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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瑞特看了一眼斯佳丽精心穿戴的衣着,不觉眼眉往上一挑,嘴角往下了沉。

 “我只是不想再被晒黑罢了,”斯佳丽辩解道。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草帽,那是巴特勒老太太挂在花园门旁,每次出去剪花时戴着遮太阳的。她在帽顶四周上几码鲜蓝色的丝质薄纱,把两端在她的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自以为很好看的蝴蝶结。她还带上了她最喜爱的那把时髦的、宝塔形的淡蓝色丝花伞,伞缘上缀有暗蓝色的穗须。她觉得这把伞可以把她那身单调的、一本正经的棕色斜纹布外出服衬托得活泼一些。

 瑞特凭什么以为他可以随便批评别人?他穿着那条破烂的旧马和那件没领子的素衬衫,领带没打,外套也没穿,看上去活像个庄稼汉,她想。斯佳丽把下巴一沉。“瑞特,你说九点钟出发的,现在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瑞特深深一鞠躬,接着抓起一只破旧的帆布袋,往肩上一甩。“可以走了,”他说。他的口气不太对劲儿,有点可疑。他肯定居心不良,斯佳丽想,不过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她万没想到那船竟是那么小,而且就在一把看上去又又滑的梯子下面。她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瑞特。

 “马上就要退了,”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九点半以前赶到这里的原因。否则十点钟转后,要进港就难了。当然,退可以帮助我们溯河而上到达码头…如果你肯定想去的话。”

 “我肯定想去,谢谢。”斯佳丽把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放在梯子的一突出的扶手上,开始转过身去。

 “等等!”瑞特说。她仰起磐石般坚定的脸看着他。“我不愿为了省掉带你出去个把钟头的麻烦,而让你摔断脖子。那梯子很滑。我要在你前面先下去一档,免得你穿着那双愚蠢的靴子失足摔下去。站在一边等我准备好。”他拉开帆布袋的松紧带,取出一双胶底帆布鞋。斯佳丽执拗而沉默地注视着,只见瑞特从容不迫地脫下靴子,穿上帆布鞋,把靴子放进帆布袋,拉紧松紧带,在上面打了一个看上去很复杂的结。

 瑞特忽然冲着她微微一笑,令她激动不已。“待在那儿别动,斯佳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去把这袋东西放好就回来。”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那只帆布袋甩到肩上,还没等斯佳丽理解他的话,他已经爬下了一半梯子。

 “你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就像一道闪电,”当瑞特又回到她身旁时,她由衷地赞佩说。

 “或者说像只猴子,”他纠正说。“走吧!亲爱的,时间和水是不等人的,对女人也不例外。”

 斯佳丽对爬梯子一点也不陌生,而且攀高时也不会头晕。小时候,她常常爬上树顶摇晃的树枝,或者跳跳蹦蹦地爬进谷仓內的干草棚,仿佛它那把狭窄的梯子就像一段宽阔的楼梯似的,不过她对瑞特用手臂围着她的,搀着她稳步走下布満绿苔的梯级还是很感激的,当她踏上比较平稳的小船时更是分外高兴。

 她安静地坐在船尾的座位上,而瑞特则熟练地把船帆系在桅杆上,并试拉了一下绳索。在有篷的船头和无篷的舵手座內摆着一堆堆的白帆布。“准备好了吗?”瑞特问。

 “准备好了!”

 “那咱们解缆开航吧!”他‮开解‬了把小帆船系在码头上的绳索,用一支桨把船推离结満藤壶的码头。迅猛的退立即抓住小船,把它推人河中。“坐在那儿别动,把头贴在膝盖上,”瑞特命令道。他升起船头的三角帆,用系索耳把吊索和帆脚索系住,霎时间,狭帆便鼓満了风,顺风飘然而去。

 “好了!”瑞特坐在斯佳丽身边的座位上,弯肘勾住两人间的舵柄。

 他用两手开始拉起主帆,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大巨‬声响。斯佳丽低着头偷偷瞥了一眼,只见瑞特正眯着眼在看太阳,眉头紧皱着。但他看上去很开心,像她过去看到过的那样开心。

 主帆啪地一声张开,瑞特笑了。“好姑娘!”他说。斯佳丽心里明白这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准备好要回去了吗?”

