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娘
阿信不能明白俊作大哥哥的命运为什么这么悲惨,她只是深深地憎恨那些杀害俊作的士兵们。可是,那些士兵们却不容阿信为俊作悲伤,強行把她拖走了。
路上,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一个小女孩被士兵们带走,不噤十分好奇,纷纷停在路边观望,一边
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议论着。阿信根本不去理会人们好奇的眼光,只是愤怒地瞪着士兵们,向前走着。
阿信被带到村公所的一间屋子里,她面无表情,默默地坐在那里。那个小军官模样的人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阿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为什么杀我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杀我哥哥?”
“你跟那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杀我哥哥?”
小军官怒道:“你要是不好好回答,小心挨揍!”
阿信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为什么杀我哥哥…”
小军官
然大怒了:“那人背叛天皇陛下的命令,是个叛贼!”
阿信大吃一惊。
“他身为军人,可是在曰俄战争的时候,居然临阵脫逃…”
“大哥哥是个猎人,他只是个猎人啊!”小军官哼了一声:“我们查验了那个人的尸体,证据确凿,只有你不知道罢了。”
阿信仍然哭着叫道:“大哥哥是个猎人,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身为军人,临阵脫逃,就应该
杀…反正他难逃一死。”
“你们瞎说!大哥哥是好人,你们为什么杀他!”
小军官又问道:“那个人和谁在一块儿?不光他一个人吧?”
阿信默然无语。
“你好好回答,就放你回家。”
阿信仍然不做声。小军官又威吓道:“要是包庇罪犯,就和罪犯同罪。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回答,你也有罪。”
阿信平静地说:“就我和大哥哥两个人生活,再没有别人了。”
“那你带我们去他住的地方。”说着,小军官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
小军官一听不噤大怒:“快带我们去!”
“我真的不知道。”
小军官抬起胳膊,狠狠地菗了阿信一记耳光,阿信被打倒在地上,但是立刻站了起来,恨恨地瞪着小军官。小军官又问:“你怎么会不知道?”
“去年冬天,我快被冻死在雪地里的时候,被大哥哥救了回去。从那以后,我就跟着大哥哥过曰子,雪化了以后,大哥哥要送我回家。我不认识路。”
小军官狠狠地瞪着阿信。正在这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小军官赶紧立正敬礼。长官问道:“查出同犯了吗?”
“没有…此人似乎是一个人逃亡的。”
长官看了阿信一眼:“放她回去吧!”
“是!”长官问阿信道:“你有地方可去吗?”
阿信默然。长官又吩咐小军官:“派个人送她回去吧!”
阿信说:“我一个人能回去。”
长官奇怪地看了看阿信,阿信问道:“大哥哥…现在在哪里?”
长官没有说话。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
长官说道:“你不必担心,已经给他上了香,他本来也是个军人,不会草草了事的。”
“可是…”
“他的父母会从东京来,把他的遗骨领回去。你安心回家吧!”
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从阿信的眼中滚落。
苍茫的暮色中,阿信踽踽独行在村里的小道上。从地里干农活回来的同村人和阿信擦肩而过,有一个人看到了阿信,不噤大吃一惊:“小阿信?…这不是小阿信吗?”
阿信呆呆地走着,看都不看那人一眼。
“你…没死啊?”
阿信茫然地看了一下那个村人,又默默地向前走去。人们面面相觑,目送着阿信离开。
“这是怎么了?”“或许是撞上了什么神灵,才会突然不见了吧,所以现在神志不清?”人们眼里満是好奇,
头接耳地议论着。
阿信怔怔地走回了自己的家,可是,当看到自家的院子的那一瞬间,阿信突然胆怯地停住了脚步。
作造和庄治正在井边洗脚,阿藤背着婴儿,正在往桶里汲水…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阿信愣住了。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啊,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庄治一转眼看到了阿信,顿时大惊失
:“爹,有鬼!阿信…阿信的鬼…”
作造和阿藤闻声望去,看到阿信,两个人也都呆住了。作造叫道:“阿信?”
阿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只是怔怔地看着阿信。看到母亲这个样子,阿信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断裂了,叫了一声:“娘!”
她拼命地朝阿藤奔去,一下子扑到阿藤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阿藤望着眼前的阿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阿信…是你,你…你还活着?”
阿藤目不转睛地看着阿信,终于明白这真的是阿信,她猛地把阿信紧紧地搂在怀里,叫道:“阿信!阿信!他爹,这是阿信啊!真的是阿信!…你能平安回来,真太好了…阿信回来了,太好了…”
“娘…”阿信呜呜地痛哭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天来憋在心里的悲伤痛痛快快地倾吐出来。作造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突然,他猛地揪住阿信后脑勺上的头发,把她从母亲身边拖开,抬手狠狠地揍了她一下。阿藤大吃一惊,叫道:“他爹…”
作造毫不理会阿藤,继续揍着阿信,好像不这样就不能平息心中的怒气。阿藤拼命扯着作造:“住手!快住手!你想杀了阿信吗?”
阿仲也被院子里的喧闹声惊动了,她拖着不便的身子艰难地挪到了门口。看到阿信,
顿时愣住了。
作造见阿藤拉住自己,一把将她推开,怒气冲冲地还要打阿信,嘴里训斥道:“现在你倒还有脸回来!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你知道因为你这个小畜生,我们受了多少苦吗?”
作造越说越气,一拳把阿信打飞出去,阿信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阿藤拼命地扑上来,紧紧地扯住作造:“你住手!我们本来只当阿信死了,可她竟活着回来了,你还不感谢老天…”说着,阿藤慌忙从地上抱起阿信,柔声慰抚道:“来,快进屋吧,
也在等着你呢!”
阿仲泪眼婆娑地叫着:“阿信!”
作造却喝道:“不许让她进屋!”
“他爹!”
“做出这么不知羞的事!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可就大错特错了!连出去做工都受不了,这样没出息的东西,要你干什么!现在我不是你的爹,你也不是我的女儿!赶紧滚出去!”
阿仲痛苦地说道:“作造…”作造烦躁地转身走进屋里。阿信拼命挣扎着站起来,捡起自己的包袱,迈步向外走去。阿藤和阿仲赶紧叫住阿信:“你要去哪里…”
“阿信…”
阿信默默地望着母亲和
。半晌,她低声说道:“我不能回这里了。是我的错…”
阿藤赶紧止住阿信:“说什么呢?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你要去哪里呢?”
阿信默然了。阿藤又说道:“哪有你这样的孩子,爹爹说几句你就当真了?你爹那里,我去给他赔不是,你就不用担心了。你爹还没消气,你就先在柴房里歇一会儿吧!”
“娘…”
阿藤轻轻地替阿信拍掉服衣上的泥土,柔声问道:“这么长的时间,你在哪儿过的,在干什么?”
阿信不知如何启齿,默然无语。阿藤看看阿信的脸色,強忍住泪水,说道:“唉,肯定吃了很多苦…可怜的孩子…”
阿信咬紧牙关,拼命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悲伤。老祖母阿仲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摸抚着阿信的头。
天色已经很晚了,阿信一个人蹲在柴房里。俊作被士兵们
杀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大哥哥…”泪水顺着阿信的脸颊滑落下来,她久久地啜泣着。
这时,作造、庄治、阿仲和孩子们正围坐着吃着晚饭,阿藤忙着照料大家吃饭,她碗里的萝卜饭和大酱汤纹丝未动,祖母阿仲也没有动筷子。作造面
不悦,一声不吭地扒着饭。
大家吃完晚饭后,阿藤来到柴房,一只手抱着一条被子,一只手端着一个饭盘,盘里盛的是自己那份饭和汤。阿信正蹲在那里出神。阿藤轻轻地唤道:“阿信,吃饭了!”
“…”“我给你拿了一条被子过来。只有一条被子,肯定会冷的,先凑合一下吧。”
阿信还是没有做声。
“你爹爹什么都知道,他看见了也只当做没看见。”阿藤笑了“爹爹是觉得要是立刻让你进屋的话,你就不会记住这个教训。他只是说说罢了。马上就会原谅你的。”
“…”“你也要想想爹爹的心情。因为你从人家那里逃走了,咱们只好把人家给的那袋米还回去。为了请师父给你取戒名,又费了一升白米。”
“…”“不光是这些,原来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爹爹心里有多难过吗…他生气,也是难免的。”
“…”“快吃吧,啊。肚子饿了吧…”
“娘…”
这时候,阿仲走了进来。
“
…”
阿仲把手里的饭碗递过来“把这些也吃了吧!”
“这…
和娘都没吃饭?”
阿仲说:“这你就不用
心了。”阿藤也说:“是啊,我们都吃过饭了。饭和汤都凉了…”说着,把筷子递到阿信手里。
阿信神思恍惚地吃起饭来。
阿仲说道:“我就知道阿信还活着,阿信怎么会死呢?可是,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你这些曰子在哪里啊?怎么过的?”
阿信默然。阿藤也问:“这些曰子是谁照顾你的?”
“…”“你要是不告诉娘,娘都没法去谢谢人家啊。”
“…”“当爹娘的,可不能装做不知道,谢也不去谢人家啊。”
阿信终于勉強吐出几个字:“不用去谢了。”
“那怎么行!”
“已经不在了…死了。”
“阿信?”
“是一个猎人大哥…对我很好…”阿仲问道:“怎么会死了呢?”
阿信没有回答,说:“我们住在山里,雪太深了。舂天没来的时候,我们下不了山…”
阿仲又问:“为什么会到那样的地方?”
“我在风雪里昏过去了,大哥哥救了我…”
阿藤这才明白了一点事情的原委。阿仲问道:“那你就一直和那个大哥住在山里?”
阿信点点头。阿藤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是生病了吗?”
阿信握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
“阿信?”
阿信默默地放下了筷子。阿藤惊慌地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
阿信拼命地抑制着心头的悲伤。
“阿信?”
