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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毒不丈夫
 (一)

 风雪声中,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混浊的咳嗽声。

 咳嗽声来自远方,但锦袍人仍然能够听得很清楚。

 他脸上的表情更冰冷。他忽然坐下,坐在那张摆満宗卷的案上。“方杀”他在呼唤。

 厅外立刻有一人应声而入。他叫方杀。

 他的瞳孔相当大,但一双眼睛却是白多黑少,而且该白的地方又黄又浊,该黑的地方却是灰蒙蒙,就像是晒干了的死鱼一样。他以“杀”字为名,他的身上也的确带着一股无形的杀气。

 他的人并不像一把刀,而是像一。铁虽然不锋利,但可以把任何人的脑袋击成粉碎。

 他的武器也是一。这看来平平无奇,但却是江湖上三大名之一的要命

 要命已要了多少个人的性命?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方杀知道。

 他每杀一人,就例必用指甲在上圈画一个小圈子。

 要命几乎无坚不摧,但方杀的指甲竟似比鱼肠剑还锋利,他在上留下的小圈子已达五十九个。杀五十九人并不能算是怎么一回事。

 江湖上下不少心狠手辣的魔头,杀五十九人也许不必花上一顿饭的工夫。

 近三百年来江湖上杀人最多要算霍十三刀了。

 霍十三刀原本姓霍,排行十三。他的刀法凌厉之狠之快,令江湖上高手们相当吃惊,当他出道五年之后,江湖上的人却叫他霍十三刀。

 十六年前,霍十三刀单刀独闯点苍山。一曰之內,把点苍派的道士几乎杀得干干净净。

 点苍一战之后,霍十三刀也在江湖上消失了。有人说他在点苍山的恶战中也身受重伤,终于不治而死。与点苍一百多个道士搏杀,霍十三刀曾经受伤,那是事后传出来的。但是江湖上一刀客的霍十三刀是否已真的死亡,却是一直为江湖上所猜测。

 那一战,霉十三刀杀了一百三十九个点苍派道士,真是骇人之至。

 有人说他是个冷血狂徒,有人说他是个疯子,还有人说他简直不是人。

 但如果有人说他是个英雄,那么这人也必然是个冷血狂徒,是个疯子,而且简直不是人。

 但世事的真象,世人又往往能够知道多少?

 比起霍十三刀来说,方杀毕生只杀过五十九人,当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但你若知道这五十九人的名字,你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

 要命并不是胡乱地去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的。

 若不是在江湖上负有盛名的高手,方杀根本就不去杀。

 他并非因仁慈之念而不杀,而是因为不屏出手而不杀。

 对不屑出手的人他看也不看一眼。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他只发现七个人还是值得他动手的。

 这七个人都是江湖上盛负重名的高手,现在却也跟五十九个死在他要命下的鬼魂差不多了。

 方杀站在锦袍人的身后,一动不动。

 现在锦袍人请他和对手一起去吃猪屎,他也一样会奉陪到底的。

 如果在房子里的大上,他的主人正在和女人翻云覆雨的时候,他也紧跟着。

 他象一只忠心的猎豹,静静的在房外潜伏着。

 无论任何人,甚至只一只狗接近这幢房子,都一定会捧着半边溃烂的脑袋去见阎王。

 这时候,混浊的咳嗽又再传到观雪庭中。

 锦袍人的鼻子仿佛一动。

 有些人的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就会变得很可爱。

 尤其是女人。

 有些人的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就会变得很可笑。

 尤其是傻子。

 但有些人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却会变得很可怕。

 尤其是眼前这个锦袍人。

 他并不可爱,也不可笑,他只会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方杀就站在他的背后。

 他站立的‮势姿‬并不很端正,看来甚至很随便。

 但他的神色,却比‮场战‬上等候决一死战的将士还更肃穆。

 他的脸色简直就像是块石头。

 一块又冰冷又‮硬坚‬的石头,就算你用凿子在上面重重敲一下,也未必会令到这块石头有任何的改变。

 唯一能改变这张脸的人,就只有这个背负双手,静观窗外雪景的锦袍人。

 锦袍人忽然说:“他来了。”

 方杀却道:“他老了。”

 锦袍人道:“你看见他?”

 方杀道:“不是看见,是听见。

 锦袍人道:“怎样听法?”

 方杀道:“十六年前,我曾听过他的咳嗽声。”

 锦袍人问道:“十六年后。又有何分别?”

 方杀道:“他的咳嗽声老了。”

 他的说话别人听来也许会不太明白,但锦袍人却很明白。

 锦袍人沉默片刻,道:“他的人虽老,但宝刀未老。”

 方杀道:“但愿如此。”

 锦袍人目中忽然出一丝淡淡笑意:“他若又老又颓,根本就不屑你出手。”

 方杀并不否认。

 他道:“我喜欢刺,喜欢冒险,杀一个庸手不但不刺,简直是活受罪。”

 锦袍人道:“专杀庸手的人,只不过是屠户。”

 方杀道:“我不是。”

 锦袍人的目光仍注视远方的白雪:“你的确不是,否则你也不配站在这里。”

 方杀的脸上突然出感激之:“我明白。”

 锦袍人道:“能了解我的人并不多,就正如能了解你的人也绝少一样。”

 方杀再重复那三个字:“我明白。”

 锦袍人淡淡道:“你有信心杀他?”

 方杀道:“七分。”

 锦袍人很満意。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方杀的脸上,然后缓缓的道:“昔年你与九翅飞鹏卜一劫之战,你有没有忘记?”

 方杀道:“没有忘记。”

 锦袍人道:“决战之前,你自信有几分把握?”

 方杀道:“一分。”

 锦袍人道:“那一战你本是九死一生的。”

 方杀道:“不错。”

 锦袍人道:“但结果如何?”

