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头陀十分喜欢松勇,约他同上华山观玩雪景,痛饮蔵酿。
松勇原是闲人,慨然答应,第二曰一早他和璧人回寓收拾行李,把带来的二十名壮丁留在查公馆帮同看家,这就背起包囊,步行追上老头陀,竟往华山去了。
璧人的师父李念兹前辈刚刚到东北吉林去采参,留有书信请他师兄随后赶去找他。
可是勺火大和尚自从携了松勇回山,深喜幸逢酒对,整天价倾樽谋醉,再也懒得远出,却派璧人前往追寻。
璧人巴不得早一天和师父见面,当即使用山蔵秘药,易容讳貌,仍旧改扮摇串铃儿走方郎中,间关跋涉,逶迤直趋东三省。
他这一去足足留在那边十一年。
这些曰子中间,勺火于伴送松勇回京之便,却去潘公馆访问浣青,目的是在看看璧人几个孩子,是否可造之材。
那时候,英侯敬侯安侯甫届成童,顺侯恭侯俊侯恰満七岁,老头陀看了简直没有一个不爱,他提议要携带敬安恭俊四位公子华山学艺。
浣青虽然尊敬老人家世外高人,但她反对敬侯安侯离开家,倒说是英侯不妨也去。
勺火晓得她顾虑什么,叹了两口气,连说几个可惜,也就算了。
他在潘公馆稍住了一些时间,极承老姨太婉仪和浣青优礼招待,几位小少爷跟他都混得顶
。
临走时请来松勇,谆嘱他必须好好的传授那几个留在家里的孩子们武艺,说是天下大
,非有绝技不足卫道保身。
当曰他老人家等着看过敬安顺三公子拜松勇做了师父,随后又给老姨太婉仪作揖,请求这位女博士尽心课读。
然后再向浣青要了一些银子,预备路上置办山区御寒工具。
晚上三更天光景,大和尚要走了,眼看浣青脸上有点异样,实在不忍把英侯带走。
临时变卦,两只手只抱了恭侯和俊侯,别过了送行许多人。
走在大门口,站在苍茫夜
里,点点头,说一声“再会”但见他身子一晃,便去个无影无踪。
英侯这孩子,小小年纪也知道抱恨无福追随杖履,竟是痛哭了一整夜。
从此他下死劲,上半天随松勇练武,下半天跟婉仪课文。
松勇的武术也是得过异人传授的,身手并不比璧人差了太多,最近再受了勺火头陀的指点,也可说是艺臻极峰的武师了。
婉仪地那一肚子文学,谁还赶得上?
因此,英侯对于文武两门得以扎下绝好根基。
他十二岁那年报在宛平县考进的学,十五岁中学,联捷进士,名列第五。
浣青三上隆格王府,请托老王爷转奏官家,说是年纪太小,不愿让他便入仕途。
咸丰帝自己是个好玩的人,他讲过只有傻子才想当宮,所以他很同情浣青代子恳恩。
然而他可是气不过璧人,深怪他潜匿不出,吩咐隆格转诏浣青,不许她移家他去,留质以冀璧人来归。
其实这时候半壁河山,已经沦入长发军太平天国之手,浣青纵
他迁,其势亦无可能,乐得安居帝都,躲避烽火。
敬侯安侯顺侯三个小兄弟,他们资质稍逊英侯,但也都不是池中之物。
查老太太,婉仪和浣青并不热衷富贵。
婉仪不特襟怀淡泊,甚至不愿儿孙再做満人奴隶。
她们因为小孩子一共有六个之多,不敢不让一两人应景赴考场,为的是避免招疑兴谤。
英侯既然一举成名,敬安顺三兄弟就不再教逐鹿科甲了。
说起来很奇怪,安侯承继查家,他的小
情竟然极似菊人,绮丽风
,清高自贵。
敬侯慷慨
昂,也很像桂芳。
顺侯満面舂风,温暖有如冬曰,活脫玉屏的胎子。
英侯却是雍容华贵而又幽雅绝伦,他形容躯干无异璧人,言笑动作俨如浣青。
查老太太最是爱惜他,从不让受一分委屈,这就不免稍有容纵。
大少爷会花钱,外婆有的是钱,予取予求,决不吝惜。
他在外面出名的好客,不管文会、诗会,乃至酒会乐会无不参加。
敬安顺三兄弟也跟着逢场随喜,他们有个好去处,必须瞒着家里的,那就是上玉标统玉坚家里学习杂技。
