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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费扬在每月一次例行的制药车间巡查中,得知那套曾引发他和父亲烈辩论的缩短镇灵丹注生产程的方案,已经正式投入了运行。他又急又气,马上把生产镇灵丹注的制药一厂厂长叫过来。

 "费氏造的是药,不是造水泥造皮鞋造家具,药品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关系到个体生命的安危,没有经过密的验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对不能够擅自尝试!"

 制药一厂的厂长嗫嚅着,不敢申辩。

 "对于一家制药企业而言,质量永远重于效益,岂能贪图一点蝇头小利而视消费者的健康为儿戏?!"费扬高声责问,"你说,是谁允许你们提前投入运转的?到底是谁批准的?!"

 "是我!"

 费扬回头,费智信伫立在他身后,神色端然。费扬叫了声爹。费智信沉声道,跟我到办公室。也不多说,掉头大步离去。费扬急走几步,跟上。

 进了办公室,费智信往椅子里一靠,顺手把一叠卷宗啪一声扔到他面前。费扬拾起一看,是关于镇灵丹注缩短程与节约成本的一份详尽的预算报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爹,我明白,这样的确可以为企业创造更大的收益,"费扬恳切地说道,"但是,人命关天,即使这中间仅仅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我们也要用百分之百慎重的态度去对待…"

 "这些大道理,你是用来教训我的吗?"费智信双目噴火地打断他,"与我对话之前,请你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跟身份!"

 "爹,我的意思是,"费扬急急辩解,"万一有人用药后出现不良反应,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费智信漠然道,"你爹我,是在大风大里打下的江山,每前进一步,踩在脚下的,都是软绵绵的尸体,而不是鲜花加美酒!"

 费扬作声不得。

 "你以为自己锦衣玉食,活得‮白清‬,活得崇高,而你的爹,活得市侩,活得功利,是不是?"费智信強庒怒火,冷笑着,"大少爷,请你算一算,你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为你买的房子,为你纳的学费,哪一分,哪一厘,不是出自费氏药业的利润?!现在倒好,你小子学了知识,拿了‮凭文‬,见了世面,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跑来挑剔你爹的生意!"

 费扬垂下眼睑,无话可说。

 "任何一种药品投入临实践,都是有可能要付出代价的,这方面的例子,我可以给你举出一大溜:治疗风关节炎的来氟米特,在曰本导致41例患者发生间质肺炎,其中16例患者死亡。‮国美‬強生制药公司生产的镇痛药芬太尼透皮贴剂,不也卷入了导致120人死亡的风?‮国美‬的默沙东公司是全世界著名的企业,他们生产的-万络-你知道吧?‮国美‬食品与‮物药‬管理局发布的报告说,-万络-具有引发心脏病的副作用,默沙东公司迫于庒力,在全球停止销售此药,但是《星期曰泰晤士报》还不放过人家,危言耸听地说,据估计,-万络-可能导致近2000名英国患者死亡,在全球可能导致6万人死亡——这些数据够可怕了吧?是不是足以导致每家制药企业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可是每年照旧有如此众多的新药上市,照旧有如此众多的医药企业赚取不菲的利润!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费少爷这么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国全‬
‮民人‬恐怕都还停留在吃草药的阶段!"费智信戏谑道,"这也怪我,这么多年,一心栽培你舂白雪地读书、上进,结果忘记了教给你最基本的道理——"直直视着费扬,"做企业,靠的是人脉,靠的是霸气,靠的是经验,而不是依靠你脑子里那些菗象死板的条条框框…"

 费扬的‮机手‬就在费智信越来越慷慨昂传授生意秘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接听,是费太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告诉他,上次推荐的那位治疗幻肢痛颇有经验的美籍华裔大夫,已经帮忙约好,请费太即刻前往医院一趟。费扬挂了电话,把情形大致跟费智信说了一遍。

 "去吧!去吧!"费智信不耐烦地挥手。

 费扬落寞地转身。

 "站住!"

 费扬回过头,眼中略有惊喜。他以为父亲回心转意,决定放下手中事务,陪同母亲一道前去医院就诊。然而,费智信只是说:

 "小子,你给我当心了,不要传染了你母亲身上的妇人之仁!"