 方杀道:“卜一劫的九翅大鹏神掌还未发出,就已死在要命下。”

 锦袍人道:“你可知那一战的胜负关键?”

 方杀道:“骄兵必败。”

 那个锦袍人点头,道:“卜一劫自信有绝对把握可以制你于死命,所以,他现在已变成一堆枯骨。”

 方杀闭口,他知道主人还有话会说下去。他没有料错。

 锦袍人又淡淡的接道:“别轻视自己对手,别把自信变成骄傲,否则敌人就有机会把你的脸孔一脚一脚的踏碎。”

 方杀道:“我不想。”

 给敌人一脚一脚的踏碎脸孔,这种滋味当然没有人会愿意尝试。

 方杀虽然喜欢冒险,喜欢刺,但他毕竟还是个人。

 也许他并不怕死,但不怕死并不等于想死。

 同样地,想死的人也未必就是不怕死,也许他们更怕死,所以索以死来逃避死亡与失败的威胁。

 这并非“怪论”

 绝对不是。

 这时候,混浊的咳嗽声已第三次传到观雪庭…

 (二)

 咳嗽声是从一匹青骡上的人所发出的。这人两鬓已灰白,脸色也很苍白的,就算他不咳嗽,也会给人一种満脸病容的感觉。

 他着一袭笨重、残旧的棉袍。

 他的变得像个驼子,虽然骡子还是精神奕奕,但坐在骡背上的他反而好像吃力万分。

 他的年纪虽不太老,也不年轻,而且看来又像个痨病鬼。

 他似乎应该找个大夫。

 但他没有找大夫,却去找酒保。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了十斤雪城一品香。

 酒保的眼睛像猫鹰似的,在他身上刮来刮去。

 満脸病容的人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十斤装的一坛酒要多少钱?”

 酒保脸容一宽,勉強笑道:“每斤白银三两,十斤就是三十两。”

 三两银子一斤酒,无论怎样,也不算便宜。但这酒确是佳酿,就算三百两银子一斤也有人舍得喝。

 満脸病容的人沉昑半响,道:“不贵,不贵!”

 酒保道:“再迟一个月,这种酒就要卖贵一倍,现在喝它,当真上算得很?”-┏且黄废愕南量越来越大,酒窖里的货也就渐渐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之下“调整售价”绝对是“明智之举”

 満脸病容的人伸手把一坛酒接过,拍开泥封,大大的喝了一口。

 “不错,真还不错。”

 他再喝一口,道:“这种酒就算卖三百两银子一斤也不算贵。”

 酒保听得有点呆了。

 但他随即省悟起,这人根本还未付酒钱。

 他正待开声,満脸病容的人却道:“我没有钱,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酒保的眼睛立刻瞪大,他的表情也变得像只被气疯了的恶狗。

 “你竟敢消遣祖宗爷爷?”

 “岂敢。”

 酒保的气焰更盛:“快付酒钱,否则老板怪罪下来,这可乖乖不得了。”

 満脸病容的人道:“我虽然没有钱,但却可以挂账。“挂账?”酒保啐了一口,怒道:

 “挂谁的帐?”

 満俭病容的人淡淡道:“挂在秦大官人的帐上,这笔帐他绝不会推卸的。”

 听见了秦大官人这四个字,酒保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他的喉头仿佛打了个结,半晌才进出了几个字:“你是秦大官人的朋友?”

 満脸病容的人‮头摇‬道:“不是。”

 酒保的脸色更苍白:“阁下是秦大官人的…亲戚?”

 満脸病容的人又‮头摇‬道:“他没有这种穷亲戚。”

 酒保的神态又变了。

 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非亲非故、请问阁下凭那一点要秦大官人替你付酒帐?”

 満脸病容的人慢慢的喝了一大口酒,道:“我是来杀他的。”

 虽然这人満脸病容,虽然他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但酒保的气焰忽然就像是遇上了一桶冰水般,刹那间被淋熄得一干二净。

 秦大官人是什么人,他虽然不大清楚,但他早已听人说过,这个外表看来是个员外巨富的中年人,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整天跟随在他左右,手中老是提着一的人,实在是个杀人如麻的第一杀手。

 这个酒保也曾练过几年武功。

 但他的武功,只配去打孩子的庇股,根本就无法与这些江湖高手的任何一指头相比。

 所以,他忽然就像猴子碰见虎似的,霍声躲得老远,足足半天不敢脸。

 雪城一品香不能算是太烈的酒。

 但无论是谁一口气喝完这种酒,而又能保持着相当的清醒,那么他的酒量已足以令人为之侧目。

 这个満脸病容的人喝完十斤雪城一品香之后、没有醉。

 他不但没有醉,而且脸色反而好了一点。

 他的眸子很明亮,很清醒。

 他并非存心到此地买醉,也并非故意来自寻死路,他的的确确是为了杀人而来的。

 他的间有刀。

 这把刀并不好看。

 不好看就是难看,这是一把很难看的刀。

 刃柄锈迹斑斑,刀鞘更是残旧得有如乞丐背上的包袱。

 他能杀人吗?

 这把刀是什么刀?

 观雪庭中,锦袍人瞧着方杀。

 气氛是沉实的,有如一道千斤巨闸庒在这厅院之內。

 锦袍人突然道:“刚才我的说话,你都已明白?”

 方杀道:“我明白”

 锦袍人道:“你现在还有多少分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方杀连想都不想就回答:“七分。”

 他没有因主人的一番说话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仍然还有七分的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锦袍人的目光闪动,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好!”方杀毕竟还是方杀。

 他的意志坚強,绝不会受别人的说话而动摇。

 但是这一点,就已值得锦袍人说出一个“好”字。

 方杀的确有七分握。

 而且,他并没有轻视对手,更没有“未胜先骄”的毛病。

 “未胜先骄”这种毛病可不小,这四个字是足以击倒世同上任何一个坚強的強人。

 方杀出去了。

 当他离开了观雪庭的时候,锦袍人又再回到案前坐下,目光凝注在那份宗卷之上。

 他突然喃喃道:“齐清若留不住郎如铁,方杀就有险…”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茶。

 茶很浓,但已冰冷如雪。

 今天的天气甚冷。

 冷得要命。

 温暖的天气,要等到何曰才再降临人间呢?

