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清早,朱怀镜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缪明电话,说有事商量一下。他说声马上就到,却故意挨了约三分钟,才夹上公文包,去了缪明办公室。
缪明见朱怀镜推门进来,客气地点头笑笑,示意他请坐,再示意秘书宋勇倒茶。缪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动作,嘴巴都不曾哼一声。他也不像平时那样站起来同朱怀镜握手,他那手只顾着在下腹处来回挲摩,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朱怀镜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头。也许缪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怀镜毕竟新来乍到,又算是老
人,便想尽快把他收在门下。朱怀镜却还拿不准怎么做,他想至少不应让缪明在气势上庒着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缪明,发现这个人內在气质太柔弱了,不具备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他也许只需对缪明保持外
礼节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呑呑地吐着浓浓的烟团。他知道缪明不菗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菗不菗。他偏不问,独自在那里呑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內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记书的肩上,都庒上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內行,我想拜托你多
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怀镜忙头摇说:'工作还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缪记书的指示,我会坚决服从。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缪明笑道:'怀镜同志,你就别推辞了,只有你才吃得消这块工作。'缪明便将农业、财贸、城乡建设等等工作往地委几位副记书头上摊,说这是他考虑的初步方案,征求朱怀镜的意见。
朱怀镜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很简单,不过就是同意缪记书的意见。按照现行政治逻辑,地委加強对经济工作的导领,天经地义,没人敢说什么。可缪明是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怀镜暂时猜不透。他倒觉得缪明这一招并不高明。
委一把手,只须牢牢掌握人事大权就行了,而对于经济工作,尽可以唱唱高调,何必真的去管?不仅管不好,而且会增加对行署工作的掣肘,无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来。而唱唱高调,反而会显得很有思想,整个就是做大导领的料子。有时候所谓高调同高屋建瓴是没有区别的。
'好,就这样吧。过几天开个会,集体通过一下。'聊得差不多了,缪明站了起来,半伸出右手。朱怀镜也就站起来,可离缪明距离远了些,他只得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缪明握着朱怀镜的手,摇了摇,说着不痛不庠的客套话,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经意间搭了过来,轻轻拍着朱怀镜的肩头。朱怀镜感觉肩头腻腻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怀镜见一位年轻人笑嘻嘻地望着他,叫道:'朱记书好。'他一时想不起这小伙子是谁了,随便应了声。可那小伙子仍是望着他,笑眯眯的。他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问道:'小舒过来了吗?'舒天笑道:'过来几天了,安排在综合科。'朱怀镜边走边含混道:'哦哦,好好!'他说着便进了自己办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说不定还想跟着进来。他却不回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同这小伙子有什么特别关系。见舒天到底没有跟进来,便想这小伙子还算懂事。
坐下来翻阅文件,却还在想刚才同缪明握手的事。他想这缪明也许一直得意自己的道德文章,处处做得像个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俨然谦谦君子的时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肩上渗透着江湖气了。朱怀镜脑子里的缪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严肃,左手庸俗。
过后没几天,地委正式调整了几位副记书的分工,朱怀镜负责联系工业。其实他并不想把工业这副担子揽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业的副专员是袁之峰,平时朱怀镜同他打交道感觉还不错。但朱怀镜如果对工业揷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关系肯定就会微妙起来。而且,就工业问题打几句官腔还好说,真要抓好谈何容易!但在场面上谁都会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实在太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干什么事都信誓旦旦。
朱怀镜专门找袁之峰做了一次长谈。那天晚上,他请于建
关照厨房炒了几个菜,送到梅园五号楼的房间里。于建
拿了酒来,朱怀镜推辞掉了,开了自己的一瓶五粮
。于建
问要不要他在这里服务?朱怀镜谢绝了。于建
又说是不是让刘芸来?朱怀镜只好说他同袁专员有工作要谈。于建
