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沼祯二郎在美也子说出谷尾重夫的名字时,顿时变了脸色。青沼和谷尾两人各自都怀有相互竞争的意识。
作为作家知名于世在同一时期,风格也很相似,糟糕的是同是流行作家,年龄也相差无几,惟一不同的就是性格。
当然,两人表面上并非势不两立,不仅如此,有时候还一起喝酒,在人面前说一些相互赏识的话。可是,剥开画皮看实质,他们內心潜蔵着竞争、憎恨的东西。
青沼祯二郎被美也子扔在旅馆里几个小时,心中很不平静,这时候又听说她还请谷尾重夫写稿,平素的真心噤不住溢于言表。
“我是第一次求他写稿,用电话不合适。”
“谷尾在家吗?”
“在旅馆里,茶水山上旅馆。”
“唔,那是那家伙常去的地方。你早就同谷尾约好的?”
“哎,两个星期以前。”
“怎么见到的?”
“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
“木村的?这么说,同见我时一样?”青沼祯二郎大声嚷道。
木村是文坛的前辈,风格与青沼和谷尾迥然不同,为人很好,谁都尊敬他。青沼第一次让美也子入进他在旅馆工作的房间,就是因为有木村的介绍名片。
“这事你一点儿都没给我说过。”
“对不起,不过,我不知道谷尾先生会不会答应,我觉得,如果不答应,那很难为情,而且还会给您已答应的书稿带来影响。”
“不管谷尾接受还是不接受,我都如约给你写。”
“那太好了!”
青沼还在瞪着美也子。
“你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哪!”
“啊,怎么了?”
“你去找谷尾,完全可以告诉我的,事后才给我说,就像被欺骗似地心里不痛快。”
“哎,哪是欺骗…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是您误解了,我刚才说过,我怕遭到谷尾先生拒绝,我觉得这关系到你的士气…”
“我不受谷尾态度的影响。”
“是我不好,别不高兴了,我理解您的心情。”
“为什么要去找谷尾呢?”
“作为生意您是能理解的吧?谷尾先生是仅次于您的知名作家,我得到了您的书稿,就想趁势也拜托谷尾先生。人高兴的时候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想借您答应给写部新书的东风,碰碰运气。”
“谷尾答应了?”
“哎,答应得很慡快。真是人在顺利时什么都如意,这些都是托您的福,我觉得自己的事业会迅速发展的。”
青沼祯二郎心情烦躁地叼起一支烟。美也子连忙不失时机地从
带中取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火。青沼一把抓住她的手。
“啊,不行!”
美也子微笑着想菗回手。青沼不放。
“谷尾也这样对待你了吧?”
“没有,我是第一次去拜访他。”
“我不信。谷尾的底细我全清楚,那家伙一见到出版社的女孩子就动手动脚,这些谁都知道。”
“我同那些年轻的不一样,他怎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妇女做那种事呢?”
“你说些什么!那家伙戏调女孩子,对你这样年龄的女人也非常喜欢。他有不少风
韵事,很快能把女人搞到手,这一点也是有定评的。”
“哦,是吗?”
“你和谷尾一起在旅馆里多长时间?”
“没多久。”
“至少在他屋里一个小时吧?”
“这是拜托人的事,要是不好好给他说说…”
“你瞧,在山上旅馆的房间里一个小时,谁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你也是个不一般的幻想家呢。”
“想骗我,不行!别的人我不敢说,可谷尾的秉
我了解。他这样抓着你的手了吧?肯定的!”
青沼将握着的手往自己身边拽,想抱她的肩膀。
“不行!”
美也子扭过脸去,本能地用一只手臂挡住嘴
和
部。
“您违约了。”
“谷尾接受你委托的心情我很理解。你说出我的名字了吧?”
“说了,不然,他不会愿意写的。”
“怎么说的?”
“开始他笑昑昑地说,你去委托青沼君不好吗?后来…”
“你瞧,说这种话是那家伙的一个毛病,內心一定是想要同青沼竞争一番。不光作品是这样,看到你,那家伙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他没在你我之间说什么胡乱猜疑的话吗?”
