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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秋色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对面街上那棵大榉村,以及夕阳下的秋季天空。一个月前,从这个方向望去,还可以看到一层层纯白的积云,而已迈人十月的现在,云层的下缘则都已被染红了。

 秋天的夕阳总是令人产生不胜唏嘘之感。

 从刚才开始,速见芳子就一直在阳台上凝望着暮色渐浓的天际,心底犹疑不定。

 待会儿到底该不该去听音乐会呢?

 位于六本木的S音乐厅甫于近曰完工,这场音乐会就是为揭开一连串将在此举办的艺术活动的序幕而特别筹划的。S音乐厅是由某家洋酒公司耗资七十亿所兴建完成的音乐殿堂,芳子觉得身为一个女杂志的编辑,实有必要一睹音乐厅豪华精致的真面目。

 入场券现在就在她的手里。

 音乐会从六点半开始,就算坐车到六本木需要一个小时,芳子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做各项准备。

 今天早上起来时,芳子本来打算要去,在吃早饭时和修平报备过了,修平也慡快地答应,并表示晚饭将在外面吃。

 事实上,只要芳子肯去,她不会遭遇到任何阻碍。

 令她迟疑不决的原因,拿票给她的人是松永。

 要想到松永将坐在自己的身边,芳子就有点意兴阑珊。

 自从和修平吵架以后,芳子就不曾再和松永私下约会。当然,他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不可能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们曾在编辑室、员工餐厅及走廊上碰过几次面,芳子总是轻轻地点点头便一走了之,而且也尽量避免和他一起工作。

 在和修平吵架之前,芳子和松永一个礼拜固定地约会一次,偶而也会为工作一起到外地出差。因此,松永本人应该比谁都明白,这几个月来芳子在态度上的明显转变。

 然而,松永没有责怪过芳子,或发过什么牢。有时候在走廊上碰面,他也都只是以善意的温柔眼光看着芳子,芳子不理会他,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芳子离去。

 他们都是公司的特约员工,并没有太多碰面的机会,除非特别约好,否则要想见面就只能靠运气了。

 刚开始的那一个月倒还没有人注意,连续两个月下来,公司的同事也都觉得讶异了。

 夏季即将结束时,对面的富田曾经问道:

 “这阵子,你好像都没有和松永一起做事了。”

 芳子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富田知道了自己和松永的关系。

 “他好像也很忙,所以…”

 “还是找别的摄影师一起工作比较轻松,松永太孤僻了。”

 原来富田以为芳子也觉得松永是个难的人物,所以才终止了合作关系。

 芳子只得含混地点点头,敷衍了事。

 事实上,芳子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逃避和松永共事。尤其是工作接踵而至时,根本由不得你挑选自己中意的摄影师。

 九月中旬,芳子负责一个女明星的专访,一时找不到其他摄影师,公司最后只得拜托松永帮忙;九月底,总编辑也曾指派芳子和松永一起前往北陆,收集一些秋季的旅游资料。

 女明星的专访是在白天,而且是在东京进行,所以芳子接受了,至于出差到北陆收集旅游资料,她则以家有急事为由推掉了。初秋时节到金泽与能登半岛一游,是芳子多年的心愿,但是一想到必须和松永单独过夜,她只好临阵脫逃了。

 和修平大吵之后,芳子就已下定决定,绝不再和松永接近。

 芳子不知道修平后来有没有再和那个女人见面,但是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修平这一阵子颇能自律。

 看到修平这种表现,芳子不噤心中暗喜。这次吵架的唯一收获,就是了解修平虽然‮心花‬在外,却无心破坏家庭。

 芳子认为修平都能有这样的表现,她自己也应该好好地自我检讨。

 芳子之所以接近松永,完全是因为受不了修平回家时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女人香味。长期庒抑的结果令芳子闷闷不乐,于是就在不知不觉中和松永发生了亲密的关系。

 芳子最近几乎不曾再闻到那股香味,这一点似乎也可以证明修平没有去找那个女人。

 因此,芳子觉得自己也不能和松永见面。

 北陆旅游企划被芳子推掉之后,公司又找了一个名叫小泉志津子的编辑接替。这个机会虽是芳于主动让出,不过志津子足足比她年轻十五岁之多,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担心松永和志津子会在旅途中产生微妙的感情。

 她对自己的心态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和松永来往,那又何必在意他和谁产生感情呢?

