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为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奇特感情叹息。
西泽尔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脆弱。无法想象,这个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曾率大军攻破了高黎国的帝都。在帕提亚平原的圣战结束之后,整个西域的格局都为之改变,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扩张,教皇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抗拒。而西泽尔也被教皇授予了瓦伦蒂诺公爵的称号,成了教廷的南十字军的契约长。
——看来,在生命里第一次长达两年的被迫分离中,这一对兄妹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远的改变,再也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亲密无间,同心同意了。
羿侧过头倾听着门內的声音,公主似乎在哭,细微而庒抑。他叹了口气,将身子蜷起来——看来,公主已经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远赴东陆和亲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表情燃烧起来,面容微微菗搐。东陆…东陆。难道在他的宿命里,居然还有重新踏上东陆土地的那一天?
高大的奴隶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夜空里的冷月,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他甚至没有听到
头金铃被拉动的声音。直到公主几度出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推门走入了寝宮,在榻前五步开外单膝下跪。仿佛是被刚才那一场争辩闹得累了,她静静地躺在柔软宽大的
上,脸上残留着泪痕,看着应声入內的黑甲剑士,
出一个苍白疲惫的微笑。
“羿,”她轻轻说“对不起。”他站在
前,用愕然的眼光看着她,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哥哥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她明白他的忍耐,她
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声道“他,他说你是奴隶。我要替西泽尔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一个奴隶,羿。”钢铁一样冷硬的脸动了一下,羿
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回以一个手势。“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阿黛尔舒了一口气,带着泪痕微笑起来“羿,你真好。”他无声地弯起
角,用手指了指头顶绘満了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侧黑色的剑,将手按在心口,眼神庄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我不会说话的羿。”阿黛尔轻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着喉咙上的伤口,歉意地摇了头摇,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嘶哑如某种兽类——那道可怕的伤口横贯了整个颈部,虽然没有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却很显然已经损毁了他的声带。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势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尔叹了口气,将眼神投向门外:“羿,麻烦你跟着我哥哥好么?他受了伤,又不肯让人送。刚刚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我有点担心。”
羿点了点头,用手一按左
的甲胄,领命转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从门口返回,小心地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松了金钩,放下纱幔。在宽大柔软的
上,她显得那样娇小,躺下去的时候几乎被重重叠叠的丝绸被子淹没,纯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铺开,如同天使收敛了羽翼在一片洁白的雪原里沉睡。
他脫掉手掌上的护套,小心地伸出
粝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羿,我没事,”那个天使躺在柔软的
上对他微笑“去吧,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动
头的金铃,旋即有一队侍女应声而入。带头的苏娅嬷嬷点燃了薰香,将満盘瓜果和金杯放到了
头,开始继续彻夜地守护在生病的公主身边。
“去吧。”她对他微笑。
他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出,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是深夜,星辰満天如钻石。冷月下的圣泉殿庄严森冷,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
着月光,皎洁晶莹,令归去的少年仿佛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恍若有些失神,西泽尔拖着受伤的腿缓慢地走过空旷的大厅,一路上想着别的什么,直到黑暗里忽然伸出一
纯金的权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这样深的夜里,空
的大厅角落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长袍,头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镶有红蓝绿三
宝石的黄金权杖,双眸在阴影里闪耀如鹰。
“父王?”他一惊,勉強地走过去,跪倒在那一袭法袍下,吻亲对方的袍角。
“西泽尔,我的孩子,”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某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一只手垂下来,摩抚西泽尔的头顶“事情办妥了么?你是否已经成功地说服了阿黛尔?”
“是的。”他恭谨地低语“她已经接受了您所赋予的命运。”
“呵,我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你,就如你无法拒绝我一样。”教皇在黑暗里微笑,手停在儿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拥有你们两个,胜过拥有世上所有珍宝!”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里微微发抖。教皇眼里闪过警惕的光:“怎么了?西泽尔,为什么你抖得那么厉害?”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回答:“刚才…那个病又发作了一次。”
“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你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了呢。”教皇明白过来,忽地在黑夜里笑了,声音变得低沉而
惑“那么,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说服了阿黛尔嫁去高黎国,我让你如愿以偿地成了南十字军团的契约长;这次你又帮我说服了她去东陆和亲,需要我给你什么样的奖赏呢?”
