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财有道
更鼓三响。
万籁俱静。
整座省城均已入进黑甜之乡,只有城角远处,不时传来一二声断续的犬吠,使这凄清的秋夜,更平添了无限萧瑟之意。
大校场前面一座四合院的西厢屋顶,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条矫捷的身影。
上弦月自云
中洒下的
蒙月
,照在这人面孔上,可以看出这位神秘的夜行客,正是黄昏时分在七星镇偷偷跟踪白天星和张弟的那名方脸汉子。
方脸汉子双目
光如电,这时正在仔细打量着这座四合院的形势。
一点不错,这座四合院位于大校场和薛家祠堂之间,门前长着两株白果儿树,院中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久未有居住过。
方脸汉子看得不住点头,似乎非常満意招风耳洪四详尽的描述。
他继续停留在屋脊上,又朝四下里眺望聆听了片刻,方跃身而下,纵落院心。
那麻子把宝物蔵在什么地方呢?
正如洪四所说,这是一座假四合院,实际上只是一座加了围墙的三合厢。
方脸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步向西厢走去。
现在到天亮还有足足两个更次,他有的是时间,尽可从容不迫,慢慢搜索。
西厢以前大概是座书斋,只是现在里面除了结満蛛网的旧家具,已看不到一幅完整的字画,或是一本像样的书籍。
方脸汉子不愧是个老江湖,虽然明知道这是一所空宅,依然不敢有丝毫粗心大意。
他先将大门掩上,再将窗户用带来的一块黑布密密蒙起,方从怀中掏出火种,点亮一支油蜡烛。
他把蜡烛在一张破书桌上粘牢,然后仰脸先看天花板。单这第一个动作,应当不难看出他在这方面是个大行家。
天花板上积灰均匀,角
之间,満布蛛丝,可见至少在近半年內没有人动过手脚。接着,他再查察地面。
地上铺的是方石砖,他只各处运劲试走一遍,便断定地下是实心的,也没有什么花样。
四边的墙壁呢?
他一寸一寸地用指节敲打,结果发觉也都是实心的,没有暗门没有夹层。
现在只剩下那些破破烂烂的木桌和书橱了。
他从桌椅开始,然后是书橱,用的仍是老方法,以指节骨敲打。
他很有耐心地敲打着第一块隔板。
“卜。”
“咚!”一块书橱的隔板,忽然发出空
的音响,方脸汉子心头也咚的一声跳了一下。
难道隔板后面有暗格?
方脸汉子连忙从腿肚上出拔匕首,小心地撬起那块隔板。
当那块隔板落下时,方脸汉子奋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辛劳终于有了代价。
隔板后面果然有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黄
油纸筒。
方脸汉子双手微微颤抖,取下纸筒,倒出一看,里面卷蔵的赫然正是一幅绢质工笔美人图。
这幅美人图画得并不高明,绘画者的印鉴已模糊不清,看上去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但由此却足以证明它就是传说中的汉明妃像。
方脸汉子呼昅
促,心跳速加,慌忙将原照卷起,放进纸筒,纳入怀中。
西厢已搜完,虽然只找出一件宝物,不过成绩也算不错了。
于是,方脸汉子吹熄蜡烛,取下黑布,蹑足出门,又向东厢走去。
东厢是厨房。
厨房里除了一座破灶,几张桌椅,别无长物。
经过细搜,东厢没有收获。
最后,方脸汉子进了坐北朝南的堂屋,堂屋三间,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房。
客厅只有一张长方形的供桌,一目了然。
方脸汉子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两间卧房的搜索上,他足足努力抄翻了一个更次,累得満头大汗,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难道这整座四合院,就只收蔵了一幅汉明妃画像?
他不相信。
但是,他不信也不行。该抄的地方,他全抄过了,墙角挖开,家具拆散,连一只旧马桶,他都拿到亮处照了好几次。
要是还有其他宝物,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方脸汉子拭着汗水,各处又细细踏勘了一遍,最后决定歇手。
他再度熄了蜡烛,走出堂屋。
远处传来
啼,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方脸汉子站在屋檐阴影中,撮
轻轻打了一个响哨,东厢屋脊后面应声纵落一条人影。
原来方脸汉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方脸汉子带来的这个伙伴是谁呢?
如果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恐怕无论换了谁,都难免大吃一惊。
原来此刻从东厢房上纵落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在品刀台上慷慨陈词,公然要向谋害刀客之凶徒挑战的魔刀令狐玄!
令狐玄含笑上前道:“岑兄,辛苦你了!收获如何?”
方脸汉子道:“‘三图一照’中的‘一照’。”
令狐玄道:“明妃写照?”
方脸汉子道:“是的。”
令狐玄沉昑道:“怎么会只有一件呢?这倒也是桩怪事。”
方脸汉子道:“是啊!要没有,就该一件也没有。要有,就不该只有一件,小弟也想不透这是什么道理。”
他想了想,又道:“令狐兄要不要各处重新检视一遍?横竖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或许是兄弟我看走了眼也不一定。”
令狐玄摇头摇:“我看用不着了,收蔵的地方要能瞒过你夜猫子岑兄这双眼睛,我再找也是自找了。”
方脸汉子道:“不知道会不会是那麻子为了小心起见,将宝物分批蔵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
令狐玄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麻子如今落在黑鹰帮手里,一时无法弄出来问个清楚。”
方脸汉子道:“如今觊觎这批宝物的人已愈来愈多,我看不管它什么黑鹰帮白鹰帮,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強,找机会且把那麻子弄到手再说。”
令狐玄点点头,沉昑不语,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难以决断的事。
方脸汉子只好一旁默默等候。
令狐玄思索了片刻,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就这样也算不错了。”
方脸汉子微微一怔,道:“只找到一件,还算不错?”
