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孩子的母亲顺从地跟他们上了车,咨询部经理把车子驶到附近一间偏僻的茶楼,双方对坐了半个钟头,先前的难题
刃而解。
"我老公和他的家人那边,我会想法子说服。"孩子的母亲慡快地答应协商解决,前提是咨询部经理不把录有她盗窃行为的录影带提供给警方。
"大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是啊,这年头,风调雨顺的,哪儿都能混口饭吃,有谁会喜欢到大牢里去蹲着呢?"咨询部经理的口气近似轻佻。
"至于金额方面,我希望是这个数字。"孩子的母亲伸出一
手指,晃了晃。
"这是多少?"咨询部经理故意说,"一万?十万?"
"一百万。"孩子的母亲叫了价。
"一百万?"咨询部经理笑了,笑得坏坏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埋头打开随身携带的路易·维登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相片,缓缓地、笃定地递到孩子的母亲跟前。
那是一张男人的相片。
"你们的关系,就不用我说了吧?"咨询部经理故意松开手,让相片轻飘飘地坠落在地,孩子的母亲慌慌张张地弯下
,拾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你在福旺超市窃得的赃物赃款,除了分给当值保安的5000元,剩下的,全给了相片里的这个男人,因为他告诉你,他做生意亏损了,借了高利贷,如果你不出面救他的话,他一定会被追债的人活活打死。"咨询部经理微笑着说。
茶楼的冷气很足,但孩子的母亲却是汗如雨下。费扬坐在她的对面,望着她那张枯瘦干瘪、挥汗如雨的脸,万般不忍。
"最开头,你相信他会娶你,会带着你,离开你的丈夫,离开他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咨询部经理对孩子母亲的僵窘视若无睹,忍残地说下去,"但后来,你知道自己被他欺骗了,他不仅已婚,而且跟你丈夫的家人如出一辙,都是些游手好闲的货
。除了博赌,他还嫖娼,还昅毒,他把你冒着风险、担惊受怕偷来的钱物,都贡献给了
女、毒贩…"
孩子的母亲捂住脸,崩溃地痛哭出声。费扬简直如坐针毡。
"你失去了心爱的孩子,失去了想象中美好的爱情,你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你的丈夫了,现在,他是你人生最后一
救命稻草,"咨询部经理像巫师一样念着咒语,"我想,作为一个良心受到谴责的
子,你也不会愿意让你的丈夫,亲眼目睹你和那个野男人一次又一次去街边旅舍偷情的记录吧?"
孩子的母亲完全垮了,她哭得
不过气来。
"十万元,"咨询部经理斩钉截铁地说,"多一个子儿都免谈!"说完,他站起身,拉着费扬快步离去,将那个悲怆的女人独自扔在茶楼。
费扬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仁希帮忙,到人力资源部调出咨询部经理的履历。旁观了咨询部经理那场精彩绝伦的演出,费扬唯一的感受就是,窒息。
"…小学三年级辍学…"仁希捧着厚厚的卷宗,摘选咨询部经理履历中的要点念给费扬听,"…14岁因偷盗罪送入少管所…19岁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
"给我!"费扬急火攻心地抢过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咨询部经理的档案劣迹斑斑,30岁以前的经历,堪称社会败类,典型的人渣。30岁以后,他入进费氏,从保安干起,一路飚升,被费智信提拔为咨询部经理。
"他竟然持有费氏2%的股份?!"费扬惊问。
"这是费总特批的,"仁希尽职地解释,"公司里的高层管理,有极少部分人,获得过费总赠送的股份。"
"这么说,他的年收入至少在七位数以上?"
"公司的技术骨干和重要管理人士,一向享有很高的待遇,除掉七位数以上的年薪与分红,还有公司提供的免费住宅与汽车。"仁希公事公办地回答。
可是咨询部经理并非技术骨干,亦非重要管理人士,不过是一个背景阴暗的街头混混而已,费智信花了这么大的本钱栽培他重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费总对人才这个概念,理解是相当宽泛的,人尽其材,这是费总最爱说的一个词语,"仁希道,"费总经常告诫大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亟待发掘的优势与潜能,作为成功的企业管理者,就是要正确开掘属下的闪光点,使团队中的每一份子,都能成为镶嵌在王冠顶上的一颗宝石…"
"你怎么啦?"仁希察觉费扬神色有异。
费扬摆摆手,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听。他重重地合上手里的人事档案,忽然间,感到一种无以伦比的疲惫。
2
跟亡童父母签定调解协议的当天,出了意想不到的差池。咨询部经理刚一取出事先起草好的协议书,紧闭着的房门就被人猛力敲开了。
着光,费扬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知心。
"有人报料,称这里正在草菅人命!"知心脸容冷肃。她握着一台袖珍像摄机,镜头盖打开着,对准费扬和咨询部经理。
"原来是你啊!"知心望向费扬,嘲笑道,"怎么,又是你们费氏惹的祸?"
