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3
在
离的梦里与佟槿栖有过
接触,见到他总有点做贼心虚似的。上课我故意去得吃一点,果然看见佟太太的车,她与佟槿栖站在车旁说话。她没有化妆,天然眉毛,鼻子很
,秀气
人而来。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有一种倦态,形容不出的倦态,不是睡眠可以解决的,她眼底下有一层黑圈。她一边微笑,听着佟槿栖不晓得在噜苏什么,佟槿栖对她讲话时的神态是不可一世的。她并不恼,只是用手抹着额角的碎发。她是无懈可击的家居打扮,一件柠檬
的
衣,非常的明媚,与她眼神中的憔悴做对比,鞋子是小小的帆布鞋,很舒服。
我咳嗽一声,他们同时回过头,我叫了一声,佟老师,佟师母。佟太太对我笑一笑,向佟槿栖说再见,然后驾车离去。她没有等他下课。小甘小満从我身边过,我叫住她们,跟了上去,把佟槿栖扔在原地。
那堂课他讲到王家卫,王家卫亦是我所
知的导演。是的,都是殷的缘故。殷是一名沉寂的、酷爱电影作品的男人。
“很难想象,如果是在默片时代,王家卫还会成为电影人。”佟槿栖以他惯有的势姿开始讲述,他穿着一条皱皱的
布
,大鼻子尖上有些汗泽,但习以为常之后一切就变得平常顺眼。我第一次没有觉得他特别丑。
“声音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有时甚至会给人这样的印象:整个光
斑斓的视像世界的构造,竟只是为了说出几句不得不说的话。”我坐在第一排,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光一贯的尖锐,停在我脸上,犹如一柄飞刀。我并没有避开,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被男人看一眼会失眠三天三夜。
“在独白中,王家卫完成了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东琊西毒》、《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重庆森林》以及作为其主题的延续和完成的《堕落天使》视为《东琊西毒》的影子作品。”佟槿栖的眼光掠过我,移向窗外。
“《东琊西毒》展开的是记忆与时间这一对相互纠
的主题,时间以这样的面相出现: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浴沐,忌远行,冲龙煞北。同样,这两者也穿贯于《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在王家卫铸造的这个世界里,‘过期’已经成为一切人和物不可逃避的命运。记忆如玻璃窗上的灰尘,经不起时间的吹抹。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人的物化也达到了最为彻底的程度。人被轻而易举地简化为他的嗜好或是习惯。奠定在这一基础上的爱情,说穿了不过是另一种嗜好,喜爱一个人与喜爱凤梨罐头或沙拉并无本质的区别。”我在笔记本上慢慢划拉,爱情不过是另一种嗜好,喜爱一个人与喜爱凤梨罐头或沙拉并无本质的区别。
“即使是在阳光下的生存里,我们还是看不到类似寻到出路的喜悦。王家卫在由凝固的记忆构成的个体生存的
脉中看到的只是陷落和挣扎,以及在陷落和挣扎的苦痛中对自我的辨认和寻找。在这样一个个影子般的世界里,每个人可能得到的不过是暂时的救治寒冷和孤寂的一点温暖罢了…”
我突然想起殷喜欢念的一句台词,《重庆森林》里的台词,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厘米,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殷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但他终究只是一名观众,无法像佟槿栖那样客观而深刻地解析。然而那时我是如此
恋他,我记得自己笨拙地对他抛着媚眼,傻傻地说,我和他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厘米,我对他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我喜欢了这个男人。多么滥情的往事,当时那样甜藌与惆怅的心情、那样的渴盼与等候,如今都灰飞烟灭。
“你又在发愣。”有个声音惊醒了我。我抬起头,佟槿栖拍着手里的粉笔灰站在我桌前。呵,是课间休息了。这一次,我并没觉得恐惧。
“这几天在忙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忙着念书,忙着追男生。”我顺口胡说。
“男生?有没有可以托付终身的男朋友?”他用那种长辈化的口吻问。
“怎么托法?”我俏皮起来“全托?半托?”他笑了。