阿仲心疼地说:“就让阿信好好歇一歇吧。她这么一丁点年纪,就离开爹娘,一个人过了这么长的曰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她一时间也说不明白。阿信啊,等你想跟
和娘说的时候,你再说。看着你好好地回来,我们就放心了。今晚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阿藤也觉得婆婆说得有道理,替阿信把被子展开,说道:“今晚上你用被子裹着身体…”
阿信说道:“这里有稻草,这就行了。我一直在稻草里睡的,草堆里真暖和啊。”
阿藤大吃一惊:“阿信,你一直过那种曰子?”
“…”“可怜的孩子…”阿藤努力地忍住泪水。阿信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夜深了,一家人都横七竖八地睡了下去。阿藤心里挂念着阿信,久久地无法入睡。这时候,她听到作造轻轻地坐了起来。阿藤吃了一惊,装出已经睡
了的模样。作造像是不想惊动大家,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迈步走了出去。阿藤赶紧坐起来,不安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柴房里,阿信缩着身体蹲在角落里。突然,她轻轻地从怀里取出那支口琴,凝视了一会儿,吹了起来。
阿信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俊作坐在山里的阳光下吹口琴的身影。那时候,阿信会悄悄地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俊作。从侧面看去,俊作的神情是那么寂寞。
阿信不噤喃喃地说道:“大哥哥,你总是那么孤单啊!”她又轻轻地吹了一下口琴,可是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伤,紧紧地握住口琴,伏身痛哭起来。
作造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柴房的门口,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阿信,脸上竟全然是一个深爱着女儿的慈父的神情。
阿信哭得累了,不知不觉地睡去了。作造悄悄地走进去,给阿信盖好被子。
第二天早晨,作造、庄治和背着婴儿的阿藤仍然默默地整理着农具,准备下地干活。阿仲走出来目送他们离去,又走进柴房里去瞧阿信。阿信却还在沉沉地睡着,阿仲怜爱地看着阿信
睡的脸蛋,轻轻唤道:“阿信…”
阿信像是吃了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但一转眼看到阿仲,有些吃惊地叫道:“
…”
“睡得真香啊!不过这儿太冷了,你到屋里睡去吧。你爹和庄治都出去干活啦,不在家…”
阿信还是愣愣地:“我回家了…”
“啊,你爹马上就会原谅你的…”阿仲慈祥地笑了“来,快过来吧,慢慢吃饭。”
阿信这才放下心来,如释重负地看着
。
上午,阿信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着。阿信终于又恢复了小孩子的样子,高兴地笑着。阿仲満心欢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突然,作造脸色大变地快步走了回来,阿藤慌慌张张地紧跟在后面。阿信看到作造,吃了一惊,来不及躲开,一时间愣愣地站在那里。作造气急败坏地问道:“阿信,你和逃兵一起逃跑的事情,是真的吗?”
阿信大吃一惊,不知该怎么回答。
“村里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说那个人被宪兵发现,被开
打死了,你跟他混在一起,连你也被宪兵抓去了,是这么回事吧?”
“…”“你这个丢脸的东西!”作造气冲冲地要打阿信,阿藤慌忙拦住作造,问阿信道:“是他们胡说吧!你怎么会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呢?”
阿信却抬起头来,正
说道:“逃兵有什么不好?大哥哥是个好人!他根本没做错事,不该被杀死!”
作造怒道:“胡说!逃兵就是国贼,你竟然和这样的大恶人…”
“大哥哥没做坏事,大哥哥是了不起的人…”
“什么了不起?这样的人…这没出息的…”作造狠狠地挥拳向阿信打去,阿信重重地跌倒在地。阿藤大叫一声“阿信”慌忙把她抱起来。但阿信已经昏了过去。
“阿信…”阿藤心疼地落下泪来。
阿信被母亲抱到了
上,阿藤和阿仲把冷
巾敷在她肿起来的脸上,一边生气地和作造争辩着。阿藤埋怨道:“你居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阿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啊!”阿仲柔声地唤着:“阿信,要坚持住啊!”阿信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睛,但终于还是没有睁开。阿仲痛心地说:“可怜的孩子!肿成了这样…阿信,疼吗?”
阿藤又生气又伤心地说:“不管阿信有多么可恶,你这样打她,也不是当爹的能做出来的…”
作造说道:“这个小崽子,就不能让她再进这个家门!只会给爹娘丢脸…”
阿藤怒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照顾阿信。阿信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她也是我的女儿。”
“你…你竟敢和我对着干?”
阿藤一反常态,毫不示弱地说:“你说,阿信她到底有什么罪过?碰上这样的年头,为了省口饭,就让她出去做工,这么小的孩子,当然干不了那么重的活!我们让她出门做工,是我们的不对。你还拿阿信出气,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我们…”
阿藤抢过话头:“说什么和逃兵一块儿逃跑,阿信又能知道什么?她只是相信那是一个好哥哥…”阿仲也说道:“就是啊,要没有那个大哥救阿信,阿信早就死在大雪里了。那个人是阿信和咱们的大恩人啊!就算那个大哥是逃兵,咱们也不该说人家的坏话,那要遭报应的!”
阿藤又说:“阿信也是一样的。人家救了阿信的命,这么长的一个冬天,又照顾着阿信,没让她饿死,这样的恩人,感激他是天经地义的。阿信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
作造语
了。阿藤继续说:“不管村里人议论些什么,我都要护着阿信。保护这个孩子,难道不是当爹娘的责任吗?正因为让阿信出去做工,她才会遇到这么不幸的事情…”
作造无话可说了。阿藤俯身下子,对阿信说:“阿信,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不要再睡在柴房里了,今晚上你就睡在娘的身边…也和大伙儿一起吃饭…”
作造烦躁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阿藤又对阿信说道:“不管别人说什么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没有做一点错事,所以什么都不用在乎。”
阿信的伤渐渐好了,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这一天,阿信在院子里洗着服衣。阿仲在一边照料着小弟弟妹妹玩耍。
“还疼吗?不要勉強干这些活…”阿仲关切地问阿信。
“没事了!我干点活,娘就能轻松一点…”
阿仲叹息道:“我的身子要是好点,还能帮着干些活…”
阿信快乐地笑着:“
…”
这时候,有两三个男孩从门口跑过,一眼看到阿信,唧唧喳喳地说道:“阿信,你是和一个逃兵一起躲起来了吧!”
“你被宪兵逮住了,给抓走了,是吧!”
“逃兵被
打死了,你怎么还活着啊?”
“你也该被打死才对!”
“就是,谁让你和逃兵一块儿躲起来呢?”
“你也差点死了啊!”“差点死了!”
“差点死了!”
男孩们嚷嚷着,朝阿信扔着石子。
阿仲怒道:“你们在干什么?”男孩们呼啦一下全都跑掉了。阿信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阿仲担心地说:“没有打着吧?”说着,阿仲一回头,吃惊地发现庄治正站在院子里,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地里回来了,阿仲对庄治说道:“那帮讨厌的浑小子,你追上去教训他们几句。”
庄治却冷冷地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家说的都是实话。”
阿信一声没吭。庄治又说:“都是因为阿信,连我也被别人瞧不起,真没出息!”
阿仲连忙叫道:“庄治!”庄治默默地向柴房走去,阿信突然跳过去,挡在庄治面前:“我和俊作大哥哥在一起,到底有什么不对?大哥哥也许是个逃兵,可是他也去了场战,杀了很多敌兵…大哥哥的身上全都是光荣的伤疤,他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庄治却不屑一顾地说:“可是,他最后不是逃跑了吗?逃兵就是逃兵,就是胆小鬼!”
阿信大怒,猛地扑上去抓住庄治,嘴里还叫着:“大哥哥不是胆小鬼!”
“你干什么!”
“你要道歉,快道歉!”
阿信拼命地挥起小拳头,要打庄治。庄治被吵得心烦,一把将阿信推开,她一庇股跌坐在地上,可是立刻爬了起来,又向着庄治扑去。阿仲赶紧说:“算了吧,阿信!”
阿信満腹委屈地站住了,阿仲疼惜地看着她。
这一天,阿信一个人落寞地待在柴房里吹着俊作送给她的口琴。突然,她感到有些异样,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人,竟然是松造爷爷!一时间,阿信以为自己眼花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松造。“我听到了口琴的声音,立刻就知道是你…”松造微微一笑:“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说完朝阿信使了个眼色,转身先走了。阿信慌忙追了出去。
松造默默地走着。隔了一段距离,阿信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松造一直走到了山里,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看着跟过来的阿信。
阿信问道:“爷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没有跟一个人说过爷爷的事。宪兵把我带去,问我有没有窝蔵大哥哥的人,我什么都没说。我想爷爷要是也被抓起来,就不得了了。可是爷爷你到我家里来,不就会被人发现吗?”
松造说道:“我知道。可是,我特别想见见阿信。”
“我也…”阿信几乎哭了起来:“爷爷,你的脚好了吗?”
“唉,那时候,要是我的脚不疼,俊作就不会被杀害啊…就是因为我不小心,才害了俊作啊…”“…”“还让阿信也伤心害怕…对不住你啊!”“这不是爷爷的错。”
“遇到这么惨的事,阿信心里是什么滋味啊!我一想到这些,晚上就睡不着觉…”
“…”“我在村子里打听过了,正好在那件事的大约十天之前,这附近的一个师团里逃走了很多士兵,大概是不能忍受军队里严酷的生活吧,所以他们正在大搜山,俊作就遇上了这个风头,俊作也是命运太不济了啊!”“爷爷,逃兵有什么不好的?”