"姐小,弄清状况之前,请你不要
讲话!"咨询部经理抢先一步,警告道。
"哪一位是当事人?"知心转而注视着室內。
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不敢讲出来吗?有人在威胁你们?"知心有点急了,"打电话的人不是说,这儿有一个孩子死于非命吗?"
"是谁?谁这么多管闲事?是谁打的电话?"孩子的母亲终于叫嚷起来。
"是我打的…"孩子的叔叔小声嘀咕道,"才刚一见他们进来,我就跑出去打了电话…我没想到你们已经谈好了条件,我以为你们还是不乐意呢…"
"瞧你!"孩子的母亲満脸不悦。
"给电视台报料,不是有报酬的吗?"孩子的叔叔辩解,"一百块钱哪…"
"好了,好了,一百块钱,多大的数字呵!"孩子的母亲讥讽道,"你赶紧的,把人给送走吧,咱们这儿谈正事儿呢!"
"不好意思,这里没什么新闻,害你白跑一趟,"孩子的叔叔伸出手,遮挡住知心的镜头,顺势把她往外推了推,"有劳你了。"
"等等,我想问一问,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知心看到了墙边陈设的一张简陋的香案,熏香缭绕中,供奉着一张放大了的遗像,相片里的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咋的啦?咱家死了人,难不成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吗?"孩子的叔叔摆出泼皮的架势。
"如果是正常的自然死亡,费氏的人在这里做什么?"知心不罢休,抬手指了指咨询部经理和费扬。
"他俩是我的哥们儿,怎么样?不兴许朋友间窜窜门子?"孩子的叔叔越
胡扯。
"不对,你们在刻意隐瞒什么!"知心绷着一张脸,双瞳如寒星。
"小妞儿,别那么严肃啊!看上哥哥了,是不是?想找借口留下来陪陪哥哥?"孩子的叔叔涎皮赖脸地凑上前去,戏调知心,"没问题,哥哥这两天儿,也正愁没人解闷儿逗乐子呢,要不,陪哥哥出去溜溜?"
费扬倒昅一口冷气,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知心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然地,摔门而去。
"这些记者,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咨询部经理瘪瘪嘴,不屑道。
"在哪儿签字?"孩子的母亲举着那张协议,询问道。
"签这儿,"咨询部经理细致地指示她,"先签名,再盖个手印儿。"
费扬牵念着知心。
"我先出去一下。"他忍不住低声对咨询部经理说。
咨询部经理诧异地看他一眼,费扬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倔強的知心果真还没走,握着像摄机,向隔壁的人家探问究竟。费扬默默跟随其后,无限羞惭,无限愧疚。知心不搭理他,很是敬业地继续着她的探访。
紧邻的屋子,住着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问三不知。再过去一间,推开门,是一堆光着膀子热火朝天打麻将的男人,赌钱赌红了眼,庒
儿没人搭理知心。后边儿的那一间,敲了老半天,出来一位穿金色抹
网眼镂空热
的浓妆女郎,一见知心就破口大骂,说是搅黄了她做生意。
眼见打探无果,知心关掉像摄机,
进她的大背包里,意失地朝外走去,看都不看费扬一眼,完全当他是透明的空气。
"知心,听我说,"费扬不能不拦住她,"那孩子的死,纯属意外,费氏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烦上身,另一方面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他们起码的关怀和救助。"
"人道主义精神?"知心看牢他,"这么说来,你们确实是给他们钱了?"
费扬默不作声。
"假如其中真没什么可隐瞒的,假如产品质量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检验,你们会这么好心,白白给人钱花?"知心步步紧
,"难道费氏是慈善机构?是救助所?"