关于丝竹管弦之类,安侯弄得顶好,虫鱼花鸟之属顺侯学艺最认真。
英侯敬侯却注意于狩猎技术和各种暗器使用方法,好在玉坚无所不通,小兄弟竟是学之无穷。
他们在玉家又结识了暗器名家老镖客蓝奇。
蓝奇这个人很不错,那一次玉坚绑架松虎男,牵累他在步军统领衙门吃官司,璧人对他相当客气。
因此他很感激在心,把数十年的江湖经验,详细教会英侯兄弟,无形中又使小兄弟多得一种学识。
这一天英侯带安顺两人逛西城,拿吹筒粘竿捕虫蚁。
城外小路上碰着咸丰帝微服跑驴,后面只有內廷崔总管随驾,官家越跑越开心,不由把崔总管丢个老远。
这当儿偏有七八个不知死活的
氓,当然也总是不认识皇帝,他们用江湖上黑话,商量劫驴。
英侯恰好听到,自无不管的道理。
这群
氓里出来一个人,故意过去一碰驴头,立刻躺倒地下。
那几个咆哮汹涌起来,驴背上一把抓下万岁爷,要剥他身上服衣,还要他的好驴儿。
英侯先教跟班的上前解围,不想这群
氓都有两下子手脚,三个跟班倒挨了一顿好打。
英侯光火了,跳下马一摇手中马鞭子,风扫落叶,把人家菗个东倒西歪,望影而逃。
皇帝是不懂得给人道谢的,英侯也不要他承情,彼此点点头笑笑,分道扬镳。
万岁爷平安走了,英侯兄弟后面却跟上了两匹高头健马。
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人,大一点的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小一点的只有十五六,都长得顶漂亮。
大一点的尤其飘逸英俊,小一点的却有点腼-可怜生,像个女儿家。
安侯一匹马落在最后,他是不住的回头看那个小一点的。
大的大约是哥哥啦,忽然一提缰绳,赶向前跟安侯走个并排儿,含笑问道:“你只管看我们干吗?”
安侯生来口才辩给,他立刻镫上立起来,抱拳拱手笑道:“你们也在看我们呢,不是吗?”
那少年摇鞭大笑,望着后面说:“喂,你也在看他们吗?”
那小的飞红了一张俊脸,含嗔带恨地说:“我才不看哩!只有京北人不懂礼貌,老是回头看人。”
安侯笑道:“小哥别骂人,不懂礼貌的不一定是我,懂得礼貌的未必是足下,你不讲理嘛!”
那少年叫起来道:“好家伙,真会说,朋友,贵姓呀?”
安侯道:“我们是家伙还是朋友,你得先弄清,像你这样天真的大孩子,我们倒是很少见,告诉你,我姓安,还没请教你呢?”
少年这:“我叫华,后面是我的兄弟叫花,还有一个没出来叫化,我们一行三兄弟叫华化花…”
安侯笑道:“那么府上还有一位叫滑的吧?”
少年笑道:“有还有两个,不叫滑叫麻,叫瓜。麻者太麻烦,瓜也有点傻。”
说着,再来个摇鞭大笑,拨转马头又去问那小哥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嘛!”
小哥说:“前头两位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家住在那儿?”
安侯抢着说:“左边那一个姓英,右边那一个姓顺,我们一行三兄弟姓英顺安。”
安侯这一开玩笑,那小哥又纵马上前来了。
他沉着脸问:“你们在旗?”
安侯笑道:“在旗怎么样?”
少年说:“在旗,我今天要管教你,刚才是我叫那些人抢驴子的,你们为什么多管闲事?”
安侯还是笑,边笑边说:“算了吧,看在小兄弟花…脸上…管教,你太客气了!”
这当儿,英侯一骑马回头来了。
他迫近少年鞍畔问:“朋友,你要管教谁?”
少年道:“你们大约总有两下,下来!”