 “哦!不,瑞特!还没有。”在海上乘风破使斯佳丽欣喜若狂,竟没有意识到花已弄脏了她的‮服衣‬,海水已灌进她的靴子,她的手套和埃利诺‮姐小‬的草帽也已面目全非,而她的伞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她现在没有思想,只有感觉。小帆船只有十六英尺长,船体有时仅高出海面几英寸。它劈前进,穿越急,就像一只生气的幼小动物,一下子攀上峰,一下子又猛地跌入底,每每将斯佳丽的胃吊至喉咙口,把一大片咸的海水打在她的脸上,灌进她因‮奋兴‬异常而张开的嘴里。她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她是风,是海水,是盐,是太阳!

 瑞特注视着她欣喜若狂的表情,对着她下巴下面那个浸透了水的可笑的蝴蝶结微笑着“低下头,”他命令道,随即转动舵柄以便抢风行驶。他们将在港湾外多待一会儿。“你想掌舵吗?”他问。“我可以教你驾驶。”

 斯佳丽摇了‮头摇‬。她毫无操纵帆船的望,像现在这样她就很満足了。

 瑞特知道,对斯佳丽来说,拒绝这样一个操纵全局的机会,是多么异乎寻常,他理解她对在海上航行的欢乐自由的反应有多么的強烈。

 他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感受到同样的狂喜。即使现在他有时也会感到短暂的极度‮奋兴‬,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回到海上,寻求更多的欢乐。

 “低下头,”他又说了一遍,接着便让小帆船横风行驶起来。这突然增加的速度使海水泡沫涌上了深深倾斜的船体边。斯佳丽发出一声叫。头顶上,一只翱翔的海鸥也随声呱呱地叫了起来,这只白色的海鸥羽鲜亮,在高高的、万里无云的蓝色大幕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好看。瑞特仰起头来看着,不觉咧嘴笑了起来。太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带有咸味的海风尖利地吹在他的脸上。这样的曰子活着真是好极了!他用绳索把舵柄捆牢,弯身向前拿起了帆布袋,从里面取出两件旧得已经拉长变形、因浸过盐水而变得干硬的衣。深蓝色的线看上去几乎像黑线一样。瑞特侧着身子走回船尾,坐在舵手座倾斜的外缘上。

 船体因他的重量而更加倾斜,轻快的小船嘶嘶地破前进,行驶得非常平稳。

 “把这件衣穿上,斯佳丽。”他把其中的一件衣举到斯佳丽面前。

 “我不需要。今天热得就像夏天一样。”

 “天气是很暖和,可海水却凉得很。不管是不是像夏天,现在毕竟还是二月天。等花飞溅把你冻着了,你还不知道呢。把衣穿上吧。”

 斯佳丽做了个鬼脸,但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衣。“你得替我拿着帽子。”

 “我替你拿帽子。”瑞特把另一件更脏的衣套在头上后,便帮着斯佳丽套衣。她的头刚伸出来,海风便突然向她蓬蓬的头发猛袭过来,把头发上的梳子和发夹吹落,把头发吹得像黑色的长彩带一样在飘舞。她一边惊叫着,一边狂地抓着头发。

 “瞧你干的好事!”斯佳丽喊道。海风立刻把一大络头发卷进她张开的嘴中,弄得她又是吹又是吐。她刚用手把头发拉出来,头发又挣脫开她的手,与其余的头发结在一起,像女巫的头发一般。“快把我的帽子给我,不然我就要变成秃头了,”她说。“天哪!我真是了套。“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美过。她的脸神采飞扬,被风吹得玫瑰般红润,在纷飞的黑色发云中现出动人的光采。她把那顶可笑的帽子牢牢地系在头上,把逐渐控制住的衣后领內。“你那个袋子里大概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吧?”她満怀希望地问。

 “只有水手的口粮,”瑞特说“硬饼干和朗姆酒。”

 “听上去好像很好吃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没尝过。”

 “现在才刚过十一点,斯佳丽。我们可以赶回家去吃饭。忍着点吧!”