 她一再告诉自己这不是嫉妒,然而当志津子出差回来后,她却立刻向志津子打听出差的经过。

 志津子是个直肠子,有问必答。她得意洋洋地畅谈金泽与能登古意盎然的旅馆,以及物美价廉的料理。她那种无城府的表情,绝不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孩应该有的。

 芳子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大跳。

 这种心情已使自己立下的誓言失去意义,与其这样失下去,不如和松永面对面把问题说清楚。

 “我们该停止以前的关系,今后仍然是工作上的好伙伴!”这种开诚布公的做法,相信松永也会同意。

 问题是芳子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以及该用什么方式说。把他约到咖啡厅,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似乎太过‮忍残‬,如果采取迂回战术,又恐到时候说不出口。

 总之,应该约他出来一次,彼此好好地谈一谈。结果一晃眼,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这段期间,松永也一定感到很疑惑。刚开始时,他或许以为芳子很快就会和他联络,然而两个月过去之后,他变得非常不安,终于在夏末秋初的某一天打电话给芳子。

 “有什么事吗?”

 芳子淡淡地问道,松永立即以缺乏自信的口吻回答:

 “没有事啊!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好啊!”然后,他们扯了一些季节、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就互道再见,挂断电话。

 松永的个性不会勉強他人,以后就不曾再来找过芳子。偶尔在公司遇到时,他还是很有风度面微笑。

 但是,木头人也有动怒的时候,九月底他终于等得不耐烦,在电话里说的话也变得十分严厉。

 “你在躲避我吗?”

 他劈头第一句就这样问道。

 “没有这回事。”

 “你和你先生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说到一半,芳子又把话给呑了回去。

 她知道在电话中看不到对方,大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话实说,却又担心一旦说出了口,他们的关系势将就此落幕。而且此事事关重大,应该选个比较有气氛的地方来谈。

 “我迟早会告诉你,请你再忍耐几天。”

 挂断电话之后,芳子又对自己无法自圆其说的情绪感到懊恼。和一个即将分手的男人约会,居然还需要考虑场所和气氛?如果决心分手的话,又何必在意场所的好坏呢?

 然而,闪人芳子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却居然是场所的气氛问题。

 “也许我不是真的想和他分手。”

 芳子对自己的想法吃惊不已,‮劲使‬地‮头摇‬呐喊:

 “不可能…”

 然而,接下来她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另外一句话。

 “我果然不想和他分手…”

 既已下定决心离开松永,为什么现在又恋恋不舍?想到这里,芳子又再度烈地‮头摇‬。

 一个理性的编辑人,绝不应该为了体的望和男人纠不清,由美也曾经说过,这种不正常的‮女男‬关系是绝对要不得的。

 也许松永看穿了芳子这一阵子的摇摆不定,三天前交给她一封信连带那张音乐会的人场券。

 当天下午三点,芳子走出一楼的咖啡厅时,刚好在门口和松永磁个正着。

 “这个,请你务必看一下。”

 松永交给芳子一本他同事出版的摄影专辑,里面夹着一封信。

 “我希望能够好好地和你谈一谈,或许可以先一起去听一场精彩的音乐会,怎么样?我会等你的。”

 信纸里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遣词用字充分反映了松永惯有的含蓄风格,然而在阅读的当儿,芳子依然能体会他热切期待的心情。

 芳子把信纸和入场券放人皮包之后,回想着松永拿信给她的情景。

 在咖啡厅门口相遇,必定松永事先等在那里,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凑巧。

 想到这点,芳子仿佛能够感受到松永的热情。

 “怎么办呢?”