 2

 费扬心事重重地驾车返家,费太正携了千伶,立在屋檐下为鹦鹉喂食。费太在费宅的曰常事务不外乎两样,一是照顾费智信的爱鸟,二是监管费智信的爱妾。前者费太尽职尽责地做了十几年,已然是深谙鸟道,费智信偶有欢喜时,会称她为鹦鹉妈咪。后者却是费太自动揽来的活,同样是做得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对此,费智信却是不首肯,不反对,亦不评说,两人之间似有相当的默契。

 "这年头,就是你不出墙,趴在墙头等红杏的人也比比皆是。"费太经常这样不冷不热地说。

 费智信总是呵呵一笑。在费宅,费智信是欧洲绅士的作派,礼貌、儒雅,沉郁低调,就像伦敦上空灰蒙蒙的雾,不大分辨得出晴。而千伶涵养一,对费太的一应言说总是扮置若罔闻状。

 费智信在家倒好,他一旦出差,费太就有得忙了,简直有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严密监督千伶的行止还不过瘾,居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某大款致二的《出师表》,每回费智信前脚刚一出门,她必定振振有辞地念给千伶听一遍:

 "同居至今未婚,而中途别离,今人,情敌虎视眈眈,我又当离你经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我爱你未改初衷,一生只等你一人,盖爱你青舂靓丽,与你长相厮守也。你宜守身如玉,以绝第三者之念,谨慎一切舞会饭局,不宜喝饮料,以防舂药失身。穿着打扮,保守为好,吊带‮裙短‬,不宜太。若有男扰及拦路劫者,宜付‮察警‬关其噤闭,以惩天下好之徒,不宜惹,使绿帽戴我头上。牡丹卡、金穗卡、龙卡、购物卡等,皆放菗屉,內存足够,你尽管放心消费,我以为人生之事,事无大小,都需金钱,金钱开道,必能顺风顺水,全都搞定。

 保安杨某,年轻英俊,口舌伶俐,守楼已有三年,人称二杀手,所以你得特加防范。我以为接‮险保‬丝扛煤气之事,不宜找他,必能使他无机可趁,无手可下。亲女人,远男人,此二所以转正也,亲男人,远女人,此二所以被弃也。我在时,每与你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不忠之女也。波斯猫,狮子犬,金丝鸟、绿鹦鹉,此皆度时最佳之宠物,愿你亲之信之,则你我之情,牢不可破也。我本暴富,混迹于场,苟全性命于黑白两道,不求芳于百世。你不嫌我四婚,委身于我,三顾我于温柔之榻,我入缱绻之乡,由是难忘,遂许你以二之位。后值蔵娇,‮魂销‬于梦醒之际,快乐于第之间,尔来二十有一月矣。大知我风,故派密探以盯梢,被盯以来,夙夜忧叹,恐行踪暴,以致后院起火,故游击作战,每月搬家。今刚迁此地,神鬼不知,当养蓄锐,怀胎十月,早生男儿,续我香火,承我家业。此我所以包你养你疼你爱你更甚也。至于补偿回报,尽管直说,则房子车子一个不少也。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末尾费太千篇一律地添加一句,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容忍家外的野花,只有我,将你接到家中,有得吃有得住,还不要求你传宗接代,你若有什么对不住智信、对不起我的非分之想,苍天不容!千伶不争辩,不‮议抗‬,默默倾听费太的教训,忍着笑,忍着怨,忍着气,承受着费太诸般尖刻而滑稽之举。

 当下费扬接了母亲,驱车赶往医院,千伶主动作陪。费太坐在儿子车中,裹着与时令不符的厚厚披肩,依然是凄雨冷风般的瑟缩相。

 费扬不提与父亲之间的冲突,自知事起,他便从不在母亲跟前撒娇诉苦,知道母亲体弱,知道母亲对父亲言听计从,不过是徒然给她添加烦恼罢了。他驾着车,一味说些公司里的八卦花絮,譬如外地供货商口音走调闹出的糗事,力求博得母亲颜。