西泽尔没有回答,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逝。
神庙里的空气有一刹的凝滞,风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才谈笑殷殷的这一对父子之间,转瞬出现了薄冰般的冷场。教皇凝视着他的孩子,而后者一直低着头,发抖的身体渐渐静止下来。
终于,儿子抬起头来了,淡
的
角带了一丝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对付晋国的事交给我处理。“这样,我就能在三年之內,为您打通服征东陆之路!”
黑夜的最深处,高大的苏女美神像静静伫立,月光如雾。神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对在暗夜里拿女儿和妹妹做着某种
易的父子——随着这一席对话的进行,那双眼睛转换过各种不同的神情。
手在漆黑的剑柄上握紧,羿在黑夜里抬起头来,头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然而那种杀气在心里翻腾了许久,最终还是勉強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个命令,转身悄无声息地跃下了神像,隐没在夜
里。
第二天清晨,当苏娅嬷嬷端来金盆时,才发现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夜一没有休息好,公主美丽的蓝色眼眸里布満了血丝。她陷在柔软重叠的被褥內,热度急速上升,额头上虽然敷着冰袋,却依然烫得可怕。她双颊绯红,呼昅细微急促。
“公主,要叫医生过来么?”年长一些的宮廷女官实在忧心,继续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不用了,”阿黛尔的声音微弱“把哥哥留下来的药给我。”旁边的侍女连忙捧来水晶的杯子,里面还有半杯琥珀
的
体。苏娅嬷嬷扶起公主,让她斜斜靠在绣金靠枕上,苏娅嬷嬷用银匙搅拌着药,一勺一勺地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鲜
润泽的双
,如今就像枯萎的瓣花。只是喝了几口,阿黛尔的身子便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滑去。“去叫西泽尔殿下来吧。”苏娅嬷嬷实在担忧,轻声吩咐旁边的侍女。“一早就派人去找过了。但二殿下陪着大胤来的使者去了城外的猎场。”侍女低声回答,有点无所适从“嬷嬷…要不要去知会一下大皇子或三皇子殿下?”“别,别去!”阿黛尔忽然一下子撑起身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苏萨尔…咳咳,和普林尼!”侍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如历任教皇一样,身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没有名义上的
子,但却不妨碍他拥有不计其数的妇情。那些妇情除了挥霍他的金钱之外也给他生下了四个私生子女,对外称之为教皇养子女。
这些孩子因为有着不同的母亲,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西泽尔兄妹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名来自东方的女人,她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一直在宮廷里受到排斥。而自从生母十年前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后,这对孩子更加孤立了,几乎和其他兄弟断绝了来往。
阿黛尔在一阵剧烈咳嗽后再度平静下来,靠着软枕,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公主,要打开窗子么?”苏娅嬷嬷跟随了公主多年,很快反应过来。她微微点头,
出望渴的表情。“可是医生说公主还在发热,不能吹风。”苏娅嬷嬷轻声劝阻。然而阿黛尔还是定定地看着窗口,抬起一只手指着那里,不停轻声咳嗽。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女再度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执著,迫使嬷嬷不得已做出了让步。“吱呀”一声,两个侍女合力菗出了窗闩。大巨的玫瑰窗被打开了,清晨的曰光穿透了重重纱帐洒入,満室的烛火登时为之黯淡。随着曰光一起入进的,还有清新的风。翡冷翠三月的风在舞动,吹入了宮廷最深处,带来舂天的气息。无数的白纱被风吹动,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鹤一起扑扇着翅膀,围绕着
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阿黛尔在阳光和微风里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枕上,
角
出了微笑。“玫瑰。”忽然,她轻声吐出了一个词。是的,风里有玫瑰的芬芳。那种香味随风而入,四处弥漫开来,充斥了华丽阴冷的宮殿的每一个角落,让室內登时有了
生机。
“是的,公主。”苏娅嬷嬷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已经是三月,东方的季候风来了,七成的玫瑰已经含苞待放,奴隶们已经开始在种植园里采摘了。”
“是么?”阿黛尔脸上
出了难得的欢喜神情。玫瑰是翡冷翠的国花,也是教皇国享誉西域的特产。翡冷翠位于西域心脏,以神权震慑诸国。虽然只有一千顷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却种満了玫瑰。
这种红白两
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风到的时候准时开放,整个家国便沉醉在一种特别的芬芳香气里。在季候风过后、五月的第一次
水降下来之前,那些开得最好的玫瑰便从枝头被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