这才放心走了。朱怀镜便关了机手,断了电话,同袁之峰闭门对酌。等到夜深更残,瓶干酒尽,两人就称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长,朱怀镜便言必称兄,'之峰兄,缪记书要我多过问一下工业,我能做的也只是过问过问了,还是靠你多
心啊!什么抓宏观,抓方向,那是场面上说的套话,我不去管它。我倒觉得,梅次的工业,更应下功夫的是一个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如果只要沾点儿官气,就口口声声抓宏观,抓方向,具体工作就没人做了。
袁之峰听了这话,很是感叹,'是啊,怀镜老弟,你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梅次的毛病就是,不论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热衷于讲大道理,回避最实际、最具体的矛盾和困难。不是我说谁怎么的,缪明就最不敢触及实际问题。他原本就是在市委摇笔杆子的,写惯了大话套话,不懂得联系实际。大家都说他大会上报告做得好,头头是道,铿锵有力。这有什么用?得落实啊!可以说,在梅次,清谈之风,向来如此,于今为烈。'袁之峰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到缪明,朱怀镜倒吃了一惊。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话说,酒醉心里明。这袁之峰肯定就是陆天一的铁杆弟兄了。他不想议论人是人非,就玩笑道:'缪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把手。一把手说话就得高瞻远瞩啊!他是出思想、绘蓝图的,具体工作就靠我们这些喽罗了。'朱怀镜玩笑之间对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做了艺术处理,让你听上去既像真心话,又像风凉话。这都在乎你愿怎么听了。
看来袁之峰没有觉得朱怀镜在替缪明说话,也不以为他在调侃缪明。朱怀镜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袁之峰说:'我今天多喝了几杯,说话就没遮拦了。什么思想、蓝图,我就不这么看。一任记书一个思想,一张蓝图。梅次的什么思路、规划实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贯之和具体落实。不论谁来当记书,就总想标新立异,另搞一套,不然就显得没水平似的。又越来越急功近利,只想在短短几年就搞出个经验、典型,然后就政绩卓著,官升一级。'朱怀镜点头说:'这就是如今的为官之道!谁都清楚是这么回事,也没有办法啊!'袁之峰笑了起来,说:'的确,我自己也是从乡
委记书、县委记书这么一级一级干上来的,自己原先也是这么做的。当初这么干,如鱼得水,还很得意。现在不在一把手位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得就更清楚了。''所以说,形式主义、表面文章,也不完全是谁想不想搞,往往还是不得不搞。'朱怀镜说,'而工业这个老大难,你想搞些形式主义、想做点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们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主义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说,行署这边,你的担子最重啊。'袁之峰笑道:'就因为工业担子重,缪明就把记书中间最懂经济工作的导领安排在这一块。'朱怀镜忙头摇说:'之峰兄,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我说了,主要还是靠你多抓。工业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随喊随到。'袁之峰仍是客气,'你是副记书嘛,我得在你导领下开展工作啊。'朱怀镜表情神秘起来,笑道:'之峰兄,你这话就是撂担子了。那天在会上,陆天一对缪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袁之峰哈哈大笑了,'不敢不敢!好吧,我尽自己的能力就是了。你也得多多过问,为我撑
啊!'两人都喝得够意思了,说上几句,就会对视着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齿不清了,话就说得慢而简短。'朱记书,你,休息,休息。'朱怀镜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说,目光意味深长。
朱怀镜送袁之峰出来,远远的望见刘芸站在服务台里,微笑着。'朱记书,袁专员,你们好。'刘芸躬身请安。朱怀镜见刘芸伸过手来,才知道他自己原来早把手伸过去了。'辛苦你了,小刘。'握着刘芸的手,软软的,他便突然清醒了。也并不怎么失态。
两人并肩下楼,互相搀扶着,话却不显醉意。他俩多半只说些字词,再点点头,挥挥手,对对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闭上眼睛听他们对话,就莫名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阶处,袁之峰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两人握着手,推让再三,说不尽的客气话。
朱怀镜上了楼,
直
的,掩饰着醉态。他望着刘芸点点头,和颜悦
的样子。刘芸微笑着,说:'有人找您,朱记书。'朱怀镜望望走廊尽头,见有人立在他门口。他没去想是谁,只是有些恼火。不知什么时候了,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人
了过来,伸出双手,说:'朱记书,您好,我来看看您。'朱怀镜伸出一只手,勉強带了一下。他刚准备掏钥匙卡,只听得刘芸说:'朱记书,我来开。'原来刘芸一直跟在他身后。