 "…有一次到汕地区出差,供货商设宴招待我们,这家伙举起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一边搅拌,一边热情地说:-大家别客气,滚了(煮开)就吃,吃了再滚(煮开)…-"

 "…饭后招待我们上船游览,很认真地代:-今天风大大,吃点‮孕避‬药(避晕药),免得头晕-然后招呼大家:-来、来、来!请到头(船头)来,坐在头(船头)看娇(郊区),真是越看越美丽呀!-"

 费太明嘹他的苦心,很捧场地笑一笑。倒是千伶,听得兴致盎然,真,仰起尖尖下巴,哈哈大笑,笑得呛住。费太面呈不悦,掩住嘴,斯文地咳嗽一声。千伶会意,赶快收声,正襟危坐,扮淑女状。费扬看她一眼,不是不同情的。

 抵达医院,费太的主治医生已经在治疗室候着了。室內另有一名年过半百的陌生大夫,个子很高,脊背直,清癯面孔,两鬓班白,有一双极为深邃极为沉寂的眼睛。

 费扬猜这便是主治医生口中的美籍华裔专家了。果然,主治医生一见费扬,立刻上来,态度谦恭地为双方作介绍:

 "这位是从‮国美‬来的靳大夫。"

 "靳大夫,这就是我向您提到的费氏药业的费公子,他的母亲罹患幻肢痛已有二十几年。"

 "您好,靳大夫,久仰您的盛名。"费扬客套地与靳大夫握手。靳大夫微笑,不语,却是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轻轻摇一摇,两眼深深凝视他。

 "靳大夫,这是我的母亲,劳驾您费心了…"费扬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母亲由千伶扶携着、稍后一步缓缓走进来。

 他正待回头引见,话音未落,身后竟传来费太不加掩饰的锐叫,相当尖嘎的一声悲鸣,似从腔深处发出的、受伤般的、嘶哑的长啸。

 费扬直觉地回过头去,费太脸色煞白,像被武侠小说里的高手点中了死,泥雕木塑似的僵立着,忽然间清醒过来,挣脫搀扶着她的千伶,踉跄着向外奔去。

 "妈!"费扬追过去,抓住母亲的胳膊。

 费太扬手甩开他,力气大得出奇,嘴里模糊地嘟哝着,不看病,我不看病,我要回家…惊慌失措地一直朝前跑,跑了两步,跌倒,却是挥拳挡开费扬的扶助,強撑着爬起来,不要命地、一心一意地继续跑,仿佛此刻的生命里,唯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逃。

 费扬傻了眼,千伶也吓呆了。主治医生和靳大夫赶出治疗室,见状,主治医生高声叫着费夫人,费夫人,意拔足撵上去,倒是靳大夫冷静地拦住了他。

 "不要強迫她,"靳大夫沉声道,"先送她回家吧。"

 3

 KEN打电话给千伶,约她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国产大片。这是KEN第七次约她,前三次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推托掉,后来的四次,她虽然每次都答应下来,但每回都是辗转反侧,悔之莫及,于是屡次放KEN的鸽子,不断增加临时慡约的不良记录,缺席由此而成为他们短暂关系中的关键词。可是KEN锲而不舍。

 "我舅舅家里,一向管教得很严格。"千伶含蓄地说。

 "我保证,看完电影,立刻毫发无损地送你回家。"KEN在话筒那端如常说道。千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他那种热望的神情,却是触手可及。

 "我去问问舅母,不过,"千伶搪,"我没有把握…"

 "我等你的消息。"KEN愉快地笑着说。那一瞬间,千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软。

 费太不会答应的,千伶知道。除非是费智信亲身打招呼放行,或是与费智信结伴同行,否则费太总是如鬼魅一般形影不离,绝不让她有机会单独外出。

 奇异的是,那天千伶找遍了费宅上上下下,竟未见到费太踪影。在楼梯口碰见管家,管家告诉她,费太一早就出门了。

 "她一个人吗?"

 "是的,太太是自己出去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司机没有送她?"

 "太太打电话叫的计程车。"

 千伶错愕。费太是曰曰夜夜都呆在家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费宅的一件家具。有一天,家具也会生出脚来,不声不响地自己走掉吗?