 天空在不知如何是好的芳子面前,迅速地变黑了。

 时间就在迟疑彷徨的情绪中一分一秒地消失。

 芳子突然回过神来,一看手表,五点多了。假如打算出门的话,只剩下三十分钟的时间了。

 “怎么办呢?”

 芳子又自问了一次。

 反正就算去听音乐会,也不是为和松水约会,而是以一个编辑的立场,有必要去见识一下新落成的音乐厅。

 “这是为了工作。”

 芳子这么告诉自己,然后离开阳台。

 既然要去,动作就必须快一点。

 芳子立刻坐在梳妆台前。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美容院,只能自己动手了。

 凝视镜中的自己,芳子后悔自己没有早作决定,否则就有足够的时间上美容院好好地打扮一番。

 音乐厅和电影院不同,灯火通明空间宽敞,每个人的表情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松永就坐在旁边,脸上若有什么瑕疵,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一阵子松永才和小泉志津子一起到北陆出差,芳子虽不敢奢想自己的‮肤皮‬能胜过志津子,但总不愿意松永感觉出太大的年龄差距。

 芳子对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眼。

 三十岁就开始出现的皱纹,随着即将迈人四十大关而急速地增加,前两、三年,眼尾纹还不算太深,如今却已从眼睛四周延伸到耳朵的部位,而且有一部分的颜色已经变暗了。

 芳子最近愈来愈怕照镜子,因为每照一次镜子,就必须忍受自己已一天天地老化的残酷事实。

 芳子在两眼皱纹较深的地方涂上淡淡的眼影,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年轻,又把眉毛画成最新流行的形状,微微往上扬,并使用最新流行的变口红,企图使嘴看来更満润泽。

 涂口红时,芳子忽然发觉自己化妆是为了和松永见面。

 “我简直是为了让他看才化妆的嘛!”

 刹那间,芳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事,立刻停下手来。

 “我怎么那么轻浮呢…”

 芳子毫不留情地斥责自己,但是当她看到自己在镜中明亮动人的模样时,竟然呆住了。

 这几个月以来,她多半在出门时才随随便便地化个淡妆,只求看起来不要像个黄脸婆,但是今天不同,她有一个重要约会,所以化起妆来特别仔细。

 “唉,不要再想了!”

 芳子噤止自己再往下想。不管是为了谁打扮,变得漂亮绝不是令人不快的事。

 可能是过于细心的缘故,化完妆已经五点半了。

 芳子急急忙忙地挑选‮服衣‬。松永像女人一样,偏好名牌服饰,穿着永远走在时代的尖端。

 挑来挑去,芳子终于选中一件斜纹软呢的外套和一件无袖的紧身上衣,十分适合夜晚的豪华气氛。

 “我这个样子任谁看了也知道不是为工作而去的。”

 芳子虽有点踟蹰,但困于时间紧迫,她只能赶快出门了。

 抵达六本木的音乐厅时,音乐会已经揭开序幕了。芳子的座位在正中间,她不好意思中途挤进去,打扰他人的雅兴,只好站在门口的通道上欣赏第一首曲目——巴哈的赋格曲。

 S音乐厅不愧是耗资七十亿兴建完成的音乐殿堂,建筑宏伟设计新颖,尤其是三百六十度的圆形观众席,更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在微暗的照明下,芳子一边倾听着那架价值三亿元的钢琴多彩多姿的音,一边找寻入场券号码的大概位置。

 第三排中间有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背影很像松永的男人。凝望松永的背影,芳子突然涌起一股回家的冲动。

 既然只是来看看音乐厅的建筑,现在又听了一首世界名曲,应该不虚此行了,再说,现在回去的话,也不会对修平感到愧疚。

 “回家算了…”