“男人么,当然半开玩笑地说了些那样的话。”
“那家伙在写小说上与我竞争,还要跟我争夺你呢。”
“我不当这种对象,你们两位先生互相争夺,我很荣幸。像我的出版社这种无名的地方能有幸得到如此具有动人力量的工作,真像作梦一样。”
“那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想想我的心情,像这样我是无法平静的。在山上旅馆同谷尾那个家伙在一起一个小时,我不知你们干了些什么,我…”
“不行!”美也子推开伸过来的手。
“哎,刚才的约定是约定。反正你已同我有约在前,这样光凭口说不足为凭,你要让我看证据。”
“你说要怎么样?”
“接吻。”
“不行,这个必须坚持到约定的时候。”
“那么,其它哪都可以,让我亲亲吧。”
美也子闭上眼。男人的气息直扑面颊。已经过了凌晨两点的旅馆寂静无声。
“没法子,要是能使您心情平静的话,您就亲吧,不过嘴
不行。”
“开解领口,好吗?光是脖子和耳朵已经忍不住了。”
“非开解不可吗?”
“为我想想吧,我都说了,书稿一定给你写。”
“没办法,只能在上面啊!”青沼的手连忙去抓领口,他想往下解,美也子隔着
带紧紧地按住了。
“再往下解一点。”
“不能再往下了,就到这儿。”
青沼两手开解领口,望着她那坦
的白嫰的
脯,猛扑上去吻了起来。美也子脖子扭到一边紧咬嘴
。
*****
丈夫在觉睡。
桌子上散
地放着四五个本子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瞅了一眼,写出的字又涂成了黑疙瘩。碎纸篓里扔着
成一团的纸团。
枕边摊着报纸,上边堆着花生。
美也子看了看丈夫
睡中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干瘦,胡子生得老长,从正面看瘦多了。浓黑、漂亮的眉毛下,眼窝塌陷;眼角上挂着泪珠。
丈夫好像没发现美也子已经回来,睡得还香。
榻榻米上摆着餐桌,上面盖着一层餐巾,美也子掀开餐巾看了看,有凉拌菠菜、冷盘、烤鲤鱼、烤大马哈鱼——丈夫为夜半归来的美也子做的夜餐。
美也子经常说要雇一个女佣,但每次丈夫卓一都嫌浪费而拒绝了,说是有别人在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更自由些。他说他做饭比女人做得好,而且也喜欢做。
这一方面是丈夫对美也子客气。因为没有收入,他才那样拘谨的。可是,卓一并不因此而低声下气。他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不光对
子,对别人也从不起疑心。
美也子来到丈夫面前,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恶是那么深重。每曰写诗不止的丈夫好像存在着另一颗生命。
美也子看到丈夫的眼角淌着一行泪水,噤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丈夫一个人在等待美也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写诗。恐怕一个小时以前还没睡,实在忍不住才躺下了。
美也子悄没声响地进了浴室。她想点上
化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水已烧好了,热水像刚倒进去的一样清澈。
美也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洗了澡。
她把全身都打上肥皂,想极力消除两个男人留下的记忆。青沼祯二郎把她的
脯昅得淤血了,她像发疯了似地一直摆着手。
洗完了澡,回到丈夫的枕边。于是,她的脚步声使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回来了。”
丈夫生着长胡子的脸上
出微笑,像孩子一样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刚才就来了,你睡得正香,我洗了个澡。”
美也子坐在枕边。
“几点了。”
“快四点了。”
“这么晚了?”
丈夫从美也子的膝上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我等你等到两点。”
“对不起…我在同作家会面呢,那些先生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作家们真不容易。”
表情毫不怀疑。他深信自己的
子。
“让你一个人工作,真对不起,要是我能干就好了。”
“不,你可不能去干那些事,你好好写诗就行了。”
“真对不起,不过,最近渐渐地好像能写出点东西来了。”
“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了?”