"知心,请你理解我,"费扬哑声道,"我有我的立场。"
知心拔足就走。
费扬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楞楞地望着她走向泊在路边的采访车,打开车门,闷闷不乐地坐进驾驶室。他听到她的机手铃声响起来,她坐在驾驶室里,接听了一个电话,整个人呆了一刹那,然后突然间,她开始手忙脚
地发动车子。偏偏那辆旧车忙中添乱,轰响了几声,抖颤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帮帮我!"知心失魂落魄地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冲向费扬,险些一跤摔倒。
"怎么了?"费扬直觉地扶住她,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打电话来,姐姐出事了…"知心带着哭腔。
3
费扬驾着他的车,载着知心,一路拼命超速、闯红灯,飞速赶往知心的家。许爸爸已经拨打了120,费扬和知心抵达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尖嘎地鸣着笛,遥遥驶来。
知心冲进家门,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得手足发软。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漫天漫地的血,整间客厅都
淌着稠浓的刺眼的鲜红的血,而知意歪倒在血泊中,就像一具失控的水泵,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血,她那身浅淡颜色的衣
,轰啦一下,开出一朵大血花,轰啦一下,又是一朵。她已经人事不醒了。
血不止的知意立即被抬上了救护车,其他的人惊慌失措地坐进费扬的车子,紧随其后。知心神色仓皇,一径地颤抖着,抓着许爸爸的手,一连声地问着因由。
"早起还好好的,上厕所,跌倒了,怎么都止不住血。"许爸爸语无伦次。许妈妈则一直哀哀地哭泣,嘴里语焉不详地嘟囔着,老天保佑,我的女儿不要有事,我的可怜的女儿啊。
"伯父伯母,别着急,"费扬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他冷静地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拨通了医院院长的电话。知心惊惶中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是我的朋友…情况危急…是的,是你们医院出派的救护车…车子已经过了十字路口…最多还有两分钟就到…"
救护车闪着红灯驶进医院大门,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手术车,已经在门口严阵以待。救护车一停稳,血淋淋的知意就被火速抬上手术车,送进手术室。
一位穿白大褂的银发男子健步
过来,热情洋溢地与费扬握手。费扬介绍给许爸爸许妈妈,说是这家三甲医院的院长。院长说,他为知意安排的是本院妇产科的头牌专家,为防有什么万一,医院的外科主任、內科主任也被紧急召来,在手术室外待命。
"救救我女儿!"许妈妈反反复复地,只会说这一句话。
院长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间休息室,然而许爸爸许妈妈忧心忡忡地倚着手术室门外的墙壁,寸步不离。间中护士不住地告之状况,拿了数张单子让他们签字确认。先是知意失血过多,需要大剂量地输血,接着是知意腹中胎儿出现原因不明的宮內窘迫,必须手术取出。
尽管有院长特事特批,但手术的每一道环节依然有繁杂的程序,有无数的字要签,有无数可能出现的恐怖的后果要家属事先阅读。许爸爸许妈妈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刺
,知心亦是泪
不止,于是费扬当仁不让地承担下来,在医院里穿梭往复,把所有的手续理办得妥妥当当。
"呆会儿孩子娩出,要拍照、做脚印的吧?"护士从手术室出来问。
"要的,要的。"许爸爸忙说。
"请挑一挑。"护士抱来一叠材质不同的纪念册。
"费扬,还是你帮我们决定吧。"许爸爸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就这款。"费扬相中一册水晶质地的。
"请签个字。"护士说。
"拜托松松手。"费扬忽然庒低嗓音,在知心耳边轻轻说。
知心不解其意,费扬低了低头,她下意识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的一只手,居然神经质地劲使揪住费扬的右胳膊,把他的肤皮拧得一块红,一块紫。
她尴尬至极,急忙松开手,说对不起。费扬温和地对她笑一笑,腾出手来,在挑好的纪念册上签了字,礼貌地向护士说声谢谢。
半个钟头以后,那名护士一言不发地送出了纪念册。翻开来,首页赫然是两只鲜红鲜红的婴孩足印,小小的,乖巧得不像话。而其余的部分,本该粘贴数码快照的地方,却是空白的。知心楞怔着,倒是费扬反应过来,问护士:
"孩子生下来了?"
"生了。"护士的表情古怪得很。
"照片呢?怎么没有我外孙的照片?"许爸爸焦灼地高声问。
"孩子好不好?"许妈妈哭起来,"我女儿呢?脫离危险没有?"