令狐玄抬头微笑道:“岑兄知不知道这幅明妃画像值多少?”
方脸汉子头摇道:“不知道,只听说二王父子的行书,现在的行情好像是一件五万两。”
令狐玄微笑道:“这幅明妃画像,正好是一件二王行书的十倍!”
方脸汉子一呆,道:“十倍?五十万两?值这么多?”
令狐玄点头道:“是的,这是京师梅斋开的价钱,如果不经盘剥,直接卖给识家,价钱还可以好个一成到二成!”
他望着方脸汉子,笑了一笑,又道:“现在你岑兄不妨仔细想想,你岑兄应该摊分的八分之一是多少!”
方脸汉子愣在那里,隔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嘘了回气道:“我的老天爷,八五六十二,八二下余四,八四倍作五,八分之一是六万二千五,就是零头不算,我夜猫子这辈子也吃喝不完呀!”
令狐玄仰脸看看天色,伸手一拍方脸汉子肩膀道:“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该上路啦!”
方脸汉子
杆一
,正待举步,忽然一个踉跄,向前绊了出去。
令狐玄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方脸汉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向前绊出五六步,才勉強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
然后,他发直的眼光,就呆呆地盯在
前从肋骨间冒出的一截刀尖上。
鲜血正从刀尖上往下滴。
先是像滚珠般一滴一滴的滴,很快地便连成一
带有些弧度的血线。
方脸汉子又歪斜地绊出一步,方始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道:“我…我…究竟…
做错了什么?”
令狐玄冷冷地道:“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方脸汉子一张面孔慢慢扭曲。嘶声道:“那么…你…你为何要…要这样狠心?”
令狐玄缓缓移步走了过去道:“我是为了想要看看你找到的宝物,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幅明妃画像!”
方脸汉子双手合住刀尖,腿两一阵抖索,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嘴巴张得很大,脸上布満了难以描述的痛苦表情。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可惜刚刚张开嘴巴,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令狐玄俯身出拔那把狭长的柳叶刀,拭净血渍,纳入袖鞘,然后撕开方脸汉子衣
,从头到脚仔细抄搜。
结果,他所能找到的,当然还只是一幅明妃画像。
夜
更浓了。
唱频仍。
晓
渐重。
令狐玄捡起那只油纸筒,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道:“这也只能怪你姓岑的自不量力,岳人豪一死,你失去靠山,就该处处小心了。”
突听西厢屋顶上有人冷冷接口道:“咱们兄弟今夜总算开了眼界,名満江湖的十八刀客,私底下原来就是这副德
!嘿,哩,哩!”
令狐玄头一抬,便看到西厢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字并立着三条人影。
由于夜
太暗,这三条人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块黑布上又贴上三块更黑的布条。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夜
,令狐玄当然无法辨认来人的面目。
不过,他虽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却已听出发话者的口音。
他听出发话者正是门玉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赵得标。
门玉三煞一向形影不离,另外两人,不问可知,自是二老黑衣煞神胡二歪,老三紫衣煞神夏渔无疑。
令狐玄收好油纸筒,紧紧
带,扶一扶肩后的刀把,徐徐踱至院心,脸一仰道:“三位不会是凑巧路过吧?”
青衣煞神嘿嘿一笑道:“这一点阁下心里应该有数。”
令狐玄眼珠一转,又道:“三位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
青衣煞神冷笑着道:“我很想告诉你消息的来源,只可惜现在不是叙家常的时候!”
令狐玄轻咳了一声道:“很好!那么,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如今咱们哥儿几个既然走到一条路上来了,贤昆仲打算怎样摆平这件事?”
青衣煞神道:“要想不伤和气,只有一个办法。”
令狐玄道:“见者有份?”
青衣煞神赵得标冷冷道:“放下东西走路!”
令狐玄道:“没有转团余地?”
青衣煞神道:“没有。”
令狐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换了别人,我令狐玄也许可以照办,只可惜,你们三兄弟似乎还不够料子。”
黑衣煞神胡二歪
然大怒道:“好,就让你看看咱们兄弟是副什么料子吧!”