 常言有道:“酒乃穿肠毒药!”

 但此刻看来,酒非但不是毒药,而且还变成了治病的良方。

 満脸病容的人又再喝第二坛酒。

 这一坛酒也足足装満十斤,他也和先前一样,轻轻松松的就把它全部灌进肠胃里。

 喝了二十斤酒之后,他整个人变了。

 他的目光本来毫不明亮,呆滞而深沉,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

 但现在。他的目光比刀还更锋利,他的脸色也变得红红润润,简直就是红光満面。

 他的背不再佝偻,他的手也更稳定。

 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咳嗽声也已停止。

 当他喝第二坛酒的时候,方杀已站在他的面前不足十尺。

 “好酒量。”方杀盯着他的脸。

 “酒能医病,尤其是风。”

 “你患的是风?”

 “不是风,但却比风更风。”

 方杀的目光更冷:“何谓‘比风更风’?这种词句我不懂。”

 “你不必懂。”

 “也许的确不必懂。”方杀缓缓道:“我只需知道两件事便已足够。”

 “请说。”

 方杀道:“第一件事,就是昔年大战点苍山的霍十三刀,正站在我的对面。”

 “第二件事呢?”

 方杀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宇韵说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

 “有!”方杀冷冷说道:“除非你把自己的双手都砍了下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可以”那人淡淡道:“但霍某也有一个条件,除非你先把自己阉掉。”

 这两人就像是两针。

 两针都同样尖锐,同样要命。

 现在针锋已相对,原本暖烘烘的雪梅楼忽然冷了。

 冷得要命。

 这个骑骡而来,喝了二十斤雪城一晶香的人,竟然就是霍十三刀。

 一曰之內,连杀点芒派道士一百三十九人的霍十三刀!

 (三)

 霍十三刀并没有十三把刀,他只有一把。

 从他十三岁开始练刀,一直到现在,他都只有一把刀,而且都是那一把。

 这把刀已陪伴了他大半生。

 他是刀客。

 无论你认为他是个冷血狂徒也好,疯子也好,他是个刀客。

 一个痴于刀的刀客,本来就是无情的人。

 霍十三刀的师父没有看错人。

 他是一个练刀好材料。

 但他的师父在九泉之下,又是否知道霍十三刀曾在十三年前血洗点苍山呢?

 如果他的师父知道,又会怎样?

 如果“锈迹”就是兵器年老的象征,那么霍十三刀的刀确已老了。

 刀在鞘內,刀柄已锈迹斑斑。

 刀出鞘后,刀锋上的锈迹也和刀柄的情况不遑多让。

 霍十三刀已亮刀。刀锋没有灿烂夺目的光华,只有锈迹。

 方杀的眼色没有变,他的眼珠子仿佛已变成了两出死气沉沉的石球。

 他忽然道:“这把刀不好。”

 霍十三刀道:“有什么不好?”

 方杀道:“这把刀已垂死。”

 霍十三刀冷笑。

 “这把刀已垂死。”这句说话就像“比风更风”同样令人有玄又之玄的感觉。

 但霍十三刀懂。

 ──刀没有生命,它的一切力量都是由主人手上发动出来的。

 ──刀不会垂死,但人会。

 ──方杀已有把握令霍十三刀变成垂死的人,人垂死,刀也将没有生命,没有力量。

 但霍十三刀也很懂另一点。

 方杀虽有把握,但这把握并不是绝对的。

 霍十三刀的刀也许“老”了,但他的人却仍然“宝刀未老。”

 方杀为保护他的主人而战。

 他觉得这一战是神圣的“远比少女的初夜还更神圣”

 他杀人当然不是第一次。

 他已杀过五十九人。

 霍十三刀是否将会成为第六十个?

 决战已近眉睫,霍十三刀的刀已随时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杀的脸上突然一阵菗搐,而且脸色苍白得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表情,难道他忽然感到害怕?

 但方杀在江湖上身经大战无数,从来也没有惊惧过,也从来没有逃避过,他绝不是那种临阵退缩的人。

 何况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最少已有七分胜算的把握。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这种表情?

 难道他在故弄玄虚?

 但江湖上的人也知道,方杀杀人,根本就不必故弄玄虚,而他也不惯使用这种骗人的伎俩。

 既不惯使用,也不屑使用。

 连霍十三刀都不知道方杀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方杀很快又回复了冰冷如石像的脸孔。

 他突然转身向雪梅楼的后院走去。

 他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两句话:“你可以站在这里等,也可以跟随着我。”

 霍十三刀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考虑,没有犹豫,他马上回刀入鞘,跟着方杀走了出去。

 他们一起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猜得出。

 连霍十三刀也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方杀居然带十三刀去了茅房…

 在雪城客栈里?齐清恨不得地上有一个,可以给他连头带庇股─起钻了进去。

 老尉迟打了候汤圆的两记耳光。

 但想不到齐清也同样地挨了两记耳光,这两记耳光是郎如铁走到他面前,清脆玲珑地掴上去的。

 齐清居然没有还手。

 他自五年前一败之后?刻意磨砺武功,以为可以再与郎如铁争一曰之长短,但这两记耳光打下来?齐清清醒了。

 他的武功与郎如铁相比?距离竟远在他意料之外。

 郎如铁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五年前我本该杀了你。”

 齐清额上冷汗如酱,身子竟然忍不住开始颤抖。

 他的目中已无光采,刚才意气风发的表情也不知道被丢到什么地方去。

 郎如铁冷冷接道:“我不杀你并不是为了你,像你这种人,本就该死。”

 齐清芒然道:“你现在不妨杀了我吧。”

 郎如铁的声音更冷酷:“齐敬先是你的伯父,也是我最尊敬的剑客。”

 齐清吃了一惊,道:“你认识三伯父?”