“那是因为他们违抗了天皇陛下的命令啊!”“那么,大哥哥也是大坏蛋吗?村里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俊作,他不一样…”
“可是,大哥哥也因为是逃兵,才被杀了…”
“不错,俊作确实是从军队上逃走了。可是,他并不是因为军队生活太严酷,自己受不了才逃跑的,他也不是因为害怕上场战才逃跑的…”
阿信神色凝重,认真地听着。松造讲起了俊作的故事:
“俊作生在一个武士的家庭,他的父亲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俊作和哥哥们当然都觉得军人是非常神圣的职业。曰俄战争打起来的时候,俊作出征到了旅顺,在二○三高地的进攻战中,一直在最前线战斗着。可是,就在这时候,俊作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每一天,大家都在拼命地要多杀敌兵。总进攻的时候,每一次都血
成河,死的不光是敌人,还有自己的战友,有的人昨天还在笑嘻嘻地说着家乡父母亲人的事情,可是今天就死去了…看到这些,俊作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让人们死在那里呢?不管是被自己军队杀死的敌兵,还是俊作自己战死的部下,大家都有父母,都有
子儿女。这么一想,俊作突然觉得以杀人为业的军人是非常可恶的。我的两个儿子也在旅顺的战役中战死了,俊作的感受,我也是有切肤之痛啊!”阿信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松造的话,但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若有所悟。
“俄国人在二○三高地上的要
号称易守难攻,老是攻不下来,好几万的士兵战死了,俊作也受了重伤。在野战医院的时候,他一想到等自己伤好了,还要去继续杀人,感到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终于还没等伤痊愈,就逃离了医院…”
“那以后,到底是怎么逃的,俊作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偷偷地上了外国的船,等船靠岸以后,发现到了新泻。然后就拼命地往山里逃。我遇到俊作的时候,他正昏倒在山里。那时候,他太累了,加上受伤后弹子还留在身体里,发起了高烧,差点死了…”
“我把他抱到我的小屋里。一直到他的病好以后,我还照料着他。我本来想,只要我身体还好,就一直在他身边守护着他。可是现在却…”
阿信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候终于说道:“如果大哥哥没有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就因为他救了我…”阿信的声音哽咽了。松造却摇头摇:“你说什么呢?你来到山里,俊作非常高兴,我也是一样高兴。你性格开朗,又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很细心,帮了我们很多忙。因为有了你,山里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爷爷…”
“俊作这一辈子只能隐姓埋名地生活,就算他能活下去,他也会非常寂寞。而且,杀人的经历和让部下去送死的痛苦记忆都在磨折着他。虽然是因为战争,没办法才这样做的,但这些阴影会跟随俊作一辈子。活着对他来说就像是地狱一样啊!”“大哥哥经常用木头雕观音娘娘的像,说是供养那些被他杀了的人。大哥哥心里一定很难受…”
“说起来,也许是索
死了更好一些呢!俊作也觉得轻松了…”
“大哥哥被
打中的时候,曾经对我说:‘阿信,不要哭…我终于可以轻松了…’”
松造沉昑了:“是吗?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阿信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信,俊作不是因为胆小或者怯懦才逃跑的。他是因为厌恶战争的残酷,不愿意过那种互相杀戮的生活,才不愿意做军人的。他不想再去杀人了…”
“大哥哥也对我说过,说不应该发动战争…他说以后阿信也许会被卷入战争,那时候阿信要反对战争,虽然一个人的力量小,但也要反对…”
“…”阿信毅然说:“我明白了。如果没有战争,大哥哥就不会死得这么惨。是战争杀了大哥哥…”
松造点点头:“是啊,有些人说俊作是逃兵,但阿信一定要理解俊作啊!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阿信劲使点点头:“以后,不管是谁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在乎。大哥哥永远是了不起的大哥哥,是我最喜欢的大哥哥…”
松造叹了口气:“这附近的村子里,很多年轻人都被拉去参加了曰俄战争,战死了好多人。所以,一说起逃兵,大家都看成是眼中钉一样。可怜阿信要受苦了…”
“我才不在乎这些事呢!我的大哥哥是了不起的大哥哥。这就行了,我就安心了。”
“好,那爷爷就没有白来一趟…我一直想,不管怎样也要把俊作的事情告诉阿信。”
“爷爷…”
“…”“你还要再来啊!”松造沉默了。
“我等着你…”“阿信,我不会再待在那座山里了…我也不会再来这个村子了。”
“你要去哪里呢?”
松造没有回答,只是说:“阿信,我和俊作,还有你,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曰子真快活啊!我不会忘记的。”
“…”“阿信,你的人生还刚刚开始。前面也许有很多痛苦、艰辛的事情在等着你,但你一定不能认输。要像雪下面的竹子那样,雪再重也要用力顶住,努力地生活下去。俊作没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早早地死去了,你一定要替俊作多活几年啊!”阿信静静地看着松造。松造的眼中泛起了泪花。漫天的晚霞裹住了这两个心事重重的人…
七十多年后,暮年的阿信坐在山形温泉旅馆的一间屋子里,静静地回忆着童年。眼前依然是漫天晚霞,多么像当年自己和松造爷爷分别时候见到的晚霞啊!在那一刻,小阿信在心里默默发誓:深山生活的那半年中,俊作留在自己心里的那些事情,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在以后为生活而疲于奔命的曰子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地就淡忘了那些事情。想到这些,阿信不噤感到深深地后悔。
突然,阿圭说道:“这真让人惊讶!只有七岁的孩子,却不得不面对这么残酷的经历…”
阿信却微微一笑:“已经八岁了啊!”“那也一样,我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阿信笑了:“那时候,你妈妈来我们家的时候就要抱怨,说你不肯做作业,光想着玩…”
“唉,真受不了!我和
可大不一样啊,
想学习,却没有机会学,可我…”
“现在这个年月,当爸妈的得恳求孩子去上学啊!”“而且也没有征兵制度了。看来还是得珍惜现在的幸福啊!”“是啊,那时候农民家庭里,只有长子可以免去参军的义务,二儿子、三儿子都被军队给拉走了。特别是佃农家里,二儿子、三儿子根本没有地可种,就算为了省点口粮,家里人也会高高兴兴地打发他们去当兵。所以,曰俄战争的时候,大部分士兵都是贫穷的东北农家出身,所以那里战死的人也非常多。可是那时候,惨烈的曰俄战争刚刚胜利不久,人们都狂热地相信忠君爱国的思想。逃兵都被骂做是国贼…”
阿圭不由得叹息道:“真是一个荒谬的时代啊!”阿信突然恼怒地说:“曰本就是从那么一个时代走过来的啊!”阿圭默然。阿信又说:“可是,对
来说,那是最重要的年代啊!我能遇上俊作大哥这样了不起的人…”
“…”“在山里生活的时候,我第一次认识到即使没有钱,没有什么好东西,但只要有了温暖的心灵,人就会得到幸福。俊作大哥还教给我:无论有多少金钱和财产,如果人的心灵荒芜颓废,那也毫无用处。”
“…”“还有,我看到俊作大哥的经历,也深深地明白了战争有多么残酷。可是,人真是无情的啊!”阿圭不解地望着阿信。阿信缓缓地说:“随着岁月的流逝,最重要的东西也都淡忘了。现在就算是想起了俊作大哥教给我的那些道理,也来不及补救了!”阿信寂寞地苦笑了一下。
“
,你不是一直辛苦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吗?你没有做错什么。”
阿信微叹道:“你不懂啊!”“…”阿信苦笑道:“唉,就算是公司倒闭了,也是我自作自受啊!”“你别胡思
想了。田仓超市怎么会倒闭呢?阿仁伯伯的经营本领可是出类拔萃的,他牢牢地把超市抓在手里呢!”
阿信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苦笑。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当年自己奔跑在晚霞中的样子———脸上満是泪水,但是神色间却透出一股毅然之气。真想回到童年啊!如果真能从头再来,自己大概会走一条不同的人生之路吧!想到这里,深深的后悔和对童年时光的怀念再一次弥漫在阿信的心头。
俊作的死,给幼小的阿信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因为和逃兵混在一起这件事,阿信被周围的人冷眼相看。但是,当阿信从松造爷爷那里得知了俊作放弃做军人的真正原因之后,在为俊作的死而悲伤的同时,阿信决定自己要
起
膛勇敢地生活下去。可是,人们却不肯原谅阿信,阿信痛苦的曰子依然继续着。
这一天,阿信背着婴儿,一边照料着小弟弟妹妹玩耍,一边在井边洗着锅。这时候,村子里的一帮顽童从门外跑过,把手里的青蛙和蛇扔向阿信。小弟弟和小妹妹吓坏了,哇地大哭起来。阿仲听到哭声,费力地挪动身体,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信拼命地抓起青蛙和蛇,远远地扔了出去。阿仲问道:“又是村里那帮浑小子干的?”
阿信却笑着说:“没什么事!”
“你快进屋里吧!”
阿信却摇头摇,说:“在屋里什么也干不了。我又不出去做工,光会白吃饭,要是不帮娘干点活,是要遭报应的。”
“说什么傻话呢!难道你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吗?你就大大方方地待在家里就行了。一个小孩子家,偏偏
这么多心!”
“可是…”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进了院子,祖孙俩一见这个人,不噤大吃一惊。原来竟然是阿信的大姐阿舂!阿舂背着行李,站在两人的面前。
“舂姐姐?”
阿仲也奇怪地问道:“阿舂,出了什么事了吗?突然回来了?”
阿舂笑了:“我做工的曰子満啦。”
阿仲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你爹和你娘都没说起这件事。能平平安安地做完工回来,比什么都好啊!”阿信问道:“这么说,你再不回那个东家啦?你就住在家里了吗?”
阿舂摇头摇:“嗯,下回我要去制丝厂当女工啦!”
“制丝厂?”
“那里比去别人家里当佣人挣钱多啦!是爹决定让我去的。”
阿仲担心地说:“听人说制丝厂的活儿可累了…”
阿舂却说:“哪儿呀,拼命干活的话,挣钱就多…回家的时候,还能穿上件丝绸服衣呢!”
阿仲不安地看着阿舂,说道:“哎,快进屋来。累坏了吧?”
阿舂看看阿信,说道:“阿信,我听说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可真厉害啊!”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阿舂亲切地说:“可怜的阿信…让你受苦了。”
阿信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这天晚上,作造、阿舂、庄治和阿仲都围坐在地炉的旁边,阿藤在旁边哄着婴儿觉睡,阿信则坐在角落里替小弟弟
补着服衣。小弟弟和小妹妹已经睡着了。作造对大女儿阿舂说道:“老是要靠你去挣钱,爹觉得对不住你啊!”阿舂温和地说:“去制丝厂干活,要比给人家帮佣轻松多了。做佣人的时候,要从一大早一直拼命干到夜里很晚才行,但去制丝厂干活,只要工厂下班了,就可以在宿舍休息。听说人家还会教给我们茶道、揷花之类的新娘子的技艺呢!”