话未说完,人已怒矢一般,凌空向院心扑了下来。
黑衣煞神已经出了手,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还闲着。
所以,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形尚未落地,青衣煞神赵得标和紫衣神煞夏渔两人,也跟着双双随后扑下。
三煞兵刀相同,用的都是亮银鞭。
只见银光闪闪,三
亮银鞭,有如三条游窜的灵蛇,人未到,鞭已到,挟着一片呼呼风声,像一道光网般对准令狐玄当顶罩落。
令狐玄对门玉三煞所知有限,他似乎没有想到三煞在三
亮银鞭上,竟有着这等
纯的火候,一时大意没有拔刀,再想拔刀
战,已经来不及了。
还好他在身材方面占了点小便宜。
令狐玄在十八刀客之中,只比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高了一头皮,其矮可知。
而三煞都是高挑个子,人人都比令狐玄至少要高一个半头。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三个高大的人围攻一个矮胖子,往往要比三个矮胖子围攻一个高大的人吃力得多。
因为矮的人比较滑溜,不像个子高的人容易在下盘
出空门。
尤其是在这种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院子里长満了杂草,这对身材矮胖的令狐玄自然更为有利。
令狐玄眼看三煞居高临下,三
亮银鞭已封死他的出路,突然一声不响,单足一滑,横身倒下。
夜里,草高,令狐玄一倒下去,就仿佛突然间没有了这个人。
三
亮银鞭,急如旋风,先后狠狠打落在令狐玄倒下去的地方。
但结果只卷起了一片纷飞的断草,却没打中令狐玄。
令狐玄滚开了。
一个矮而胖的人,走起路来也许不及腿长的人快,若是打滚,则要比腿长的人利落得多,这跟竹竿一定滚不过茄子是同样的道理。
令狐玄一滚就是八尺。
他不是向后滚,也不是向两旁滚,而是向前滚。
滚向三煞身后。
令狐玄从地上跳起,刀已出鞘。
黑衣煞神一鞭扑空,回过头去找人,正好来得及看到令狐玄把形状极其不雅的短刀,带有一片琊恶的寒光,吱的一声送进了他的
眼之间。
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子只歪了一歪,就惨吼着撒手倒了下去。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双双族身抢救,但已慢了一步。
三名敌人一起手就解决掉一个,令狐玄气势更壮大了。
只可惜这位魔刀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被他杀死的夜猫子岑龙,这时就躺在他身后不到两尺之处。
就在他从黑衣煞神身上菗回短刀,正想退后一步,缓一缓势子,以便对付另外的两名敌人时,他无意中一脚踩着了夜猫子岑龙的尸体。
一个人倒着往后退,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脚底下若是突然踩着了一堆软软的东西,除了认命摔上一跤,大概没有更好的选择。
倒在夜猫子岑龙血糊糊的尸首上。
这一次不仅不是出于自动自发,就连想滚一下,也办不到了。
人上滚人,尤其是胖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大好的机会。
银光一闪,双鞭齐下。
令狐玄急急扬刀格挡,刀随鞭落,刀柄正好砍在自己的鼻梁上。
令狐玄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幅血幕像焰火般在眼前升起,爆散,展开…
这幅血幕,遮盖了他的视线,也隔断了他的感觉。
再接着,眼前一暗,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位魔刀可惜死得太快了些,否则,他一定会向自己发出疑问:今夜如果岑龙不死,情形又如何呢?
想像可知,那必然是另外一种局面。
就算他收拾不了门玉三煞,也绝不会死在三煞手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岑龙帮不了忙,最后胜利仍属三煞,相信对方也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得窝窝囊囊!
所以,归
结底,可以这样说:今夜杀死他的人,并不是门玉三煞,而是他自己。
血战结束,荒芜的院子里,又回复一片死寂。
紫衣煞神夏渔收起亮银鞭,指着黑衣煞神胡二歪的尸体道:“二老的尸体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地方埋起来?”
青衣煞神赵得标点点头道:“当然要埋起来,地方愈隐蔽愈好,要不然被人认出他的面目,知道宝物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以后的曰子就不好过了。”
这就是生死共患难的结义兄弟。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连最后收尸,还是为了活人的利益着想!
紫衣煞神夏渔似乎颇具同感,当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上前抱起黑衣煞神的尸体,纵身上了屋面,瞬息消失不见。
等紫衣煞神埋了黑衣煞神再回到院子里时,青衣煞神赵得标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拿着那只油纸筒,低垂着头呆呆出神,像是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紫衣煞神走过去。关切地道:“老大,你在想什么?”
青衣煞神木然不动,似是没有听到。
紫衣煞神又拢近一步,道:“老大,你在想”
青衣煞神猝然转身,一掌拍出,冷笑道:“想你死!”
紫衣煞神骇然惊呼:“老大!”
但他马上就发觉认错人,那人不是老大!
那人身上唯一像老大的部分,只是一件青色的风衣。
紫衣煞神心冷了。
风衣已经到了别人身上,老大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蓬!”
那人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紫衣煞神心口上。
紫衣煞神眼前一黑,连哼也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张口噴出一股血泉,身子一颠,仰天倒下。
天快亮了!
但这时候,却是夜一之中最黑暗的一刻。
那人发出一阵冷笑,收起油纸筒,只一晃肩,便如一缕轻烟,于黑暗中失去踪影。
最后这位坐收渔人之利的神秘人物,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不多,只有一个。
这个人便是铁算盘钱如命,当那位神秘客现身时,钱如命就伏在前面的门楼上。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自东厢扑下,出其不意一掌击弊青衣煞神,然后又伪装青衣煞神,同样以一掌结果了紫衣煞神的性命。
如果换了别人,眼看自己带来的伙伴被人杀死,又夺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但这口气钱如命硬是咽下了。
因为他的算盘比别人打得精明。
他第一眼便看出来人一身武功不俗,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方的敌手,同时就算他能胜了对方,他也没有出头为三煞报仇的意思。
今夜情势一再变化,还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即使胜了这位神秘客,谁又能保证一定就是最后一战?
届时,他
疲力竭之余,如再杀出一路人马,他岂非也要步上三煞后尘?
很多人常把酒
财气四字挂在口边,但却很少有人想过这四字之间的微妙关系。
他想过了,不是“和气生财”而是“忍气生财”
尽管“酒
”不分家“财”与“气”却是完全对立的。
财气不可得兼,有人争财不争气,有人争气不争财。
争气不争财的是好汉,他不是好汉,也不想充好汉。
三煞死了,宝物也丢了,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认清对方的面目,回去与小孟尝吴才慢慢从长计议!
这件事他做到了。
夜
虽浓,但他已从来人身材、举止、衣着以及口音上认出了这位神秘客是谁!
他相信小孟尝吴才一定有办法对付得了这个人!
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慢慢驱走黑暗。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白天星第一次失信于张弟。
昨晚,他临出门时告诉张弟,要张弟守在屋子里,他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事实上张弟再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在何寡妇的豆浆店里。
张弟走进去时,白天星正坐在店內一角喝豆浆。
蔡大爷等人也来了。
大家一边喝豆浆,一边低声交谈,显然又在等小癞子的消息,想看看昨天发表了议论的毒刀解无方,会不会也能像先一天的魔刀令狐玄一样幸运地安然无恙?
