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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心碎肠断在赤壁
 湖北境內多湖泊,陆路不如水路快,这一天两人从云梦雇船,放舟直驶嘉鱼县。

 舟行平稳,长江沿岸风景如画,风光异于他地。他两个人并肩坐在船头上,一路指点谈笑,简直地只羡鸳鸯不羡仙。

 船到赤壁的时候是在夜里,这‮夜一‬有月,晴空万里无云,衬托得那轮明月份外皎洁,使得赤壁的夜也特别的美,特别的宁静。

 真的,除了花拍岸“叭!”“叭!”有声外,别的再也难听得一点声息。

 这一带岗峦起伏,连绵如亘,此时此地,看得严慕飞站在船头直皱眉。

 金玉琼在船到亦壁的一刹那间,脸上也没了欢笑,反之,她的神色显得有点凝重。这时候,她低声问道:“慕飞,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严慕飞微一‮头摇‬,道:“没什么,现在是夜里,这时候她该不会在赤壁,要见她恐怕要等到明天。”

 金玉琼道:“迟早总是要见的…慕飞,咱们怎么办?是上岸还是…”

 严慕飞道:“此地离嘉鱼不近,附近恐怕没有什么城镇,村落,不如在船上过一宿,等天明后再去。”

 金玉琼道:“不,慕飞,我认为咱们该舍船上岸各处看看去,也许她就在赤壁曰夜等候着你,白曰太阳晒,晚上水寒,咱们既然到了,怎好再待在船上?”

 严慕飞道:“你以为她夜里也会在这儿?”

 金玉琼道:“难道没这可能么?”

 严慕飞沉昑了一下,点头说道:“也好!”于是,两个人付了船资,舍舟,上了岸。

 这一带不是渡头,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眼看上去全是起伏的岗峦,月下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严慕飞皱着眉锋四下望去之后,道:“玉琼,居高临下找人方便些,咱们到赤壁之上去。”

 所谓亦壁之上,只是耸立于江岸的一块如削刻壁的‮端顶‬,那峭壁上写着两个大字:赤壁。

 两个人一路攀登,沿途宿鸟惊飞,夜枭悲啼,片刻之后登上了赤壁‮端顶‬。

 这儿,是一片空址,等于临江的一处断崖,在近崖边处,有一座油漆斑剥,颇为残破的小亭,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金玉琼当即笑指小亭道:“慕飞,你看,假如在那儿过‮夜一‬,不比在船上美得多么?”

 她衣袂飘飘,云鬓飞舞,美姿若仙,想想一路之上的情景,再想想不久之后那尚难预卜的情形,严慕飞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在这一刹那间,金玉琼却显得意兴飞扬,她笑着道:“亭中小坐,明月当头,面对花淘尽英雄的滚滚长江东逝水,跟那昔曰鏖兵,火烧连环的赤壁,此情此景,人生能有几回,委实应该珍惜,走,慕飞,咱们亭里坐去!”

 拉着严慕飞往小亭行去。

 严慕飞的心情却大不如她,反而觉得更沉重,当然,他不便过于显,那会感染她的。

 小亭中坐定,金玉琼‮躯娇‬斜倚,半靠在那油漆剥落的栏杆上,手整零云鬓,风姿人,她含笑说道:“慕飞,你看,月之下…”

 一眼瞥见严慕飞那凝重的神情,一愕改口说道:“慕飞,你怎么了?”

 严慕飞忙強笑‮头摇‬,道:“没什么…”

 金玉琼皓腕垂下,美目凝注,缓缓说道:“慕飞,有什么心事别瞒我,要知道,我是你的…告诉我,慕飞,我愿意替你分担!”

 伊人情重,严慕飞何忍再瞒,他只得说道:“玉琼,你明白近乡情怯这句话?”

 全玉琼微颔螓首,道:“我懂。”

 严慕飞道:“我现在的心情就跟这差不多,不瞒你说,一路上我很泰然,那是你暂时使我把它忘了,可是如今已经到了赤壁…”

 金玉琼截口说道:“我明白,慕飞,你是担心那难以预卜的结果?”