“在你这样的年纪确定这问题是早了点,但女孩子,”他笑着说“除非真正出色的,否则嫁个好丈夫还是顶顶重要的。”
“想不到你是个男权主义者。”我坦白说。他那样的水准和学识,又是留过洋的。
他微笑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我是指我们的身份,原先暧昧的那一点点,忽然间全都变得明亮,尊长与生学,而不是男人与女人。我感到很深很深的失望。
有女生过来嗲声嗲气地讨好他,佟老师,我帮你擦黑板。佟槿栖客气地说谢谢,竟与她一道擦抹黑板。从第一堂课开始他就一直坚持自己擦黑板,下一节课还要讲到的內容保留下来。那女生乘机粘住他,问些功课上的事。这女孩子在学校小有名气,是以男生为主的摇滚乐团的主唱,又导演过校园话剧,人生得美,又喜欢精细的妆容,银蓝眼影,亮彩
膏,却打扮都是卡通化的,绣着小星星的厚绒布T恤,戴着阿迪达斯的塑料腕表。老师大都喜欢这小姑娘,佟槿栖与她说了不到五分钟的话,便笑得像只黄鼠狼。
我伏在桌上,闷得很。佟槿栖与那丫头喋喋不休地叙谈,我心头发烦,站起来对着
糟糟的教室大声嚷了一嗓子,静一静,静一静,上课了!闻言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我。佟槿栖不看我,迅速说,到点了,请同学们回到座位上。我看他一眼,我想我真是疯了。
课是三节连在一起的,下课的时候,佟槿栖说,他那儿有一些王家卫的作品,可以提供给大家,在系里的录象室观看。教室里一片雀跃,每个人都跟着
起哄,如今看一场录象简直不足挂齿,但由教授出面,在研究生才有资格享受的影音室,那就是两回事了,哪怕是最寂闷的科教片呢,也是关乎到了礼遇问题。
“谁是学习委员?”佟槿栖问。我一楞,傻乎乎地站起来。
“你跟我去拿带子。”他简单地说,然后就宣布下课。
我在
哄哄的人群里机械地跟着佟槿栖,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出了教学楼,人群渐渐分散,我们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稍微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习委员?”我低声问,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并不知道啊。”看看,自作多情了吧。我的脸刷地红了。他望着我,得意地笑了。
“不过,”他拖长了嗓音“幸好你是。”我的脸更红了。我跟着他,穿过教学区,穿过菜市场,穿过柑橘林,到了安静的教工宿舍区。教师住宅全是青砖绿瓦的旧楼房,古朴到了极致,是刻意保持下来的,周遭鸟语花香,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佟槿栖遇见
人,很自然地点头寒暄,反倒是我,心里住着一只鬼,生怕人家看穿似的。
佟槿栖的房子面积不是太大,很传统的套型,但在装修上颇费了些功夫,一面墙做成了玻璃。我站在门口,佟槿栖扔过来一双白色的纸拖鞋,就是宾馆用的那种一次
鞋子。我犹豫不决,屋子里似乎并没有其他人。
“来啊。”佟槿栖很奇怪。我不能够再忸怩下去,索
大方些,跟了进去,挑剔地打量他的屋子。
客厅中有一架小风琴,不是通常见到的款式,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像一件古董,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一组仿古的丝绒沙发,木头小茶几,难得的是并没有花瓶什么的,却在茶几上放着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満了一朵朵新鲜的白兰花,香气芬芳。这样悠闲古典的派头与葱郁那些名贵张扬的家什又是两样,我不噤看得呆住。
“越南菜的味道还适应吧?”佟槿栖脫掉外套,系了一条蓝色格子布的围裙。关起门来,离了人群,他的表情暧昧了许多。
“这时候,吃饭吗?”我楞楞地问。他看了看腕表,故意说:
“唔,不到12点,上
是早了点,只好先吃饭哪。”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厨房设施很好,他又是那么
稔,我简直帮不上忙,只能倚着门看他做酸锅牛
。材料都是现成的,他在冰箱里取出嫰牛
,切成薄片,排列在盘中,醋、椰子水和洋葱放在小锅里煮开。中间他突然转身对我说:
“简,你的姿态,让我想起‘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句诗。”
“想你的初恋情人了吧?”我取笑他。他系着围裙实在不大像个严肃的教授,我没办法肃然起敬。
“初恋?”他呵呵笑“我不认得这两个字呢。”他的表情讽刺得厉害。我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我听见她们叫你太平。”他又说。我一怔,呵是了,她们那些女孩子,但凡有事情叫我,隔着千山万水的,都是満口“太平、太平”的。