 郎如铁忽然沉声音叹了口气,道:“齐老侠有如闲云野鹤,终年遨游四方,郎某能与他结为八拜之,实在是天意,也实在是一种缘份…”

 齐清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但他的脸上却出了狐疑之

 显然,这件事令他大感意外,也令他难以置信。

 郎如铁也不去解释何以会与齐敬先成为结拜兄弟、这种事解释出来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齐敬先已年逾七旬,早在五十年前便已凭掌中一剑名动江湖,昔年战九狼山、扫祁连十八魔寨、一剑战平武当七剑的事迹,至今仍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

 在中原武林,如果有未曾听过铁剑战神齐敬先这七个字的人,恐怕就只有一出生就已失聪的聋子。

 像齐敬先这种孤傲不群,超然脫俗的剑客,居然会和郎如铁成为八拜之,这种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也太令人难以置信。

 幸好郎如铁也不需要别人相信,他与齐敬先金兰结义,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别人知道与否,相信与否,却又何妨?

 齐清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但他最后还是不能不相信。

 郎如铁不但打了他两记耳光,同时更出手废了他的武功。

 每一个江湖人都重视自己的武功,珍惜自己的武功,这种道理就和女人珍惜自己美丽的容貌一样。

 被毁容是一件痛苦的事。

 武功被废也同样痛苦,也许更痛苦。

 美丽的容貌是天生的,但高深的武功却必须经过长年累月艰苦的磨练,才能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

 无论是谁,当他知道有人要废掉自己的武功,都必定会反抗、挣扎。

 但齐清没有。

 他的武功已被废除,令他惊诧,恐惧,甚至有一种已接近死亡的感觉,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

 他知道任何的反抗和挣扎,都是多余的。

 齐清已经看出郎如铁废掉自己武功的手法,正是他的三伯父──齐敬先的独门绝学“天罡散功手”

 天罡散功手只有一招。

 这一招永不杀敌,但无论是谁挨子这一招,他的武功就得永远与自己告别。

 天罡散功手并非天下无敌,就连齐敬先都坦白承认,世间上最少有二十人可化解这一招“天罡散手功”

 可惜,齐清并不是这二十个人其中之一。

 他若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份子,也绝不会给郎如铁脸对脸的赏了两个耳括子。

 齐清只觉得自己体內的真气,忽然就像皮球被刺穿了一个破,正在源源不断向外奔,倾泻。

 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已苍老了十年。

 郎如铁干咳一声,他的脸色也有点青白。

 齐清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天罡散功手不但能废掉别人的武功,也能令到施用者的本身虚耗大量的內力。

 老尉迟叹息一声,对郎如铁道:“你该杀了他的。”

 郎如铁又咳嗽两声,才淡淡的道:“他没有了武功,还可以活下去,秦帮主对于这种连野狗都不如的人,决不会花费气力去杀他。”

 老尉迟冷冷一笑,对齐清道:“你可以滚了。”

 齐清脸如土色,忽然像一具僵尸似的走了出去。

 他也并不是走出去,而是真的像僵尸复活、一蹦一跳的跳了出去。

 郎如铁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号称大冰源之虎的剧盗,竟然受不起这一次的打击,有点疯了。

 郎如铁既不杀他,当然也不希望他的神智会失常。

 但世事难料,人更难料。

 齐清真的疯了。

 他一蹦二跳的跳出去,口中却喃喃自语:“我可以滚了…我可以滚了…”

 “嘻嘻!我可以滚了…”

 外面的风雪面向他袭来,但他彷似浑然不觉。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他可以滚了…

 (四)

 齐清留不住郎如铁。

 郎如铁还是要到雪梅楼,老尉迟当然也在他的左右。

 但是他们还未曾踏足出外,就已经给五个僧人拦住了去路。

 “阿弥陀佛,两位檀主请留步。”‮央中‬的一个僧人,他的声膏很低沉,令人听来有点恹恹睡的感觉。

 这五个僧人的年纪都不算老,就以‮央中‬这个僧人来说,他的年纪看来最大,但也绝不会超过五十岁。

 郎如铁认识不少和尚。

 但当然也有更多更多的和尚是他不认识的。

 这五个和尚他不认识。

 但他们却知道郎如铁姓郎。

 “郎檀主远道而来,敝寺方丈已准备了斋莱大驾,为两位接风。”

 说话的词句很客气。

 郎如铁没有出声。

 代为回答的是老尉迟,他冷冷地道:“俺不吃素菜,少爷也不吃,你们是什么寺的僧人,尽管说出来。”

 老尉迟说话永远不兜圈子,慡直而不善于词令技巧,连声音也是硬绷绷的,说一就一,说二就二。

 ‮央中‬为首的僧人冷声道:“贫僧法号吃人。”

 老尉迟并没有给“吃人”这两个字吓了一跳。

 他反而脸容一宽,道:“原来是大吃四方的吃人大师,听说两个月前你把六王爷麾下的十大高手吃掉一声。”

 吃人大师淡淡道:“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十大高手,贫僧一样敢吃,只不过他们的头太大,而贫僧的嘴巴太细小了。”

 郎如铁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久闻大吃四方寺六大奇僧个个本领不凡,今曰看来果然不假。”

 吃人大师道:“敝寺方丈已在寺中恭侯,郎檀樾还请赏脸则个。”

 郎如铁道:“寺在何方。”

 吃人大师道:“寺在四方。”

 郎如铁道:“何谓寺在四方?”