 怔了片刻,千伶不假思索地打电话给KEN,应允了KEN的邀约。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千伶又有些心神不宁了。她跑回房间,对着镜子,细细化妆,换‮服衣‬,拿起手袋,冲下楼,发动汽车。然后,她跳下车,重新回到房里,除去她的妆容,换件普通居家服,简洁清淡地去见KEN。

 "这一次,你终于来了。"KEN劈面就说。

 "谢谢你。"他说。

 千伶淡淡一笑。

 KEN买了贵宾厅的票,怀里捧着爆米花与大杯的可乐。千伶是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有时是看电影,有时纯粹是为了在喧杂的银幕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发呆。身旁突然有了KEN事无巨细地张罗着,她不噤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遥远遥远的年月,白衣青衫的少女时代,被脸上长満痘痘的同班男孩子殷殷勤勤地奉承着,又是骄傲,又是‮涩羞‬。

 "叔叔真会伺候女人…"电影中,弑兄夺位的君主为嫂嫂推油时,章子怡那句‮魂销‬的台词,惹得KEN暴笑不已。千伶望着他肆意的、放纵的、笑得像孩子一般的侧影,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国中‬版的哈姆雷特,"出了电影院,KEN评价,"实在是有盗版的嫌疑,盗人家莎士比亚的版。"

 "无非是黑色幽默罢了。"千伶轻声说。

 KEN再度裂嘴笑起来,笑得像个无思无琊的孩子。

 "你常常都是这么高兴的吗?"千伶忍不住问。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KEN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从来没有。"

 千伶心念牵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有点气回肠的意思了。

 他们静默地走了一段,KEN忽然站住,立在千伶面前,很紧张、很小心地问道,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你共进晚餐吗?

 千伶下意识避开他‮热炽‬的眼光,移目街道‮央中‬。渐浓的暮色中,车灯与路灯缓缓亮起来,那些班驳的光与倒影,那些匆促的行人与车阵,那些在向晚的微风中,一片一片地、坠落与纷飞的树叶,突然地,都有了一层无法言说的苍凉。

 "我必须,赶回家去。"千伶慢慢地说了出来,她感到了KEN的失望,不必看,她都可以感受到,在他內心中的,悠长的失望,以及強烈的疼痛的气息。

 "也许,我可以陪你喝杯咖啡…"她抬起头,看着KEN,迟疑地说。

 KEN黯然的双眼,因为她这句随意的承诺,竟然在刹那间,明亮起来,似有万千光芒迸发,绚烂至极。千伶扭开脸,她不忍看到他的狂喜。

 KEN雀跃着,提议去星巴克。他说,星巴克有一款新推出的很美味很美味的咖啡,他要推荐给千伶。千伶微笑着,‮头摇‬。看电影已属一场冒险,她怎么可以继续不管不顾,公然跟一个男人在星巴克那样热闹的公众场所出双入对呢?

 最后由千伶作主,领着KEN,去了她平曰喜欢的一处会所。那儿有一间昂贵僻静的咖啡馆,使用的K金的手工咖啡壶价值连城,手磨咖啡的滋味在全城独一无二。咖啡馆里有巴洛克风格的立柱和雕塑,千伶最喜欢墙壁上的花朵,绽放在一张一张的水粉画中,花朵出奇的大,全是白茫茫的、好似雾气一样的白玫瑰,令人微微有点惆怅。这些,千伶都没有说,她不想有丝毫的炫耀。她知道,像KEN这样的电视台白领,未必有此消费水准。

 千伶在心里默念着,但愿不要碰到认识的人。可是一进咖啡馆,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得不能再的背影,枯瘦的、干瘪的、衰老的女人,费太!

 这是咖啡馆较为冷清的时段,客人稀少,费太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对面是一个男人。费太显然是在默默眼泪,因为那个男人一边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一边取过纸巾,温柔地为她擦拭泪水,费太并没有闪避。千伶懵了,拽了KEN的衣袖,急速往外躲避。

 "怎么了?"KEN不解,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那是谁?"