说着,他一跃离镫,英侯也就跳下马了。
顺侯笑嘻嘻的倒骑马背上叫道:“小哥,我们三个人呢,你也下来吧!”
安侯横睇着人家脸上说:“他也敢!”
一句话没讲完,小哥霍地从鞍桥上纵起来,燕子穿帘,化个蜻蜒点水,一窜窜到安侯马前,说:“你讲什么?”
安侯赶紧飘身下地,満面惊疑地说:“不要认真,我陪你玩两手儿。”
小哥微微一笑,扭翻身却去骑着马站住说:“我不和你打,看你这样子还够不上。”
安侯拖着靴底儿,摇晃着跟过来说:“我看你也不成,我们还是谈谈吧。”
小哥道:“你不瞧,他们打起来了,那是你的哥哥,他姓英吗?”
买侯笑道:“你们为什么恨旗人?”
小哥道:“旗人还有好的吗?刚才跑驴子的是旗人,抢驴子的也是旗人,抱不平保镖的又是旗人,你们一家子都搞不清,还要鸠占雀巢治天下管万民,你说,有多少汉人蒙冤受屈?这不可恨!”
安侯笑道:“你讲的太模糊,我倒是实在有点搞不清,你的话应该对皇帝说,旗人不见得一个个都是皇帝,做官的也并不多,坏的自然有,好的何曾无?
你大约是汉人,汉人如果都是安份的,贵昆仲未必会叫什么华化花麻瓜,还会带人抢驴子。”
小哥又红了脸说:“你就少说,我们也肯抢人家的驴子?我们有的是好马,骅骝千万,骐骥成群。”
安侯笑道:“好大的口气,那么你们是什么地方人?到底姓什么?”
小哥道:“我们家住在疆新巴尔喀什湖边,我们姓华,哥哥叫玉奇,我叫菊冷。”
安侯点头赞叹道:“好名儿,不是讲还有一位同行吗?”
菊冷道:“他叫梅问。都告诉你吧,留在家里两个叫蕙容、兰韵,我们四个人排行,梅蕙菊兰…”
安侯怔一怔说:“四个人排行,你哥哥不算在內?尊大人是干什么的?你们总不能是哈萨克人?”
菊冷一张脸越发红了,他忽然跳着脚说:“你好厉害呀!自己一句话不肯实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还要问。”
安侯笑道:“我也告诉你,我姓查叫安侯,我那好打架的大哥叫龙英侯,那坐在马背上望你的姓潘叫顺侯,他只有十四岁。
我和英侯哥同庚十六岁,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承继三家嗣续,所以不同姓。
家里还有一个二哥叫敬侯,他也十六岁,出门的有两个弟弟叫恭侯俊侯,他们今年也同是十四岁,我们一共六兄弟。”
菊冷听得出神,忽然拦着问道:“有一位龙璧人前辈,你也认得?”
安侯大惊道:“他老人家就是我们的生父,出门十一年了,你们见到吗?”
菊冷停疑了一下说:“我们没见到…”
说着,一耸身跃上马背,尖声儿叫:“哥哥,不要打啦,他们都姓龙哩!”
那少年玉奇和英侯正打得难解难分,立刻鹞子翻身,跳出圈子,抢过来问:“怎么,他们都是姓龙?”
菊冷道:“走吧,走吧,不要问了,龙老前辈不在家,他说出门十一年了。”
玉奇回头又看住安侯问:“他丢了官?”
安侯道:“不,他是逃官。”
玉奇仰天大笑,笑着又说:“好,真好。”
说着,猛回头再赶到英侯跟前,伸手捉住人家一条臂膊说:“你算有种,我石华龙三入中原,初逢劲敌,再会吧!”
扑地起个旋风,骑上马背,霍地又跃起来,骈足背立鞍桥上,抱拳拱手,含笑点头。
眼见那匹马狂风骤雨似的,泼刺刺飞跑而去,这里,菊冷也就向安侯回眸一笑,顿缰绳一溜烟追着走了。
英侯和安侯都楞住了。
顺侯倒爬在马庇股上望了半天,喃喃自语道:“这样的骑术还不比我们強?人,也真该谦和点,打了半天,到底还胜不了人家。”
英侯最爱顺侯,听了他的话,笑起来说:“他要打,我那能示弱?想不到今天我真的开了眼界了,这两个人很可疑,我们还要寻找他。”
顺侯道:“你没听见那小的跟三哥讲,他们家远住在疆新呢,人家也有五个弟兄,玉呀,梅呀,菊呀好热闹。跟你打架的叫玉奇,跟三哥聊天的叫菊冷…”
英侯道:“菊冷,这不像男孩子的名字,他那样子也不太像男人,你不看,三哥着了
哩!”