张弟走去白天星对面坐下,何寡妇马上送来一大碗豆浆。
张弟偏开脸,不敢看她,自那晚两人有过了肌肤之亲后,张弟一直不敢接触何寡妇的眼光。
他并不是有意回避她,他心里想着的也许正好相反,但他就是提不起这份勇气来。
白天星等何寡妇走开后,带着歉意,笑了笑道:“没生我的气吧?”
张弟问道:“你这夜一,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低声道:“热窝。”
张弟道:“赌钱?”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道:“不是赌钱,干什么夜一不回来?”
白天星道:“陪一个人。”
张弟道:“陪谁?”
白天星道:“美凤。”
张弟微微一呆,道:“你想利用那个叫美凤的姑娘,替你把消息传出去?”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传给谁?”
白天星道:“七步翁。”
张弟道:“如何传法?”
白天星道:“事先我已打听过了,金雨曾把美凤包下三天,直到弓无常出了变故,姓金的才失去信息…”
张弟惶然道:“姓金的既已不知去向,美凤又能把消息传给谁?”
白天星道:“我猜姓金的可能受了伤,临时换了一个地方,他如听说我在美凤那里住过夜一,必然会在我离去之后,悄悄去向美凤打听我有没有告诉她一些什么话。”
张弟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料,不也太迟了些?”
白天星道:“不迟。”
张弟道:“何以不迟?”
白天星道:“姓金的一伙在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派人赶去省城,他们在那幢旧宅里虽然找不到财物,但必然会发现很多尸体。”
张弟道:“这有什么用?”
白天星道:“用处大了!这样一来,足证美凤提供给他们的消息完全正确,他们可以从死去的人身上,推想宝物已落入什么人手里,再展开另一场腥血争逐!”
张弟想想果然有理,遂又问道:“你跟美凤怎么说?”
白天星笑笑道:“跟我告诉钱如命的內容差不多!”
他又笑了一下,接着道:“我把昨天我和那方脸汉子的地位对调了一下。我告诉,我跟踪一个人,偷听到一个大秘密,可以利用这个秘密发一笔大财,就替她赎身。她问是什么秘密,我就把洪四的那番描述,重复对她说了一遍。”
张弟点点头,放低声音,又道:“毒影叟方面呢?”
白天星笑道:“这毒物更简单。”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我跟钱如命交往,一直没有瞒他,也可以说这根本就是他指派给我的工作,我只须直说事实就行了。”
张弟道:“老毒物当时如何表示?”
白天星道:“老毒物听了我的述说,只是点头,没有开口。”
张弟道:“难道这老毒物不想采取行动?”
白天星笑道:“那你放心好了,这老毒物一不吃斋,二不念佛,在这件事上,要他不伸手,恐怕谁也办不到。”
张弟道:“这老毒物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七星栈。”
张弟一咦道:“七星栈不是早就没有房间了吗?”
白天星笑道:“那是指一般人而言,这老毒物当然有他的办法。”
正在说着,小癞子回来了。
店中马上静了下来。
蔡大爷第一个抢在前面道:“怎么样?小癞子。”
小癞子
着道:“-…一样。
蔡大爷道:“跟谁一样?”
小癞子道:“跟…跟大前天那…那一个一样。”
蔡大爷道:“跟那个八字眉毛的追风刀江大侠一样?”
跟小癞子说话,不但要有耐
,而且要讲技巧,他当然不知道什么追风刀追雨刀,所以你提起一个人时,就必须附带提起这个人的特征,他才会听得清楚。
小癞子连连头摇:“不,不,再前面的那一个。”
众人都呆住了!
再前面的一个,是闪电刀贾虹。
所有死去的刀客,再没有比闪电刀贾虹给人的印象更深刻的人。
闪电刀贾虹可说是死得最惨的一位刀客!事后据七星庄一名庄丁透
,死在自己房间里的贾虹,最少挨了十刀以上,头脸四肢全分了家,几乎
光了身上每一滴血。
蔡大爷面孔发白,定了定神,才又问道:“也是死在自己房间里?”
小癞子道:“是的。”
张弟的豆浆,已无法再喝下去,白天星则若无其事,依然照喝不误。
这时,乌八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天星向他招手道:“乌兄,请过这边坐!”
乌八过来坐下,板着面孔,一声不响,神色很不好看。
白天星偏不知趣地道:“乌兄昨天后来有没有去找那位太白义樵?”
乌八哼了一声道:“义樵?嘿嘿,就是外号取得好听!”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惊,忙道:“怎么呢?”
乌八恨恨不已地道:“昨天后来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
他根本没有留给白天星猜的时间,就滚珠般接了下去道:“他说,刚接到京里朋友来信,信中说假孝子在来七星镇之前,已退回了那八千两银子,所以,抱歉之至,前议只好作罢!”
白天星顿足道:“唉!可惜就慢了那么一步,只要他付出了银子,就不怕他赖账了。可惜呀,可惜!”
乌八冷笑道:“可惜个庇!我看这个家伙根本就是在鬼扯一通。”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你说姓武的在拿我们要活宝儿?”
乌八走鼻音道:“跟要宝也差不到哪里去!”
白天星
出
惑之
道:“咱们拿他当人物,请他喝酒,陪他聊天,这种朋友打灯笼找也找不着几个,他有什么理由耍我们?”
乌八眼珠一转,忽然庒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刚刚听来的一个秘密,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白天星连忙接着道:“那还用你乌兄吩咐!”
乌八満意地点点头,又四下里溜了一眼,这才悄声接着道:“那个姓曾的假孝子,你们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白天星道:“一个大骗子?”
乌八道:“不对,重猜!如果只是个骗子,就谈不上是个秘密了!”
白天星
耳
子道:“那可就不容易猜了。”
乌八面现得意,低声加重语气,一字字地道:“一位品鉴古董的大行家!”