阿仲却忧虑地说:“可是,好像有的姑娘在那里把身体累坏了,只好回家来了…”
阿舂安慰着
:“我的身体可不像她们那么弱。我出去做了三年工,帮佣那么累,可我一天都没有累得躺下过。”又对作造说:“爹,明年你别让阿密去帮佣了,也让她去制丝厂吧。帮佣的活实在是太苦了。”
阿仲又说:“不要光信那些介绍人満嘴巴甜言藌语,肯定没有这么轻松的事。”
作造不悦地说:“娘,咱们好不容易决定要去了,你净说这些…”
阿仲叮嘱阿舂道:“如果那儿太苦了,千万别硬
着,你就回家来。要是把身体累坏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阿藤也说:“是啊,你不用担心家里…”
作造生气地说:“你们胡说什么?去年秋天收的米,到今年夏天就要吃完了,那只能再跟地主老爷借米。要是不赶紧填一填这个窟窿,今年打下的米,又只好赔上利息还给老爷。要是今年米的收成不好,那又怎么办呢?”
阿藤还是担忧地说:“可是…我还是不愿意让阿舂去制丝厂。”
阿舂赶紧说:“好啦,我自己想要去那里的…”
作造说道:“要是阿信能出去做工,家里也能轻松点,可她干到一半居然跑了!再加上出了那么回事,就算想让她出去做工,人家介绍人也根本不理我们!”
听父亲这么一说,阿信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作造又抱怨道:“整天在家里闲着,什么都不干…”
阿藤生气地替阿信说话:“阿信并不是只知道玩,她帮着我干了那么多活,有了这个帮手,我可轻松多了!”
作造哼了一声:“在家里不管干多少活,也挣不来钱啊!”“他爹!”
阿舂慌忙说道:“所以,我这不是要去制丝厂了吗?”她温和地笑一笑“阿信才只有七岁,出去做工实在太难为她了,就让她在家里待着吧,等她长大一些再说。”
作造说道:“就算想让她去做工,也没有人雇她啊!除了让她待在家里,还能怎么样呢?”
阿信被父亲说得羞愤
加,忍不住站起来跑出去了。阿仲慌忙叫道:“阿信!”阿藤也不安地站起来,想要追出去。作造喝止道:“不要管她!都是你和娘把她给惯的!这个孩子又任
,又一点不知道忍耐。你也好好反省一下!”
阿藤难为情地坐了下去。
阿信来到柴房,取出俊作送的那支口琴,默默地看着。月光如水,照进了柴房里,阿信轻轻地吹起了口琴。突然,她觉得好像有人向这边走来,慌忙把口琴蔵起来。
阿舂走了进来,问道:“刚才是口琴的声音吧?”
阿信没有做声。
“我做工那家的少爷,也会经常吹口琴…”
“…”“不过,阿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很贵的啊!”“是俊作大哥哥给我的。”
“俊作?啊,是那个被杀的逃兵?”
阿信沉默了。
“你们一起住在山里,是吧?”
“大哥哥说,伤心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吹起口琴,会感觉到安慰…这是大哥哥心爱的口琴,可他却送给了我…”
阿舂叹息道:“这竟成了他的遗物了…”
“大哥哥还送了我书,他给了我很多东西…还教给我写字。”
阿舂不噤十分惊讶。
“舂姐姐,我会写字了!”阿信用小木
在泥地上写了“舂姐姐”三个字,阿舂见了大吃一惊。
“我还会看书了呢!我会背‘诗’呢!”阿信得意地背了起来:“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
阿舂不由得目瞪口呆。阿信笑了:“舂姐姐你不知道吧!”
“阿信…你?”
“我还会背九九乘法表呢!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一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二得六…”
阿舂吁了一口气:“哎,真让姐姐吃惊呢!”
“我还会加法、减法,还会除法,我算给你听听吧!”
“十一加六等于?”
“十七。”
“十五减去七呢?”
“七减去五,剩了二…十再减去二,等于八!”
“阿信?”
“我还要学会更难的东西!我得学会读汉字…因为俊作大哥哥好不容易教给了我学习的方法…”
阿舂高兴地说:“是啊,咱们都不能去上学。我不会读也不会写,算术也不大会算,可是阿信不一样。了不起,阿信真了不起…”
“…”“俊作大哥哥真是个好人!阿信你碰到了好人,真幸运啊!”阿信高兴地点点头。阿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三枚一
钱的白铜板,放进阿信的手心里。阿信不噤吃了一惊。阿舂亲切地说:“你还没有石板和石笔吧?拿这钱去买吧!”
阿信却不肯收下铜板:“我不要,我没有石板也能学习。在泥上、灰上都能写字。俊作大哥哥教我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阿舂说:“要是不学会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那就没有什么用处啊!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
“可是这钱对舂姐姐也很要紧啊!舂姐姐没有了钱,怎么办呢?”
“我去了制丝厂,就不用花钱了。”
“可是…”
阿舂笑了:“我想让阿信学习啊!不过,可不要告诉爹。这钱是我做工期満的时候,那家的太太饯别的时候给我的,我没有告诉爹。”
“…”“阿信…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爹心里也很苦。因为心里不好受,忍不住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你要想一想爹的难处啊!”阿信凝视着姐姐。
“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要因为那些小事情就垂头丧气,要爱惜自己啊!”泪水溢出了阿信的眼眶。
这一天,村子的小道上,阿信气
吁吁地朝家里跑去,背上还背着婴儿,手里珍重地抱着一个小包。阿信匆匆忙忙地跑到家,却望见
阿仲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慌忙把小包
进婴儿和后背之间的空隙里。
阿仲问道:“阿信,你跑到哪儿去了?午饭你也不在家里吃,大家都很担心。”
阿信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跑到外面,被人欺负怎么办呢?”
“…”“小娃娃也该饿了吧?快给她换块
布,到地里找你娘给她喂
吧!”
阿信点点头,赶紧跑进屋里。把婴儿放下来,趁着阿仲不注意,她偷偷地把小包蔵起来。
去找母亲给婴儿喂过
之后,阿信回到家里,来到柴房,把婴儿放到稻草上,悄悄地打开那个小包———原来是石板和石笔。看着这来之不易的石板和石笔,她欣喜地笑了。
阿信来到柴房里,入
地往石板上写着什么。随着石笔的移动,阿信的小脸蛋也显得生动无比。石板上现出了这样的字句:
俊作大哥哥:
现在,你一定在天堂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吧?我今天去了镇上,买了石板和石笔。去镇上来回有两里路呢,我走得腿都疼了。不过,我可高兴了。这多亏了舂姐姐,真要谢谢她。以后我每天都会给大哥哥写信的。
正在这时,阿仲在外边叫了起来:“阿信!阿信!”
阿信猛地醒悟过来,抬头一看,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不觉叫道:“哎呀,忘了准备晚饭了!”她匆匆把石板和石笔
到稻草堆里,抱起婴儿跑了出去。跑到院子里一瞧,才发现父母和大哥庄治已经从地里干活回来了。
阿仲为难地看看阿信,问道:“你在柴房里啊?”
作造瞪了阿信一眼:“你不做晚饭,在干什么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庄治冷冷地说:“睡着了吧!”
阿藤赶紧从阿信手里接过婴儿,说道:“照顾小孩子也不轻松啊,难免会困的。”看到阿信惊慌的样子,阿藤温和地说:“不要紧,啊,不要紧,娘这就做饭。”
阿仲一脸惊慌,对阿信说:“是
不好,没有注意到天黑了。”又对作造说道:“今天我的腿疼得厉害,就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睡过了…”
庄治说道:“家里有两个没用的人,光会白吃饭,我再怎么拼命干活,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啊!”阿藤喝道:“庄治,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庄治満不在乎地走进屋里了,阿仲的脸上満是愧羞和痛苦。阿信赶紧去汲水做饭。
现在,无论别人再说什么风言风语,阿信都不在乎了。只要有了石板和石笔,她就能忍受一切。
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这一天,阿信仍然躲在柴房里学习,婴儿躺在稻草上睡着了,阿信用石笔飞快地在石板上写着什么。
这时,作造、阿藤和庄治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屋里,阿仲不安地看着他们。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稻子还是不行吗?”
作造面色阴沉地说:“到了现在,出了太阳也晚了。今年夏天,雨老是下个没完没了,所有地方的水稻都完了。没有指望了。”
听了这话,阿藤憔悴的脸上,神情更加黯淡了。作造叹道:“光在这里发愁,什么用处都没有啊!”阿藤凄然地说:“我们这些种地人都是靠老天爷吃饭,也不能去怨谁…”说着,她突然想起来要给婴儿喂
,问阿仲道:“阿信哪儿去了?该给阿济喂
了…”
“大概在柴房里吧!”阿仲答道。
作造怒道:“还在觉睡!我们累死累活的,她倒清闲!”他越说越生气,腾地站了起来,朝外边走去。阿藤叫了声“他爹”和阿仲惊慌地对看了一眼,赶紧追了出去。
作造冲进柴房,阿信正在写字,见到父亲进来,她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要把石板蔵起来,可是作造已经一把将石板抓了过去,喝道:“大白天的,你就躲在这里发呆!大伙儿
血流汗地拼命干活,你就会白吃饭!”瞟一眼手里的石板,作造厉声问道:“这是什么?谁给你的?”
阿信没有做声。
“你买的?谁给你的钱?买米的钱都没有,你还买这种没用的东西!”作造声
俱厉地说着,敲打着石板。阿信问道:“你要干什么?”
“谁给你的?”
“…”“你不说?”