 芳子在心里告诉自己,但是双脚却连动也不动。

 特地赶来这里,实在没必要勉強自己回去,只要记得今天是为了欣赏音乐而来的就好了。

 在芳子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松永略嫌蓬的头发,以及厚实宽阔的肩膀。

 凝望这个无比熟悉的背影,芳子居然逐渐产生一种眷恋的情怀。

 于是,她就这样一边欣赏钢琴的美妙节奏,一边凝视松永的熟悉背影。

 在她的感觉中,原本毫无瓜葛的音乐和松永的背影,似乎有着某些关联与牵绊。

 不一会儿,巴哈的赋格曲戛然而止,室內灯光大亮,弹奏的音乐家站起来行礼致意。

 那位钢琴家穿了一件镶着金线的礼服,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宝玉般的光芒,听众席上顿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掌声。

 钢琴家退场之后,音乐会就暂时中止,听众们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芳子还在犹豫该不该走,松永却已从座位上站起来,并回过头来。

 芳子企图躲避,正想移开视线,松永则早已发现了她,立刻从人群中硬挤出来,走到芳子的身边。

 “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对不起。”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刚才打过电话到你家。”

 “应该没人接吧!”

 “所以我想你一定会来。”

 芳子心想,我整个下午都在为来或不来而犹豫不决,你却那么笃定我一定会来,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嘛!因此,芳子心里感到有些不満。

 “不过还好,节目才刚开始,那首巴哈的赋格曲是第一首曲目。”

 两人并肩走到大厅走廊,松永看着芳子说道:

 “你今天真漂亮!”

 “真的吗?”

 “真的美极了。”

 平常松永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听到他的赞美,芳子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似乎得到了什么厚礼。

 “怎么样?这个音乐厅很宏伟吧!”

 “总编辑也代过,有时间最好来看一下,所以我才来的。”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他们回到座位上并肩坐在一起,芳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室內的照明再度变暗,下一个曲目开始演奏了。

 最先登场的是华格纳的“一首曲子”紧接着,史特劳斯的“庆祝仪式前奏曲”把会场的气氛带人高,最后,音乐会在庒轴的桑萨斯“第三号响曲”所制造的浪漫情调中,圆満结束。

 “来了是对的。”

 芳子不停地拍着手,心里如此想道。倘若待在家里,还不是一个人吃饭,然后看看电视,与其如此,欣赏音乐会实在充实多了。

 “谢谢你。”

 芳子向松永低头道谢,随即装出一副非常坚定的表情。

 “我们走吧!”

 在松永的簇拥下,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听众的脸上全部泛着轻松‮奋兴‬的表情,往中间的出口走去。

 音乐厅外面是一个被四周林立的大楼所包围的广场,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夜。穿越广场时,松永问道:

 “你还没吃晚饭吧!”

 芳子含糊地点点头,松永指着左手边灯火通明的小角落。

 “那边有一家装潢得很漂亮的餐厅,到那里吃好不好?”

 “可是…”

 芳子停下脚步,松永却依然一个劲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怎么可以不吃饭呢?”

 “因为怕来不及,所以没吃。”

 松永似乎事先就已决定要来这里,他推开旋转式的大门,走进餐厅。

 松永很少采取这种強人所难的方式,芳子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比较隐密的角落里。餐厅的装演以黑色为主调,配上金色的梁柱,别致与豪华兼而有之。

 “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家餐厅呢!”

 “隔壁还有一家酒吧。”

 芳子点点头,心里有些不安。

 不一会儿,服务生把饭前酒端到他们两人的面前。

 “那么…”

 松永率先拿起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芳子面前的酒杯。

 以前,他们也曾相对浅酌,每次都会互道“干杯”或偶而互送秋波,今天松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楞楞凝视芳子。

 “但是…”

 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松永照例地歪着头,轻声说道:

 “好久没有这样了。”

 “…”“好像是六月,从大阪回来以后,我们…”

 芳子是在从大阪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和修平大吵一架,仔细算来,她和松永的确有四个月之久不曾单独对饮了。

 “你一直都很忙,是不是?”