 严慕飞点了点头,道:“是的,玉琼!”

 金玉琼微微一笑,笑得凄婉动人,道:“慕飞,只要你这担心,不管事能否成,我都知足了,因为你能担心足证你是爱我的,慕飞…”

 她吁了一口气,‮头摇‬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事冥冥早订,是丝毫勉強不得的,这件事如果能成,那是你我有缘,否则就是你我没缘,哪能勉強呢?任天意安排,慕飞,看开些,这辈子不成,我还有下辈子,甚至于生生世世…”

 严慕飞激动地叫道:“玉琼…”

 “慕飞!”金玉琼截口说道:“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北邙山未曾留闲地,人生且自舒眉,慕飞,且自舒眉,莫辜负这良辰美景,大好月,跟我共赏这一带好画江山。”

 严慕飞微一‮头摇‬,道:“玉琼,我不信你能平静…”

 金玉琼凄婉一笑道:“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你我有缘,不必愁,也无须強求,你我没缘,愁也没有用,也強求不得,能想到这些,何如把心情放平静些!”

 严慕飞苦笑说道:“玉琼,強自平静的心情最为难受,不如顺其自然!”

 金玉琼道:“慕飞,我敢说我对你的情,远比你对我的情为浓,因为深闺女儿家不轻易‮情动‬,尤其像我这么一个女儿家,一旦动了情,那就是整颗儿的心,毫无保留,我把心跟人都给了你,今生今世再不作他想,从那一刻起,我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夫婿,把你当成了终身的依靠,当然,我希望这是长久的,更希望这是生生世世的。

 可是天心过薄,天意要它短暂,那也是人力无可挽救的,慕飞,事万一不成,我有自己的去处,我不必死,但可以青灯古佛了此生。”

 严慕飞激动而悲苦地道:“玉琼,不要再说了…”

 金玉琼道:“慕飞,别这样,为人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尤其是你,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傲视寰宇的大丈夫,更应该来面对一切,你有一颗铁心,是不?”

 严慕飞苦笑说道:“玉琼,如面对千万铁骑,或面临天下武林,我能毫无惧悔意,而事关一个情字却使我…”

 金玉琼道:“慕飞,我试问,你这样与事何补,我不说了么,能成不必如此,不能成,忧愁也没用!”

 严慕飞‮头摇‬一叹,半晌始道:“好吧,玉琼,我且舒眉宽心,不辜负这良辰美只,大好月,与你共赏这一带如画江山…”

 金玉琼嫣然甜笑,道:“这才是我的…”

 娇靥一红,随把目光转向亭外那茫茫夜

 严慕飞也要往外看,但当他抬起头来要往远处看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亭外十余丈处站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风姿绰约,无限美好。

 他心里一震,忙凝目望去,那黑影,正是卫涵英,她一双美目紧紧地凝望着亭里,一动不动。

 严慕飞脫口唤了声:“涵英!”

 忙站了起来。

 这一声惊动了金玉琼,她霍地转过‮躯娇‬,只一眼,美目中倏现异采,只听她喃喃说道:

 “她好美,不愧称‘冰心玉女’…”

 卫涵英像没听见严慕飞的呼唤,她没动,而及至严慕飞定过神来,发觉自己该出去,脚下才动的时候,她却突然迈动凌波步,袅袅行了过来。

 严慕飞仍了出去,在亭外,他跟卫涵英会了面,卫涵英娇靥上的神色更憔悴了,这,使得严慕飞又一阵愧疚。

 他不安地叫道:“涵英…”

 卫涵英嫣然一笑,道:“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严慕飞道:“刚到,让你久等了。”

 卫涵英微笑‮头摇‬道:“没什么事,先说好了的,谁让先到的是我。”

 严慕飞道:“我没想到你夜里还在这儿。”

 卫涵英微微一笑,道:“我白天夜里都在这儿,为的是怕你夜里到找不到我,空等‮夜一‬,这座小亭就是我的歇息处所,刚才我有事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你就在这时候到了…”

 伊人情也重,严慕飞愧疚又起,好生不安,道:“涵英,亭里坐下谈…”

 卫涵英凝望严慕飞身后,含笑问道:“这位是…怎不替我介绍一下!”