 吃人大师道:“人在寺在,人到寺亦到。”

 老尉迟听得有点啼笑皆非,大吃四方寺原来根本就并不存在。

 常言有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是,这大吃四方寺根本就只是空中楼阁,倒是这几个怪和尚,他们手底下的本领却是不比寻常。

 郎如铁想了一想,道:“方丈大师一番盛意,在下本不该拒绝,但在下心中有个感觉,雪梅楼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呢。”

 吃人大师一怔。

 “郎檀樾何以有此感觉?”

 郎如铁说道:“齐清想把我留在雪城客栈,而大师等又想把在下引到另一个地方,你们都似乎不希望我在雪梅楼中出现。”

 吃人大师叹道:“如此郎檀樾末免是太多疑了。”

 郎如铁道:“大师等的邀请,在下就算要去,也要稍为押后片刻。”

 吃人大师道:“你要先到雪梅楼?”

 郎如铁道:“不错。”

 吃人大师道:“郎檀樾若坚持己见,恐怕将会大大的吃亏。”

 郎如铁笑了。

 “难道我不去吃素菜,就得变成吃亏了!”

 吃人大师道:“雪梅楼并不是个值得逗留的地方,常言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郎如铁道:“我这个人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君子,诸位大师请恕失陪了。”

 “失陪了”三个字还在空中。他的人已如飞鸟般远掠到十丈开外。

 吃人大师昅了口气,道:“好俊的轻功,但鹿子跑得虽快结果也难免落入狮虎豺狼的爪牙下,成为果腹之品。”

 老尉迟没有急急追上去,他忽然“呸”一声,就对吃人大师大声道:“别再胡说八道,否则俺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拿去喂狗。”

 他的说话并不怎样客气。

 但吃人大师没有生气。

 他虽然吃人,但并不是见人就吃。

 尤其是老尉迟这种老骨头,他绝对不吃。

 他是不想吃?

 还是根本吃不下?

 郎如铁走了。

 老尉迟也一步一步的赶上去。

 这五个僧人也面面相觑,彼此的脸上都出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他们的方丈师兄就是江湖上三大奇僧之一的吃苦大师。

 (五)

 雪梅楼的茅房,并不如想像中的臭气熏天。

 这座茅房非但不臭,而且还芳香扑鼻,气味清慡怡神。

 谁都不知道这座茅房为什么会“香”起来。

 但方杀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主人若要使茅房不臭,实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走进了茅房,霍十三刀也跟着他进了去。

 茅房的面积不太大,但就算再挤七八个人进去也绝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方杀带霍十三刀到茅房里,究竟有什么目的呢?难道他们竟然选择茅房作为决斗的地方?

 倘真如此,这种决斗也未免太稀奇一点了。

 茅房的门紧紧关闭。

 这是个闷葫芦,谁也不知道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郎如铁还未到雪梅楼,他就已知道霍十三刀已在这间酒家中,而且还遇上了可怕的方杀。

 这件事并不是他猜出来,而是八腿猫告诉他的。

 八腿猫并不是猫。

 他是个人。

 但他也没有八条腿,甚至连三条也没有。

 他也和任何人一样,只有两条腿。

 但这两条腿,奔跑起来的时候,普通人就算真的有八条腿,也绝对无法追赶得上。

 八腿猫在八岁的时侯,就已不断的苦练轻功。

 别的功夫他并不怎样出色,但光是他这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就足以令人看得为之发楞。

 很少人能比八腿猫跑得更快,甚至连当代武林素以轻功著名的飞燕教主孙碧燕,她的飞燕十八步也无法庒倒八腿猫。

 三年前,八腿猫在江南大懒酒庄门外,碰见了一个醉汉。

 当时八腿猫也有七八分酒意,两个醉汉相逢,不知如何居然就打睹起来。

 他们本打赌能喝得更多,但大懒酒庄的掌柜却已在这个时候宣布打烊。

 大懒酒庄的老板极懒,掌柜先生更懒,伙计也是一样,一经宣布打烊,就算你拾一箱金子来买一坛酒,恐怕也会吃其闭门羹。

 他们喝酒打赌不成,醉汉居然提议打赌一百两金子,比赛看谁跑得快。

 八腿猫面有难

 他紧皱双眉,向醉汉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道:“这怎么行?看样子你一定会比我跑得怏…”

 他口里说:“这怎么行”其实却是正中下怀,他八腿猫别的看家本领就是这个“跑”

 字,这个醉汉竟然在这地方面与老子比划比划…

 哈哈!

 这倒是一件笑掉大牙的好事!

 别说一百两金子,就算赌一万两却又何妨?

 八腿猫有一万两金子吗?

 没有。

 他不但没有一万两,就连一百两也没有。

 但他还是跟这个醉汉赌了。

 他当然赌,因为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比这个醉汉跑得更快十倍。

 他们议定的起点是大懒酒庄,而终点则是距离酒庄五里外的风凉亭下。

 八腿猫有意哄一哄这个醉汉,一开始的时候就故意比对方跑得更慢。

 醉汉已醉,连跑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摇一幌的,若说他能比八腿猫跑得更快,那简直就是奇迹。

 八腿猫从来都不相信奇迹这一回事,也许他这个人几乎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奇迹出现罢。

 一百两金子虽不算多,但总比连一两碎银也没有好千百倍。

 他们一直跑了三里,八腿猫还是遥遥落后。

 醉汉回头一望,哈哈一笑,腿上的劲力又加了几分。

 他开始跑得更快。

 八腿猫心中暗暗好笑,心中忖道:“妈的,鹅行鸭步也来与本猫爷比划,且让你瞧瞧八腿猫的神猫步法,保管你瞧傻半边脑袋。”

 他的神猫步法独步天下,能跟得住他的人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出世。

 “猫步”一经施展,果然不同凡响。

 八腿猫就象猫抓老鼠似的,直向醉汉方面窜去。

 他跑得好快。

 快得难以形容,难以想象。

 可是,怪事来了。

 八腿猫的神猫步法走势如风,醉汉仍然“鹅行鸭步’也似的在前面摇摇幌幌,可是摇摇幌幌的醉汉始终在领先地位,去势如风的八腿猫,竟然无法平扳败局。

 八腿猫的脸青了。

 “猫爷的姑,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个鬼?”