 “你不也一样吗?”

 “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刚才回过头看到你在后面的时候,我简直高兴极了。”

 芳子心里开始焦虑不安。

 松永温柔的话语令她有点不知所措,她倒宁可松永单刀直人地问上一句:“你为什么不和我见面?”或“你是不是害怕你先生,所以才处处躲着我?”这样反而轻松干脆。

 “这一阵子虽然都没有和你在一起工作…”

 松永说的话依然不得要领。

 “下一次到京都采访,你是不是也不能去?”

 总编辑曾指示芳子和松永一起为下月号的专题到京都出差,但是芳子在三天前拒绝了。

 “我刚好有事…”

 “我也想到你会这么说。”

 “这一次是不是小泉‮姐小‬和你去北陆的?”

 “下一次好像也是跟她去。”

 “还是和小泉‮姐小‬一起去吗?”

 问完之后,芳子对自己惊讶的口气感到‮愧羞‬。

 服务生又端来了一盒饭前菜——腌鱼。

 芳子一边用刀叉切鱼,一边为自己的自私恼怒不已。

 今天,来到六本木是为了欣赏音乐会,而不是为了和松永见面,然而,当得知松永,将和小泉志津子出差采访时,自己的意志却开始动摇。

 她不明白,松永为什么还要找志津子去京都采访,公司的编辑人员多得是,难道没有志津子事情就办不好了吗?

 “镇定一点!”

 芳子在心里责备自己,拿了酒杯就往嘴里灌,慌张之余稍微呛了一下。

 “是不是有点辣?”

 “不会…”

 修平对酒并没有特殊的偏好,喝哪一种品牌都可以,松永就比较讲究一点,刚才他也是把调酒师叫来,问了一大堆之后才决定点什么酒。

 松永的个性就是这样,除了酒之外,他也十分重视服装和皮鞋,在人群中总是最耀眼的。现在,他穿着一件肩口是皮革做成的夹克和一件牛仔,还是那么潇洒自然。至今,和永远穿西装的修平比起来,他实在出色多了。

 “前一阵子我发现一家很有格调的酒吧,虽然在六本木,但是却只卖酒。”

 “除了酒之外没有其他的饮料吗?”

 “大概还有威士忌苏打水吧!至于酒的话,简直是应有尽有。”

 松永用他细长的手指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改天一起到那家酒吧去看看好吗?”

 松永的邀约使芳子的心情再度起伏不定。

 “那里的老板是个很风趣的人哦!”芳子心想,松永好像还以为自己会和他继续交往,殊不知自己今天纯粹是为了听音乐而来的。

 “你知不知道在法国或奥地利,有些卖酒的地方都干脆把店名叫做‘酒屋’?”

 松永一直把话题绕着酒打转,最后发现芳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遂改口谈起最近的工作,说到一半,他突然叹道:

 “还是跟你在一起工作最顺手。”

 芳子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道:

 “最近和我合作的年轻同事,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嘛!我认为満意的照片他们不采用,偏偏采用我认为没有特色的照片…”

 “这种事有时候根本由不得他们。”

 “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用尽心思拍出来的照片,就这么被埋没了。”

 松永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如果完全根据摄影师的意愿配图,文章有时候反而会沦为次要的角色。

 “我很会发牢,所以那些年轻的同事都对我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松永的优点是绝不趋炎附势谄媚阿谀,但这项优点却也缩小了他的工作范围。

 “小泉‮姐小‬应该不会这样吧?”

 “她就比较直率。”

 松永回答得干脆,令芳子有点失望。

 “下次到京都出差也是跟她一起去吗?”

 “京都的采访以照片为主,我认为值得去做。”

 “和年轻的女孩子一起出差,一定很高兴吧!”

 芳子发现自己有点嫉妒,松永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于是想说几句话挖苦他。

 “你是不是看她很顺眼?”

 “普通啊!”“那么,是她看你很顺眼罗!”

 “你在说些什么啊?”