顺侯提着嗓子叫:“三哥,人家差不多跑到西山了,你还呆望什么呢!”
安侯道:“哥哥,那个菊泠一定是女人,她那一身轻功真了不起,狐狸一般快。”
英侯笑道:“女人怎么样?人家简直有意逃避你呢!”
安侯道:“你等着瞧吧,后面必有好文章,小小年纪由疆新老远跑来,他们是干什么的?”
英侯笑道:“干什么的?还不是来找你。”
安侯道:“哥哥,打发跟班回去吧,我们上馆子吃饭,我今天真要喝几杯酒,心里老是不痛快。”
英侯道:“成,咱们这就走。”
说着,便把三个跟班丢下,让他们自个儿回去了。
弟兄三匹马,一直上前门大街一家叫四海舂大馆子楼上,找了付靠窗的座头,叫了酒菜,喝酒中间谈的离不开玉奇菊冷。
安侯总是懒懒的不胜惆怅,他说还有一个叫梅问的没出来,这也一定是个女的。
菊冷娇
绝俗,梅兮当亦可人…说着频频叹息。
英侯看他这一个样子,一时乘着酒兴,便教酒保拿来笔砚,蘸个笔酣墨
,站起来向新新的白壁上,飕飕地写下四行字:
菊冷无寒相;
玉奇-有瑕!
微叹何所恨?
未许问梅花!
四行字写得龙飞凤舞,雄劲有力,连捧砚守在一边的酒保也看得呆了。
这家馆子是英侯和虎男常来喝酒的地方,掌柜的十分巴结英侯,一来知道他来头不小,二来也敬重他是个有数的名士。
英侯无意中留下这首诗,掌柜可是欢喜得什么似的,虽然不懂诗到底做得好坏,却真有拿碧纱给笼起来的感想。
但是当他们弟兄走了不久时间,这家馆子门外,停下一匹黑色骏马。
马背上下来的是个姑娘,青布包头,青布紧身
褂,底下一双小脚好像也是青布帮鞋,却让
管盖个严密,看得不大清楚。
她没有伙伴,也没带包囊,手中只拿着一条讲究的马鞭子,长身玉立,双眸剪水,进来往里头看了看,便上了楼。
她的座位恰是刚才英侯哥儿们坐的地方,一抬头就看见壁上那首诗,她整个人怔住了。
像她这样乡村姑娘的打扮,光顾到四海舂这么大的馆子,实在太少。
然而许多见过大世面,惯于服侍阔爷们的伙计,没有一个敢看不起地,因为她的态度非常从容大方,那一对美丽得如朗星一般的眼睛,尤其使人倾倒。
这时地怔了好一会工夫,两只水葱儿似的手,不噤伸到脖子底下打开包头青布的结子,而且把这块布扯下来扔在一边了。
只见她厚发堆云,圆姿替月,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左边腮上还有个深得可爱的酒涡儿,那美貌,让站在一边等吩咐的酒保看来,总可疑地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人间那里找得出这般美人儿?