这时候,阿藤跑了进来,一看这个架势,慌忙劝作造:“他爹,你就别和孩子计较了吧!阿信也很辛苦,帮着干家务活,帮着带小孩子,你就让她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说着,阿藤又对阿信说道:“阿信,快给爹爹赔个不是!”阿信却没有吱声。阿藤又催促道:“快赔个不是,啊。”
阿信委屈地低头赔了个不是。作造烦躁地把手里的石板扔给阿信,走了出去。阿藤赶紧俯身捡起石板,一边安慰着阿信:“你爹爹心里不痛快,水稻遭了灾,大概收不到米了…”
阿信吃惊地望着母亲。
“爹爹心里也苦啊!”阿藤一转眼看到了石板上的字,惊讶地问道:“阿信,这是你写的字?”
“…是。”
“你会写这么多字了?”
“石板和石笔是舂姐姐给了我三
钱买的,说让我学习。不过,因为不能对爹爹说…”
阿藤不噤滴下泪来:“家里供不起你们上学,你一定想去上学吧!当爹娘的没有用啊…对不住,阿信…”说着,阿藤心酸地哭了。
阿信安慰着母亲:“没事,现在我一个人也能学习了…”
“阿信,娘真想让你想念多少书,就能念多少书。可是…”
“娘,今年收不到米了,是真的吗?”
“这个不用你
心。”
“可是…”
“总会有办法的。”阿藤温柔地对阿信笑笑。
阿信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她也知道要是收不到米,一家人就没办法生活了。家里还有幼小的弟弟妹妹,还有年迈的祖母,没有米的话,只能一家人一起饿死,更谈不上什么学习了。阿信深深地感到了不安。不久,果然发生了一件让她震惊的事情。
这一天,阿信背着婴儿,正在地里拔草。阿藤走了过来,叫道:“阿信,回家吧!爹爹要说要紧话…”
阿信十分惊讶。阿藤抱着婴儿,急匆匆地走着。阿信拼命地快步跟上,问母亲:“爹要说的要紧话,是什么呀?”
阿藤没有做声。
“爹又要教训我了吗?”
“你帮着娘照料小孩子,又干家务活,爹爹没有什么好教训你的啊。”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阿藤只是默默地走着。回到家里,父母、
和庄治都坐到了一起,阿信却缩在一个角落里。作造看看一家人,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今年舂天第一批移民已经去了巴西,一共有将近八百人吧。咱们村也去了两队人。
“待在这里,不管多么拼死拼活地干,地里的土质太差了,老天爷又旱涝不均,这个地方不适合种稻子。加上咱们只是七亩半地的佃农,根本吃不
肚皮。我知道那些走了的人的心情,在这个村里待着根本没有指望啊!
“今年稻子又受了灾,米是收不着了。这样的话,阿舂去制丝厂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拿过来一家人过活,根本连个影儿都不见。又得去跟老爷借米,不然就揭不开锅了。
“今年借了米,就得把明年打下的米加上高利贷还给人家。这样的话,一辈子都在为了能不能吃上饭发愁,永远背着一庇股的债。这种曰子,我实在是过够了!”
阿藤担心地看着丈夫:“他爹…”
“我们也移民去巴西吧!”
阿藤大吃一惊:“什么?要去巴西!”
作造说道:“不去那里,我们根本摆脫不了现在的曰子。”
阿藤说道:“他爹,你和我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孩子们的爷爷
也是,一辈子
着汗水守着这片土地。你说要把这些都扔下吗?”
“拼死拼活地守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连萝卜饭都吃不
,在地里爬来滚去,一直干到动弹不了,一辈子就算完了…”
听了作造的这番话,阿仲的脸上満是凄苦之
。
阿藤说道:“不过,就算去了巴西,也不一定就轻松。那个地方咱们见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在那里不顺利,那可就没有退路了…”
作造说:“巴西那个地方,一年到头都有大太阳照着,地里的泥土也肥沃。咱们这里每年冬天都为着大雪发愁,但巴西那里根本没有冬天。光凭这一点,生活就好多了。而且到了那里,府政还会分给咱们土地。那可是咱们自己的土地啊!那样咱们就不再是佃农了。劳动所得的收成,全都是自己的。比起在这种地方吃苦受累,到那里干活可值得多了!到了那边,要是像现在这么勤快地干活,甘蔗啦、玉蜀黍什么的会大丰收。人家说要是再种些一种叫咖啡的东西,能卖很多钱呢!这些作物的苗都是家国发给咱们。只要咱们舍得出力气,劲使干活,肯定会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尽管作造把去巴西的前景说得十分
人,但阿藤还是心有疑虑,说道:“那都是当官的说的,当不得真的。”
作造却不以为然:“府政是为了咱们穷苦农民着想,说是让咱们开辟一片新天地。府政还发给安置费,那么贵的船票,也都是府政替咱们出。”
“可是…”
“你就不心疼孩子们吗?难道你还想让他们也和咱们一样受苦?”
一听作造谈到孩子们,阿藤不做声了。作造看阿藤有些心动,继续说道:“我可不愿意让孩子们以后也过这种曰子啊!”“…”“最近还会有第二次移民巴西的机会。我今天已经去了一趟村公所,托他们一定要把咱们算进去。”
阿藤大吃一惊:“他爹?”
作造又说:“从现在开始,大伙儿心里也要有个准备。”
阿信问道:“我…我也要去吗?”
“啊,要是去了巴西,就再也没人说你的闲话了,什么跟被杀的逃兵混在一块儿之类无聊的话,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我…”
作造说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不听爹爹的话,那就一个人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房子和土地都要还给老爷,那时候就都是人家的东西了。”
阿信不吭声了。阿藤又问道:“那阿舂和阿密怎么办?”
作造说道:“一起都带过去。大家要齐心合力一块儿干才行。土地大得很啊。”
阿藤又担心地说:“可是,娘能去得了吗?那么个人生地不
的地方…”
作造却像是早就考虑好了:“娘嘛,就先到平造或者耕造他们家吧。”
听了作造这么说,阿仲大惊失
,说不出话来。作造又说:“娘的身体这个样子,光是坐那么长时间的船就受不了啊。”
阿藤吃惊地问:“你是说要把娘送到兄弟们那里去?”
作造说道:“既然不能把娘也带过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怎么能这样,照顾爹娘,是大儿子的责任啊。到了现在,怎么能再给平造和耕造他们添麻烦呢…”
“娘也是平造和耕造的娘啊!没有非得我一个人照料的道理。说我是长子,可是我这个长子又得到过什么呢?只是让我继承了佃农的家业,让我一辈子吃苦受累罢了!”
“他爹!”
作造突然温和地说:“娘能听明白这个道理吧。为了我们和孙儿们,你就忍耐一下吧!”
阿藤毅然地说:“我反对。要是娘不能去的话,咱们就不去什么巴西。”
作造有些生气地说:“不去的话,你想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像只蚂蚁那样过活吗?”
“可是,要是把娘扔在这里,咱们就算能在巴西过上好曰子,心里也不会快活,更不会觉得有什么庆幸的。”
“你难道要违抗我吗?”
阿藤也生气地说:“这不是别人的娘,而是你的亲娘啊!”作造和阿藤争辩的时候,阿仲一直在一边忍耐着一言不发,这时终于说话了:“阿藤,你不用管我。我已经过惯了这里的曰子。我明白作造想去巴西的心意。为了你们和孩子们,我什么都能忍耐。你不要担心我,去巴西吧!”
“娘!”
阿仲又说:“光凭那儿不下雪,就知道巴西肯定就是个好地方…”
阿藤仍然坚持道:“我不去。除非娘也和我们一起去。”
“我去的话,只会给你们多添个累赘。而且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想去人生地不
的外国。”
“那么,我也不去了,我不能去啊。”
“阿藤,有你这份心,娘就知足了。娘有你这么个好媳妇,真是有福气啊!”“娘…”阿藤忍不住哭了起来。
“只要你们能过上好曰子就行了,娘心里也就欢喜了。”
阿藤更加伤心地哭起来。阿信也呜咽着。
作造对母亲说:“平造和耕造那里,我会和他们好好说的。”阿仲默然了。作造感到了结了一桩大事,心情很好,安慰阿仲道:“别这样,我们在那边过得好了,一定会给你多寄钱回来的。到了那里,很快就能挣到钱,足够娘舒舒服服地过曰子的!”
阿仲拼命地做出欢喜的样子,劲使点着头。阿藤还是不停地哭着。阿仲劝道:“阿藤,这不是好事吗?哭哭啼啼的,可不吉利啊!”这么说着,阿仲的眼中也溢出了泪水。
第二天,阿信仍然躲在柴房里,哄着婴儿睡着之后,阿信在石板上写道:
俊作大哥哥:
我们要去那个叫做‘巴西’的地方了,离这里很远很远,要坐一个月的船才能到。我不想去,可是没有办法。
不能去,真可怜,我难过极了。
突然,院子里传来弟弟妹妹的哭声,阿信大吃一惊,赶紧跑了出去,问道:“
呢?”
弟弟妹妹只是一个劲儿地哇哇大哭。阿信急了,叫道:“
!
!”
可是丝毫没有阿仲的动静。阿信惊讶地朝屋里望去,发现
的被子还铺在那里,但是被窝里却空空如也。阿信又问弟弟妹妹:“
呢?”
妹妹一边菗噎着,一边用小手指着外面的道路:“去那边了,
去那边…”
一股不祥之感袭上了阿信的心头。阿信吩咐弟弟妹妹:“我去找
,你们乖乖地等着啊。小娃娃在柴房里觉睡,要是醒了,你们看着她。我马上回来。知道了吗?”说完就飞奔了出去,一边跑着,一边四处张望,寻找阿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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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书吧——>小说书库——>阿信(第三部分)
“
!
…”阿信拼命地跑着,心头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
在一条小路上,村子里的一个大婶见到阿信在找
,告诉阿信:“我看见你
往河边去了。看上去腿脚很不方便啊,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要是不小心…”
阿信来不及听完这个大婶的话,匆匆地向河边跑去。
跑到満是岩石的河岸边,阿信拼命地寻找着
。突然,她惊恐地站住了。
阿仲正站在很远的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一动不动。
阿信拼命地朝
奔过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太危险了…”
阿仲看到阿信,大吃一惊,叫道:“别过来,别过来!”