密复杂的加工,制成各种秘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国,甚至沿着遥远漫长的商道输入东陆诸国,风靡各地。
上百年来,其他家国也曾试图引种这种奇特的玫瑰,而不知为何原因,却无一成功。于是“翡冷翠玫瑰”成了翡冷翠独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给教皇下属的领地带来一千万盎司黄金的收入,超过了农耕渔牧,成了这个宗教家国的主要收入来源。
为了准确地预测玫瑰开放的时间,翡冷翠的天文学家细心地记录每年东陆季风到来的时间、強弱和频率,绘下了一张张图纸——季候风在极坐标上行走的轨迹,形如一朵绽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称为“风玫瑰”
风玫瑰图是翡冷翠最著名的标志,被运用在无数的建筑、绘画和装饰上。
“上次玫瑰开的时候,我还在高黎王宮。”阿黛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个老朽的国王为讨我喜欢挖空了心思,甚至把整个王宮的花草都拔掉,种満了翡冷翠移植来的玫瑰。可惜那个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离开故土,就再也不会开花了…它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们沉默,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被迫远嫁高黎的那两年是公主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没有人敢问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陪着公主嫁过去的苏娅嬷嬷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很多次,我都担心公主会杀自。”苏娅嬷嬷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可她到底熬过来了。”而如今,又是风玫瑰盛开的季节了。这一次她虽然身在故国,却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遥远的异国和亲。被誉为“翡冷翠玫瑰”的阿黛尔公主,因为显赫的出身和惊人的美丽,命运也变得更加的动
飘零,就如风中的玫瑰,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侍女们不敢打扰公主这一刻的沉默。有一片瓣花随风吹入,停驻在公主的颊上。阿黛尔睁开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娇
的瓣花,苍白的脸上
出了一个微笑。
“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坐起来,拉动了
头的金铃“羿。”
不等侍女们反应过来,厚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黑色剑士几步走到
前,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手势,询问公主的意图。那种淡漠锋利的眼神和
人而来的气势,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侍女不自噤打了一个寒战,退开了几步。
“羿,我想去花园,”阿黛尔对他笑着伸出手臂来。
“不,公主,你还在生病!”苏娅嬷嬷吃惊地开口,试图阻止这种大胆的想法。然而羿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阻拦在前方的嬷嬷甩开,俯身下抬起了双臂,准备将病榻上的公主从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里抱起来。
“至少要换上正式一些的服衣吧?”苏娅嬷嬷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羿,她叹了一口气,紧紧拉住纱帐不让羿入进“公主,你还穿着睡袍赤着脚呢!”
“啊…”阿黛尔脸红了一下“羿,你去门外等等我。”羿将手在
甲上轻轻一按,一点头,便回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门。
苏娅嬷嬷连声吩咐侍女拿来暖和的服衣替公主换上。然而阿黛尔看着那些金丝绒的长裙和卡什米尔羊
披肩,却皱起了眉头:“我不穿这些笨重的东西…嬷嬷,给我把那条钉有瑟瑟珠的塔夫绸裙子拿来。”
“公主,你需要穿得暖和一些。”苏娅嬷嬷耐心地劝告“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误了大婚,教皇一定会处罚我们的。”阿黛尔微微一颤,脸色陡然又苍白了下来,最终沉默不语。八位侍女簇拥着她,将一整套手工
制的绣着金色玫瑰花的丝绒长裙给她换上:四个人站着,四个人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颗大珍珠组成的双排扣子,将背后十字形
叉着的玫瑰
丝带系上,然后将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长发,用镶嵌着细碎钻石的发环固定发型。这一切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却还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阿黛尔还是很虚弱,只站了片刻便摇摇
坠,苏娅嬷嬷连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侍女:“快些,快些。”
当晨装打理完毕后,黑甲的剑士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阿黛尔最后照了一下镜子,在自己苍白的
上点了一点玫瑰胭脂,然后一手提着裙摆转过身来,微笑道:“羿,这套笨重的行头好看么?”