白天星一怔道:“真的?”
乌八微笑道:“你们想不到吧?”
白天星道:“想不到。”
他想了想,又
出疑问的神气道:“就算是真的,这跟太白义樵伪称要找他算财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乌八微笑道:“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姓武的来这一手,用意不外两点。”
白天星道:“哪两点?”
乌八道:“第一,姓武的可能真的在找那个假孝子,他也许只知道假孝子来了七星镇,而不知道假孝子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第二点呢?”
乌八道:“第二,姓武的可能是想藉这个机会,顺便试探今天七星镇上一般人的反应。”
白天星道:“什么反应?”
乌八道:“看别人是不是也知道假孝子的这种专长!”
白天星听得不住点头,如今他的点头绝不是敷衍,而是由衷的佩服,因为乌八所作的这两点推测,事实上也正是他的看法。
乌八得意地笑了笑,低声又道:“适才我来这里之前,同时还听到一个秘密。”
白天星道:“也是关于假孝子的?”
乌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一个新秘密?”
乌八点点头,眼光在白天星和张弟两人脸上来回一扫问道:“你们认不认识莫瞎子烧饼店对面的那个盛跛子?”
白天星道:“那个自称七代祖传,专医跌打损伤的盛跛子?”
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这个盛跛子怎样?”
乌八道:“这个盛跛子据说生活苦得很,一直是镇上吉利当店的老主顾。”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有什么希奇,要养活一家老少,又没有生意上门,除了跑当店,又能怎样。”
乌八笑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这跛子可抖起来了。”
白天星道:“哦!怎么个抖法?”
乌八笑道:“有人看见他那个黄脸婆子,今天一早就在蔡老板
店里买了一副大蹄膀,还在赵老板那里买了一整罐子酒,盛跛子本人也笑眯眯的,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
白天星道:“这跛子发了财?”
乌八低声道:“是的,听说这跛子昨天一连接了两桩生意,为了调药配药,整整忙了夜一。”
白天星道:“镇上有人受了伤?”
乌八道:“那还用说!”
白天星道:“知不知道受伤都是些什么人?”
乌八道:“只知道其中一个人是七星庄的那位贾总管,另一个是谁,就不怎么清楚了。”
另一个受伤的人是谁,乌八不清楚,白天星可清楚得很。
白天星当然不会说破另一个受伤的人就是星河倒泻金雨。
乌八庒着嗓门,奋兴地又接着道:“现在可越来越热闹了!你们想想:除了已死的鬼影子
风、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病书生、弓无常,以及热窝的六名打手和一些无故失踪的人不算,单是十八刀客,就去了将近一半,如今,你们瞧,接在钱麻子出事之后,七星庄总管又受了伤!嘿嘿,嘿嘿!细想起来真他妈过瘾。”
他说得口沫横飞,念起连串的死人名字来,如数家珍,就忘了自己一条性命也是从鬼门关上捡回来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先后半个月不到,一死就是这么多人,真不明白究竟是所为何来!”
乌八一叹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是大悲老人那批宝蔵在作怪呀!”
白天星望望他喉头上那块膏药,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块膏药,无疑也是盛跛子贴上去的。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居然还在做这种发财的美梦。
喝豆浆的客人,开始慢慢散去。
白天星心中一动,忽然问道:“这些曰子你有没有看到那位灵飞公子?”
乌八一愣道:“是啊,你要是不提,我差点忘了,那小子本来跟钱大爷成天走在一起,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失了踪影,想想也真怪。”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如果得到了那批宝蔵,乌兄可想分一杯羹?”
乌八呆了一下,旋即头摇道:“算了,这话我也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少拿这种空心汤团来吊我的胃口。”
白天星道:“我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怎知道这一次又是空心汤团?”
乌八有点拿不定主意,迟疑地点点头道:“好,你说!”
白天星食指一勾,乌八只好把耳朵送上去。
接着,白天星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乌八居然听得眉飞
舞,连连点头,意颇赞许,白天星刚说完,乌八就兴冲冲地起身走了。
张弟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白天星笑道:“这位仁兄一刻也闲不得,一闲下来就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我交给他一份差事好让他继续大做美梦…”
张弟道:“你把一份什么差事交给了他?”
白天星摇头摇道:“这件事可以告诉别人,就是不能告诉你。”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就不说这些了!”
每个小镇上的客栈,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穿过店堂,是一片拴口牲的大敞院,两边是鸽笼式的普通客房,大院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那便是一般指称的上房。
七星栈的形式,当然也不例外。
如果一定要说今天的七星栈与一般小客栈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很少有一家小客栈,曾像今天的七星栈这样,一下住进了这么多不该住进这种小客栈的客人。
尤其是像小孟尝吴才这样的客人。
七星栈后院,共有十四个房间,真正的上房,其实只有三间。
那就是坐北朝南的三开间。
这三开间没有石阶护栏,原就较别的上房看来顺眼,自从门玉三煞腾让出来,由小孟尝吴才住进之后,气派也就益发显得与众不同了。
不仅窗帘
单、茶具盆巾一律由旧换新,甚至大小便器也另外备了一套。
无论谁现在走进了这排房子,都很难想像是置身在一家小客栈里。
不过,这位吴大公子生活起居虽极讲究,衣着却很随便。
他如今坐在客厅里,陪着几个客人谈话,用的虽然是上等茶点,但身上却只披了一件旧夹袍。
别人见了,也许会感觉奇怪,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难道连一件新夹袍也做不起。
事实上也只有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才知道衣着随便的好处。
衣随便,最大的好处,就是舒适。
舒适岂不也是一种享受?