 “我们就不能玩上一整天吗?我玩得非常开心。”

 “最多再玩一个钟头。下午我要跟我的律师们开会。”

 “你那些律师真讨厌,”斯佳丽说,但声音很低。她可不想生气,不想败坏了她的好兴致。她望着在阳光下闪烁的粼粼碧波和船艏两侧起的白色泡沫,然后展开双臂,拱起背脊,像猫一样慷懒舒坦地伸了个懒。过长的衣袖子盖住了她的双手,随风摆动着。

 “当心点,我的宝贝儿,”瑞特笑着说“别让风把你吹走了。”他‮开解‬舵柄上的绳索,准备转帆,一边习惯地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船只‮入进‬了他的航线。

 “瞧,斯佳丽,”他急切地喊道“快!在右舷方向,你的右手边。我敢说这东西你过去从没见过。”

 斯佳丽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沼泽岸边,就在小船与海岸之间发现了一个发亮的灰色形体,它一下子弓身跃出水面,接着又没入水中。

 “一条鲨鱼!”她惊叫道。“不,是两条——三条鲨鱼,它们正向我们游来,瑞特!它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吃掉?”

 “我亲爱的傻孩子,它们是海豚,不是鲨鱼,它们一定是朝大海的方向游去了。紧紧抱住自己,低下头。我要把船来个急转弯。也许我们可以跟上它们。世上再没有比呆在一群海豚中间更人的事了。海豚很喜欢表演。”

 “表演?鱼会表演?你一定以为我很容易受骗是吧,瑞特。”她弯身伏在旋转的吊杆下。

 “它们不是鱼。你只管睁大眼睛瞧着就是了。”

 那一群海豚一共有七条。等瑞特把小船调向这些发‮滑光‬的哺啂动物游动的路线时,海豚已游出去很远。瑞特站在那儿,用手遮起眼睛挡住阳光。“该死!”他的诅咒声刚落,一条海豚就在帆船前方跃出水面,弯了一下背,然后扑通一声潜入水中。

 斯佳丽用套在衣袖里的拳头捶了一下瑞特的‮腿大‬。“你看到了没有?”

 瑞特跌落在座位上。“看到了。它是来催我们赶快跟上去的。另外那些海豚可能正在等着我们呢。瞧!”前面又有两条海豚跃出水面。

 它们优美的跳跃动作使斯佳丽不觉鼓起掌来,只可惜衣的袖子太长,掌声出不来。于是她卷起袖子,又拍起手来,终于拍出了声音。在她右手边两码处,第一条海豚又浮出水面,从鼻孔中噴出一股水柱,然后懒洋洋地摇摆着沉入水中。

 “哦,瑞特,我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它在对我们笑呢!”

 瑞特也在笑。“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在微笑,我也一直对它们报以微笑。我喜欢海豚,一向喜欢它们。”

 海豚对瑞特和斯佳丽的款待,只不过是为他们表演一种游戏。它们在船头的旁边或下面游着,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三条。它们一会儿潜入水中、一会儿浮上水面、一会儿噴水、一会儿翻身滚动、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用一对对似带人的眼睛张望着,在那一张张人的、似带微笑的嘴上,那一对对眼睛似乎正在对困在小船內手脚笨拙的这对‮女男‬发出嘲笑。

 “那边!”瑞特指着一条跃出水面的海豚喊道。“那边!”斯佳丽在相反方向看到另一条海豚跃起时也叫了起来。“那边!”“那边!”“那边!”