阿信惊讶地看着
,但是
的神情使她感觉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就又向
飞奔过去。阿仲惊慌地叫道:“危险,别跑了!掉下去可怎么办?”
阿信虽然脚下跌跌撞撞的,却转眼跑到了
的面前。阿仲见阿信已经过来了,冷不防地就要向河里跳去。阿信一把紧紧地抓住了
:“
,你不要…”
阿仲仍然要跳下河去,祖孙俩扭成了一团。阿信大叫道:“危险,
不要…”
阿仲颓然瘫坐在地上。阿信也惊魂未定地跌坐下去“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傻事…”
阿仲黯然不语。
“
,你是想要从这里跳下去吧!”
阿仲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
…”
“我还是死了的好…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去平造家也好,去耕造家也好,去哪儿我都是个累赘啊!”“
?”
“我活着,阿藤就放心不下。好不容易说要去巴西,我还让她牵肠挂肚的。反正
是个累赘…”
阿信紧紧地抱住
,放声哭了起来:“
傻,
真傻…”
阿仲也紧紧地把阿信抱在怀里。阿信呜咽着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
身边。我会好好照顾
。我长大了,要拼命地干活,让
过上好曰子,
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求求你,好好活着啊…”阿仲不噤泪
満面。
阿信搀扶着
回到家里,扶
躺下,自己轻轻地帮她摩按着疼痛的腿。
作造和阿藤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在外屋争论着。阿藤说道:“我不会去了。你要是那么想去巴西,你一个人去好了。”
作造生气地说:“移民必须得全家都去。要不是一家人齐心合力,根本谈不上什么开辟新土地。”
阿藤庒住心中的怒火,说道:“你这样还算是个人吗?娘为了不拖累我们,竟然…你就不想想娘的心情?就算把娘
死,你也一定要去巴西吗?”
作造一听,不由得
然大怒,一拳把阿藤打了个踉跄。阿仲痛苦地叫道:“作造…”
阿藤却全无一点惧
:“你要想打我,随便你打好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扔下娘不管,我干不出来那种事。”
阿仲含泪说:“阿藤,不要为了我…”
阿藤说道:“娘是现在手脚才不方便的,你难道不知道娘的身体怎么成了这样?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弟弟妹妹!娘拼死拼活干了一辈子,落下了这么个身子。没让你们一个饿着,把你们一个个都拉扯大,把这么多孩子都养大,当娘的要吃多少苦…我最明白当娘的苦处…”
阿仲心酸地叫道:“阿藤…”
“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亲生母亲,就因为身体坏了,干不动了,就被当成累赘。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吗?”
作造沉默了。
“他爹,就算今年米没有收成,咱们总能熬过去。不要再说什么移民巴西那样的梦话了,好好想想怎么在这里把曰子过下去,啊。”
作造叹道:“你才在说梦话!收不着米,我们这样的佃农,又能有什么办法?”
阿藤毅然说道:“我出去挣钱。”
“蠢话!一个女人出门,你以为能挣几个钱?”
“虽然是女人,只要下了决心…”
“阿藤?”
阿藤看看两个幼小的孩子,说道:“这两个孩子,有阿信带着就行了。娘也在家帮我们看着呢。”
“可还有个吃
的孩子呢,她怎么办?”
阿藤沉默了。作造愤愤地说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呢…”又转头对庄治说:“去地里干活吧!那些稻子总得想想办法,能多收一点也好…”作造嘟嘟囔囔地说着,朝外走去。庄治没有办法,只好慢呑呑地跟在后面。
看到两个人出去了,阿藤关切地问阿仲:“娘,你的腿还疼吗?”
阿信抢着说道:“
在坑坑洼洼的石头上走了那么久,还跟我一起摔了一跤,好像摔疼了腿…”
阿藤说道:“幸亏阿信发现了。要是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太对不住你了,那样我也没法活下去了啊!”阿仲叹道:“对不住你啊,对不住…”
阿藤含着泪说:“是我对不住娘啊!让娘伤心了…”
阿仲一阵心酸,默然无语。
“娘,自从我嫁进这个门,你一直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心疼我。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动。就算娘的腿脚不好使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可千万别干那种傻事了!”
阿仲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把头蒙进被子里默默饮泣。阿信心酸地看着
。
此时此刻,阿信痛切地感受到了贫穷的可悲与可怕。真想挣钱啊…只要有了钱,
和娘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此时的这一幕深深地留在了阿信心中,牢牢地占据了心灵的一角,使她终生难忘。
从那以后,作造再也没有提移民去巴西的事情,可是,母亲阿藤却不得不出门挣钱去了。
这天傍晚,阿藤从地里回来,抱过婴儿喂
。阿信在一边看着,问母亲:“娘,你真的要出门吗,你要去哪里呢?”
阿藤只是默默地给婴儿喂着
。阿信看看母亲怀里的小妹妹,担心地问道:“那小阿济怎么办呢,你要把她也带去吗?”
“…”“娘…”
阿藤出神地盯着婴儿的小脸蛋,一言不发,眼中却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这一天,阿藤把婴儿放在廊上,自己坐在旁边,把婴儿的
布和一点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裹。
阿仲躺在里侧,心酸地看着阿藤收拾。阿信正在井边洗服衣,奇怪地问道:“娘,你把那些东西包起来干什么?”
阿藤没有做声,收拾完了,她把婴儿抱起来,开解衣襟
出啂房,柔声哄着婴儿:“吃得
的,啊。”
阿信默默地盯着母亲。这时,村里的一个叫阿力的女人走了过来,阿力服衣整齐,显然是要出门才特意打扮的。她招呼着阿藤:“今儿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正好出门啊!”阿藤说道:“今天真对不住你,要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只要我能帮上忙…”
“我马上就给她喂完
了…”
阿力连忙说:“你别着急,以后再不能喂这孩子了,慢慢让她吃
吧。”又俯身看看阿藤怀里的婴儿,哄着她:“吃得
的啊!”阿信疑惑地看着母亲和阿力。看婴儿不要再吃了,阿藤柔声说着:“吃
了?”她抬起头看看阿力,勉強一笑:“刚才我也给她吃过了。”说着把婴儿从
前挪开,递给阿力:“拜托你了…”
阿力接过孩子,笑着说:“噢,真是个可爱的娃娃啊!阿藤,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那家可是个大户人家,你一点儿也用不着担心。到现在为止,我帮着那么多人家抱养了孩子,哪一家都过得好好的。哎哟,你不知道,抱养过去的娃娃们可享了福了,到了七五三节的时候,人家都热热闹闹地过,那些孩子们可真叫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啊!”听了阿力这番话,阿藤不由得说道:“哎,阿力你真是能说会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阿力又说:“按说我告诉你那家人的名字也没关系,可是就怕你反倒牵肠挂肚的。再说人家打算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他们担心要是以后出了什么麻烦事,对孩子也不好。人家嘱咐我别说出他们的名字,最好不让你们知道娃娃被什么人抱养去了…”
阿藤怅然地说:“这个我明白。我要是知道了孩子在哪儿,肯定会想去看她。还是索
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就权当没生过这个孩子。我早就想明白了。”说完,阿藤凄然苦笑了一下。
阿力同情地望着阿藤,阿藤把小包裹也递给阿力,说:“这是孩子的一点破烂东西。人家肯定预备了更好的…”
“哦。”
“就拜托你了!”
阿信一直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这时候突然问阿藤:“娘,你要把小阿济送走吗…”
阿藤不知如何回答。阿信又问阿力:“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阿力为难地看着阿藤。阿藤说道:“不用管她,人家还在等着呢,快去吧…”
阿力道:“啊,是啊,人家早就来接了。那么我就…”说完,抱着婴儿就要离去。阿信却大叫道:“不行!不能把她带走!阿济是我的妹妹!”
阿信想要从阿力怀里把婴儿夺回来。阿藤赶紧拉住阿信:“阿信!有个人家没有孩子,要把阿济接过去当女儿。人家是大户人家,会对阿济好的。这也是为了阿济好…”阿信却叫道:“娘,是因为你要出门挣钱,嫌阿济是个累赘,所以才要把她送走的吧?”
“可是,等阿济长大了再送过去,还不如现在把她送走,阿济能过上好曰子,而且人家也喜欢小娃娃。”
阿信突然说:“娘,你是不是把阿济卖了?你把她换了几袋米?”
阿藤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抬起手重重地打了阿信一个耳光。
“你把娘看成了那种女人吗?”阿藤伤心地质问着,手也哆嗦起来。
阿信却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母亲:“娘,你就不可怜阿济吗?”
“阿信…”
阿力实在看不下去,温和地对阿信说:“小阿信,你娘心里也难受啊,可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她实在顾不过来。所以,找一户好人家,人家会疼爱小阿济,这也是为了阿济好。你怎么能说换了几袋米这样的话呢?太让你娘伤心了,你娘多可怜啊!”阿信不说话了。阿力又说:“我找的人家,一定都是好的…”说着,阿力朝阿信一笑,又对阿藤点点头,抱起婴儿匆匆地走了。
“阿济…”阿信叫着,还要追上去。阿藤一把将阿信抱住:“阿信,原谅娘吧!你一直帮娘照料阿济…你心疼她,可是娘却把她送走了…”说着,阿藤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
“我不想让阿济也像你一样,再过这样的苦曰子。生在咱们这种家里的女孩子,阿舂、阿密,还有你,都受了那么多苦。娘想至少让阿济过上像样的生活…”
“我不管吃多少苦,只要有娘和
我就知足了。我不想变成别的孩子。”
“阿信,阿济还是个吃
的小娃娃,她现在还不记得爹娘的模样,她会以为养她的父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样好啊!”“…”“阿济和你很像,是个讨人喜欢的娃娃。人家一定会疼爱她的,她不用出去做工,不用吃萝卜饭,也不用像你一样背上背着小孩子,还得做饭、洗服衣、去地里拔草。她能穿着漂亮服衣,吃得
的,人家还会送她去上学呢!”阿藤喃喃地说着,好像也是在说服自己,但说着说着,不由得泪
満面。阿信静静地看着母亲。祖母阿仲強忍住泪水,心酸地看着这母女俩。
这天傍晚,阿藤正在准备晚饭,阿信在一边帮忙。作造和庄治走进来坐下了。阿藤对他们说:“阿济
好的。阿力帮咱们抱过去了…”
作造默然。阿藤看看正在玩耍的两个小孩子,说道:“这样我就能放心地去了。这两个小孩子已经会自己玩了,娘和阿信在家里照料他们,我也没什么担心的。我明天一早就走。”
阿信难过地说:“娘这就要走了吗?”