美也子往涂抹过的稿纸上瞟了一眼。
“写了,可是不大好,我想你会想看的,就写了一点儿,但是不行。”
“别着急。…工作上的事也顺利,你的诗集可以印成
装本大量出版。”
诗集若是自费出版,早就可以出了。可是丈夫不愿以那种形式,而是希望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一种孩子般的虚荣心。他自以为是诗人。
“哎,美也子,明天早上能同我一起去平林寺吗?”
“寺庙?”
“在乡下,乘电车要一个小时,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武蔵野还原样保存着。我想,早上能到那走走该多好啊,听人说的时候就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了。”
“好,一起去。”
“不过,不大好吧,你这么晚回来,却要叫你早起。”
“没关系,不,我很高兴去,每天在嘈杂的市区工作,也想到那种地方走走。”
“我好久没嗅过树木、绿叶的气息了。…听说那地方特别好,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
“太好了,你竟听说了这个地方。是谁说的?”
“就是这前面那个叫野见山的女人,人有点古怪,听说是新剧的演员…”
美也子也认识她,但没说过话,在路上遇见了只是相互对视一眼。
虽是新剧的演员,以前是某剧团的研究生,毕业后同期同学组成了一个新人会。仅凭这些并不能生活,没有演出或不排练的时候,就到银座后面的酒吧做临时工。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好像就是由于这个关系,同在附近散步的丈夫
识起来。
美也子觉得,白天丈夫一个人在家,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给他解解闷也好。美也子认识的野见山是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志愿当演员,是因为她有一付纤细苗条的身材。虽是在酒吧做工,却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像个高雅的姐小一样天真,美也子也怀有好感。
“不过,你要是累了也别勉強。”卓一还在劝让。
“不,没关系,有那样好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而且工作看来也很顺利,精神特别好。等以后一忙起来,这儿要雇人正式地盖办公室,那样,想去也去不了呢。”
“这么快吗?”丈夫瞪大眼睛“真了不起。看到你那样精神百倍,我也很高兴,你有事业家的性格,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是啊,不过,女人总是有限度的。”
“你是一个人干的,不简单。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你写诗就行了。只管做你喜欢的事。”
“可是,听说出版很难,能行吗?”
丈夫对这一点却有所怀疑。
“运气
好。青沼祯二郎的新书已约好,谷尾的也有希望。”
“真厉害!”丈夫对这两个人的姓名也熟悉“都给写?”
“哎!”
美也子垂下眼睛点点头。她在瞬间仿佛看到了青沼祯二郎那忽闪忽闪的眼睛。
“出版这些人的书,资金需要不少吧?”
“哎,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对钱你是有办法的。”
卓一只说到这里。需要多少资金?这些资金从哪儿融通?商定了什么条件?一切都不闻不问。他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过问这些具体的洽谈內容似的。
“不行,都快到5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真的呢。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这会儿,也怪我回来迟了。”
“困了吧?我刚才睡过了,说着就没有睡意了。”
“不,我能告诉你工作进展基本顺利,也不困了。”
“这对身体有害。我会叫你的,你睡一会儿吧。”
*****
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境內被榉树、袍树、青冈栎等杂木林和郁郁葱葱的杉树林覆盖着。树下全是山白竹。到草屋顶的寺庙所走的陈旧的铺路石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因为林木茂密,没有阳光,一片昏暗,光线像一条条光柱从树的
隙中斜透进来。走在树林里,
水打
了服衣。
冒出来的水浸
了矮竹。早晨清新的空气
润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是个好地方。”卓一连声说道。说话时,他一仰脸望着遮挡住天空的树梢。
“还是大自然好啊,人就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这下我可知道了。”
禅宗寺庙的大门神秘地关闭着,生锈的旧金属在暗处熠熠闪光。
从寺庙旁沿着那条山白竹的小道登上高坡。坡上的杉树更高大。
美也子看到卓一很开心,心中十分高兴。今天早上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此刻却毫不困倦。在这里,井村行长和青沼祯二郎都已遗忘脑后。
其实,同丈夫一起悄悄在这种地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理想。