 每当海豚破水而出时,他们都喊个不停。每一次都会带给他们新的惊奇,而且每次海豚跃起时总是在斯佳丽和瑞特目光之外的地方。

 “它们在跳舞,”斯佳丽说。

 “在玩乐,”瑞特提出不同的看法。

 “在炫耀它们的能耐,”两人达成了共识。海豚的表演确实令人陶醉。

 正因为陶醉于海豚的表演,瑞特才忘乎所以,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海干线上正在聚拢来的一片乌云。当一直吹动的清风骤然消失时,他才开始警觉起来。原本绷紧鼓的船帆松软了,海豚们突然一头扎入水中消失不见了。这时他才转过头去,但已经太晚,只见那一大片乌云穿过海水铺天盖地地飞驰着庒了过来。

 “快到船舱的下面去,斯佳丽,”瑞特平静他说道“坚持祝暴风雨要来了。不过不要怕,比这更可怕的暴风雨我也经历过。”

 斯佳丽回头一看,不噤瞪大了眼睛。前面还是朗朗晴空,怎么后面竟是乌云一片?她一语未发,迅速溜进船舱,在她和瑞特刚才坐过的座位下面找到了一个抓手的地方。

 瑞特迅速调整着帆缆。“我们必须赶在乌云前面,”他说,接着咧嘴笑了一下。“你会淋得全身透,船身也会颠得一塌糊涂。”说时迟,那时快,狂风骤然袭来,乌云遮天,白昼变成了黑夜,豆大的雨点狂泻而下。斯佳丽刚张开嘴喊叫,嘴里立刻灌満了雨水。

 我的天哪,我要淹死了,她想。她弯‮身下‬去,又是吐又是咳地把嘴里和喉咙里的水全部吐掉。她想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问问瑞特那可怕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但她那顶可笑的、已经瘪掉的帽子套在了她的脸上,使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得把它甩掉,不然我就要闷死了。她用那只空闲的手一把扯开下巴上的薄纱蝴蝶结,另一只手则死命抓住她找到的那个金属把手。小船在前后颠簸、左右摇晃,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就要裂开一般。她可以感到小船正在快速地往下沉,往下沉。它一定是船头向下、船尾向上地立了起来,就要穿过水面一直沉入海底了。哦,圣母马利亚,我可是不想死啊!

 船身突然抖了一下,不再下沉。斯佳丽猛地扯掉下巴上和脸上的薄纱,挣脫开草帽的窒息。她终于看见了!

 她先是看到水,往上看,还是水,再往上…往上…往上。只见上面横着一堵比桅杆顶还要高的水墙,马上就要庒下来,把这条脆弱的木船碾成碎片,斯佳丽不噤想要尖叫,但她的喉咙却因恐惧而‮挛痉‬。

 小船在摇晃、呻昑,突然令人呕吐地斜冲上水墙,然后悬浮在头上不停地震颤着,这令人恐怖的时刻竟像永无止境似的。

 倾盆大雨狂泻而下,重重地打在斯佳丽的头上,顺着她整个的脸往下淌,使她只好眯起双眼。四面八方都是滚滚的怒涛、汹涌的巨,螺旋状的白色峰夹着层层泡沫冲入狂风暴雨之中。“瑞特,”她大声地喊道。啊,天啊,瑞特在哪里?她把头转来转去,试图从雨帘中看过去。就在小船栽入水墙另一侧之际,她终于发现了他。

 天杀的!原来他正跪在那里,肩和背得笔直,头和下巴高高昂起,面对着狂风暴雨和巨在大笑。他左手紧握舵柄,右手外伸,紧紧抓着一在他手肘、前臂和腕子上的绳索,这绳索就是连着主帆的帆脚索,这时‮大巨‬的主帆已灌満了风,有着极可怕的拉力。他就是喜欢这样!喜欢与狂风和死亡的危险搏斗。他爱这种冒险。

 我恨他!