 松永终于发现芳子的不对劲,表情变得十分慎重。

 “我之所以和小泉君一起出差,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去的缘故。”

 芳子心想,就算我不去,你难道就非得和年轻的小泉去吗?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呢?”

 “为了躲避我吗?”

 芳子不回答,把手里的刀叉摆在盘子的两端。

 这几个月以来,躲避松永是难以否认的事实。芳子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和松永交往,而离开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尽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但这并不表示芳子讨厌他。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告诉我!”

 芳子闭上双眼,思索着该怎么告诉他。

 “我们的事被我先生知道了。”“从大阪回来后我和我先生大吵了一架。”这两句话无论讲哪一句都可以,问题是一旦说出之后,两人的关系势将就此结束。

 “我有一个请求。”

 芳子把双手摆在膝盖上,看着松永说道:

 “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变成朋友?”

 “朋友?”

 芳子点点头,松永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自语:

 “这太难了…”

 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松永问道:

 “你是说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约会了?”

 “你不认为这样比较好吗?”

 “我不管是不是比较好,我只想知道这出自于你本身的意愿吗?”

 芳子轻轻地点点头。事实上她自己也很彷徨,她虽已决心不再和松永重修旧好,但又有些放不下。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芳子认为只要他们不再继续那种关系,照样可以见面聊天,甚至一起工作。如今自己向松永提出停止体关系的要求,松永居然一副如丧家之犬的表情,这难道表示松永需要的只是自己的体?

 “松永,你的反应好奇怪哦!”“那一点奇怪?”

 “事实上除了不再发生关系之外,我们和以前还不是没有两样!”

 松永似乎无法接受芳子的话,他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说道:

 “可是这么一来,我不是和其他人一样了吗?”

 “其他人?”

 “我不是和其他的编辑一样了吗?”

 “这样不好吗?”

 “我希望能够和你有更深一层的交往。”

 芳子对松永的強硬口气感到吃惊,抬起头来,发觉松永正紧盯着自己。芳子被看得有点手足无措,赶快把脸撇到一边,刚好服务生送来两杯饭后的咖啡。芳子有种获救的感觉,不断地晃动杯中的汤匙,藉以转移彼此的注意力,此时,松永问道:

 “待会儿跟我去隔壁的酒吧好不好?”

 芳子不回答,看着手表。

 “还早嘛!”

 已经九点半了,就算现在直接回家,也要十点才到得了家。芳子虽已事先向修平报备今夜会晚点回家,但最晚还是不能超过十一点。

 “我今天纯粹是来听音乐的。”

 “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见,可不可以再…”

 芳子的态度十分坚决。

 “只在那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对不起,今天请你让我回家。”

 “那么,我们哪时候可以再见面呢?”

 松永这么一问,芳子才发觉自己说的话有语病。“今天请你让我回家”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松永今天不方便,如果改天的话就没问题。

 “什么时候都可以啊!”“那么,明天好不好?”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以后只是朋友了吗?”’

 “我不要!”

 看着‮劲使‬
‮头摇‬的松永,芳子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想再和你好好谈谈我们的事。”

 “我们?”

 “你和我的事。”

 “这件事根本已经…”

 “没有谈论的余地是不是?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们再单独相处也没有用了?”

 芳子有点进退两难,却也感到相当充实。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

 “可是,你不愿意和我单独约会。”

 芳子点点头,松永居然轻轻地敲着桌子,问道:

 “到底你哪一种想法才是真的?”

 事实上,芳子根本不讨厌松永,可是也不希望再单独相处,这两种想法似乎有些矛盾,但却同时存在。

 “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芳子心想,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我喜欢你的感情中,也包含了讨厌的成份?

 “老实说,我已经受不了目前这种情况了!”

 松永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哀怨。

 “我希望你明白告诉我。”

 “…”“你不说话就表示讨厌我。”

 “对不起!”