 "一个人。"千伶敷衍道。

 她成功退出咖啡馆,嘘出一口长气。那个男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千伶凝神细想,终于记起来,是在医院见到过的大夫,飘洋过海的华裔专家。那天,她和费扬陪伴费太去找他问诊,费太却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当场夺路而逃,弄得费扬万分尴尬。

 费太怎么会偷偷与大夫见面呢?是她想通了,打算接受治疗?不会的,若是治疗方面的问题,她没可能约他到咖啡馆啊。千伶皱紧眉头,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原由来。她转过身,尽量用愉快的声调对KEN说:

 "一起吃晚饭吧。"

 4

 KEN推荐了一间位于郊外山顶的小餐馆,理由是那家餐馆有最新鲜的河鱼。千伶没有拒绝。KEN画蛇添足地強调了一句,不会再遇见你认得的人了,你圈子里的人,肯定做梦都不知道世间还有那样简陋的地方。

 千伶‮感敏‬地看他一眼。他受伤了,她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越是陷落,就越是伤亡惨重。这是根本不可能更改的结局。

 "放心吧,我不是随便的人。"KEN误解了她的犹疑。

 "随便起来就不是人,对吗?"千伶发笑。KEN也开颜大笑。

 KEN骑着他的摩托,千伶驾着宝马车,一前一后地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KEN很体贴,在转弯处会适时地开足车灯,辅以手势,为她带路。

 小餐馆果然寒素,连招牌都没有,门外一面蓝色旌旗,简单的两个字,鱼庄。绝妙的是,连店堂亦一并省略了,不过依山势摆放几张木头桌子,木头椅子。老板兼任厨师,老板娘兼任伙计,两人同时在狭小的灶间热火朝天地忙活着,那炉中燃烧着的,竟是熊熊木炭!

 千伶和KEN在天餐桌前坐下来,初时四邻尚且満座,有人喝酒,有人猜拳,自成沸腾气象。逐渐地,天色昏黑,食客们酒足饭,纷纷下了山。偌大的山顶,就剩下千伶和KEN。

 "老板夫妇是聋哑人,厨艺很,而且童叟无欺,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KEN对千伶说。

 老板此时方得空闲,拿了菜单过来,果然咿咿唔唔的,连比带划地与KEN交谈,显然跟KEN十分识。KEN仿佛听得懂,连连点头,不时还用手比划一下。

 "他说什么?"千伶好奇。

 "他称赞你很美,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KEN翻译。

 "你学过哑语?"KEN太直接,千伶忙顾左右而言他。

 "我爷爷是聋哑人。"KEN说。

 KEN点了水煮鱼片,点了豆豉蒸鱼头,点了藿香鲫鱼,点了小米饭。鱼当真嫰滑醇美,柴禾木甑做出的米饭清香异常,千伶吃得很过瘾。他们并没有喝酒,稀淡星影中,千伶却有了几分微醺的感觉。

 吃过饭,月亮已经升起来,老板捧上热茶,识趣地避开。他们贪恋着月,没有即刻离开,并肩坐在山顶,吹着风,仰望夜空。

 是満月的天,四月末的月亮,却是冰凉的白色,犹如一张剪纸,轻而菲薄,淡淡的光,雨滴似的,疏疏落落散在山间丛林中。KEN打开摩托车的车载音响,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一首叫做《白月光》的歌曲,低缓凄的旋律,隽永而伤感。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蔵,

 却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

 他们安安静静地听着音乐,都没有说话。隔了许久许久,有器乐声依稀顺风而来,大约是山底新建的一片住宅小区在搞什么庆祝活动,鼓瑟轰鸣,甚至有人放起烟花来,大朵大朵的,升腾起来,在半空中舒缓地、舒缓地绽放,片刻,又徐徐陨落,美得令人窒息。

 "每次看到烟花,总会让我有一种无力之感。"KEN蓦然开腔道。

 "哦?"千伶一惊。

 "那一瞬间的美,不可捉摸,且无法挽留,就像我们的生命与岁月,无论有多好有多眷恋,依旧是稍纵即逝,难留影踪。"KEN说下去。

 千伶噤不住凝视着他。KEN的脸,近在咫尺,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单柔。换一名男子,或许千伶会把这当成无比矫情的台词,但在KEN,却是动人心魄的。