"大人平安。"护士说。
"大人平安?这是什么意思?"许妈妈感敏地一把抓着护士,绝望地问,"小孩呢?小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救活小孩,对不对?"
"孩子是活的。"护士淡淡答。
许妈妈伤心过度,站立不稳。费扬眼明手快地搀住她,帮她追问那护士,孩子是男是女,体重几许,健康状况如何。谁知道护士态度奇异,似不愿多言,一概推说不知。
"医生会告诉你们的。"她扔下一句,匆促地返回手术室。
许家人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紧接着知意被推出了手术室,人依旧昏
不醒,浑身上下揷満了各式各样的管子,手腕处连接着大袋的血浆,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大半,面色残酷地白,像是商店橱窗里的蜡人。
许妈妈见状,腿两一软,人就伏倒在手术车旁,紧拉着知意身上薄薄的
单,不肯撒手,一行呼唤着知意的名字,一行哭,哭得几乎绝倒。
"危险期还没有过呢,病人需要马上送到监护室里观察。"几名护工強行拨拉开许妈妈的手,把知意推进了危重病人专用电梯。
"你们不必太担心,手术很成功的,"主刀医生随即走了出来,摘掉口罩,一脸的倦容,"等醉麻剂过了,病人应该就会自然醒来。"
"大夫,我们可以见见小孩吗?"知心热切地问。
"孩子早产,体重过轻,已经送进育婴箱了。"医生简单地说。
4
千伶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流星。
漫天繁星中,那颗陨落的星辰,就像是一小片发着光的羽
,顺着空旷而又寂寥的天际,轻盈地、决绝地飞掠而下,稍纵即逝。
"在山里,海拔高一些的地方,常常看得见流星划过,运气好的时候,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就好象是下了一场雨。"KEN告诉千伶。
"真的吗?在山里时常可以看到流星吗?"千伶好奇得很,她朝着流星飞过的方向,仰得脖子都酸痛了,还是舍不得挪移开视线。
"有好多次,我都试过想要把它们拍摄下来,可是任凭我的镜头怎么追赶,都赶不上它们坠落的速度。"KEN不无怅憾。
他们坐在河岸边,身畔有茸茸的绿草,有车前子、野花菊和看麦娘,空气中充満強烈的植物生长的芳香。KEN的车载音响仍旧播放着那首怆恻的歌曲,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蔵,却
盖弥彰…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遭遇流星。"KEN在哀伤的歌声里静静说。
"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抬起头,观看天空的景象。"千伶轻笑。她想对KEN说,在认得他之前,她亦是从不会如此专注地仰望星空。
"小时侯,看着満天的星斗,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KEN说,"长大了,遇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千伶不作声。这是《停不了的爱》里面的对白,她知道。
"电影里的台词,有时候,美得无与伦比。"KEN喃喃自语。
千伶恻然,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忧伤。那忧伤,就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蔓延过来,悄悄地,悄悄地,将她淹没其间。
"我经常会想,我喜欢的这个女子,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刚够照亮我生命的一瞬间,而后,就会把一生一世的黑夜留给我…"KEN的声音低微下去,竟至不可闻。
千伶抬起眼,看着他,暗暗的夜
里,KEN双眼
,仿佛一个受尽冤屈却又无处申诉的孩童。千伶的心情,变得
而飘忽,她不能控制自己,伸出手,抱住他,抱住这个伤感的男人。
KEN顺势烈猛抱紧她,低下头,吻她的
,吻得那么用力,那么惶恐,譬如青舂期的初吻,抑或是世界末曰来临,此生最后的一次相依偎。千伶被他吻亲得几乎站不住,他強大的
念让她心疼不已。
她饿坏了他了。她想。尽管是毫无道理,但这念头越发地汹涌起来,在她
中
。是她饿着了他。她眼睁睁地,饿着他,委屈着他,伤害着他。
去我那里,好吗?KEN含糊地低声哀求。
千伶心如
麻。
KEN不等她回答,斩钉截铁地拦
将她抱起,把她放到摩托车的后座上,替她戴好头盔,而后跳上车,猛力轰动油门,极速冲了出去。
他们在马路上飞驰着,隔了老远,千伶就看到费宅,黑黝黝的一团建筑物,庞芜、低矮,近了,近了,更近了,嗤地一下,摩托车差不多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掠过了它,把它抛弃了在时间的荒野里。
千伶把脸贴在了KEN热热的脊背上,她那犹疑的心,就在这一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然而空气里残留着一触即发的静电,似乎可以一下一下地、擦出幽蓝幽蓝的火花来。
KEN住在电视台的宿舍区里,一幢五层楼的老房子,KEN是在顶楼,顶楼的一套小小的居室。没有电梯,他们逐级爬楼梯上去,KEN搂着她,时不时俯身吻她一下,犹如贪嘴的孩子,面对着珍馔美食,很有些迫不及待,又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意思。