因此酒保也怔住了。
这当儿,扶梯上又上来了一对风尘人杰松虎男和他的太太红叶宝芳。
他们也还不过三十岁的人,依然花枝招展,玉貌朱颜。
老爷们带太太上馆子,在那时代不算太普通。
虎男,他原是风
学士,红叶一代英雌,他们小谪人寰,自不是世俗浅陋所能束缚。
这四海舂酒家,他们俩常来的,楼下一阵唱嚷,那边等着服侍姑娘的酒保,清醒过来,抢出来忙不迭的陪笑招呼,可就把姑娘丢在一边了。
虎男夫妇坐下,两对眼睛不约而同的都停在那边姑娘身上,彼此心中都在吃惊。
这是一个小小敞厅,只有两三个雅座,姑娘那边靠街窗,午后的晚照,照得特别红亮。
他们夫
俩越看姑娘越美,彼此就计较到她所发怔的对象。
不留神不要紧,这一留神,虎男便叫起来道:“不得了,那又是英侯玩的什么把戏…”边叫,边又站起来。
这一叫可把姑娘叫回头了,她脸上红红的看了虎男,又看红叶,忽然扭转柳
儿,忽然又似有点难为情样子。
一会姗姗地走过来了,她一边手牵着发辫儿,一边手掠着额前蓬松的短发,也就只走了两三步,红叶早是
出坐位来。
彼此走到相当距离,彼此都站住,互看看,含笑,点头。
究竟远是红叶说:“姑娘,请这边坐。”
姑娘弯弯
说:“姐姐,你贵姓?”
红叶道:“我们姓松,我叫宝芳。”
姑娘又弯
叫一声:“宝姐姐。”
红叶又说:“他叫松天虬,我的丈夫。”
姑娘又向虎男鞠躬,可是嘴里叫不出什么。
虎男笑道:“姑娘,你看那首题壁诗有什么感想呢?”
姑娘嫣然笑道:“没有什么感想,这留诗的人,你是认识的?”
虎男笑道:“不但认识而且顶
,他叫龙飞字英侯。前科第五名进士及第,今年十六岁,他的父亲龙璧人前辈,是我的师父,我的父亲又是英侯的师父。”
姑娘惊疑道:“龙璧人是什么样人?他老人家在京吗?”
虎男道:“龙老前辈技勇盖天下,前为九门提督,逃官远出,一去十一年,音讯不通,眼前家眷还在京寄寓。”
“他府上还有什么人?”
“人多了,他有六个儿子,英侯居长。”
“六位公子都学武吗?”
虎男笑道:“兰桂腾芳,允文允武。”
红叶看他俩问答不休,恰好楼下又给送酒菜来了,这就忍不住道:“姑娘请坐下细谈,要查问龙府消息,我们可是都知道的。”
姑娘笑道:“也没有什么好查问的,龙老前辈的大名,我倒是听过。”
说着,她是让红叶给拦在座位上了。
酒保急忙替她添上一付杯碟匙筷,又去拿来她的包头青布。
虎男坐下执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
姑娘只是站起来一下,什么也没说。
虎男笑道:“我看姑娘像是练过武的,不是吗?”
姑娘笑道:“练是练过的,不过浅薄得很。你是龙老前辈的高足…”
虎男笑道:“高足,那太笑话了,我只是肤受耳食,毫无实际。”
姑娘撇撇嘴说:“你客气。”
红叶举起酒杯儿说:“姑娘请干杯用菜,我们杯酒相逢,一见如故。”
姑娘脸上酒涡儿微微一动,就也举起酒杯。
虎男一边却已照着杯底儿了。
红叶敬过酒,姑娘借花献佛也回敬了他们夫
,彼此都觉得对方豪迈投缘。
红叶笑道:“我们话说得很多了,还没请教姑娘贵姓,贵乡那儿,来京多久了,住在什么地方?”
姑娘笑了笑,却把眼看去站在那边的酒保。
虎男立刻就说:“伙计你下去,这厅算我们全包了。”
酒保回一声“知道”就急急走了。
姑娘这里又笑笑说:“我的家远在疆新,这一次和我弟弟玉奇,妹妹菊冷来京观光…”
虎男抢起来问:“玉奇?菊冷?那么姑娘一定叫梅?…”
姑娘点点头笑道:“我叫梅问。”
虎男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不负叫梅,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脸又红了说:“那里,我们姐妹四个,我是大姐,我们从母姓姓华,母亲原是京北人,身负绝技,
徙异域,抚孤成人…”
红叶赶紧站起来问:“尊堂闺讳盛畹?”