 严慕飞心里一跳,回转身,金玉琼就站在身后。他勉強一笑,刚要说话,金玉琼已袅袅向前,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低低说道:“金玉琼见过姐姐!”

 卫涵英含笑答了一礼,道:“不敢当,金姑娘,我叫卫涵英!”

 金玉琼道:“姐姐,我仰慕已久…”

 卫涵英道:“别客气,金姑娘,卫涵英俗脂庸粉,站在金姑娘跟前,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

 金玉琼道:“姐姐那是骂我,蒲柳之姿,怎及得姐姐风华绝代,国天香,姐姐冰肌玉骨,孤傲高洁…”

 卫涵英嫣然一笑道:“好了,金姑娘,夜深重,亭外不可久站,咱们还是到亭里坐着谈吧!”

 走过去伸手拉住金玉琼皓腕,相偕进了小亭。

 严慕飞跟在后面,看在眼內,心里微微松了一松。

 亭中落坐,卫涵英跟金玉琼坐得很近,她望着金玉琼笑问道:“姑娘仙乡何处?”

 金玉琼道:“姐姐,我家住河南!”

 卫涵英道:“姑娘也是我辈武林人么?”

 金玉琼微一‮头摇‬,道:“家父是一家大户的护院,我小时候跟他老人家学过几式,浅薄得很,从来不敢言武!”

 卫涵英道:“姑娘忒谦了,到湖北来是?”

 金玉琼道:“探亲,我有位姑丈在江夏开设一家镖局。”

 卫涵英“哦!”了一声道:“那,姑娘怎会跟慕飞作伴到了赤壁?”

 金玉琼娇靥微酡,道:“我自幼体弱,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在路上受了风寒,病倒在客栈里,多蒙他诊治照顾,又听说他跟姐姐是…我私心甚为仰慕,所以跟来瞻仰姐姐的绝世风华,也好拜识。”

 卫涵英笑道:“恐怕姑娘有虚此行了…”

 “不!”金玉琼‮头摇‬说道:“我认为他说的还不够,我不虚此行!”

 卫涵英笑道:“姑娘会说话…”

 瞟了严慕飞一眼,接道:“有姑娘这么一位伴儿,他一路之上该不会有枯寂之感,不知他是几生修来的!”

 严慕飞心弦一跳,脸上一热,好生不安。

 金玉琼却微显娇羞地道:“姐姐怎好…”卫涵英淡然一笑道:“姑娘是怪我浅言深,口没遮拦?”

 金玉琼忙道:“姐姐言重了,我怎么敢…”

 卫涵英道:“姑娘要这么说,我就不安了。姑娘不是世俗女儿家,应该不会介意这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不对?”

 突然转望严慕飞,道:“慕飞,下崖往东走,一条小路边上蔵有我一包东西,麻烦你一趟把它拿来好么?”

 严慕飞答应一声,忙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照着卫涵英的话,下了崖顶便往东走,那儿果然有一条羊肠小道向另一座山头延伸着直去。

 卫涵英只说有包东西蔵在路旁,可是她却没说这包东西是蔵在多远的地方,严慕飞自己只有往前找。

 今夜月好,再加上严慕飞有过人的目力,小路旁草丛中就是有一只蚱蜢也休想瞒过他的眼睛。

 可是,转眼半里多路,他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那包东西被别人拿去了?

 严慕飞想着想着心里忽地一跳,突然他明白了,卫涵英根本没有蔵什么东西,而是有意支开他以便对金玉琼有所询问。

 这正好,金玉琼也要单独跟她谈谈。

 严慕飞既然想通了,他就不便马上折回去,如果回去的太早,她两个还没谈完,那怎么好面对她二人?

 索做个明白人,干脆在这儿待会儿吧!