这种道理当然不是人人都懂得,至少此刻厅中的几位客人,就好像不太懂得这种道理。
四位客人的衣着都很光鲜。
尤其是其中那位蓄着一付山羊胡子,正在昅着旱烟的紫衣老人,一套团花夹
祆,更是上上下下几乎连皱褶子都找不出一个来。
这老人服衣上虽然没有皱褶子,脸上的皱褶却多得怕人。
无论谁只要见过这张面孔一次,相信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这张面孔其实也不算太难看,问题似乎就出在那套新服衣上。
这就像一把破茶壶放在旧木柜底层,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果配上一套杯子,放在客厅里目处,就会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样。
坐在紫衣老人下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黄衣少年。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脸上当然不会有皱褶。
但只看了紫衣老人的面孔,然后再看这黄衣少年的面孔,便不难一目了然这一老一少的关系。
这一老一少无疑是爷儿俩。
坐在紫衣老人上首的,是个独眼中年汉子。
这汉子瞎的是一只左眼。
一个人眼睛失明,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这汉子瞎掉一只左眼,原因显然只有一个:
这只左眼无疑是被人用手挖掉。
这汉子左眼虽然只剩下一个往里陷进去的黑
,一只右眼却黑白分明,
芒如电,锐利异常。
独眼汉子再过去,坐的是个面目姣好的红衣妇少。
这妇少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肤皮虽不及魂销娘子杨燕生得白皙细嫰,但眉梢眼角,舂意盎然,风情
人,别具一股充満野
的冶
意味。
最特别的,是这女人除了脸蛋儿生得俏丽之外,还有着一副
人的身材。
沿着一双修直坚
的小腿向上,先成瓶肚式的扩展,再成瓶颈式的收缩,由于
肢纤细,更衬托出上半身的丰満圆润。
又是一个惹火的尤物!
这女人是谁呢?
客厅中的寒暄,好像刚告一段落。
吴才端起茶碗喝茶。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浓浓地噴了一口烟,忽然叹息着道:“异数,异数,老夫从南到北,在江湖上闯
了几十年,可说什么大风大
都见过,但是像今天的七星镇…嘿,嘿…唉!”
从语气听起来,他这几句话像是充満了感慨,甚至还好像感到有点寒心。
但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这几句话真正的弦外之音,其实是在表示自己的运气还不错,虽然返来了几天,却未错过好戏。
吴才也陪着叹了口气。
紫衣老人继续昅烟。
栈伙葛大提着茶,走向西厢一间上房,那间上房中隐隐传出毒影叟古无之的慡朗笑声。
毒影叟似乎也在招待客人。
吴才朝院子里溜了一眼,又转向那独眼汉子,笑了笑道:“贺老大这一路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独眼汉子淡淡一笑道:“消息是听到了些,就只怕说出来你们不相信。”
吴才一哦,马上
出倾听的神气。
只有耸人听闻的消息,才会带给人难以置信的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也往往是很少人知道而出人意外的消息。
吴才想要听的,无疑正是这一类的消息。
紫衣老人也从嘴角拔开旱烟筒,转向独眼汉子望去。
从紫衣老人这一动作,不难看出这老少女男四人,今天虽同为小孟尝座上客,彼此之间也可能早已
识,但这次来七星镇,却显然不是一路来的。
红衣妇少没有表示。
她仍在望着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双缎鞋,鹅黄镶边,鞋头上绣卜一双花蝴蝶,样式生动,绣工细腻,看来有如振翅
飞。
她眼光落在鞋尖上,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可知她现在心中一定在想着一些别的事。
黄衣少年则在仰望着梁上一只燕巢。
燕子已经飞到南方去了。
如果巢中燕子没有飞走,它们此刻一定会发觉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便是黄衣少年此刻一张面孔虽然对着它们,两眼望去的,却是另一处地方。
他的一双眼珠全挤上眼角,眼光中充満渴羡之
,两颊微微发红,这说明他已不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了。
被唤作贺老大的独眼汉子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我听南方道儿上一些朋友说,最近这两三年,十八刀客在南方一个个混得都很不错。”
吴才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当然不算消息,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独眼汉子要说的正文,一定还在后面,同时也必与十八刀客有着很大的关系。
独眼汉子又咳了一声:“最近两三年来,大江南北,凡是有大油水的行当,差不多全被这批小伙子伸了手。据有心人估计,这几年来,除了几十条人命不算外,各行各业的损失,至少也在百万两以上!”
吴才淡淡地道:“江南一带,我已很久没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在这以前,他还没有听人提过这些事。
独眼汉子喝了口茶,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总结一句,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今天这些刀客即使被人统统杀光,我也不会感觉奇怪!”
这个结论虽然惊人,但实在下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吴才呆了一下,讷讷道:“贺兄…什么意思?”
独眼汉子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吴公子必然清楚。我们都知道,举凡赚钱容易的行当,十九多为是非之窝,如不是有点来头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染指。打个比方说:钱麻子的热窝,就只能开设在七星镇,这座热窝若是搬省城,以他麻子这块料,保管不出三天,就非砸不可!”
吴才点头。
只要是跑在江湖上的人,这点道理,当然谁都懂得。
独眼汉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这番道理,说起来虽极简浅,可是,今天七星庄中的那些年轻的刀客们,一个个却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们这两三年来,预取预求,尚以为今天江湖上已成了他们十八刀客的天下,殊不知他们事事顺遂,其实是另有原因!”
吴才道:“什么原因?”
独眼汉子道:“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碰上好主儿!”
吴才愕然道:“贺兄意思是说,南方一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全部都操纵在某一个大东家手里?”
独眼汉子笑笑道:“不错,这就是我在南方听到的消息。”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种消息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到,同时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相信,所以我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当它是个笑话就是了。”
吴才陷入沉思,一边不断点头,客厅中顿又平静下来。
那位大东家是何许人呢?