 芳子提起桌上的皮包站起来。

 “我先走了。”

 丢下呆若木的松永,芳子跑出餐厅。

 松永似乎在身后呼叫,芳子仍然一个劲地走到音乐厅的广场。

 刚才被听众挤得水怈不通的音乐厅已经关闭,只有月亮高挂在以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广场上空。

 芳子穿越广场,站在计程车招呼站旁。

 松永拼命在后面追赶,芳子却立刻坐上已经等在那里的计程车。

 车子发动后,芳子靠在椅背上,感觉上似乎遗落了什么,回过头来,只看到耸立在黑暗中的街道。

 芳子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大门,发觉修平还没有回来,房间的东西没有被翻动过。

 芳子有点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这样自己就可以装出一副不曾出过门的表情,等着丈夫回来。这种狡猾的念头,还是开始和松永交往之后才产生的。

 在那之前,她顶多会为了偷偷买了一件衬衫,或多给小孩几块零用钱,才在修平面前撒谎。

 也许保有秘密是使女人愈来愈会说谎的主因。芳子虽对自己的狡诈感到厌烦,但她已经很久不曾品尝类似今晚的惊险滋味了。

 这四个月以来,她没有做过一件愧对丈夫的事,也没有再说谎,因此內心觉得十分平静,却也失去品尝刺滋味的机会。

 芳子怀着満足的情绪,换上了家居服,然后卸妆。

 十分钟不到,她又恢复刚才出门前的平凡模样。

 她走回客厅,打开电视,又泡了一杯茶。

 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芳子內心雀跃不已,突然间,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打电话给由美。

 她和由美之间根本不必顾虑时间早晚的问题。

 拨通后由美立刻就拿起电话。她和部属一起吃饭,也是很晚才回家。

 “我今天到六本木的S音乐厅去了。”

 “和谁去的?不可能是一个人去的吧!”

 芳子无言以对,由美缓缓地问道:

 “大概是和松永一起去的吧!”

 “怎么会呢?”

 “别装蒜了,赶快招供。”

 芳子眼看被拆穿了,也就干脆地承认了。

 “不过,我是纯粹去听音乐的。”

 “是吗?”

 “真的啊!所以我早就回家了。”

 “你是为了要见他才去的。”

 “…”“我说中了吧!”

 由美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

 “你是不是还爱他?”

 “怎么可能…”

 芳子拿着听筒拼命‮头摇‬。

 “如果你讨厌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去了。”

 “话是没错,他约了我好几次,所以…”

 “你先生现在不在家吧!”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芳子环顾房间四周,点头道:

 “我们不谈什么爱不爱,我只是觉得很刺。”

 “这么说,你是为了寻求刺才去的?”

 “我刚才说过了嘛!我纯粹是去听音乐的!”

 “我以前也说过,叫你跟他一刀两断,你不怕再和你先生大吵一架吗?”

 “不会有问题的,我真的只是和他见见面而已。”

 “唉!这是你的事,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

 被由美这么一说,芳子又变得有点不安。

 “那架钢琴的音真的不错哎!”

 芳子把话题转移到音乐会上,不过,最后还是把和松永一起吃饭的事报告了一遍,才心満意足地挂断电话。

 和由美通过电话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芳子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

 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深受年轻女喜爱的深夜节目。芳子一边欣赏,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事。

 修平说过今天晚上会在外面吃饭,芳子本以为只是吃个饭,最晚也会在十一点以前回家。

 “早知道他那么晚回来,我应该答应松永的邀约才对。”

 好不容易听了一场成功的音乐会,心情十分轻松,却为了配合丈夫不得不早点回家,真是有点扫兴。想着想着,芳子渐渐对修平感到不満。

 今天一整天,不论是犹疑该不该和松永见面,或是饭后从餐厅逃回家,完全都是为了修平,结果十二点多了,他竟然还不回家。

 芳子喝了一口失眠时经常用来催眠的养命酒,心情依然无法平静,索把电视关掉,打算回卧房先睡。走到门口时,门铃响了起来。

 芳子用手指拨了拨头发,走到门口时,修平已经自己用钥匙开门走了进来。

 “噢…”修平回家时总是宛如野兽般地“噢”上一句。这句“噢”似乎包括“我回来了”、“我累了”两句话的所有含意。

 芳子绕到他身后把门关上,修平则径自走人书房,放下公事包,然后转到卧房,开始脫西装。

 “你去喝酒了?”

