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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古人担忧
 同情心,有时是不便轻易给予的,接受的人总觉得一受人同情,地位身份便立见高下,于是一笔赠金,一句宽慰的话,都必须谨慎。但对古人,便无此限,展卷之馀,你尽可痛哭,而不必顾到他们的自尊心,人类最高贵的情得以维持不坠。

 千古文人,际遇多苦,但我却独怜蔡邕,书上说他:“少博学,好辞章…妙音律,又善鼓琴,工书法、闲居玩古,不当也…”后来又提到他下狱时“乞鲸首刖足,续成汉史,不许。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遂死狱中。”

 身为一个博学的、孤绝的、“不当也”的艺术家,其自身已经具备那么浓烈的悲剧,及至在混乱的政局里系狱,连司马迂的幸运也没有了!甚至他自愿刺面斩足,只求完成一部汉史,也竟而被拒,想象中他満腔的悲愤直可震陨満天的星斗。可叹的不是狱中冤死的六尺之躯,是那永不为世见的焕发而和的文才!

 而尤其可恨的是身后的污蔑,不知为什么,他竟成了民间戏剧中待赵五娘的负心郎,陆放翁的诗里曾感慨道:

 斜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満城争唱蔡中郎。

 让自己的名字在每一条街上被盲目的江湖艺人侮辱,蔡邕死而有知,又怎能无恨!而每一个翻检历史的人,每读到这个不幸的名字,又怎能不感慨是非的颠倒无常。

 李斯,这个跟秦帝国连在一起的名字,似乎也沾染着帝国的辉煌与早亡。

 当他年盛时,他曾是一个多么傲视天下的人,他说:“诟莫大于卑,而悲莫甚于贫困,久处卑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他曾多么贪爱那一点点醉人的富贵。

 但在多舛的宦途上,他终于付上自己和儿子以为代价,临刑之际,他黯然地对儿李由说:“吾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幸福被彻悟时,总是太晚而不堪温习了!

 那时候,他曾想起少年时上蔡的舂天,透明而脆薄的舂天!

 异于帝都的舂天!他会想起他的老师苟卿,那温和的先知,那为他相秦而气愤不食的预言家,他从他学了“帝王之术”却始终参不透他的“物噤太盛”的哲学。

 牵着狗,带着儿子,一起去逐野兔,每一个农夫所触及的幸福,却是秦相李斯临刑的梦呓。

 公元前208年,咸市上有被斩的父子,高踞过秦相,留传下那么多篇疏壮的刻石文,却不免于那样惨刻的终局!

 看剧场中的悲剧是轻易的,我们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假的”但读史时便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了。读史者有如屠宰业的经理人,自己虽未动手杀戮,却总是以检点血为务。

 我们只知道花蕊夫人姓徐,她的名字我们完全不晓,太美丽的女子似乎注定了只属于赏识她的人,而不属于自己。

 古籍中如此形容她:“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似花蕊轻柔也,又升号慧妃,如其也。”

 花蕊一样的女孩,怎样古典华贵的女孩,由于美丽而被豢养的女孩!

 而后来,后蜀亡了,她写下那首有名的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无一个男儿,这又奈何?孟昶非男儿,十四万的披甲者非男儿,亡国之恨只交给一个‮女美‬的泪眼。

 交给那柔于花蕊的心灵。

 国亡赴宋,相传她曾在薜萌的驿壁上留下半首采桑子,那写过百首宮词的笔,最后却在仓皇的驿站上题半阕小词: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舂曰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半阕!南唐后主在城破时,颤抖的腕底也是留下半首词。半阕是人间的至痛。半阕是永劫难补的憾恨!马上闻啼鹃,其悲竟如何?那写不下去的半段比写出的更哀绝。

 蜀山蜀水悠然而青,寂寞的驿壁在舂风中穆然而立,见证着一个女子行过蜀道时凄于杜鹃鸟的悲鸣。

 词中的《何満子》,据说是沧州歌者临刑时以自赎的曲子,不获兔,只徒然传下那一片哀结的心声。

 乐府杂录中曾有一段有关这曲子戏剧的记载:

 刺史李灵曜置酒,坐容姓骆唱《何満子》,皆称其绝妙,白秀才曰:“家有声,歌此曲音调。”召至,令歌,发声清越,殆非常音,骆遽问曰:“是宮中胡二子否?”视曰:“不问君岂梨园骆供奉琊?”相对泣下,皆明皇时人也。

 导地闻旧音,他乡遇故知,岂都是喜剧?白头宮女坐说天宝固然可哀,而梨园散失沦落天涯,宁不可叹?

 在伟大之后,渺小是怎样地难忍,在辉煌之后,黯淡是怎样地难受,在被赏识之后,被冷落又是怎样地难耐,何况又加上那凄恻的何満子,白居易所说的“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的何満子!

 千载以下,谁复记忆胡二子和骆供奉的悲哀呢?人们只习惯于去追悼唐明皇和杨贵妃,谁去同情那些陪衬的小人物呢?但类似的悲哀却在每一个时代演出,天宝总是太短,渔颦鼓的馀响敲碎旧梦,马嵬坡的夜雨滴断幸福,新的岁月糙而庸俗,却以无比的強悍人低头。玄宗把自己交给游仙的方士,胡二子和骆供奉却只能把自己交给比永恒还长的的命运。

 灯下读别人的颠沛流离,我不知该为撰曲的沧州歌者悲,或是该为唱曲的胡二子和骆供奉悲——抑或为西渡岛隅的自己悲。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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