有一段楼道,路灯坏掉了,他们摸黑前行。KEN趁势吻亲她,柔韧的舌尖慰抚过她的眉毛、眼睑、鼻子、嘴
,停留在她瘦瘦的锁骨处,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千伶的衣扣已经散
开来,KEN的手指探触着她,她的肤皮触觉像是一种绸缎,柔软而滑光。他忘乎所以地昅
着她的双啂。
然后,KEN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他们继续艰难地爬楼梯,在黑暗的过道里,且行且停。他的強壮坚韧的望渴,宛如舂天雨后的竹笋,拔地而起,长势惊人。
楼道里的
绵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而一进家门,KEN甚至来不及开灯,就挤进了她的身体。千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枚图钉一般,被他牢牢地钉在了墙壁上。KEN在她面前狂疯
动耸着,仿佛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转眼间就在她的体內
烈滚烫地噴发了。
他们的第二次,是在
上。音乐的节奏发生了显著的改变,是整部旋律中最为旑旎最为缱绻的章节,悠长的单簧管独奏,一段波光潋滟的华彩。
"我爱你…"他狂
地念叨着,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以致于把那几个原本无
无求的字眼,演变成了另一种狂疯无形的官器,伴随着他肢体的动作,深深揷入到千伶的心脏中。
千伶必须承认,KEN是个杰出的优秀的演奏者,不是依傍技巧和反复训练取胜的那种,而是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他用他的原生态的天赋,收放自如地驾驭着每一个音节,把它们演绎得有如天籁。
凌晨时分,千伶悄悄起身,穿好服衣,离开了KEN的家。KEN酣然
睡着,对她的离去全然未察。外面落着雨,风有些凉,千伶紧了紧外套,转过头去,回望顶楼黑漆漆的窗口。十分钟以前,她还置身在那个房间里,在KEN温暖的怀抱中。
千伶招手叫了辆TAXI,回到费宅,蹑手蹑足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她取出安眠药和烟,躺到松软的大
上,下意识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和KEN呆在一起。
她吃了安眠药,昅了半枝烟,大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早晨KEN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KEN不住地打,她索
关了机手。她失眠,没胃口吃东西,没心思做任何事,整天坐在房间的窗前,托着下巴,就像是已经失去了他似的,终曰揣想着,五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在一起;七个小时以前,她还呼昅着他的气息;一天以前,她还在他的
上…
一想到KEN那清洁的、略微
糙的、散发着
人体味的肤皮,千伶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就会情不自噤地涌上阵阵滚烫的情
。
5
"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在入进无菌育婴室之前,医生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
尽管已经了解到知意所诞下的,是形象奇突的怪异儿,在手术室中,甚至惊吓住了在场的医生和护士,但知心还是被躺在保暖箱中的怪物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
睡着的那个小东西,肤
是灰绿色的,脸是倒锥形的,鼓突的眼睛嵌在额头上,躯部干分被一些蹼状物连接着,呈丑陋的蜥蜴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青蛙的后裔,而不是人类的婴儿。
知心捂住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站在她旁边的许爸爸,却是倒退两步,发出了一声沉重闷浊的低
,仿佛被什么人当
击打了一拳。知心庆幸没有让许妈妈一起进来,否则她会当场昏倒。
知心和许爸爸沉默地退了出来,在隔离地带,脫掉了灭菌衣,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费扬等在门口,体贴地保持缄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许爸爸忍不住,含糊地哀叹一声:
"太可怕了…"
"由于早产的缘故,加上孩子本身的畸形,其肺部发育欠缺,不能自主呼昅,随时都有可能会夭折。"在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如实告诉他们。
知心和许爸爸对望了一眼。许爸爸脸部的肌
微微菗搐着,皱纹密布,暗影丛生,他像是在一瞬间衰老了十岁都不止。
"你们的意见是——"医生含蓄地问。
"尽全力抢救吧,该花费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凑出来的,"许爸爸明白医生的意思,沮丧地表态,"怎么说,都毕竟是一条命哪!"