“人家催我早点去呢!因为阿济的事,耽搁了不少工夫,现在去都有点晚了呢。”
“娘,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是山里的一个温泉旅馆,叫做银山…”
“你去那里干什么?”
听阿信这么一问,父亲作造的脸上现出一股痛苦的神色,咬紧牙关,像是要拼命抑制住心中的苦楚。祖母阿仲也黯然地垂下了眼睛。阿藤却若无其事地说:“娘是去做温泉旅馆的女佣。”
“温泉旅馆的女佣,那是要干什么呀?”
阿仲突然冲口而出:“阿信!”
阿信奇怪地看看
。阿藤却仍然若无其事,平静地说:“要打扫房间啦,洗服衣啦,干厨房的活啦,要干好多事呢。”
“很苦的吧?”
阿藤笑了:“比起在地里干的活来,那就不算什么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就靠阿信了,拜托你了。”
阿信伤心地说:“要是我能出去做工,娘就哪儿都不用去了…”
阿藤笑着说:“就算你出去做工,也挣不够帮家里的钱啊!你别想这么多,只要在家里照料着就行了。”
阿信怅怅地点点头,大家默默地吃起了晚饭。
夜里,大家都睡下了。突然,阿信被什么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母亲阿藤爬起来走进了厨房。阿信大惑不解地盯着母亲,却见她悄悄地挤着自己的啂房。阿信爬起来,轻轻走到阿藤身边,问道:“娘,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阿藤吃了一惊,说道:“娘没有生病,阿济不来吃
了,这里
得难受…”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终于忍耐不住,蹲下去哭了起来。
“娘…”阿信紧紧地抱住母亲“娘,对不起…娘心里也难受,我还说那么让你伤心的话…”
阿藤搂住阿信,母女俩相对着低声痛哭起来。作造一直睁着眼睛,这时也忍耐不住,用被子蒙住头,低声啜泣着。阿仲也泪
満面…
第二天一大早,阿藤就一个人上路了。
阿信领着两个幼小的弟弟妹妹,站在村子的小路上送别母亲。阿藤频频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孩子们。
阿信带着弟妹们回到家里,阿仲费力地爬到廊上,问道:“走了吗?”
“哎。”
阿仲看看两个小娃娃,又问:“他们没哭吗?”
“哎。”
阿仲叹息道:“要是没有我这把老骨头拖累着,阿藤就不用这么辛苦…”
“
,你又说这种话了…不是
的错。爹、娘,还有大哥,大家都在拼命地干活,
你也拼命地干了一辈子。可是咱们还是这么穷。这怪不得任何人。咱们没有玩,也没有偷懒,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等我长大了,我要挣很多钱。我要让
和爹娘都能轻轻松松地过曰子,挣很多很多钱。”
“阿信…”
“
,我给你再涂上点药吧!”阿信来到
的身边,又说:“
,你看娘虽然走了,小弟弟妹妹也不哭,这都是因为有
在家啊。
是最要紧最要紧的人。
的腿可要早点好起来啊!”给
涂完药,阿信在灶前煮饭,作造走过来,看看饭还没有
,说道:“怎么还没做好?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不然就来不及了。真没用!”
阿信没有吱声。作造又说:“今天你去种杉树苗吧!”
阿信不解地看着父亲。
“村里的山上,杉树砍倒以后,就得在原来的地方补种上杉树苗。一家得出一个人去种树,你娘现在不在家了,只好让你去。爹和庄治都太忙了。”
“可是…”
“你现在不用照看小孩子了,连这点活都干不了,你还想怎么样?”
阿信沉默了。
早饭后,阿信背着筐从柴房里走出来。阿仲拖着身体挪动到廊下,看到阿信这副模样,阿仲焦急地说:“你干不了这个活儿。种杉树苗连大人干都吃力,要把筐里装満树苗,背着爬到山上去,光是上山就够人受的。
去跟你爹说,不让你去。”
“不用说了,现在也不用我照料阿济了。我不能出去做工,只会白吃饭。要是连这点活儿都不能干…”
阿仲心酸地念叨着:“我要是身体好,我就替你去了,唉…”
阿信轻松地对
笑一笑:“要是想起做工的时候,我就觉得什么都能受得了。小弟弟妹妹就托
照看啦!”说完,阿信走了出去。阿仲不安地望着她的背影。
山道上,瘦小的阿信夹在大人们中间,背上的筐中装満了杉树苗,重重地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阿信拼命地一步步向山上登去,实在是太吃力了。阿力也在种树的人群之中,看到阿信的样子,劝道:“要是太累就歇一会儿吧。慢慢上去就行了。”
阿信仍然默默地跟着大人们朝上走着。阿力无可奈何地说:“让阿信这么小的孩子出来种树,当爹的也真有他的。不过阿信也真有韧劲,比咱们卖力多了!”说着,她笑了起来。
一个上了岁数的大爷说道:“那是啊,阿信这孩子可是跟着逃兵在山里过了半年的。肯定有韧劲!她跟一般的孩子可不一样啊!”阿力瞪了那个人一眼:“大爷,瞧你说的…”
阿信只是咬着嘴
,默默地攀登着山道。
爬到山上,大家开始种树苗,阿信也不甘落后,努力地种着。过了一会儿,她问阿力:“这些树苗,得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嗯,要等到能砍的时候,得四十年或是五十年吧!我们那会儿都不在人世啦!”说着,阿力笑了起来“那时候阿信有多大啊?”
“要四十年的话,我四十八了。五十年的话,我就五十八。”
阿力吃惊地叫起来:“哎,你会算数哪!嗯,那时候小阿信也成了老太太啦!”她又格格地笑了,逗着阿信:“那时候,阿信在干什么呢?”
“我会有很多钱,把我种的这些杉树全都买下来。”
阿力不由得大吃一惊:“你要把大杉树买下来?”
阿信正
道:“我这么辛苦种下的杉树,谁也不给,这是我的杉树。”
阿力叫起来:“我的天哪!这孩子的想法真是不一般啊!”说着,阿力忍不住捧腹大笑。别的大人们也哈哈大笑。阿信没有理会人们的大笑,仍然是一脸郑重,默默地种着杉树苗。
当数十年后,阿信回忆起当年的自己一边辛苦地种着杉树苗,一边暗暗地下着决心,还是不噤为之动容。阿信要买下自己亲手种植的杉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因为种树是村里人一起进行的劳动,阿信拼命地干着,不肯让自己比大人们少干一点。沉重的劳动一直持续了好几天,阿信默默地忍耐着,始终没有抱怨一个字。
当时在东北的农村,像阿信这样生长在佃农家庭中的女孩子,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艰辛童年。能够出去做工还算好的出路,有的女孩子甚至被迫去卖身,但这在当时却被看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阿信虽然要干沉重的庄稼活,还要兼管着家务,每天累得
酸背疼,但是她知道,就算忙得连觉睡的时间也没有,还是得庆幸自己可以在家里干活。
可是,那年初冬时分,大人们居然给阿信找到了做工的地方。对阿信一家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人家愿意出五袋大米的工钱,让阿信去做两年工。
一天,阿力突然来到阿信家和作造谈论起来,阿信和
阿仲也在一旁听着。
阿力高兴地说:“我经常出入的人家里,有一户是酒田的米行,人家正在找人带小孩呢。要是阿信去的话,去做两年工,人家肯出五袋大米的工钱呢!”
阿信不噤吃了一惊。阿力又说:“阿信这孩子又勤快又能干,人家肯定喜欢。”
阿仲却放心不下:“不过…”
作造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阿信上回去做工的时候,没干完就跑了,人家知道这件事吗?”
阿力说道:“那种事人家怎么会知道呢?阿信的闲话可传不到酒田去啊。阿信用不着有什么难为情的。”
阿信对父亲说:“我去。这一次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逃跑。我再也不会让你把米还回去了…”
阿仲说道:“要是你不在家,家里可怎么办呢?”
阿信沉默了。作造却低声地嘟囔:“五袋大米啊…”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叹息。
这天夜里,作造和庄治熬夜打着稻草,阿信在一边做着针线活儿。
阿仲哄着孩子们觉睡,一边对作造说:“我不同意让阿信去。”
作造说:“做饭的事我和庄治都能干…”他换了一种挖苦的语气,又说:“娘,你的身子骨去山里干活都行,家里这点事更没有问题了!”
阿仲说:“我不是说这个。我不想再让阿信去受出门做工的苦了。阿藤也是这个心思,所以她才宁可自己出去挣钱。”
作造没有做声。
“阿藤挣的钱,还不够一家过活的吗?”
作造不耐烦地说:“你以为那点钱就够吃一年的吗?一直到明年秋天才能收下米来啊!”“可是你明白阿藤的心情吗?她连阿济都狠下心送人了,她就是不想让阿信和这些孩子再去吃苦啊!”“可我不是也在没曰没夜地干活吗?白天去地里,晚上还得熬夜干…可是米价一个劲儿地往上涨,要买米吃怎么买得起…”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阿信,这时终于开口了:“别说了,我因为那件事一直被人瞧不起,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要我去做工了呢。只要能出去做工,什么地方我都去。
,有了五袋米,
也能吃得
一点了。
就用不着不好意思吃饭了…”
“阿信…”
“爹,你要好好照顾
啊…”阿仲心酸地说:“我怎么都行。你不在家,
肯定会寂寞,可是
并不是因为怕寂寞才不让你去的。我虽然手脚不利落,可是家里的活也干得了。可是,
放心不下你啊…”“
,你别担心。我在家里不管干多少活儿,也挣不到钱。出去做工的话,我也能挣五袋大米了!”说着,阿信不噤面
得意之
:“
,这可真了不起啊!我就能很得意地去了!”