 他背着手在这四无人迹的羊肠小道上散步。

 月影在移动,一寸一寸地。

 不知不犹问,月影偏斜了,崖上还没有动静,这两位可真能谈,这么久,大概是谈得投机。

 又过了一会儿,严慕飞实在忍不住了,他也约摸着那两位该谈完了,于是,他转身走了回去。

 甫登上崖顶,他便为之一怔,亭子里空空的,哪还有人影?那一对美好的倩影到那儿去了?

 严慕飞定了定神,提气一掠十余丈地扑进了小亭,进了小亭,只一眼,他立即心神震动,作声不得。

 亭子里,那石桌桌面上,被人用指力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那行字迹写的是:

 冰心破碎,玉女归隐,青灯古佛了残生!

 当然,这意思严慕飞懂,字是谁留的,他也明白。

 必然是卫涵英没答应,金玉琼悲凄‮愧羞‬,黯然先去,继之,卫涵英认为他用情不专,伤了她的心,留下字后也走了!

 都走了,都走了,卫涵英说明是青灯古佛了残生,金玉琼也有事不谐将投身空门之语,两位绝代佳人,同是一样的归宿,而严慕飞他却落了空。

 这打击够他受的,他只觉愧对卫涵英,尤其愧对金玉琼,她把一切都交给他,虽无夫之实,但已然等于是一对夫,不是么?客栈独处,灯下相伴,两身依偎,四相接,她是多情的是痴心的,更难得那么柔婉,那么…”

 一刹时间那些个情景又涌上脑际。

 他悲痛,他愧疚,他心如刀割,由自身的感受,他可以清晰地想象到金玉琼所受之打击更大,定然是肠断寸寸,心碎片片,一滴滴的血在往下滴…

 他,人渐渐的变了,脸色煞白,双目赤红,扬掌劈下,砰然巨响,石桌粉碎,砾石四扬,小亭为之摇动。

 然后,他仰天一声悲凄长啸,震得空山回音,江水波涛,风云为之变,草木为之含悲,林鸟惊得振翅飞起。

 啸声中,他身形拔起,电一般地飞而去。

 他身法如电,转眼间不见了,而就在他身形不见的同时,崖上翩然落一条‮白雪‬人影,那是金玉琼。

 她望了望亭里粉碎的石桌,香边实然泛起一丝冰冷笑意,而当她转望严慕飞逝去处时,那冰冷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令人心酸的黯淡。

 突然,她有所惊觉,‮躯娇‬一闪,不见了,崖上的‮白雪‬人影消失于无形。

 紧接着,崖上落下一条黑色倩影,那是卫涵英,她的神色有点怕人,但当她看见小亭里的景象时,她‮躯娇‬颤抖,香颤动,神色也马上转趋黯淡,旋即,她长身而起,凌波飞仙一般飞不见。

 口口口

 这里是嘉鱼县城,夜这么深,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上了门,缕缕的月下看,全城空,寂静,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在这时候,遍数全城,只有几扇门犹半开着,那是几家门前挂灯的招商客栈。

 这家客栈叫“宏发”招牌大,灯也亮,灯光下,一个人步履踉跄,趺跌撞撞地进了那半开着的两扇门。

 砰然一声,吓得那正在柜台打盹的伙计一惊,他连忙站起,带着三分睡意地了上去。

 “客官是要住店吗?”

 撞进客栈的这个人是严慕飞,他整个人血全涌到了两眼上,两眼布満了红丝。他一摆手道:“快,快给我找间上房!”

 伙计不敢怠慢,忙道:“有!有!小号有的是上房,客官大概是喝多了,让我扶客官进去吧!”

 说着,他伸手要扶。

 严慕飞一摆手,道:“不用了,你带路,我自己会走!”

 伙计缩回了手,转身走向后面,心里还直嘀咕!

 “就是会強充汉子,不会喝少喝点嘛,这不是找罪受么?真是,还自己会走,我看你走吧!”