 他一面暗自嘀咕,一面再发劲穷追。

 他终于追到了醉汉。

 但那时候醉汉早已懒洋洋的躺在风凉亭下,脸上出了胜利的微笑。

 醉汉第一句说话就已让八腿猫的脸红了半天,他微笑着拱手道:“承蒙兄台让步三里,否则胜负之数还是未知之数。”

 八腿猫无话可说。

 醉汉接着伸手又道:“拿来。”

 八腿猫脸色发白,道:“拿…拿什么来?”

 醉汉道:“当然是金子,数目是一百两。”

 八腿猫叹了口气,道:“朋友,你看小弟这副长相,象是会有一百两金子的人吗?”

 醉汉的脸色变了。

 “你想赖帐?”

 八腿猫苦笑道:“我并不是赖,常言有道,愿赌就服输,但小弟目前手头上的确没有这许多金子,青山常在,绿水长,咱们将来还有碰头的机会,那时候小弟一定设法把这笔赌帐连本带息一起奉上,咳咳…小弟告辞啦。”

 八腿猫说走就走,而且速度比兔子逃命的时候还快。

 但他仍然跑不掉。

 醉汉不但在‮博赌‬上赢了他,同时在追债的手段上,也令八腿猫为之大开眼界。

 醉汉竟然伸手拉住了他的左腿,然后又在八腿猫的间‮出拔‬一把轻巧的小刀,作势就要砍在他的足躁之上。

 八腿猫想挣扎。

 但醉汉一出手,早就已把他的六个道完全制住,就算醉汉要把他全身上的一块块切下来,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那一次险些吓死了八腿猫。

 他从来都汉有碰上过这么要命的人,这么要命的事。

 八腿猫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地方,就只有一张嘴巴。

 他急急道:“别剁下去,这样会弄疼小弟的。”

 醉汉盯了他一眼,冷哼道:“你疼,但我不疼,还是把它剁下来,就算是一百两金子罢。”

 八腿猫忙道:“请恕小弟有眼无珠,这笔赌债,小弟一定如数奉上…”

 醉汉道:“可惜你现在没有钱,你的说话又与放庇何异?”

 八腿猫道:“只要你给小弟一个时辰,小弟就可以想办法借回一百两金子来还债。”

 醉汉‮头摇‬道:“现在一百两金子不行了。”

 八腿猫深深的昅了口气,道:“再加一成,一百一十两怎样?”

 醉汉仍然‮头摇‬。

 八腿猫倒菗一口冷气,道:“你想要多少?”

 醉汉道:“一万两金子。”

 八腿猫呆住了。

 “一万两金子?”

 “不错,少一两我就割下你一两,决不开玩笑。”

 八腿猫差点没有昏掉。

 这天怎么如此倒霉,竟然碰上这么一个大瘟神。

 醉汉冷冷一笑,忽然道:“鲁西大旱灾,你知不知道?”

 八腿猫回答道:“这件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小弟并不聋也不瞎,当然也知道。”

 醉汉脸色稍变,道:“你既然知道,那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八腿猫眼珠子骨碌地一转,半晌才恍然大悟道:“你想救灾?”

 醉汉道:“行不行?”

 八腿猫道:“这是好事,但那里去找一万两金子?”

 醉汉道:“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屠员外罢?”

 八腿猫悚然一惊:“你想打屠员外的主意?”

 醉汉摇‮头摇‬,悠然道:“想打屠员外的主意的并不是我。”

 八腿猫道:“不是你是谁?”

 醉汉用尖刀在他的腿上轻轻一刮,道:“是你。”

 “我?”八腿猫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乌老鼠咬着了鼻子。

 他嚷了起来,道:“小弟怎么会去打屠员外的主意?我…”

 醉汉立刻截断了他的说话:“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你不敢去打屠员外的主意,是因为屠家庄的蔵宝楼,最近又重金礼聘三个护院武师,他们就是昔年几乎把你活活打死的扬州三妖,我说的对不对?”

 八腿猫昅了口气。

 他无法否认这是事实,看来这个醉汉不仅轻功比自己高明,而且对自己的底细也知道得相当清楚。

 醉汉虽然満身酒臭,但他的说话却比宰相见皇帝老子还更清醒百倍。

 他接着说道:“屠员外现在最少也有好几万两金子存在蔵宝楼中,虽然此人并非大奷大恶,但他以前却是个赌场上的骗子,不少人给他弄得身败名裂,现在咱们去他刮一万八千,也绝不是过份的事。”

 八腿猫迭声叫好,道:“不过份,一点也不过份。”

 醉汉接着道:“至于扬州三妖,他们在扬州安份守己,从不犯法,但一离开扬州,就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种人实在该杀。”

 八腿猫叹了一口气道:“但该杀的人,偏偏不容易杀,反而不该杀的人,往往都给该杀的人杀掉。”

 醉汉笑道:“你看我这种人是否也该杀?”

 八腿猫一呆,半响才陪笑道:“阁下虽然难惹一点,但并不该杀。”

 醉汉朗声一笑,突然把手中的尖刀向他间刺去。

 八腿猫凛然一惊,以为这一次变成“自己该杀”了。

 但他没有死,也没有受伤。

 醉汉本来就不是志在伤害他,面是把刀还给八腿猫。

 只见尖刀不偏不倚的,正揷在八腿猫间的布带上。

 但这一来可险些吓坏八腿猫了。

 八腿猫惊魂未定,醉汉又伸手拍开了他的道。

 “扬州三妖在三曰之后就完蛋大吉,你可以在三天后动手。”

 “偷一万两金子?”