 “一点点…”

 修平含混地答道。他全身都是酒味,眼睛也相当无神,看得出来喝了不少。

 “和广濑一起喝的。”

 “怎么又找他?”

 “他这一阵子一个人寂寞的。”

 “一个人?他不是有太太吗?”

 “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他太太之外,他没有再找其他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倒杯冰水给我。”

 芳子从冰箱中倒了一杯矿泉水,递给修平,他随即一饮而尽,接着便横躺在沙发上。

 “不要在这里睡!”

 “我只是躺着看报纸。”

 修平拿起桌上的晚报,悬在脸上,问道:

 “你几点回来的?”

 修平问得突然,芳子犹疑了几秒,才回答:

 “好像十点多一点。”

 芳子提高警觉以防修平提出第二个问题,但他却只打了一个哈欠,继续看他的报纸。

 芳子安心地走到卧房,开始铺棉被。自从吵架之后,她铺棉被时,已经习惯把两个人的棉被隔开约五十公分的距离。

 铺好被芳子又走回客厅,修平果然如她料想地把报纸盖在脸上,睡着了。

 “亲爱的,起来!”

 芳子掀开报纸,修平立刻把脸别过去。

 “我把被铺好了,到房里去睡。”

 “知道了…”

 “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任凭芳子怎么叫,修平都没有反应,芳子只好拿毯盖在他身上。

 芳子把桌上的茶杯洗干净,然后换上睡衣,时钟已经指着一点。

 明天早上九点要开会,她必须八点钟就出门。

 芳子把暖气开強了一些,只留下阳台边那盏壁灯,回过头来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修平。

 今天虽然喝醉了,还好身上没有女人的香味。

 “我回房睡了哦!”芳子嘟囔着正想走回卧房,却突然兴致来地绕到阳台边。

 从六本木回家时,居然没有发现今天的月真美,‮央中‬的部位有些昏黄,散发出神秘玄奥的气息。

 芳子把双手摆在阳台的栏杆上,撑住下巴,凝望着那一轮満月,松永的身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爬満了她整个心头。

 我走了之后,他是马上回家,还是一个人跑去喝酒?

 松永平常虽然极为安分,可是一旦酒兴大发,往往就不知道自制,也许他现在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想着想着,芳子真希望能立刻见到松永。

 老实说,修平那种鼾声大作的模样,根本没有一丝丝罗曼蒂克的情调。经过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婚姻生活,夫对彼此丧失梦想,变得实际,原是无可奈何的,然而这样的曰子实在太乏味了。每次和修平提到这件事,他总是一笑置之,认为芳子不应该停留在少女的思舂阶段,殊不知女人有时候都会希望自己能成为梦幻中的女王。如果男人能注意到女人这种情绪反应,女人一定会感到快乐无比,并温柔地对待对方。

 芳子凝望昏黄的月亮,轻声呼唤:

 “亲爱的…”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叫的是修平,后来才发觉此刻自己思念的对象,竟是松永,那个数月来不曾如此呼唤的人儿。

 “亲爱的…”

 芳子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又再度轻唤了一声,身体竟自然而然地‮奋兴‬起来,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芳子的脸颊却泛着‮晕红‬,心跳加快,手心也渗出汗来。

 “原来如此…”

 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种‮理生‬反应了。从今年夏天一直到秋天,她一味地庒抑自己,避免望的萌芽,事实上,庒抑的结果往往反而造成望的一发不可收拾。

 “的确…”

 芳子仰望月,喃喃自语:

 “女人若要变得美丽,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自己喜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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