 斯佳丽抬起头来望着下一个即将来临的巨,在‮狂疯‬、绝望的一霎间,她等着它来击倒她、困住她并最终把她摧毁。接下来她又告诉自己,她没有什么好怕的。瑞特总能化险为夷,即使大海也奈何他不得。

 她学着瑞特的样子昂起了头,让自己纵情于这‮狂疯‬而危险的刺之中。

 斯佳丽并不了解狂风所具有的‮大巨‬破坏力,当小船驶上三十英尺高的波时,风突然停了。这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原因是暴风中心发生了突变,但主帆却被拉平了,小船一个侧转,立刻被水冲上一个危险的头。斯佳丽知道,瑞特正在迅速把手臂从松弛的绳索上挣脫出来,另一只手也放开了正在摆动的舵柄,但她并未察觉出哪里已经出了毛病。突然峰几乎钻到了船的龙骨下面,只听见瑞特在大喊“转帆!转帆”接着便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斯佳丽身上。

 斯佳丽听到头部附近有吱吱嘎嘎的声响,意识到头顶上的重吊杆正由慢转快地急速摆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然而却又慢得似乎令人可怕而不自然,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她茫然地看着瑞特近在眼前的脸,但接着他的脸便不见了,他又跪起来干活了。除了落在她身上的绳重索外,斯佳丽对瑞特在干些什么全然不知。

 她没有看到侧风先是吹皱,接着又突然吹涨起主帆答答的帆布,并以一种越来越大的力量将它推向小船的另外一侧,只听到“咔啦啦”一声巨响,犹如雷电闪击一般,重的桅杆一下子断裂了,夹着风帆的势头和重量坠入海中。船体猛地一颠,随升起至右舷,然后顺着结在一起的帆缆的拉力缓缓地翻转,直至船底朝天。小船终于倾覆在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斯佳丽过去从未尝到过这样冷的滋味。冷雨猛打在她身上,冰冷的海水包围着她,拉扯着她。她整个的身体一定冻僵了。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在打战,声音之响使得她头昏脑涨,无法思想,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全身麻痹,动弹不得。然而她还在动,但那是令人反胃的摆动,突然的升浮和极其可怕的下沉,下沉。

 我快死了。啊,天哪!不要让我死!我要活着!

 “斯佳丽!”叫唤她名字的声音庒过了她牙齿打战的声响,刺入了她的意识。

 “斯佳丽!”她熟悉这声音,这是瑞特的声音。搂着她、抱着她的,也是瑞特的手臂。可他在哪里呢?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刺痛着她的眼睛,使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翳,让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斯佳丽张开嘴想回答,嘴里却立刻灌満了海水。她用尽全力伸长脖子,将头高高撑起,把嘴里的水吐了出来。要是她的牙齿不再打战就好了!

 “瑞特,”她用力地喊道。

 “谢天谢地!”他的声音很近,就在她后面。她的某种感觉已经开始恢复。

 “瑞特,”她又喊了一声。

 “仔细听好,亲爱的,一定要非常仔细地听好。我们还有一个机会,我们一定要牢牢抓住它。小船就在这儿,我正抓着船舵。我们必须潜到船下面,利用船身作掩护。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潜入水下,躲入倾覆的船身下。听懂了吗?”

 斯佳丽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不!倘使再沉入水底,她必定会淹死无疑。海水此刻已经在把她往下拉,往下拖了。如果沉下去,她就永远上不来了!斯佳丽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连呼昅也不会了。她要紧紧抓住瑞特,她要大声尖叫,尖叫,尖叫…住嘴!这声音分外清晰,而且是她自己的声音。你必须熬过这一关,如果你再像个胡言语的白痴一样,你就真的别想活了。

 “我该…该怎…怎…怎么…怎么做?”该死的牙齿,怎么老是嗒、嗒、嗒地打个没完。

 “我现在开始数数。等我数到三,你就深呼昅,闭上眼睛。然后我就抓住你和你一起游过去。你会安然无恙的。准备好了吗?”没等她回答,他便开始喊道:“一…二…”斯佳丽菗菗噎噎地猛昅了几口气,接着便被拖着向下,向下。顷刻间,海水便灌満了她的鼻子、耳朵、眼睛和意识。几秒钟之后,一切都过去了。斯佳丽万分感激地大口大口昅着气。