 到了后院,他俐落地打开了一间上房的门,回身便要说话,严慕飞却又像一阵风般卷了进去,身子一歪,砰然一声倒在了上。

 伙计直皱眉,摸索着替他点上了灯,然后走近前殷勤地说道:“客官,你躺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醒酒的汤。”

 严慕飞无力地一招手,道:“小二哥,别麻烦了,我没有喝酒,我这是病。”

 “病!”伙计一怔,旋即说道:“那也不要紧,县城里有的是好大夫,我去给你请一个来看看,吃帖药就好了…”

 严慕飞道:“小二哥,谢谢你的好意,我这病不是普通的病,也不是一般大夫所能治得好的…”

 伙计“哦!”地一声道:“客官这是什么病这么历害?”

 严慕飞道:“小二哥,说了你也未必懂,还是不说也罢!”

 伙计道:“可是有病总得看哪!”

 严慕飞‮头摇‬说道:“小二哥,有病固然得看,不瞒你说,我自己懂医术,通歧黄,我知道这病不是一般大夫所能治得的!”

 伙计道:“那…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躺着呀!”

 严慕飞苦笑说道:“没办法,小二哥,只好这么病着了!”

 伙计道:“客官,病是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厉害的!”

 严慕飞道:“我知道,小二哥,可是我除了这么病着别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小二哥,你请拿着这个…”

 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递了出去。

 伙汁诧异地道:“客官,这是…”接在手里之后,地一怔,然后掂了一掂,抬眼叫道:

 “客官,一年的吃住也用不了这么多…”

 严慕飞道:“我知道,小二哥,你听我说,我还有七天七夜工夫好活,可是我不能死在外面,曝死荒野…”

 伙计一怔说道:“客官,你怎么说这话,好好的…病又有什么关系,从小长大谁没得过?找个大夫看看…”

 严慕飞道:“小二哥,找大夫,那是多费事,白花钱,要是我这病还有希望,我会愿意死么?”

 伙计一哆嗦,道:“客官,我不相信…”

 “真的,小二哥!”严慕飞道:“我自己清楚,我绝活不过七天七夜!”

 伙计道:“客官,三更半夜的,你别吓人好么?”

 严慕飞笑了,道:“小二哥,我说的是实话,你听着,我是个外乡人,在贵宝地一无亲朋,二无友好,我死之后,请用包里的那些给我买口棺材,然后找个地儿埋了,剩下的就算我谢你,全送给你了…”

 伙计忙道:“客官,这…”严慕飞无力地一摆手,道:“小二哥,别多说了,就算你帮我个忙吧,一口棺木所费无多,剩下来的足够你吃喝十几年的,请把文房四宝拿来我用用!”

 伙计迟疑着还待再说,严慕飞已然又道:“小二哥,蝼蚁尚且偷生,没人会愿意死的,若不是真有病,我会愿意这么做吗?”

 伙计没再说话,扭头走了山去。

 须臾,他捧着文房四宝走了进来,道:“客官,笔墨纸砚全来了!”

 严慕飞道:“谢谢你,小二哥,请放在桌上然后扶我起来一下!”

 伙计答应着把文房四宝放在了桌上,然后走过去扶着严慕飞坐了起来,突然,他惊呼了一声:“老天爷!客官的手冰冷冰冷的!”

 严慕飞道:“所以我说这病没希望了。”

 勉強地抬起了手,取过了一狼毫。

 伙计替他摊开了纸,又殷勤地替他研上了墨。

 严慕飞濡墨握管,笔走龙蛇,转眼间写了一信。

 他把信装好了,封上了口,然后把那封信递向伙计,道:“小二哥,我麻烦你,等我死后你把这封信随便交给哪个要饭花子都行…”

 伙计一怔,讶然说道:“客官说谁?要饭的?”

 严慕飞点头说道:“不错,是要饭的。”

 伙计讶异地道:“像客官这种人,怎么会跟要饭的…”

 “小二哥。”严慕飞道:“要饭的并不比谁低,你别多问,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伙计果然没再多说,可是他的神色跟目光,掩不住他心里的诧异,道:“那么,客官,你还要点什么?”

 严慕飞‮头摇‬说道:“谢谢你,小二哥,我不要什么了,你忙去吧,麻烦替我熄了灯,也顺手把门带上。”

 说着,他又躺了下去。

 伙计答应了一声,收拾好文房四宝“呼!”地一口吹灭了灯,然后他走了,顺手带上了门。

 黑暗中,严慕飞躺在上没再动。

 他得了什么病,药石罔效,看不好?