独眼汉子没说出来,也没有人追问下去,各人心里无疑都已有数。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从前院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今天一身衣着也很光鲜。
一袭刚浆洗过的竹布罩袍,上上下下也很少发现皱褶。
脚上一双双梁千层底,洁白鞋帮子上,几乎找不到二线灰星子。
无论谁见了他这身整齐的打扮,都绝不会相信他昨晚曾经离开过七星镇,当然更不会相信他是刚来自百里开外的省城,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合过眼皮。
他是在镇外下的马、换的服衣,一切都是昨晚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细心。
他话比别人说得少,但想得却比别人多。他并不只是在银钱方面算盘打得
,同时他也并不真是一个把银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
钱如命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希望别人把他看成这样一个人,这样人家才会对他嗤之以鼻,才会松懈对他的注意。
人活在世上,赚钱的方法和机会多的是,而性命则只有一条,有财无命,也是枉然。
这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就因为他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今天回到了七星镇。
第一个看到钱如命走进来的是小孟尝吴才,但小孟尝吴才的招呼并不热切。
钱如命走进客厅,也只朝小孟尝随便地点了一下头,便转向紫衣老人抱拳含笑道:“好几年不见了,宮老好,宮老好!”紫衣老人还了礼,他又转向那独眼汉子和红衣妇少打着空哈哈道:“你们贤伉俪居然也赶到了,幸会,幸会!”
独眼汉子起身微笑道:“钱兄多年不见,近来财气还好吧?”
钱如命哈哈大笑道:“这以前一直不怎么样,如今就要看你们两口子会不会为我钱某人带来好运了!哈,哈,哈!”
大家正在虚伪应酬着,忽然又有人进了院子。
一行三人艾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名黄衫汉子,是小孟尝吴才带来的家丁。
三人手上都端着一只大木盘,三只大木盘內都放満了酒菜。
艾胡子进门先躬
请安,然后将酒菜一样一样地端上厅中一张八仙桌。艾胡子目不斜视,每放下一样菜,口中都会低低说上几句,仿佛在向主人分别介绍着每一道菜的特色。
听听他是怎么样介绍的吧!
“长孙弘仍然没有音讯。”
“恶花蜂梁強刚刚上路。”
“今天一早,黑鹰帮又到了好几名高手。帮主江西
依旧未见
面,落脚之处不明。”
“毒影叟的两名客人,一个是形意拳吴德,一个是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一点没有冤枉这个胡子。
这个艾胡子,果然不是凡物,只是白天星显然没有料到,这胡子效忠的主人,竟然也是小孟尝吴才。
钱如命等人仍在大声应酬,像是谁也没有留意到艾胡子说了些什么。
小孟尝吴才听完,点点头道:“好,替我继续打听,同时多多留心那个白
子的举动,长孙弘方面,暂时别去管他,我已另外派人调查去。”
艾胡子应了一声是,躬身而退。
接着,众人应邀入座。
如果有人注意到众人入座的顺序,将不难发现另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道结果谁坐的首席?
坐首席的既不是宮姓紫衣老人,也不是独眼汉子和红衣妇少,而竟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凭什么资格可以坐上首席呢?
这个谜马上就揭开了。
原来是为了说话方便。
桌子放在客厅中间,首席是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若是有人从院子里经过,因为有门槛挡着,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这样一来,无异又解答了另一个谜。
钱如命适才进门时,见人打哈哈,原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目的是让别人见了,好以为他们今天纯属不期而遇,大家都是冲着小孟尝来的,彼此之间并无深
。
接着,饮宴开始,大家纷纷举杯。
钱如命趁着这个空当着将昨夜省城荒屋夺宝经过,很快地说了一遍。
吴才听完注目道:“最后带走明妃画像的那个家伙,你说是谁?”
钱如命道:“一品刀!”
在座诸人,闻言均是一呆。
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却无异在每个人心口上重重打了三拳。
钱如命徽微一笑,又道:“也许我应该更正一下,应该说是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吴才默然。
官姓紫衣老人,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一次感到惊讶的,只有两人,便是贺姓独眼汉子和红衣妇少夫妇。
红衣妇少抢着道:“如今那一位一品刀,原来是个冒牌货?”
钱如命微笑道:“这一点早已不成为秘密了。”
红衣妇少道:“这是谁说的?”
钱如命道:“谁也没有说过,因为谁也没有资格说。一品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人亲眼见过!”
红衣妇少道:“既然谁也不知道,那位真正的一品刀生成什么样子,又怎知道现在的这一位一定就是冒牌货?”
钱如命笑道:“这个你问问宮老就知道了!”
红衣妇少果然转向紫衣老人道:“宮老也认为目前这位一品刀身份有问题?”
紫衣老人点头道:“是的,是有点问题。”
红衣妇少道:“指哪方面?”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缓缓道:“清楚一品刀过去这几年种种作为的人,都知道两件事。”
他喝了口酒,接下去说道:“第一件是:真正的一品刀,有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论任何情况之下,绝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钱如命笑着揷口道:“这一点也可以说是这位冒牌货最大的仗恃,因为他知道只要言行检点些,绝不会有人出面拆穿他的戏局!”
紫衣老人点点头,接着道:“是的,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想到,现在的这位一品刀,绝不是真正的一品刀。因为真正的一品刀,说什么也不会公开参加这种不明的品刀大会!”
红衣妇少道:“第二件事呢?”
紫在老人道:“第二件事:真正的一品刀,绝不贪非分之财!四年前淮扬帮总瓢把子被一品刀杀死,身上怀有一匣明珠,价值以百万计,事后大家发现,那匣明珠竟然一颗未少!”