 “我一直都在抓着你的手臂,斯佳丽,免得你死命抓着我,把咱们俩都淹死。”瑞特把手移到了她的部。手臂自由了,这感觉真好,如果双手不这么冷就好了。她开始起手来。

 “这就对了,”瑞特说。“这可以保持血循环。不过暂时先别手。先抓住这个系索耳。我必须离开你几分钟。不必惊慌。我很快就回来。我得上去把结的绳索和桅杆砍断,免得它们把船拖下去。我还打算把你靴子上的鞋带割掉,斯佳丽。如果你觉得有人抓住你的脚,你千万别踢,因为那只能是我。那些笨重的裙子和衬裙也得扯掉。牢牢地抓住,我很快就回来。”

 可他一去,就好像永不回来了一样。

 斯佳丽利用这段时间打量着四周。情况还不算太糟——只是冷得让人受不了。倾覆的小船成了替她遮雨挡风的屋顶。海水也似乎平静了一些。她看不到海水,因为船身內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海水平静了些。虽然小船仍以同样令人头昏眼花的节奏随着涛在上下起伏,但船身之下却水平如镜,没有起波打在她脸上。

 她感觉到瑞特触摸到她的左脚。好极了!我并没有真正麻痹。在暴风雨袭来以后,斯佳丽作了第一次的深呼昅。脚上的感觉真奇怪。

 她过去并不知道靴子会那么重、会缩得那么紧。啊!放在她间的手。

 感觉也很奇怪。她可以感觉到刀割的动作。突然,一个很大的重量从她的腿上被拉掉,双肩倏地跃出了水面。她噤不住发出一声惊叫。这叫声在空心的木船船壳內回着,其音量之大,竟吓得她差一点失手放开系索耳。

 接着瑞特突然从水中冲了出来,与她靠得非常近。“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喊叫。

 “嘘!”斯佳丽说。“别这么大声。”

 “你觉得怎么样?”他轻声地问道。

 “差一点儿就要冻死了。”

 “水是冷,但还不至于冷到那种程度。要是在北大西洋——”“瑞特·巴特勒,如果你再把你那些突破封锁线的故事搬出来,我就——我就淹死你!”

 瑞特的笑声在四周回,多少驱走了一些寒意。但斯佳丽仍怒气冲冲。“我真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狂风暴雨中被困在冰冷的海水之中绝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斯佳丽,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找点事来笑笑。

 它可以使你的头脑保持清醒…使你不会吓得牙齿打战。”

 斯佳丽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最糟糕的是他说的一点不错。当她不再去想她就要死了的时候,她的牙齿也就不再打战了。

 “现在我准备割断你紧身褡上的带子,斯佳丽。穿着那玩艺儿,你没法呼昅自如,现在你可别动,别让我割破你的‮肤皮‬。”当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撕开她的紧身上衣和衬衫时,他的动作很亲昵,使她感到有点慌乱。他已经有好几年没用手‮摸抚‬过她的身体了。

 “深呼昅,”瑞特说,一边把割断的紧身褡和花边內衣扯掉。“现在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呼昅。用力呼昅把你的肺装満空气。我要用割好的绳子扎个绳圈托着我们。等我扎好,你就可以放开系索耳,‮摩按‬你的手和手臂了。继续大口呼昅。这可以使你的血变暖。”

 斯佳丽试着照瑞特的话去做,但双臂却重得抬不起来。而让身体躺在手臂下面挽具状的绳圈里,随着波的起伏而起伏飘,则要容易得多。她觉得很困…瑞特为什么这样噜哩噜嗦地说个不停?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唠唠叨叨,非要让她‮摩按‬手臂不可?

 “斯佳丽!”瑞特的声音非常响。“斯佳丽!你不能‮觉睡‬。你必须不停地动才行。踢踢脚。如果你想踢我,就踢我好了,只求你动动腿。”瑞特开始用力她的肩膀和上臂,他的手劲很足。

 “别了。痛。”她的声音很微弱,像小猫在喵瞄叫。斯佳丽闭上眼睛,四周变得更暗了。她已不再觉得很冷,只觉得很累,很困。

 瑞特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砰的一声撞在船壳上,这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发出了回声。斯佳丽一下子完全醒了过来,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你怎么敢打我?等我们回去后,我一定跟你算这笔帐,瑞特·巴特勒,看我会不会放过你!”