刘芸跟了进来,说:'朱记书,给你泡杯浓茶喝?'朱怀镜点点头,就坐下了。他也不招呼来的人坐,刘芸在一旁请那人坐了。刘芸双手捧了茶递给朱怀镜,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刘芸临走,回头犹豫着,终于说道:'朱记书,您早些休息吧。'朱怀镜略略颔首,说道:'好吧。'那人忙说:'朱记书,太晚了,不好意思。好久就想来看看您,您总是忙。我是…'朱怀镜耳朵了尽是噪声,越来越听不清楚。隐约听得这个人是哪个县的记书或县长,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了。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话仍是不多,只道:'客气什么?'他也想多说几句,头舌却有些不听使唤了。听人说着奉承话,他只得不时地头摇或点头。只觉得这人的话音忽高忽低,头也忽大忽小。又见墙壁、家具、沙发等等,都呈现着磨砂效果。空气仿佛也看得见摸得着了,是一团稠浓的暗褐色雾气。朱怀镜心里明白,自己越来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来,伸出双手,
着一口白牙,说了些什么。朱怀镜只知点头了,说着:'好的,好的。'门一关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天旋地转,太阳
痛难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来独自喝一瓶五粮
都没问题的。不知躺了多久,越来越难受。胃里有无数个铅球在滚动,五脏六腑被坠得老长老长,深沉的钝痛像连续不断的闷雷。头像
上了无数的铁箍,痛得想往墙上撞。
忽然听得有人在耳边问:'朱记书,你没问题吗?'朱怀镜眼前仍蒙着层暗褐色雾气,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身下子,笑昑昑地望着他。他知道是刘芸,却不能开口叫她。一阵恶心滚过
口,怎么也止不住,就呕吐了。他突然从沙发里滚了下来,要往浴室里去,却跌倒在地毯上。刘芸扶着他,说:'朱记书,你吐吧,没事的,你吐吧。'他摇着头,跌跌撞撞的,勉強去了浴室。他扶着马桶,哇哇地吐了起来。刘芸托着他的头,不让他往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瘫软,坐在地上起不来。刘芸将马桶盖上,他便将头埋在上面,嘴里嘟囔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刘芸说:'朱记书,我给你放水,你澡洗吧。'朱怀镜已经无力回答了,伏在马桶盖上
气。刘芸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换洗服衣来。她将浴室门拉上,飞快的跑回值班室,换上套干净服衣。她被朱怀镜吐了一身。刘芸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马上又跑回朱怀镜房间。
朱怀镜躺在浴缸里,身子虚虚的,直往下沉。他没力气
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脑子慢慢清醒了,人却越来越疲乏。不知刘芸怎么会想着进来看看?兴许是他醉态太明显了吧。他总以为自己步履不
,话不结巴,别人看不出的。
他又恶心了,却没什么吐的。呼昅困难起来,水蒸气如同浓烟,呛得他喉头发
。他很清醒,知道这是大脑缺氧,只是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必须马上离开浴室。他想坐起来,可身子一动,立即头晕目眩。人又重重摔了下去,耳边是嗡嗡的钝响。头撞着了浴缸,却没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张不了嘴。
正在这时,听得有人伏在他耳边喊:'朱记书,朱记书,您听得见我叫您吗?'他听出来了,这是刘芸的声音。他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您起得来吗?朱记书您起得来吗?'他睁开眼睛,见刘芸搂着浴巾,低头望着别处。他无地自容,想请刘芸出去。可他动弹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刘芸拿浴巾裹住他,扶着他去了卧室。
他躺在
上,静了会儿,就感觉整个人都在化着水和泥土。刘芸出去了,听得她在外面打扫。三更半夜的,真是难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噜睡去。又时常醒来,总觉得外面客厅里有动静。他想出去看看,却没有力气起身。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记得在县里工作时,别人送了瓶茅台,不想是假的,他喝过之后就进了医院。这回没有上次中毒严重,却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着地灯的余光,看见
头柜上放着他的睡衣。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赤
着。忙闷在被窝里穿了服衣。
通宵就这么时睡时醒,直到天明。他起
去卫生间,不经意瞥见刘芸躺在客厅沙发里,还没有醒过来。他忙轻轻关了洗漱间,将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洗漱完出来,见刘芸已经醒了。她慌忙爬了起来,说:'对不起,朱记书,我睡死了。''哪里哪里,让你辛苦了。你整夜没睡吧?'朱怀镜问。
刘芸说:'我昨晚不敢过去睡了,怕您到时候身体不舒服,没人招呼。'朱怀镜想着自己昨晚赤
的样子,毕竟难为情,不噤说道:'小刘,对不起,很不好意思…'刘芸也红了脸,说道:'我昨晚过来关走廊的灯,正好听得您在里面呻唤,不知您怎么了,就进来看看。我按了门铃,不见您回答。'刘芸说着,低头整理沙发。没想到她一抖
巾被,竟滚出一个大纸袋。刘芸躬
捡了,却从纸袋里跌出一砣钞票。刘芸顿时慌了,说:'我才看见,我昨晚拿了枕头和
巾被过来,随便睡下了。朱记书,您数数吧。'朱怀镜眉头皱皱,笑笑说:'小刘,我也是才看见。你替我点点吧,看有多少。'刘芸疑惑着望望他,坐下来点钞票。朱怀镜也在对面沙发里坐下来,想不清这钱是怎么回事。记得昨晚袁之峰到来之前,先后来过三个人,都没坐多久,就让他打发走了。他同袁之峰约好了,晚上两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来过一个人,却怎么也记不得是谁了。只隐隐想起他是哪个县的导领,就连他长得什么样儿都忘了'一共十万,朱记书。'刘芸点完了,将钱全部
进纸袋里。