钱如命叹了口气道:“难就难在这种地方,如果换了别人,谁能办得到?知道,若是我钱某人,我钱某人第一个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倒是老实得可爱。
办不到的并不是他一人,有勇气承认办不到,恐怕还没有几个。
至少吴才就没有这份勇气。
红衣妇少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独眼汉子忽然望着紫衣老人道:“如今大局已经很明朗了,依宮老之见,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紫衣老人沉昑道:“依老夫之见,那幅明妃画像,我们可以暂时撇开不管。”
红衣妇少一怔,说道:“吴公子不是说那幅画像足值五十万两银子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既然有了下落,为何置之不管?”
独眼汉子忙道:“玉姬,你听宮老说下去,宮老当然还有下文。”
紫衣老人点点头,说道:“是的,老夫话还没有说完。老夫的意思,只是暂时不管,并不是说真的就让那家伙白白捡个便宜。”
他摸出旱烟筒,装上烟丝,点着了火,深深昅了几口,噴着烟雾,又道:“大悲遗珍,不止这一件,我们应该先从大处着想。”
钱如命点头道:“钱某人昨夜隐忍着没有
面,也正是这个意思。”
紫衣老人道:“至于那幅明妃画像,我们根本不必担心,那厮跑不掉飞不了的,我们须派几人盯牢了他,早晚还是我们的!”
吴才忍不住道:“宮老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先想法子把那个钱麻子弄到手?”
紫衣老人点头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吴才道:“这样一来,我们岂非要跟黑鹰帮闹翻了脸?江西
那老家伙可也不太好惹。”
紫衣老人噴了口烟,徐徐道:“关于这一点,老夫也已经想过了,所以老夫认为这事应以智取为宜。”
钱如命道:“如何智取?”
紫衣老人道:“智取的方法有好几种,比较躁急的一种方法,是先打听那麻子的蔵身之所,然后出其不意,斩关夺人,再把那麻子火速送离七星镇,等风声稍过,从容迫供,一网全收!”
钱如命点头道:“这个主意不坏。”
紫衣老人道:“这主意坏是不坏,不过仍然有个很大的缺点。”
钱如命一哦道:“什么缺点?”
紫衣老人道:“这个方法已有人试过了,弓无常便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钱如命道:“姓弓的
人一个,怎能跟我们出派的人手比?”
紫衣老人道:“老夫顾忌的,便是这一点。”
钱如命一愣道:“怎么呢?”
紫衣老人道:“刚才老文的报告,你们全听到了,黑鹰帮又来了人物。这正表示,钱麻子无论安蔵在什么地方,护卫都必然严密得很,我们若想一举成功,就必须要倾尽全部力量。”
钱如命道:“这又有何不可?”
紫衣老人道:“如此一来,我们纵然得手,身份亦必随之败
,我们身份一败
,势必就要牵连到吴公子。你钱兄想想,像这种事,我们又怎能将吴公子牵涉进去?”
小孟尝吴才总算
到了一个好朋友!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能处处为吴才的声誉着想,吴才听到这番话,应该引以为慰了。
钱如命没有开口。
台面上
朋友,讲的便是义气,紫衣老人说得如此明白,他当然不便反对。
吴才要大家喝了一杯酒,又进了点菜肴,才朝向紫衣老人问道:“那么,除此而外,宮老还有没有较为缓和的一点方法?”
紫衣老人点头道:“当然有。”
大家等着。
紫衣老人缓缓接着道:“这个方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先来个坐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仍然无人开口。
话人人听得懂,方法也的确简单。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虎斗,才能收到渔人之利呢?
紫衣老人捻捻胡梢,
出一种只有猎犬争骨头才差可比拟的笑容道:“你们想不出来了,对吧?好,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们:还是第一个老方法只是稍稍修改一下。”
钱如命望着他那仍旧
在外面的一排黄牙,迟疑地道:“如何修改?”
紫衣老人笑着道:“那麻子的蔵身之所,照找不误。找着之后,只放风声,不动手,现在懂了老夫的意思没有?”
钱如命怔了一怔,突然一拍桌子道:“妙!妙!这个法子太妙,太妙了!”
不论别人见解如何,至少他昨夜就曾亲身体验过采取这套办法的妙处。
在一场多边的宝物争夺战中,很明显的,出手愈迟,愈是有利。
等别人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然后看准时机,以逸待劳一涌而出,轻轻松松地将宝物抢到手中,岂不比一开始就加入战圈合算得多?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聪明的决定,当然只有聪明人才想得出来;然而,谁又是傻瓜呢?
品刀大会第十二天。
天气晴和。
七星广场上,人如
涌,到处都是一片窃窃私议之声。
只要看看每个人脸上那种奋兴而又诡秘的神情,便不难猜想得到,大概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七星镇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因为又死了一名刀客?
错了!大家谈论着的,原来竟是那位突告失踪的热窝主人:钱麻子。
消息不知是谁先透
出来,只不过眨眼工夫,一个惊人的秘密便传遍了整座!”场,入进每个人的耳朵。
大悲宝蔵出现,不是语言。谁获得了那些宝蔵呢?钱麻子。
只不过知道钱麻子目前下落的人,似乎还不多。
所以,如今大家谈论着的也可以说在彼此打听便是那钱麻子目前躲去了什么地方?
如今,经过一再夸张渲染,钱麻子几乎已成了一位活财神。
好像只要谁能设法找到这位活财神,谁便可以平地一声雷,马上变成百万富豪一般。
由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太刺
,每个人的情绪都显得很热烈。这一来使得生意本就不差的白酒担子,又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张张红通通的面孔相继出现,一些不堪入耳的
话,也相继出笼。
人人感觉相同:那麻子真他
的太岂有此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居然想一口独呑?
嘿嘿走着瞧吧!麻子,看你他妈的呑不呑得下!
这时广场上,有没有人对这件事不太热中呢?
有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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