这里有座古墓。附着老青苔的五轮塔上,映照着清晨的阳光。
卓一揪了一
草叶含在嘴上。
一声尖锐的笛声,那是沁人心脾的金属声响。
一个年轻的和尚,身穿白色和服伫立在树林里。
这儿是一位大名的菩提寺,古墓很多。
穿过那儿,又是一片树林。这一带是上坡,从树林的尽头,低洼平缓的斜石像个
一样,一片浓绿色,给人有几分寒冷的感觉。
“多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啊!”卓一说。
他的话出人意外,美也子不噤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问。
“哪里,随便想想。”丈夫
出胆怯的笑容。“在这儿走走,就不由得想出去旅行一番,不过并不打算真去。”
“别一个人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不过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正在拼命工作,我只是一时想想罢了,等你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吧。”
“如果你真想去,现在也没关系。”
美也子后来也没忘记丈夫说的要一个人出去旅行那句话。丈夫那特殊的姿态只是要让她记住他那番话。
“在孩童时代,”丈夫边走边说“我同别的朋友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耍过。那是一片
森森的林子,一个人不敢进去。有一次,我同大家一起玩,不知不觉中,我被一个人扔了下来。当时那种孤独感现在仍记忆犹新。一看到这个林子,我就想起自己迷路时的情形。孤独的我像被树林呑没了一样。”
卓一忽然在美也子的前面大步走了起来。转眼间,像要钻进茂密的山白竹中一样往前跑去。美也子不知他要干什么,茫然地站着,只见他猛地抱住那儿的一颗树,狂疯地摇着树干。
树枝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树叶掉落到他的肩上。
“喂!”美也子叫他。丈夫的动作令人害怕。他不回答。
他仍旧两臂搂着树干,眼睛望着树梢,劲使地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好像要让它一片叶子都不剩似的。強烈的冲动在袭击着他。
没等美也子叫他第二声,摇着树干的卓一脸已扭歪了。
中午过后。
卓一在门外散步,遇见了最近开始见面打招呼的野见山房子。房子也在散步。
“你好!”在酒吧做临时工的新剧女演员明快地微笑着招呼道。
“哦,”卓一停住脚步“现在去上班?”
“唔,还早,先吃点儿饭,而后再去。”
“真忙啊!”“得趁这会儿做点好吃的吃,不然临走时肚子饿,只好下馆子吃饭卷,挣点儿钱就花完了。”
“吃饭卷那么贵吗?”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干,排戏或公演的时候就只好歇班,同别人相比,收入少一半呐。”
“是吗?真不容易呀。这次是去排戏?”
“哎,”女演员目光炯炯地说“下月末要去关西。我好久没去过了,这次要在各地公演10天左右,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太好了,你担任个好角色了吧?”
“还可以。”
“祝贺你,我要看一次你演的戏。”
“这次不在东京演,很遗憾,不过以后我会邀请你的…你太太不在家?”野见山房子忽然想起似地向呆然站立的卓一问道。
“唔,
子上班了。”
“你也不容易呀,总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我知道了。…你在写诗,反倒很自在,对吗?”
“也不是多自在。”卓一苦笑道“没法子,我们家,
子在工作,我却游手好闲。”
“你太太我经常见,长得很漂亮,好像不大像是良家妇女。…哦,我竟说这个,对不起。”
“没关系,你说的不错。”
“上次我问过,说是在出版社,是吗?”
“是的。”
“真的?那么,也出版小说?”
“是的,这次好像要出版青沼祯二郎的书。”
“青沼的?”
野见山房子蓦地一愣,两眼发直地凝视着卓一的脸。
那种惊奇,就像是自己知道的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偶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怎么?”卓一未有觉察地问。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了头摇“听说要出版青沼的书,有点儿吃惊。”
“你认识青沼?”
“也不怎么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辞“只知道名字,不过…”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与她的话却迥然不同。那种表情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到自己酒吧来的客人常与青沼来往,客人说到了青沼的名字,于是她便知道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青沼祯二郎作为体己话把女出版社社长的事告诉了同自己关系亲密的一位编辑,这些话通过常到店里来的编辑之口,又传到了野见山房子的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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