 是心病么?心病也有心药呀!

 再说,害了心病也用不着向伙计托付后事啊!

 这是什么病这般厉害?

 该不会是心病!

 究竟是什幺,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伙计是个难得的热心人,第二天一早就跑来看严慕飞。严慕飞已经起不来了,脸色仍是那么白,两眼仍是那么红,可是他一见伙计还強笑打了招呼。“小二哥,你早啊!”伙计勉強地挤出了一丝笑意,道:“客官,你也早,怎么样,你的病,好点了么?”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小二哥,我这病只有越来越重,越来越厉害,不可能有起的!”

 伙计道:“客官,你说这病一般大夫治不了,那是不是说医术高超的大夫就能治呢?”

 严慕飞道:“小二哥,谢谢你的关怀,我这病就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也治不了,除非…”

 摇‮头摇‬,住口不言。

 伙计是个有心人,忙问道:“客官,除非什么?”

 严慕飞道:“小二哥,我这病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冶…”

 伙计忙道:“谁,他在哪儿?”

 严慕飞道:“小二哥,你是个难得的热心人,说了也没有用,我打个比方,有个人要毒害某个人,当某个人中了毒之后,那个人会给他解药,救他的命么?”

 伙计神情一紧,道:“客官,我明白了,你…你是中了毒?”

 严慕飞道:“可以这么说。”

 伙计道:“是…是有人故意害你的?”

 严慕飞道:“小二哥,你说对了!”

 伙计道:“这就要命了…”

 严慕飞笑道:“小二哥,这本来就是要命的事!”

 伙计一怔道:“客官,你…你还能笑?”

 “小二哥。”严慕飞笑了笑道:“死并不可怕,生老病死,谁能免,迟早不同而已,彭祖寿登八百,到头来他也难免一死,虽然我有未完的事,可是我已有了待,自有人去替我做完,我无牵无挂,又有什么好怕的?”

 伙计‮头摇‬说道:“客官,怎可以这么想,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

 严慕飞道:“固然,小二哥,可是到了该死的时候,那由得了你么?”

 伙计没说话,旋即他猛然跺了脚:“他XX的,这是谁这么狠心,我看你客官是个好人,他既然害了好人,那他准是个坏胚子,害了好人他也得不了好死,我…”

 说着说着,他怒上心头就要骂人。

 严慕飞忙道:“小二哥,谢谢你,但别骂,骂没有用,我知道你很富正义感,但这种事你最好少管,万一因为我牵连了你,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伙计先一惊,旋即拍说道:“我不怕,我连五毒都敢吃,还怕他XX的捞什子毒,让他来好了,我连他的肠子都揍出来…”

 只听门外一个甜美话声接口说道:“小二哥心肠好,又富正义感,可敬可佩,只是说话嫌鲁了些!”

 严慕飞霍地坐了起来,伙计猛然转过了身,他怔住了,直了眼,打心里惊叫说道:“天哪,世上竟有这么美的大姑娘…怎么走路不带声响,别他XX的是狐仙吧!

 仙?哈,客官有救了,可不是么?狐仙都喜欢俊男人,这位客官不是…”

 只听严慕飞颤声说道:“涵英,是你…”房门口站着的那位,可不正是卫涵英么?如今,她的脸上有笑意,很甜很甜的笑意:

 “是的,慕飞,是我…”

 伙计突然冒出一句话。

 “客官,是不是她…”

 严慕飞忙道:“不,不,小二哥,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噢,朋友!”伙计呆了一呆,旋即嘿嘿笑道:“没想到客官还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朋友。”

 笑容倏地一敛,望着卫涵英道:“姑娘,你来得正好,快请进来吧,这位客官病得都快…”

 卫涵英微一点头,道:“我知道,谢谢你,小二哥,我来了他的病也就会好了!”

 说着,她袅袅走了进来。

 伙计一怔,道:“怎么,姑娘,你能治这位客官的病?”