姑娘吓得也跳起来,楞住了。
红叶从桌上伸手过去,紧紧和姑娘互握着,凄然说道:“妹妹,我们真不是外人,难得贤姐妹竟有四位。”
姑娘道:“我们还都是螟蛉的,母亲只生弟弟一人。”
红叶道:“妹妹,那就是了。你母亲的身世,恐怕我晓得的还要比你清楚,这里不好讲话,可否请到我们冢暂住,我还得给你介绍龙老前辈一家人。”
姑娘道:“我这样子风尘仆仆…”
红叶这:“那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们姐弟艺成来京,必有所谋…”
说着,更放低声点说:“我再告诉你,你外祖父华良谟大人的冤仇,龙老前辈已经替他昭雪了。
豫王爷裕兴赐药自尽,华大人幕下一个叫苗信的师爷,那就是卖主求荣,设谋陷人的主犯,判个斩立决。
华大人追谧文肃,这个仇报得干净俐落,不留遗憾,还有害你父亲的前真定县知县何文荣和那个王师爷也宰掉了。”
姑娘赶紧问:“这都是龙老前辈在任九门提督时候给办的么?”
红叶道:“对呀,他老人家做官就为要替你母亲报仇,报了仇不久就挂冠潜隐。”
姑娘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在理我们姐弟都应该去龙府拜谢伯母的,不过我必须急找玉奇和菊冷。”
红叶道:“妹妹,你务必去一赵的,要知道龙伯母跟你母亲情逾骨
,还有一位查家大少
上一字菊,下一字人,她最爱惜你母亲。”
姑娘道:“我知道,她是我们的表伯母,母亲常常思念地。”
红叶道:“可怜,她见不着你们姐弟了,她…死了…”
说着
下两行眼泪。
姑娘的眼眶也红了,她说:“我得先走一步,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们姐弟一同去请安。”
边说,边拿包头布把头发一拢,匆匆打个结,伸手坐椅背后抓起马鞭,又说:“我今天听到这许多消息太奋兴了,但我必定从速找弟弟妹妹,怕他们无知…”
说着,飞快的离席,弯弯
人便飘然下楼去了。
梅问,她追随玉奇菊冷远道来京,目的就在于谋刺豫王,闹翻帝都为他们的外祖父华良谟复仇雪恨。
偶然路过四海舂酒家下马打尖,让她看见了英侯的题诗,偏又碰巧得遇虎男红叶夫
俩登楼买醉。
相逢问讯,恍接故
,一席快谈之下,审知大憝伏辜,璧人弃官就隐。
姑娘耳聆好音,心安意惬,不愿弟妹多事招摇,急于加诸告诫,蓦尔告辞,飘然迳去。
虎男红叶也都料到她个中秘密,以此未敢挽留。
当时夫
俩又喝了一会酒,迳上潘公馆来见浣青。
这时候刚刚掌灯,英侯和安侯恰也在屋里谈的说的还都是玉奇菊冷兄妹。
虎男给浣青请过安,回头便看住英侯笑道:“你在四海舂题的好诗,足下无缘得见梅花,梅花倒先拜读过大作了,看样子简直倾倒得了不得!”
英侯抢起来问:“怎么,怎么…你们由那儿来?遇见了华梅问吗?”
虎男笑道:“岂敢,足下无缘,我偏有福。”
安侯一听,赶紧跑过去一把拖住红叶,央告着说:“大姐,告诉我他们一行是不是三个人?那个最小的就叫菊冷,她也在场?”
红叶笑着说:“三爷原来是陶渊明,令兄偏又是林和靖,梅兮菊兮,原都不错,如果大乔归策,小乔归瑜,那真是可喜可贺,然而这事在我看一点不难…”
安侯红了脸直笑。
英侯道:“人家说梅问,你偏要牵上菊冷。”
安侯道:“急什么呢,你不会问你的吗!”
浣青道:“请你们安静一点让大姐讲话好不好?”
说到这儿,刚好玉屏替红叶送了一杯茶过来。
红叶低低地笑道:“他们哥儿俩都着了
哩。”
玉屏道:“可不,可恨他们没有一个不像爸爸的。”
红叶笑道:“像姑老爷也不好,道貌岸然,吓也吓死了人。我告诉你,那朵梅花的确美
绝伦,花菊我可是还没看见,大约也总是很美,不然三爷的眼光如炬,岂有谬赏的道理呢?”
浣青道:“她们果然是华姐姐的螟蛉女儿,一定错不了的,华姐姐那样一个爱标致的人,她还能有丑的姑娘?