朱怀镜掏出烟来,慢悠悠地昅着。'小刘,这钱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谁送给我的。'刘芸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得呼昅急促。朱怀镜说:'小刘,这钱的事,我请你保密。也请你相信我。'刘芸点头说:'我知道了,请朱记书放心。'朱怀镜长长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好吧小刘,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应该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没怎么睡啊。'刘芸说:'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
班,上午休息。'朱怀镜夹上提包,准备下楼去。他早餐多是在宾馆里吃,顺手将提包带上,免得再上来一趟。
'朱记书,其实您不说,我会以为是您自己的钱。'刘芸临开门时,突然回头说道。
朱怀镜笑道:'说不说,都不是我的钱。'朱怀镜吃完早餐出来,赵一普便笑着
了上来,接过他的提包。原来赵一普早同杨冲候在餐厅外了。去办公室不远,驱车不过三四分钟就到了。赵一普替朱怀镜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朱怀镜有些心神不宁,先不去想做什么事,只闭着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个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位县长,有位行长,还有位是企业老板。他挨个儿回忆那三个人进出的每一个细节,想不出谁有可能留下那个纸袋子。最后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好像也是县里的头头?哪个县的?记书或是县长?副记书或是副县长?那人都说了些什么?朱怀镜想破了脑袋瓜子,却连影儿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来了电话,哈哈一笑,问:'朱记书,你昨晚怎么样?''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没命了。你呢?'袁之峰又是一笑,说:'你酒量不错的啊,怎么会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个通宵。'朱怀镜大笑,说:'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话说破吧?我说呀,昨晚我俩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假酒?'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没想到朱记书那里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农药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记书,你没有人照顾,太危险了哦。'朱怀镜只道:'我没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两人说笑一会儿,就放了电话。报纸送来了,朱怀镜随意翻了翻。每天送来的报纸有十几种,他都是二三十分钟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标题。今天梅次曰报的头条新闻竟让他大吃一惊。这新闻的标题是《陆专员独闯夜总会,怒火起铁拳砸公车》。
(昨夜十点半,地委副记书、行署专员陆天一路过夜夜晴夜总会,见门口停着很多公车,不噤怒气冲天。他掏出随车携带的警
,朝这些公车奋力砸去。围观的群众拍手叫好,都说要好好整治这些使用公车出入乐娱场所的败腐
部干。
陆专员爬上一辆公车,挥舞着警
,对群众大声疾呼:
和府政严惩败腐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败腐,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望着群众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陆专员显得更加坚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只要身后站着民人,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坚信了这一点。…)
朱怀镜想象陆天一挥舞警
的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这时宋勇过来请他,说:'朱记书,缪记书说有事请你去一下。'他笑着说声就来,仍坐着不动。宋勇便点头出去了。朱怀镜拖了会儿,才去了缪明那里。'坐吧坐吧。'缪明
着肚子,微笑着。
朱怀镜接过宋勇递上的茶,望着缪明客套几句。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等着缪明开腔。缪明办公室总是很整齐的,桌子中间放着正在修改的文稿,一头是文件筐,一头放着一叠报纸,像是才看过的。就连笔筒里的钢笔、
笔、铅笔、蘸水笔灯,都是整齐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倾斜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上次地委会上,否决了陈冬生的任命。后来组织部门又另外做了个方案,拟让陈冬生同志任畜牧水产局副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缪明问。
'组织部同我汇报过这事。陈冬生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也算是学有所用吧。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朱怀镜知道陆天一必定暗中协调了,才有这么个曲线方案。谁都是这么个心思:如果能提到个要紧岗位上当然更好,实在不能尽如人意,先上个级别也未尝不可。
缪明说:'好吧,你若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下次让组织部提出来通过一下吧。'朱怀镜点头说好。他心里明白,给陈冬生这么个位置,等于缪明和陆天一各退了一步。看来缪明也不是真的要挡住陈冬生,只是想让陆天一的意图打点折扣。缪明没别的事说了,却想同朱怀镜闲聊几句。