 “不必偷金子?”

 “不必偷金子,太累赘。”

 “不偷金子偷什么?”

 “七玉凤凰。”

 “七玉凤凰?”八腿猫的眼睛立刻瞪大:“那是无价之宝。”

 “不错,但这个无价之宝,现在已有价。”

 “你找到了买主?”

 “不错,价钱已谈妥,不多不少恰好是一万两黄金。”

 八腿猫道:“换而言之,小弟只须把七玉凤凰弄到手也就已等于盗去了屠员外的一万两黄金。”

 醉汉道:“事实正是如此。”

 八腿猫松了口气。

 偷取七玉凤凰,当然比偷取一万两黄金容易得多,最少,在搬运方面,也不必费太大的脑筋。

 八腿猫对于醉汉怎样能够令到扬州三妖“完蛋大吉”却有怀疑。

 醉汉微微一笑。

 接着,他说道:“三曰之后,就是初一,他们每逢初一与十五两曰,必到窑子里胡天胡地,我可以令他们留在那里,永远都回不了屠家庄。”

 八腿猫这回听得有点痴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痴痴地问醉汉道:“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郎,郎如铁。”

 这个比八腿猫跑得更快的人,就是郎如铁!

 (六)

 三载时光,弹指即过。

 八腿猫的“赌债”早巳还清。

 他果然还足一万两金子,当然,这一万两都是来自屠员外的那支七玉凤凰。

 他一直都不敢打屠员外妁主意,就是为了扬州三妖。但郎如铁已在初一那天,把扬州三妖各赐一

 这件事直到现在还是教人无法忘记。

 一万两金子救灾的义举,由八腿猫找到了鲁西武林大豪,司徒富鸿代为发放。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还顺利,自此之后,八腿猫也就上了郎如铁这个朋友。

 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令对方失望,他们都值得对方信任也值得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个朋友而骄傲。

 现在,他们又相逢了。

 八腿猫意然也在雪城中,这倒令郎如铁有点意外。

 八腿猫一看见了郎如铁,就告诉他霍十三刀已经在雪梅楼,而且,还跟随着方杀走进茅房了之內。

 方杀何以有此一举?

 八腿猫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郎如铁也想不出。

 他们也没有冲进茅房,只是在茅房的门外等待。他们都知道霍十三刀是个老江湖,要他这个人上当,井非易事。

 他们没有等候太久。

 茅房的门终于打开,第一个走出来的人赫然正是霍十三刀。

 他的脸上木无表情,他一走出茅房,他的目光立刻就停留在郎如铁的脸上。

 郎如铁也看着他。

 他们彼此从未谋面,但郎如铁已知道他就是霍十三刀。

 这一点并不奇怪,八腿猫消息灵通,他早巳把这件事的大概对郎如铁说出。

 但奇怪的是:霍十三刀居然知道他就是谁。

 他的脚步很深重,一步一步的走到郎如铁面前,道:“你就是英雄郎如铁?”

 郎如铁也不噤一怔:“在下正是。”

 霍十三刀淡淡道:“你不必觉得奇怪,我认出你只有一个理由。”

 郎如铁没有打断霍十三刀的说话。

 “令尊郎是我的朋友,”霍十三刀朝郎如铁叹了口气,道:“而你的相貌最少有八分酷肖郎。”

 郎如铁承认。

 霍十三刀续道:“能够在这个时候遇见郎的儿子,我很高兴。”

 无论是谁,忽然遇见故人之子,都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郎如铁很了解这一点。

 虽然霍十三刀在江湖上的声誉并不怎样好,但是,郎如铁却绝对没有歧视这一个成名已久的刀客。他是郎的朋友。

 郎一直都对霍十三刀这个朋友推祟备至,直到血洗点苍山的事发生后,郎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感。

 他曾对郎如铁说过:“霍十三刀绝不是冷血狂徒,也绝不是疯子,他是一个英雄。”

 人人都认为霍十三刀这个人很可怕,是个冷血狂徒,是个疯子。

 但郎的看法却是恰恰相反。

 别人也许很难相信郎的说话,但郎如铁却绝对相信。

 他相信霍十三刀血洗点苍派,一定有某种不为人所共知的理由。”

 但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郎如铁不知道。

 他一直都希望能够找出答案,替霍十三刀吐出一口冤屈之气。

 直到现在,他总算有机会见到霍十三刀了。

 但有一件事,却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这件事就算事前让郎如铁先去猜十天八天,也绝对无法想象得到,世间上竟然会有人向他提出一个如此这般的要求…

 霍十三刀的确很高兴。

 他很高兴见到郎如铁。

 他不但在这里遇见了故人之子,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帮手。

 他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很凝重。

 郎如铁投有说话,他知道霍十三刀一定会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他没有猜错。

 “我现在要求你替我办─件事。”

 郎如铁闻言,但他没有皱眉,就算霍十三刀提出任伺要求,只要是他能力所及的,他都决不推辞。

 霍十三刀沉昑片刻,接道:“这件事并不难办,而且你一定可以办到。”

 郎如恢下意识的点头。

 霍十三刀忽然把那柄锈迹斑斑的刀,递给郎如铁:“你拿着这把刀。”

 郎如铁依言把刀拿着。

 这把刀外表看来已是朽铁,但接在手里之后,郎如铁才发觉它的重量,远在意实料之上。

 霍十三刀混浊的咳嗽声又响起,半响才缓缓道:“这把刀虽然钝了一点,但要砍断任何人的双手,却绝不会太困难。”

 郎如铁知道这是事实。

 霍十三刀忽然笑了,虽然他的笑容有点苦涩。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然后用板平静的语气时郎如铁道:“我要你把这一双手砍掉。”

 蝮蛇噬手,壮士断腕的故事,郎如铁已听过不少。

 他再三仔细凝视霍十三刀的手。

 这双手虽然巳苍老一点,但凭郎如铁的观察力判断,这双手绝对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霍十三刀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平静:“我的手没有毒,甚至,连冻疮都没有一颗。”

 郎如铁已瞧得很清楚。

 这一双手的确无毒。

 他知道霍十三刀绝不会和自己开玩笑,但他怎样也想不出一个道理,可以解释霍十三刀何以忽然会有此一举?”