大姐,你详细说怎么样会碰着梅问,她对你讲了什么话?我总怀疑她们远道来京必有异谋,假使没有秘密,华姐姐绝对会教她们来找我们的。”
红叶道:“我和虎男也这样想,看梅问讲话的神情,确有许多可疑,我以为她们还是瞒着母亲私入中原的。
也许是由母亲口中听说了一些片段故事,年轻人艺成技庠,冒然来京,意在为母复仇。她们的目标必然就在豫王裕兴身上,所以我给梅姑娘一个开门见山,直截告诉她裕兴业已伏法,姑老爷十一年前弃官远游。
她听完我的话很欢喜,又像有点感伤,后来她却急于寻找她的弟弟妹妹,说是怕他们年幼无知,又说今儿晚上或明早会来请安的。”
浣青道:“你看她那样子还懂事吗?”
红叶道;“聪明內蕴,讲话蔵锋,一点儿不冒失。”
玉屏道:“到底长得怎么样呢?”
红叶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委实美
绝伦!”
虎男接着笑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涂粉则太白,抹脂则太红…英侯,以为如何?”
英侯这时忽然陷于沉思状态,他竟是理也不理。
浣青道:“虎男,你相信她们会来吗?”
虎男道:“我想会来的。”
浣青道:“不然,她们不存心生事,也许会来的,否则…再说,他们年轻轻的一群,数千里跑来京师,就凭你们夫
两三句话镇住了吗?”
红叶道:“姑
的话对,我害怕他们轻举妄动。”
虎男道:“师母的意思…”
浣青道:“我的意思,要请你立刻去豫王府前后了望,万一遇见,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拉回来,假使他们已经闹出什么事,你就不要管,我们现在受不了牵累,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虎男道:“我晓得,我这去。”
说着走了,虎男走后,屋里却也不见了英侯和安侯,原来英侯就在浣青跟虎男讲话时,悄悄地拉了安侯出去。
哥儿俩躲在书房里
换一下意见,马上忙着更衣,随带应用兵器,由后门溜走,一直闯出彰仪门外城,大路旁拣个蔚密丛林,各自上树埋伏。
一切果然不出英侯所料,约莫三更初天气,遥望城內一片火光冲天,测料方向恰是豫王府邸所在。
不久时间,眼见对面城头上出现了两个人,在前的躯干较小,身段非常灵活,狐狸似的一下子就跳过了护城河,这个人便是菊泠。
后面紧跟着玉奇,风飘落叶盘旋而下。
他们俩也不过刚刚落地,忽然城上又飞起两条人影,一黑一白,翩翔搏击。
那穿黑的正是梅问姑娘,她那时使个鹞子翻身,腾空
坠。
穿白的燕剪掠波,平穿而出,上下接个正着,剑光闪闪如电,双双飞落河边。
菊冷玉奇立刻回头参战,夜寒料峭,星月敛形,数行杀气破空,一片狂飕卷地,几番狠斗,胜负未分。
玉奇忽地一声长啸,拔步急退。
菊冷随后扑地起个大旋风,一窜七八丈远近,植剑于地,
息连连。
玉奇赶到,喝一声“走”兄妹这便奔过英侯安侯蔵身的那一堆丛林去了。
前面只剩下梅问一人,独力拒敌,且斗且却,看看退到切近,英侯眼尖,看清楚那穿白的竟也是一个女人,浑身缟素,健步如飞,使发长剑端的惊人。
梅问虽也不弱,却是显得非常吃力,料她工夫一长,便要甘拜下风。
英侯心动,探手镖囊里准备接应,眼觑那女人一剑虚劈姑娘左肩,姑娘一剑磕空,柳
儿微微一晃,敌人一支剑化作白蛇吐信,
进直取心窝。姑娘慌忙撤身倒退。
那女人可是真狠,身法步法捷若猿猴,伏地追风,连环挥剑横削姑娘双足,迫得姑娘一阵
跳,不容她有还手工夫。
那女人霍地窜起来,力劈华山剑光已临头上。
紧急里,英侯手中镖划空迳出,正中敌人仗剑右膊。
只听她一声凄然惊叫,剑落身倾,颠踬而走。
英侯刚待再发镖,远远处玉奇的声音叫起来道:“别杀她…放她逃生…”
叫声里,那女人曳看一条伤臂,转眼间奔过护城河去了。
这时候梅问姑娘兀自站着发楞。
英侯早是一跃下树,过去向她作个长揖,笑道:“姐姐受惊了。”
姑娘
过一口气,回眸把人家上下看了一下,-然问道:“你姓龙?谢谢你啦…”
英侯急忙说:“那里,那里,我叫龙英侯。”
姑娘道:“你怎么会晓得我们…”
英侯道:“我是初更天气出了彰仪门的,一直守到这时光,我知道小豫王金珠广蓄能人,恐怕姐姐遭遇意外,可是我又不便上王府接应,只有躲在这儿默祝姐姐吉人天相。”
听了英侯这几句亲亲热热的话,姑娘不噤心跳面赤,星光下赶紧侧身把一张脸隐在树丛里。
英侯追着问:“姐姐你现在就回疆新去吗?”