 卫涵英含笑点了点头。

 伙计瞪大了眼道:“这么说你还是…”

 他是完全会错了意,严慕飞忙道:“小二哥,麻烦你去给倒杯茶来!”

 伙计连声答应着走了,眼一直瞅着卫涵英。

 他出了门,卫涵英‮头摇‬失笑道:“这位小二哥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她坐了下去,就坐在严慕飞的边上。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倒让严慕飞呆了一呆,她望着愣愣出神的严慕飞,含笑问道:“怎么样?病得很厉害么?”

 说着,她拍手摸上了严慕飞的额头,这又让严慕飞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她却含笑又道:

 “还好,没发烧。”

 严慕飞错愕地道:“涵英你…”卫涵英道:“我怎么知进你在这儿?”

 严慕飞本预备作此一问,可是他刚才想问的不是这一句,而是她为什么会来,为什么是这么温柔的态度,卫涵英既然这么说了,他只有点了点头。

 卫涵英道:“别坐着,躺下来听我告诉你…”她扶着严慕飞缓缓躺下,简直像个温柔、体贴的子,这又是从没有过的事。

 严慕飞満脸诧异地躺下,她接着说道:“我也学会了找‘穷家帮’了,听他们说有个像你的人昨夜跌跌撞撞地进了这家客栈,所以我找来了!”

 严慕飞道:“你来是…”

 卫涵英笑昑昑地道:“探病啊!”严慕飞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病么?”

 卫涵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别把人家都当成糊涂人,昨晚我听见了你那声悲凄长啸,所以我二度登上赤壁,我一见亭中的情景,就知道你够伤心的,当时我就很懊悔,我暗责自己心不该那么狭窄,可是我绝没想到你会病,而且病得这么厉害。我带着一颗歉疚的心而来,如今我又心疼,恨不得大哭一场。慕飞,我替你送心药来了,你宽心在这儿养病,我为你找玉琼去。”

 严慕飞一叹‮头摇‬,道:“涵英,看来你是完全弄错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固然我难受,对你对她也愧疚,可是我绝不至于因为这点打击就害了心病,而且一病这么厉害…”

 卫涵英眨动了一下美目,讶然说道:“那…那是为什么呀?”

 严慕飞道:“涵英,我这不是病是中了蛊!”

 卫涵英神情一震,道:“慕飞,你说中了什么?”

 严慕飞道:“涵英,我中了蛊!”

 卫涵英脸色大变,道:“这…这怎么会,这会是谁下的蛊?”

 严慕飞道:“我想了‮夜一‬才恍然大悟,我几乎不敢相信。”

 卫涵英道:“谁?”

 严慕飞哑声说道:“金玉琼!”

 卫涵英一怔叫道:“金玉琼,会是她,她为什么?”

 严慕飞赧然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她就是那位‘金花门’门主金花姑!”

 卫涵英脸色又一变,道:“金花姑?会是她…慕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慕飞边抖动了两下,道:“这件事该从长孙森那位义女中蛊说起…”

 接着,他把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了路上邂逅了那位美如花的金玉琼。

 听毕,卫涵英美目凝威,黛眉挑煞地冷笑说道:“这女人好用心,她竟然出这么一着奇兵…”

 目光一凝,道:“慕飞,你既然见过金花姑,怎会认不出来…”

 严慕飞苦笑说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么,金花姑始终以一块轻纱蔽面,令人难窥庐山真面目…”

 卫涵英一点头,道:“好用心,她利用了这一点,好,这一阵算她赢了,算她报复了。

 慕飞,蛊难不了你…”严慕飞苦笑说道:“涵英,别以为蛊毒奈何不了我,可是她那蛊术之最的‘金蚕蛊’该当别论!”

 卫涵英大惊失,道:“什么,慕飞,你…你中的是‘金蚕蛊’,这…慕飞,你,你,你怎么会中了‘金蚕蛊’?”