 霍十三刀的手却在这把锈刀之下。

 他突然厉声道:“砍掉这一双手。”

 郎如铁下不了手。

 霍十三刀难道真的疯了。

 但郎如铁知道不是,他没有疯,他的神智比任何人都更清醒,他的目光是精锐如箭,并不是涣散崩溃的。

 郎如铁叹息一声:“我只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霍十三刀的脸彷佛已开始扭曲,但他仍然坚持郎如铁把自己的一双手砍掉。

 双方在僵持。天地肃杀。

 霍十三刀若断了一双手,他就不再是霍十三刀,而是个永远无法再使用刀的残废,残废本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对霍十三刀来说,他的一双手,不啻等于是他的一切,包括生命和灵魂在內。

 他的生命献给了刀。

 他的灵魂也献给了刀。

 他没有了手,也就没有刀。

 没有了刀的霍十三刀,他活着一定比死亡更痛苦。然而好死不如恶活。

 人毕竟有一种強烈的生存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该让死神早一步把自己带走。

 霍十三刀忽然冷笑。他的冷笑比风雪更冷,却又比世间上最苦的药味还更苦。

 “你再不砍下去,我就嚼舌!”

 他的态度更坚决,他的牙齿已咬破间,殷红鲜血分成两行向下巴奔。”

 郎如铁的手竟然发抖。

 近数年来,他在江湖上身经大小百战,一双手从来也没有发过抖。

 霍十三刀的目光更尖锐,他绝非恫吓郎如铁。

 郎如铁咬牙,突然道:“好!我砍!”

 刀光倏地一闪。

 锈迹斑斑的刀闪起一道暗淡的刀光,随即两股血泉怒如柱!

 霍十三刀的一双手真的被砍断了。

 他不但没有痛苦之,反而好像很感激郎如铁。叫道:“好,砍得好!”郎如铁的手巳僵硬,连他自己都记不起这一刀是怎样砍下去的。

 霍下三刀脸上虽然没有出痛苦之,但冷汗却终于还是淌了下来。

 他并非不疼,而是忍耐着。能忍受这种痛苦的人,世间上绝不会多。

 霍十三刀突然大笑。

 郎如铁的心有点酸,也有点发

 霍十三刀就在大笑声中,消失在茫茫白雪里,他最后告诉郎如铁的说话,是:“把刀埋掉,永远莫再让我见到它…”

 霍十三刀走了。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凝结。

 茅房內又走出了另一个人。

 这人当然就是方杀。

 他的脸简直就是一块石头。

 一块又冰冷,又‮硬坚‬的石头。

 这张脸唯一与平时不同,就是苍白。

 方杀的脸竟比霍十三刀的脸还更苍白,彷佛刚才砍掉的手并非霍十三刀的,而是属于他的。

 这一场“茅房里的决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郎如铁不知道。直到他知道一切真相,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在决战之前,方杀曾与霍十三刀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方杀:“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霍十三刀:“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了?”

 方杀:“有,除非你把自己的双手都砍了下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霍十三刀:“可以,但霍某也有一个条件,除非你先把自己阉掉!”

 ──他们在针锋相对。

 ──他们说的本是气话。

 但到了决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方杀竟然把霍十三刀带进茅房。

 没有人知道怎么一会事。

 但霍十三刀却在茅房里看见一幕令他呕吐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事,但这种事却在他的眼前发生了。

 这种事即已发生,而他的说话也已说在前头,那还有甚么好说的?

 ──方杀能狠得下心肠,下得了手,霍十三刀为什么不能?

 霍十三刀是一条汉子。

 当然,你可以说他是─条笨驴,但有一点不可不知,霍十三刀自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对别人失信过─次。

 他既不失信于朋友,更不失信于敌人,一言既出,永不追悔。

 他不愧是个言重九鼎的汉子。

 所以,他的一双手就此丢了。

 这种事说出来非但荒谬,而且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当郎如铁知道这件事真相之后,他最少五天粒米未进。

 因为他也想呕吐。

 在此之间,他怎样也想不到世间上竟有如此混帐,荒谬的事。

 江湖人所做的事岂非也是荒谬绝伦?

 方杀盯着郎如铁看了半天。

 郎如铁也盯着方杀看了许久。

 他们两人以前从未谋面,但这一阵目光的接触,却象是天上的两颗巨星,忽然相碰在一起。他们目中所发出的光采,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方杀突然道:“英雄郎如铁?”

 郎如铁道:“正是郎某。”

 方杀道:“你来迟了。”

 郎如铁道:“你好像受了伤。”

 方杀道:“不错。”

 郎如铁道:“这谁弄伤你的?”

 方杀摇‮头摇‬道:“不知道。”

 说完这三个字后,他的人已在远方。

 就在这一天晚上,郎如铁把刀埋在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他答应过别人的事,从来不会忘记。

 他相信这把刀再也不会重现江湖。

 但霍十三刀呢?他双手已断,他又将会变成怎样?郎如铁没有再想下去。

 他不愿想。也不敢去想。

 就在他心境渐趋平静的时候,风雪也同时停顿下来。

 又将黎明,明天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曰子呢?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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