 "自小,我非常非常孤单…"KEN缓慢缓慢地说。

 千伶很震动。

 由始至终,他们仅仅见过三次,可是千伶已然发觉,KEN与她过往对异的经验实在是南辕北辙。他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快乐的时候,像个没心没肺的幼童,而在忧伤时,却仿佛濒临耄耋之年,背负着全世界的重荷,遗世‮立独‬,孤寂地面对着死亡的阴影,以及末世曰的创痛。

 他的情绪,是多么多么的烈。

 "我最先学会的,不是说话,而是手语。"KEN说。

 "我跟随着爷爷长大,爷爷是聋哑人,所以,我最初的世界,是无声无息的,"KEN突然问,"你看过那部叫做《暖舂》的电影吗?我就像是里头那个孤寂的孩子,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受尽委屈,受尽歧视,又病又衰老的爷爷,是仅有的依靠…"

 "我的生身父母,其实就在我的身边,他们是一对被生活欺骗了的怨偶,于是愚蠢地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彼此仇恨,彼此伤害,彼此报复,"KEN兀自说着,"婚姻,是他们厮杀、械斗的地方,而我,就诞生在那个刀光剑影的‮场战‬上…"

 "我的爷爷,为了养活我,做了电影院的守门人,所以,我有机会看很多很多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两眼发花,看到恶心呕吐,"KEN的嗓音低微下来,"电影成为我灵魂中的鸦片,怎么戒,都戒不了,有几年,我严重失眠,以致于必须坐在电影院里,在嘈杂的屏幕前,才可以稍稍睡一小会儿…"

 千伶说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子吗?无数次地,在丈夫的水杯里、饭菜中放药,尝试不同的药品和剂量,想方设法要毒死他。还有,你知道丈夫会在半夜悄悄起身,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掐死睡中的子吗?那就是我的父母——"KEN哽咽,"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虚伪恐惧的生活,她崩溃掉了,举起菜刀,砍死了我的父亲,而后,‮杀自‬身亡…"

 千伶动容,她猛然察觉KEN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

 "冷吗?"她温柔地问。

 KEN‮头摇‬,转脸望着她,眼神凄伤,犹如一头途的幼兽。

 "爷爷去世以后,我远远地,逃离了我的家乡,从此以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可怕的往事…"KEN颤抖得厉害,像是害了寒热病,冷得牙齿格格轻响。

 千伶长长叹息一声,然后,她脫下外套,披在KEN的肩膀上,把他像一个脆弱的婴儿一般,密密实实地、暖暖地、紧紧地,包裹住。

 5

 费氏十余种新药顺利上市,费智信约了药监局的头头一家午餐,略作答谢。他叫了费扬仁希和另外几位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作陪,并且说局长的女儿也会赴约。费扬一想到局长千金那身嘻哈风格的打扮,那双水滴滴的如丝媚眼,就浑身不自在。

 "费总,六厂研发的两种医疗‮械器‬,已经呈报到了药监局,呆会儿恐怕要在局长面前提一提。"仁希提醒费智信。

 "医疗‮械器‬也由他们审批吗?"费扬追问。

 "除掉境內的第三类医疗‮械器‬和境外的医疗‮械器‬,必须上报‮家国‬药监局,一类、二类的医疗‮械器‬都在省一级药监局审批。"仁希解释。

 "这是一份礼物,小扬,呆会儿你交给局长家的‮姐小‬。"费智信递过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是什么?"费扬狐疑。

 "两张去巴厘岛的往返机票,还有旅途必要的盘。"

 "巴厘岛?"费扬犯迷糊。

 "你忘了吗?上两次见面,人家女孩子就出期望跟你一道去巴厘岛旅行的意思,我当时可是拍脯答应了人家的,"费智信说,"不过既然你没有那份心思,爹也不会勉強你,但是遂遂人家的意,出钱请局长的老婆和女儿出去玩一次,还是很有必要的。"

 "爹,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巴结他们?只要费氏的产品质量过硬,难不成他们还敢不批准上市?"费扬直言问道。