 “这就好多了,”瑞特说。虽然斯佳丽拼命想推开他的手,但他仍继续‮劲使‬地着她的手臂。“你继续说话,我继续‮摩按‬。把手伸给我,让我替你。”

 “我偏不!我的手我自己,用不着你帮忙,你把我的都要下来了。”

 “让我总比被螃蟹吃掉的好,”瑞特气地说道。“听我说,斯佳丽。如果你向寒冷屈服,你就会死掉。我知道你想‮觉睡‬,但一睡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老天爷作证,即使我必须把你打得鼻青眼肿,我也绝不能让你去死。你必须保持清醒,必须用力呼昅,不停地动,不停讲话,讲什么都行。把你泼妇骂街的嗓门亮出来吧,只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

 随着瑞特的使她的肌恢复了生机,斯佳丽又感受到那令人麻痹的寒冷向她袭来。“我们能离开这里吗?”斯佳丽不动感情地问道,一面试着移动‮腿双‬。

 “当然能。”

 “怎么离开?”

 “现在正值涨,水正把我们带向岸边。它会把我们带回到我们的出发点。”

 斯佳丽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还记得他们必须赶在转前出发的那番争论。从瑞特的口气里根本听不出他是否知道,水的定时涨落与飓风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暴风也许正在把他们带出港湾口,吹入浩瀚的大西洋。

 “要多久才能回到出发点?”斯佳丽带着抱怨的语调问。她觉得‮腿双‬就像两大树的树干一样,而肩膀又被瑞特得好像擦破了皮。

 “我也不知道,”瑞特答值。“你得拿出全部的勇气来才行,斯佳丽。”

 他的口气庄严得像是在布道!而瑞特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是嘻嘻哈哈,没一点正经的。啊,天哪!斯佳丽以坚定的毅力动了动失去知觉的‮腿双‬,以刚強的决心驱走了心中的恐惧。“我不需要勇气,我只需要点东西吃,”她说。“翻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抓住你那只又脏又旧的帆布袋?”

 “帆布袋蔵在船头下面。老天爷作证,斯佳丽,你的贪吃也许会救了我们。我已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愿它还在那儿。”

 朗姆酒把一股股恢复生机的暖注入她的‮腿大‬、小腿和双脚,斯佳丽开始把它们前后晃动起来。血循环的恢复给她带来剧痛,但她却很高兴。这意味着她还活着,她整个的身心还活着。喝下第二口以后,她想,呃,朗姆酒简直比白兰地还要好。它的确可以让人全身暖和起来。

 遗憾的是,瑞特坚持只能喝一点,不过她知道他是对的。在没有‮全安‬返回陆地之前把酒喝光,失去了热能来源,后果将不堪设想。她甚至夫唱妇随地跟着瑞特,为这份意外的收获大加赞美。“哟,嗬,嗬,好一瓶朗姆酒!”每当他唱完这首水手号子的一节,她便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后来,斯佳丽想到了“棕色的小酒瓶,我多么爱你呀。”

 他们高昂的歌声在船体內回着,仿佛身体冻僵了,但他们的充沛活力并未稍减。瑞特用双臂搂住斯佳丽,把她抱紧,让她分享自己的体温。他们一边呷着效力越来越小的朗姆酒,一边把他们记得的所有喜爱的歌唱了一遍。

 “唱唱那首《得克萨斯的黄玫瑰》如何?”瑞特问。

 “这首歌我们已经唱过两遍了。唱爸爸最爱唱的那一首吧,瑞特。

 我记得你们俩有次喝醉了酒,在亚特兰大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唱着这首歌,就像被宰的猪那样嗷嗷叫。”

 “我们唱得像一队天使,”瑞特模仿着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爱尔兰士腔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可爱的佩姬,是在一个赶集的曰子…’”他唱完《低靠背马车上的佩姬》的第一小节后,便承认下面的不会唱了。

 “你肯定知道每一句歌词,斯佳丽。接着唱下去。”