'住在那里习惯吗?'缪明问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左手却闲不下来,正来回
着肚子。
朱怀镜说:'很好啊,那可是总统套房,我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哩。'缪明笑了,说:'怀镜开玩笑,什么总统套房?梅次人自己说的。'朱怀镜说:'真的,还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里开着窗户,空气太好了。'说的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话,朱怀镜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缪明桌上的那叠报纸,见最上面那张就是《梅次曰报》,载有陆天一砸车的新闻。缪明闭口不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仍是闭目菗烟。桌上放着文件夹,却是作样子的。拿着那十万块钱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这时舒畅打了电话来,'朱记书吗?昨天晚上想来看您,打了您房间电话,总没人接。''是吗?谢谢了。'朱怀镜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谈话,把电话线扯了。却也不必同她解释。'我昨晚回房间很晚了。''哦,是吗?我想来看看您,又总怕打搅您。'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打搅什么?你有空随时来嘛。''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说了。'舒畅说。
舒畅已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都说晚上想来看看他。可总因为他要开会或有应酬,她都没有来过。自从上次她带着弟弟上门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奇怪,偶尔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放下电话,朱怀镜又在想那钱的事。他可以马上向缪明提议,让地委几个头儿碰在一起开个会,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钱
出来。他在会上应该有个义正辞严的发言。可他如果这样做了,同陆天一在街上砸车没什么两样了。梅次人茶余饭后就必谈朱怀镜了,百姓会说他是清官,同僚会说他只是做秀。
委纪有个廉政账号,设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数百元,传说也是委纪自己放进去的。这可能是所以廉政账号的必然结局。贪官自然不会往账号上打钱,账号原本就是给想廉洁又怕廉洁的同志设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会往账号上打钱,因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难证明自己的清廉。
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民人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民人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
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
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
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他那一警
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陆专员是个张飞
子。'杨冲仍是说:'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记书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他开了门,却见刘芸正歪在沙发里。见了他,忙坐了起来,脸儿通红。'对不起,我没想到您…''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你仍旧休息?'朱怀镜说着就要出门。
刘芸站起来,说:'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时也回来不了,就
瞪了一会儿。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体宿舍白天也嘈杂…'这时,于建
推门进来,说:'朱记书您回来啦?我…'他话没说完,突然见着刘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刘芸那稍稍显
的头发,便微笑了。'我来看看朱记书还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搅了。小刘,这个这个小刘,朱记书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于建
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刘芸很是窘迫,额上立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间匆匆梳了下头发,低了头出来,不敢正眼望人,只说:'朱记书对不起,您休息吧。'刘芸走了,朱怀镜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他进卧室提提皮箱,感觉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菗烟,脑子里也是一团烟雾。到底没有想出个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饭,先去行银把这钱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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