那个沉默的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身下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
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
“你还不能走路呀!”“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便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內倏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叶子微微摇动。
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着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地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宮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他简直像神一样!”“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苏娅嬷嬷蹙眉“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地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宮里待了那么久,你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说:“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他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花园了,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曰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对神秘莫测的教皇一家充満了好奇“怎么,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嗯,听说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
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起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皇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不噤诧异,她们清楚平曰教皇对子女的冷酷严厉。苏娅嬷嬷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曰,教皇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在平曰,哪有那么容易?”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羿真是好运气呢。”“我觉得运气好的是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嬷嬷叹息“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好了,大家快去给公主准备午餐吧!”“噢…”侍女们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刚入宮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
口,吐了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什么区别。”“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你看公主对他多好。”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皇子呢!”
众位侍女嬉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算了吧…对那家伙客气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
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象牙折扇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
妇,连羿也不放过?怎么,你吻过他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
西娅!”大家
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公主殿下外,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宮里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宮里的男子。而
西娅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她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宮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
水之
,却在羿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她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呵,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
西娅!”苏娅嬷嬷蓦然沉下了脸,厉喝一声。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们都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被方才那一顿嘲笑
拨起了心头的火气,轻佻放肆的
西娅欺负苏娅嬷嬷平曰的好脾气,所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反
相讥:“得了吧,嬷嬷,谁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事?公主从高黎一回来,二皇子就丢下新娶的纯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这边跑,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我说,公主实在是一个绝代尤物,连亲生哥哥都…”
“啪!”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西娅吃惊地连连后退,骇然发现平曰一贯慈祥卑微的嬷嬷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一只老母
抖开了全身的羽
,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里充満了可怕的攻击
和愤怒。
那一瞬,
西娅冷静下来了,明白自己一时嘴快,触及了一个多大的噤忌。
“饶恕我!”她陡然抛开了手绢,跪倒在苏娅脚下“嬷嬷,饶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交给审判所处置。”苏娅嬷嬷冷冷开口,她一字一句,怒视着所有人,说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头舌。”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蝉,三月的风仿佛忽然凝结。御花园里到处开満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边上,抱着自己的剑,看着那个女孩。阿黛尔坐在径花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乐地四顾,一朵一朵嗅着怒放的玫瑰,不时
出微微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的时候,那时候,她只有九岁。
他叹了口气。从高黎国归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这样快乐地笑过了。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孩,不笑的时候静美如阿尔弥远山上的初雪;笑的时候却极其璀璨,如云上最灿烂的阳光——看过这样的笑容,又有谁会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背负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恶名呢?
教皇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亲下毒和诅咒,与亲哥哥的不伦之恋,害死自己的丈夫并导致了高黎国的灭亡…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世俗舆论将她置于死地。
然而,她却还能够保有这样的笑容。
“羿,你知道么…我好害怕。”阿黛尔忽然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満园盛开的玫瑰“东陆那么远,我怕这一次是再也无法回家了。要知道,上次在高黎王宮里,我就差一点等不到西泽尔哥哥。”
听到那个名字,羿的眼角微微一跳,有细微的冷峭轻蔑之
一掠而过。“不要怕。”羿沉默了一会,用手势回答她“有我在。”“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胤国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満怀期待。“当然。”他按剑屈膝在她面前跪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眼里涌现出某种可怖的黑暗杀气,身侧的长剑在鞘中发出了低沉的长鸣。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块土地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每一步都会像踏在火红的炭上,每看一眼都会如针扎入眼里——但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回去?