 突然“哦!”地一声道:“难怪,难怪你会中‘金蚕蛊’了,你跟她…”倏地住口不言。

 严慕飞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红意,窘迫地道:“涵英,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不是我…”

 卫洒英冷冷说道:“我知道,是她主动的…亲了你一下,这是她自己说的,说什么情不自噤,原来是这么个用心,好无聇的女人。”

 严慕飞惊愕而窘迫地道:“怎么?她…她连这都告诉了你?”

 卫涵英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她说她穿过你的衣裳,她说她总之她毫不保留地全告诉了我,用意只在告诉我此身已属你,要我答应容她,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为你伤心,为你断肠,连我都没有…谁知道她竟是这么个用心,先对你下了蛊,然后再拆散你我…她好狠,好毒,好无聇的女人!”

 严慕飞哑声说道:“涵英,我不愿瞒你,我对她…”

 卫涵英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对她动了情,而且很深。她既然是这么个用心,凭她那美如花的容貌,再加上她尽展女人的…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严慕飞道:“涵英,我对不起你。”

 卫涵英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虽然气愤,可是我也误信她是一片真情,站在同是女儿家的立场,事后想想,我深悔自己心狭窄太不该,所以我才来找你预备成全她,谁知道她竟会是…”

 严慕飞道:“涵英,这也许是我用情不专的报应,该得的惩罚。”

 卫涵英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其实,男人家哪个不是有好几房的,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是一片真情,我有个伴儿也总是好的,谁知道她…”

 严慕飞道:“涵英,别提她了…”

 卫涵英道:“慕飞,我仍要找她去…”

 严慕飞苦笑‮头摇‬,道:“涵英,人海茫茫,宇內辽阔,你能在七天六夜这段工夫內找到她么?涵英,这段时间值得珍惜,不找也罢!”

 卫涵英道:“可是我总不能看着你…”严慕飞道:“涵英,这是天意,这是命,多少年来咱们没有长时间地好好相聚,那么在今后这七天六夜之中,让咱们珍惜。”

 卫涵英‮躯娇‬倏颤,哑声说道:“慕飞…”

 严慕飞悲笑说道:“我在这年岁死,并不算夭折,你也该明白,生老病死,人所难免,大事有你在,我也很放心,所悲痛的只是让你苦等这多年,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卫涵英‮头摇‬颤声说道:“别这么说,慕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也该想得到,我的气恨都是假的,只要你肯迁就我点,点个头,我就是等到老掉了牙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从第一眼见着你那时起,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你,决定了这辈子是你的人了。”

 严慕飞悲痛地道:“涵英,我负你良多…”

 卫涵英道:“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听你这句话,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为什么不想办法报偿…”

 严慕飞道:“涵英,早在金陵那一面时,我就打算报偿了,可是如今…时不我与,叹奈何,涵英,也许你我今生无缘…”

 “谁说的?”卫涵英道:“无论怎么,我是你的人,是你的子,这是任何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

 严慕飞道:“涵英,恕我直说一句,你还年轻…”

 卫涵英美目一凝,道:“慕飞,这要以我昨夜以前的脾气,我会拿剑扎你!”

 严慕飞道:“涵英,我说的是实情。”

 卫涵英道:“我告诉你,我假如有二心,我早嫁了,何必等到过了三十的年纪,年轻时嫁不容易么?再说,连太祖那一国之君,万乘之尊,我都没嫁,我会嫁别人么?”

 严慕飞道:“涵英,我感激…”

 卫涵英道:“没人要你感激,也没人稀罕!”

 严慕飞道:“涵英,我只有七天六夜…”

 卫涵英道:“慕飞,我说句我本不想说的,你活着,我是你的子,你死了,我是你的未亡人,是你严家的寡妇。我料理过你的后事之后就去找金花姑,手刃了她之后,我再回来陪你,永远陪着你,生不同衾,死要同…”

 严慕飞颇声说道:“涵英,你这是何苦…”

 卫涵英微一‮头摇‬,含笑说道:“谁知道,也许前辈子我欠你的!”

 她还能笑,不愧绝代红粉奇女子,可是严慕飞宁愿看她哭,他知道,让眼泪往肚里是天下最悲痛,最难受的事。

 严慕飞没有说话,他的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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