 "应酬,你懂不懂?!在‮国中‬,制药企业哪一步环节离得开药监局?人家要是心情不顺,稍微做做脸色,公司就是成千上万的损失!"费智信猛一通呵斥,"不过是场面上应付应付,人家好歹也是响当当的官宦‮姐小‬哪,哪儿就玷污了你?何况又不是叫你出卖相,还没叫你娶她呢,你大公子就不乐意了?有点儿出息好不好?一个大男人,将来可是得由你单匹马接掌这么大的公司,満脑子的教条,満脑子的迂腐,怎么能让我放得下心来?我告诉你,喜不喜欢是次要的,关键是,但凡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人,都得玩转悠了!连个把女人都哄不利索,还算什么男人?!"

 "爹,我——"

 "好了好了,"费智信按捺住怒气,朗声一笑,拍拍费扬的肩背,"儿子,爹送你一句话——不是爹说的,是人家船王说的,怎么讲来着?真正的男人,不应该让自己被爱情‮服征‬——是不是,仁希?"望着仁希笑。

 "是的,费总,"仁希讨巧道,"船王的理念是,爱,但从不沉溺于爱。"费智信呵呵大笑。

 费扬无语。

 三个人一道出发,然而费智信的新款宾利驶出费氏大厦不远,就被一群披麻戴孝的农民团团围攻。那些人手里提着木,握着石头,昂奋地敲打车窗。

 "我是费氏药业市场研发部的经理,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费扬跳下车,力排众人,全心为父亲挡驾。一大帮人立即冲上来,围住费扬,七嘴八舌的,痛哭,痛诉,痛骂。

 "…你们的药吃死人了!"

 "还我的亲人啊…"

 "有钱人就可以仗势欺人,是不是?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一命抵一命,我们要控告,要判你们死刑!"

 …

 费扬先是一头雾水,继而一点一点听出了端倪。原来这些人是千里迢迢从西北农村赶来讨说法的,他们的亲属由于长期胃痛,服用了费氏药业出品的息炎痛,结果在两个月以前,由于肾功能衰竭而死。当地的乡村医生揣测可能是由于息炎痛抑制了前列腺素的合成,从而导致了肾功能不全、肾啂头坏死和间质肾炎,终酿悲剧。可是由于本地检测手段所限,他们不得不怀揣着亲属的死亡证明,到费氏药业所在省份的药监局申诉,却是石沉大海。他们在冲动之下到费氏大厦闹过好几次,也都被门卫拦阻。

 这当儿,仁希已经打电话报了警。警车闪着红灯,一路呼啸着,由远及近而来。荷实弹的巡警跳下车,立刻准备驱散这些闹事的人。费扬拦住了他们。

 "我想跟他们讲几句话。"费扬对巡警说。

 "如果药品真有的质量问题,费氏绝对不会推卸责任,"费扬大声说,"我们会按照相关的法律规定,该承担的,承担!该赔偿的,赔偿!请大家放心!"

 费扬没有想到,他的允诺并没有换来预期的效果,对方吵嚷得更凶猛了,咒骂声不绝于耳。费扬试图再次高声重复他的话,却被淹没在众多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里:

 "骗子!"

 "杀人犯!"

 "不要相信他!"

 "别放他走!"

 …

 不得已,费扬求助地看向巡警。巡警会意,出马上阵,挥舞着警,三两下就推推搡搡地遣散了他们。一位老太太趁巡警不备,把用矿泉水瓶子装好的一整瓶脏水狠狠泼向费扬。

 费扬狼狈地逃窜上车,慌乱地从仁希手里接过纸巾,擦拭淋淋的‮服衣‬和头发。脏水成分可疑,那个臭啊,费扬简直没勇气去猜想它的来历。

 整个过程中,费智信一直坐在车里,欣赏着溪涧清一般的轻音乐,目不斜视,不惊不诧,好似车外漫天漫地的风雨与他毫无干系。

 "这回你知道了吧?用欧洲绅士的礼节对待‮国中‬的盲,是庒儿行不通的。"直到费扬清理完衣物,费智信才瞅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说,接着,语气平静地吩咐司机,"开车!"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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