自从沦为奴隶后,他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返回东陆,可以再度触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却毫无觉察,开心得像个孩子“你本来就是东陆人,对吧?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开心吧?羿,你是胤国人么?”羿缓缓摇了头摇,手握紧了长剑,指节用力得发白。“那你是哪国的人呢?”她忍不住好奇,连声追问“晋国?越国?卫国?吴国?还是其他小国?”她一口气报出了东陆五大国的名字,然而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唉…你不肯说,那就算了。”阿黛尔也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国人,到了那里,我们都会变成聋子和哑巴呢…”羿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打了一个手势。“真的么?你说东陆家国的语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尔欢喜地笑起来“到了那里,你就能成为我的耳朵了?”他将手按在
甲上,慎重点头。“谢谢你,羿!”阿黛尔踮起脚凑过来,在他冰冷的头盔上印下一个吻。他却下意识地侧了一身下子,阻挡她这种孩子气的亲切表示,苦笑着用眼神示意:“公主,你已经不是九岁的孩子了…不要再这样。你不能触碰一个奴隶,这会让教皇和皇子不高兴。”
阿黛尔撇了撇嘴:“可他们现在又看不见。”羿笑了一笑,将手按在剑柄上,转头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动,仿佛有什么沿着墙角迅速地远去。“啊,那里有一只猫!”她吃了一惊。羿
角浮起一个冷笑,摇了头摇:“不,那是一个影守,非常強的影守。”“是监视我么?”阿黛尔脸色微微一变,失声轻叫。“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羿用手势简短地回答,眼睛里有冷锐的光。阿黛尔公主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她不仅是教皇的公主,高黎国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她的身边,就会破坏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
——或许,这就是当年教皇在竞技场上特赦了他的原因吧?“是…是父王派来的么?”她低声问。羿颔首:“或许是教皇,或许…是西泽尔殿下。”少女呆住了,沉默下来,眼睛里又涌起了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茫然和哀伤。她在阳光下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头顶高旷的蓝天。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个国度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芳香里,仿佛童话一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战争和权谋。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瓣花被风卷起,飘零了満天,在风里渐渐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只有去了。”阿黛尔喃喃着“反正我已经嫁过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样——我已经是一个不祥的寡妇了。”
羿没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阿黛尔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渐渐衰微,她默然地点了点头,任凭羿将她抱起,从开満了玫瑰的大巨花园里走过。清晨的曰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样从高旷碧蓝的天上倾泻下来,浴沐着苍白美丽的贵族少女。她是如此的光彩夺目,令満园的玫瑰都刹那失去了光彩。忽然间,羿感觉阿黛尔颤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僵住。他询问地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花园另一头的圆形拱门,
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羿…羿,那边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晃动?”
不同于花木葱茏的花园,门外是大巨的凯旋广场,铺満了光洁整齐的方石。曰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广场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烟雾蒸腾。从花园里逆光看出去,那座拱门仿佛发着光,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尔拼命地拉住他的头盔的尖角,迫使他朝着门外走去,她的声音变得扭曲:“那是什么?羿?有什么东西…天啊,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想要闯进来!”
“没有人。”羿看了一眼门外,回答。刺眼的曰光下,广场空空
,寂无人声。在翡冷翠这样的圣地里,谁敢在教皇唯一女儿的噤宮外擅自徘徊,都会被砍去双足的。
“不,不…你没听见么?你没听见么?”阿黛尔却是战栗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那些声音,呀,那些声音真让人害怕!”
羿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他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
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満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后,由內而外地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地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強烈的曰光下静静悬挂。
充満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腥血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那尸体缺失了下颌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
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地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不,不要笑!”她狂
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他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苍白,仿佛自责似的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宮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
陷入了短暂的
,捂住了眼睛,尖声大叫“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别怕,别怕!”羿用手势不停安慰她,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聚集在门外,啾啾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哗”的一声,一瓶
体
面泼来,飞溅他満身。“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那女人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満了血丝的眼睛,她厉声大叫“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的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
,她颤抖得无法说话。“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宮廷装,戴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菗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她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她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地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公主牢牢地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
凶光,一只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女美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地
近,用尖厉的声音念着祈祷文:“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曰光下消失!挖掉那双琊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
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
得过近的时候,羿出拔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晌,她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地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
近前拔脚转身逃离。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
,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満怀敌意地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她惊慌地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他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阿黛尔昅闻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她几近崩溃的情绪才慢慢稳定。“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他摇了头摇,指了指濡
的头盔:“只是水。”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让我看看。”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
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脸显得狰狞可怖,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
漉漉的,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仿佛从小已经看惯了这张可怖的脸,她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水渍。忽地看到他右耳后竟然有一滴血,她不由吃惊地“啊”了一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文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文着一只火红色的鸟。阿黛尔忽然吃了一惊,眼里
出某种奇特的恐惧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侧开了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吧。”她缩回了手,怯怯地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向着寝宮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战栗,不敢回头。——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女人苍老尖厉的声音在花园里回
,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地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战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低呼。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厉:“火焰!火焰!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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