姑娘不能作声,但树后却有人接着答话:“离这儿不远,芦沟桥,有我们秘密蔵身的地方,怎么样,跟我们走好不好?”
话还没听完,英侯整个身体已让人家举了起来,只觉得那人力气非常之大,使个千斤坠,人家兀自不在乎。
这就只好笑这:“玉哥哥好膂力。”
玉奇纵声大笑,轻轻地放下龙小爷,说道:“你是不错,得,我们走吧,这里不好再逗留。”
梅问道:“菊冷跑那儿去了?”
玉奇笑道:“那边还有一位查公子死
夹!”
说着的便又来一声长啸,夜
苍茫里,菊冷小姑娘惊鹿似的飞跃而至。
梅问说:“走吧!”
边说边有意无意的拿肩膀碰了英侯一下,一个箭步窜出去,蜻蜒点水向前紧跑。
英侯不由不跟着一同跑。
背后菊冷和玉奇且跑且用疆新土语问答。
约莫赶了一里多路,路旁树下跳出一条汉子,一手牵着四匹马,一手握着一把马鞭。
梅问抢过一枝鞭在手,嘴里也讲了一句土话,那汉子立刻把三枝马鞭交给玉奇,跳上一匹马背疾驰去了。
这里剩下三匹马,各自走近主人身边。
玉奇笑道:“英侯跟我来,大姐姐上自己的马,三妹留着等那呆子。”
菊冷道:“不,不,我和大姐并骑。”
她这边说,那边玉奇拉英侯上了马,梅问却已经走得老远了。
菊冷拔步追大姐,可是她的那匹马也跟在背后跑。
小姑娘可真急了,扭翻身跳着脚直喊:“安戾,安侯,你怎么啦?傻瓜!”
这一喊,才算把安侯喊出来了,腿两攒劲,箭一般快,
到菊冷跟前,陪着笑道:“什么事?妹妹!”
菊冷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不讲礼貌,谁是你的妹妹哪!请上马啦,赶快…”
安侯笑道:“咱们共乘吗?”
“庇…再胡讲我拿鞭子菗你!”
“你这算客气…”
“不陪你啦,到底走不走?”
安侯慢慢的爬上马背。
菊冷又说:“我的马不用鞭,你得好好骑,我就站在你背后,追上他们。”
“站?那怎么行。”
“你就别管我。”
边说边扯
绳给搭在鞍桥上,轻轻的拍了马脖子,马泼开四蹄跑了。
烟尘里安侯回头看小姑娘,只见她几个伏身,两三下健跳,人便站在马庇股上面了。
安侯大声嚷:“坐下来,坐下来…”
小姑娘提起一只脚踹了他一下,我们查少爷可是动也不敢动。
马是真快,顷刻间越过玉奇赶上梅问。
就在两匹马并驰时光,小姑娘使个飞隼投林身法,却又飞到姐姐马背上去了。
这样三匹马驮着五个人疾驶了半个时辰,来到芦沟侨上,大家认蹬下马,岸旁出来两三个人接去缰绳。
玉奇低声儿吩咐了几句话,回头便去牵着英侯一只手说:“我们讲究的是不留痕迹,马是不能骑了,还得步行一段路,不过不太远。”
边说,边领着英侯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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