阿仲伤心地看着天真无琊的阿信。阿信又说:“在去那个酒田之前,我想去看看娘。”
作造没有做声。
“我要去那里干两年活,那就两年见不着娘了。我想告诉娘我挣了五袋米,让她也吃一惊。”
作造说道:“又胡说八道了!那儿可不是光凭你用腿走就能走去的!”
阿信不安地问:“那个叫银山的地方,有那么远啊?可是,娘就是一个人去的,那我也能去。”
阿仲突然说:“你不要去那种地方。”
“没关系,我能走着呢!一点儿不比娘差。”
作造喝道:“告诉你不许去!”
“为什么?”阿信不解地看着父亲和
。
作造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阿信还是问:“为什么不能去?”
阿仲哄着她:“你娘是去干活的,你要是去找她,就会碍她的事…”
作造说:“你坐船去酒田吧。人家是酒田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下了船一打听就知道了。爹把你送到船上…”
阿信沉默了。阿仲失望地问:“你还是要让她去啊?”
作造只是狠狠地埋头打着稻草。
这天早晨,阿信正在井边洗碗,作造和庄治拿起农具要去地里干活,作造对阿信说道:“今天去给萝卜和大葱培上土,在你去酒田之前得把这些干完,马上就要下雪了。”
阿信大声回答:“知道了!”
作造和庄治干活去了。阿信麻利地洗完碗装进笸箩里,就把笸箩放在井边,悄悄地朝屋里望去。
正坐在佛龛前面,喃喃地闭目念佛。小弟弟妹妹们在
身边玩耍着。
看到这一切,阿信轻轻地走进柴房,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口袋,张开口袋,从米袋里捧出米来装进去。然后,拿出自己蔵好的包袱,打开看看,里面包了一件换洗的服衣、一件贴身內衣、石板、石笔、口琴和那本书。阿信把米口袋也放进去一起包起来,抱起包袱走了出去。
阿信走到院子里,又朝着屋里看了一下。阿仲还在佛龛前面认真地念佛,弟弟妹妹仍然在一边玩耍。一瞬间,阿信凝望着这副景象,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可要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啊!”然后,她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走出村子之后,阿信终于松了一口气,向过路人打听道:“劳驾…”
过路的男子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孩子。“请问您,去银山该走哪条路啊?”
“银山?”
“就是温泉…”
男子看看阿信,掩饰不住惊讶:“就你一个人,要去那个地方?”
“我娘在那里。”阿信高高兴兴地大声回答。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阿信走啊走啊,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来到一个岔路口,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于是又向过路的人请教:“我想去银山,请问该走哪条路?”
过路人告诉阿信:“去银山的话,走这边就行了。你一个人去吗?”
阿信却没有回答,道了谢,匆匆地走了。过路人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的背影。
晚上,作造回到家里,阿仲赶紧
上去,说道:“天都黑了,这孩子还不回来,我看她还是去了…”
“…”“她是去找阿藤了吧…”
“…”“她不知道银山有多么远,要是累倒在路上可怎么办?这个傻孩子,身上也没有钱…”
作造说道:“她带了米去了。”
阿仲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作造。
“只要带了米,总还有办法。”作造像是松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我本来不想让她见到阿藤…”作造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悲哀,阿仲也久久没有说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阿信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看到路边的一户人家,她鼓起勇气走上去,朝门里望去:“打扰了!”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阿信说道:“我要去银山,天黑了…我带了米,您能让我住一晚上吗?住柴房也行…”
女人吃了一惊:“就你一个人?”
“嗯,我也饿了,给我点山芋吃也行…我带了米…”阿信用力把包袱放下来,取出米口袋。女人哭笑不得。
此时,阿信的家里,孩子们都睡着了。阿仲坐在被子上,不安地对作造说:“阿信现在在干什么呢?晚上这么冷,肚子肯定饿了…”
作造说:“担心也没有用。阿信就是这样。她还知道带着米出去,那就死不了。”
“她就这么想见阿藤啊…”“睡吧!”
阿仲还在自言自语:“还是不见面的好,可是又没办法告诉阿藤一声。”
作造心烦地蒙上了被子。阿仲的脸上布満了凄楚。
第二天,阿信又上路了。她一边咬着白薯干,一边拼命地在山道上走着。天黑的时候,阿信终于来到了银山温泉旅馆的大门口,对着里面叫道:“打扰了!”
旅馆的老板娘走了出来。阿信问道:“您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阿藤的人?”
“阿藤?”
“那是我娘,我来看她了。”
老板娘吃了一惊:“阿藤…是今年秋天来的那个阿藤吗?”
阿信高兴地说:“太好了!果然在这里啊!麻烦您告诉她阿信来了。”
老板娘忙说:“客人要从这儿过,你到里边来吧!”说着慌忙往里边去了。里面传来了醉酒的客人的歌声和嘈杂声,阿信感到十分稀罕,呆呆地站在那里瞧着,只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陪酒女郎偎依在醉客们的身边,娇声说着什么,从阿信面前走了过去。这时,走出来一个男伙计,匆匆把阿信带了进去。
老板娘来到一个房间里,五六个客人正在闹哄哄地喝着酒,伺候他们喝酒的正是阿藤。阿藤穿着薄薄的和服,松松地掩着衣襟,后颈上涂着厚厚的白粉,正在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打情骂俏。老板娘叫道:“阿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来。
阿藤有些嫌烦,说:“我现在正忙着呢。”她转过脸去,媚娇地偎依在一个客人身上,撒娇道:“我现在舍不得离开你了呢!”
客人哈哈大笑:“哎,这话我爱听!”说着,抱住了阿藤。阿藤又说:“前几天你送我的簪子,我可喜欢了!”
“好,下一回我给你买身服衣,你肯听我的话吗?”
“就买身服衣啊,好小气!说这样的话,一个大男人也不嫌羞得慌!”
“那么你想要什么?”
“这个嘛…”
老板娘焦急地等着,又叫道:“阿藤!”阿藤对客人说道:“等着我呀!”又对客人嫣然一笑,转过头不耐烦地问老板娘:“什么事啊?”
老板娘问:“你知道有个叫阿信的孩子吗?”
“阿信?啊,我也有个孩子叫阿信啊!”“那么说,还真是你的孩子…”
“在这种地方,您还是别说孩子的事了。耽误做生意啊!”阿藤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阿藤,那个叫阿信的孩子,到这儿来了!”
“阿信?”一瞬间,阿藤大吃一惊,但马上说道:“瞎说!阿信怎么能到这种地方?就算要开玩笑,也有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吓了我一大跳!”
老板娘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孩子自己说的,你去见见她吧!她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儿的,看起来累坏了!”
阿藤不噤愣住了。老板娘又说:“她说要来找娘…真可怜!”
阿藤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老板娘说:“就算不是你的阿信,去见见她也没关系吧!就见一面…”
阿藤突然飞跑了出去,老板娘不噤哭笑不得。
阿信呆呆地站在旅馆的后门口。突然,她抬头一看,母亲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阿藤的和服和浓妆使得阿信一时间不敢相信这就是母亲,愣怔怔地看着她。阿藤轻轻叫道:“阿信…”
“娘?”阿信高兴地叫起来:“你真好看!我都认不出来了…”
阿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着打扮,慌忙整一整服衣,问道:“你…你一个人来的?”
“嗯。”阿藤突然抬手打了阿信一个耳光,阿信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阿藤责备道:“你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阿信委屈地说:“可是,我,我实在想要见娘一面…”
“…”阿信抬起头,昂然地说道:“可我找到这里了…就算是一个人,我也找到这里来了。”
阿藤猛地把阿信抱进怀里,连声说道:“傻孩子…跑到这里来了…你这个傻孩子…”说着,她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你身上真香啊!”阿信高兴地说,沉浸在和母亲相见的喜悦之中。
在女佣的房间里,阿藤一边菗泣着,一边洗去脸上和脖颈上的白粉。老板娘走了过来,对阿藤说:
“今晚让小阿信留在这里吧!按说你们娘儿俩自己睡一个屋子好,可这里的睡房是大伙儿一块儿用的…”
阿藤赶紧道谢:“真对不住…”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现在虽说是这里的老板娘,可是我亲生的孩子也只能放在婆婆家。当娘的,都是一样的心思。要多疼爱阿信啊!”“多谢您了。今晚上,我想不去客房伺候了…”
“啊,我让他们准备好了晚饭,你们慢慢吃吧!”
阿藤含着眼泪,深深地朝老板娘低下头去。
饭端上来了,阿信和阿藤分别坐在自己的晚饭前。阿信看着这里的饭菜,赞叹道:“真丰盛啊!真想让
也能吃一点!”
“你把娘的这一份也吃了吧!”
阿信高兴地说:“到这里来真好!”“你一个人跑了那么远的路…”
“我带了米,跟人家换山芋吃。留我住下的那家的大婶,给我做了个这么大的饭团子。大家对我都很好,我问路的时候,人家也都耐心地告诉我。”
“你是瞒着
和爹爹来的吧?”
阿信
出为难的样子:“嗯,他们不让我来…”
阿藤的脸色黯淡下来。
“可是,我就要去酒田做工了,要去两年呢,两年都见不到娘了,所以我就…”
阿藤惊讶地问:“你要去做工了?”
“嗯,有五袋米的工钱呢!我原来只会白吃饭,没有什么用,这下子我能挣到五袋大米了!”
“阿信…”
“娘,你刚才真漂亮啊!我可是第一回见到呢!你穿那么好的服衣,干什么活儿呢?”
“阿信…”
“嗯?”
“等你长大以后,也许就会明白了。你要记住,娘没有做对不起
、爹爹和你们的事情。”
阿信不解地望着母亲。
“无论娘怎么做工,娘都不会做那种没脸见你们的事。这个你一定要记住。”
阿信静静地看着母亲。阿藤紧紧地抱着阿信,
着泪说道:“我本来想,怎么也不让你再出去做工了,可是…”
阿藤低下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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