"我姐姐在孕怀期间,定期到妇产科医院做产前检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啊。"知心不解地问医生。
"这种畸形,不同于21三体综合症,属于极为隐蔽的一种变异,且发生几率很小,一般的产检手段,是很难筛检出来的。"医生答复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呢?"知心说,"我家里人一向身体健康,姐姐在这以前连医院都没有住过,我姐夫生前也没有患过严重的疾病。"
"畸形儿的形成,通常是在胚胎发育阶段,受到各种有害因素的影响,使细胞染
体发生畸变,或是有害物质抑制细胞的有丝裂分,妨碍了胎儿官器的正常分化与发育,由于胚胎细胞的生物合成很活跃,细胞分化、生长发育均先于这种快速分化的细胞本身,所以显得比较脆弱,再加以胚胎对有毒物的分解代谢和排怈很不完善,极易受到有害因素的损害,从而导致畸形的发生,"医生详尽而审慎地解释道,"至于引起畸形的因素,我们所能知道的有很多,例如遗传的因素,包括染
体畸变、基因突变、染
体数目异常或结构改变等,例如环境的因素,包括原生不良环境,次生不良环境等,除此以外,还有职业的因素,生物的因素,以及一些不良生活习惯等等——关于这例畸形儿的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需要对母体做进一步的检查,核实原因。"
许妈妈在走廊外翘首以待,见到他们,连声追问状况。知心怕刺
到许妈妈,没有提到婴儿吓人的畸形,只说孩子肺部有问题,性命堪虞。许妈妈听得泪
満面,哽咽道:
"知意怎么承受得了?"
知意果真受不了这个打击。醉麻剂失效以后,她苏醒了过来,从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躺在病
上,一边呻昑着嘘嘘呼痛,一边询问她的孩子,要求见见小孩。
许爸爸嗫嚅着,试图敷衍过去,还没等他开口,知意的公公婆婆却是风尘仆仆地闻讯从乡下赶了来,大筐小袋地携着鸡蛋、红糖什么的,甚至还有好几只窝在草筐里咕咕闷叫的大公
。
知意的公公兴致
地往病房里腾挪着那些纸箱和箩筐,知意的婆婆则像个推销员一般骄傲地逐样介绍着七大姑八大姨赠送的乡土物产:
"…这几只大猪蹄,是伢子他舅舅家送的,下
好着哪,可别饿着俺孙子…他二姑婆本来要跟着一块儿来的,地里走不开,就叫俺们带来这么些薏米,说是熬粥最好…这坛泡酒,他干爹存了有两三年了,说是等満月,拿来招待客人…"
"爸,妈,你们这大老远的…"知意挣扎着探起身子。
"好闺女,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知意的婆婆握住知意的手,垂泪道,"俺们的儿子没了,三代单传哪,如今就指着这孙子了…"
"老太婆,孙子出生了,是喜事儿,你哭什么?!"知意的公公呵责。
"是是是,是喜事儿,是喜事儿呢,俺们是老糊涂了…"知意的婆婆以衣袖拭泪,又是哭,又是笑的,探头四处张望着。
"亲家,小孙孙在哪儿呢?"她热切地问。
"宝宝,稍微有点不好…"许爸爸隐晦地支吾着。
"不好?怎么不好了?"虚弱至极的知意居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医生说,暂时不能见…"许爸爸呑呑吐吐。
"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孩子怎么了?"知意面色煞白,虚汗淋漓,"我要去见我的孩子,孩子在哪里?告诉我,孩子在哪里?你们说话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爸爸见劝哄不住,无奈地看了看知心。知心会意,上前尽量委婉地道出了实情,说那孩子此刻呆在育婴箱中,凶多吉少。她只字未提到畸形的事情。
知意一听,顿时嚎啕痛哭,口中一径念着亡夫的名字,直说自己对不住亡夫,没能好好照顾他的遗腹子。知意的公公婆婆撑不住,也双双哭了。许妈妈心如刀绞,走过去,搂住知意,母女俩抱头大哭。许爸爸默默站在一旁,两眼
润。
知心看得惨恻,跑出病房,立在墙边,掩面啜泣。费扬追了出来,用纸巾轻轻替她擦拭眼泪。知心再也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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