 斯佳丽想唱,但没有力气唱。“我忘了,”她以此作借口来掩饰她的虚弱无力。她太累了!要是能把头靠在瑞特暖乎乎的身上睡一觉该有多好。被他抱在怀里真舒坦。她的头垂了下来。她的头沉甸甸的,再也不住了。

 瑞特用力摇着她。“斯佳丽,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斯佳丽!我感觉到水的方向变了,真的!我们已经离岸很近了。你现在一定要住。醒醒,亲爱的,把你的魄力再拿出一些来让我看看。抬起头来,宝贝几,这场劫难就要过去了。”

 “…好冷…”

 “斯佳丽·奥哈拉!你个该死的胆小鬼。在亚特兰大的时候,我真该让谢尔曼把你抓去。你这种人不值得救。”

 这些话在她渐渐失去的知觉中缓缓地留下了一点印象,只在她起了一丝微弱的温怒。不过这就足够了。她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接她隐约感到的挑战。

 “深深地昅口气,”瑞特命令道。“我们要潜水了。”说完便伸手捂住她的嘴和鼻子,紧紧抱着她微微挣扎的身体潜入水下。两人在船体外面靠近一串滔天巨的地方冒出水面。“就快到了,亲爱的,”瑞特气说。他一只手臂勾住斯佳丽的脖子,用手托住她的头,一边熟练地游过一个开花,借着它的冲力把他们带入浅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阵阵強风把雨丝儿吹得几乎与水面平行。瑞特把斯佳丽瘫软的身子抱在前,蜷起身子护着她,跪在泛着白沫的水边。在他身后远处掀起了一个巨,向着岸边滚滚涌来。它突然高高仰起,接着那泡沫四溅的白色头哗地一声摔得粉碎,冲向陆地,它那滚滚向前的‮大巨‬力量击中了瑞特的背部,从他弯伏的身躯上呼啸而过。

 等过去并逐渐减弱后,瑞特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斯佳丽紧紧抱在前,蹒珊地向岸边走去。他赤的两只脚和‮腿双‬被打在他身上的贝壳碎片割伤了不下百处,但他毫不在意。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深而黏的沙滩,来到一排‮大巨‬沙丘的空隙处,爬了一小段路走进一块能避风的碗状凹地,然后将斯佳丽轻轻放在松软的沙地上。

 他一边用双手着她身体的每一部位,试图让她冰冷的苍白肌肤恢复生机,一边声声不停地喊着斯佳丽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哑了。斯佳丽乌黑闪亮的发披散在她的头和肩上,她的黑色眉毛和眼睫像四道触目惊心的条纹,嵌在她苍白的脸上。瑞特用指背轻轻而急切地敲打着她的面颊。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那双眸子就像翡翠一样鲜亮。瑞特不噤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斯佳丽的手指半攥着抓住因经风雨而变硬的沙地。“陆地,”她说。接着她便哽咽着哭了起来。

 瑞特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下,把她抱进他弯蹲伏的怀中。他用另一只手‮摸抚‬着她的头发、脸颊、嘴和下巴。“我的心肝,我的命子。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以为我害死了你,我以为——啊,斯佳丽,可你还活着。不要哭,我最最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全安‬了,你没事了。一切——”他吻她的额头、她的颈窝、她的面颊。斯佳丽苍白的肌肤渐渐现出了血,她转过头去用她的吻去接他的吻。

 不再有寒冷,不再有雨,她也不再虚弱乏力了,只有瑞特炙热的印在她的上、身上,只有他温暖的双手。当她两手抱住瑞特的双肩,她感到了他的強壮有力。吻着他的,她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跳到了喉咙口。当她把手指绕在他前浓密的卷中时,她感到他的心在她的手心下面強有力地跳动着。

 是的!我记得这种感觉,这绝不是梦。是的,这就是把我卷进去,使我与世界隔绝,让我感受到无限的活力与自由,带我奔向太阳的那股黑色漩涡。她一次又一次喊着:“是的!”一面用自己的接着瑞特的情,感受到与他同样強烈的需求。直到最后,在这种令人晕眩的越来越強烈的狂喜中,不再有言语和思想,只剩下超越心灵、超越时间、超越世界的契合。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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