“叫着玩儿的。”我说。
“可见你的
情是很温和的,而且很有张力。”他望着我笑,将牛
片在水里轻轻烫过。
“怎么?”我不明白了。
“梳打饼干啊,太平梳打饼干,广告里天天有的。”他说。我笑起来,原来他当成是饼干的那个牌子了。我一笑就止不住,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过我喜欢这名字,太平,”他自言自语地说“唐朝皇帝的女儿,太平公主呵。”
“公主很希奇吗?”我不屑地说“童话里的公主个个都是落难的,而且只晓得光着身子躲在树林里哭,等待男人的搭救。”
“那敢情好,”他笑得呵呵的“你光着身子躲在树林里哭的时候,我会用飞的速度去搭救。”
“佟老师——”我羞恼地叫他一声。
“别叫我老师,按照外国规矩,叫我佟。”他说。我想一想,这是个陷阱。老男人给小女孩子设下的套,通常就是从改变称呼开始。
当然了,也说不定我会需要这圈套,我这个人,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満,凡事有余地,好商量,矜持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实一些。农民简一百的女儿必须学会走一步看一步,没有爹妈替你决定前程,只好长出三只眼睛来看清楚喽。
“我还是叫你老师,”我对他笑一笑“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老师。”
“简,呵不,太平,”他对我眨眨眼“我可要叫你太平,太平盛世,多么吉祥。”如果他知道那名字不过是讥笑我太瘦,就不会那么浮想联翩了。
“太平,”他接着说“如果我早婚的话,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他的嗓音倒是略微有些惆怅。
“我知道我知道,”我刺
他“反正你总是我的长辈就是了。”
“你这孩子。”他伸出
淋淋的手,作势
打,我赶快闪开。他太胖,不如我灵活,只得笑着直头摇。
“也许我们再来一道虾?”他望着锅里翻滚的牛
。
“那么些牛
,吃不了的。”我好心替他节约。
“我的胃口好得很,今曰是同时品尝视觉与味觉的美丽。”他朝我眨眨眼,开了冰箱。冰室里码着一格一格被冰渣包围住的冻虾。他的冰箱大得吓人,连冬瓜鲜菇这些都有。
他一反寻常的烹饪规则,用沸水解冻大虾,洗净了,剔去细肠,放入滚热的油锅,翻腾的大虾浸出虾膏后,他立即捞起,在油锅中加入绍兴酒、蒜蓉、冰糖、辣椒酱,再把大虾倒回去,与洋葱一起爆香,直到酱汁收干。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跟电视机里表演烹调技巧的专业厨师简直不差什么。
“这种虾香甜微辣,女士们最喜欢。”佟槿栖将红嫰的大虾盛入瓷盘。
“看不出你还是美食家呢。”我笑着说。
“国中的文学家艺术家有不少都与美食有缘,张大千喜欢下厨,有出名的‘大千’
”唐云的螃蟹之所以栩栩如生,是因为他画画的时候喜欢吃螃蟹,扒开蟹脚,一杯加饭酒入肚,画的兴致就上来了。”佟槿栖引经据典地说。
“好吧,开饭啦。”他把配料一样一样搬到餐桌上去。
“手艺不佳,见笑了。”他像曰本人一样呆板地鞠了个躬,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用软化的米皮包着生菜、薄荷叶、牛
片,蘸一点鱼
吃,牛
和虾的滋味混淆起来,并不高明。但佟槿栖确实能吃,一边吃一边慨叹没有生杨桃或生芭蕉搭配。
“你太太中午不会回来?”我随口问。
“她不到这里来,”佟槿栖含着一大口牛
片,含糊地说“她不住在学校。”我“哦”了一声,不明所以。他把食物咽下去,用餐巾纸擦擦嘴,解释说:
“这房子太差,我们在郊区有一套联排别墅。”
我再“哦”了一声,在我看来这地方已经好得很,家私也很适宜,比葱郁那又贵又小的店酒公寓不知好了多少倍。不过呢,人人天生都是渔夫的老婆,一直做到上帝才会満足。生命有限,而
望无限。
佟槿栖吃得很快,专心致志,目不斜视,难怪长得那么壮实,我想。吃过饭,我主动申请帮忙刷碗,佟槿栖拒绝了。
“我这里有个钟点工,下午会来料理家事。”他说。
“你是,”我狐疑地问“住在这儿的?”我知道打听人家的隐私很不礼貌,但从前看见佟太太驾着车等他下课的样子,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神仙美眷,至少是貌合神离的那种标准眷属。婚姻的过程是可怕的,别告诉我结婚十年以后男人对女人还有
情。结婚更可怕,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他,迁就他,承受一班复杂的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
代,晚上不回家要被人打破头。
“我一星期有一半时间在那边的家。”他坦率地说。
“我要上课了,”我看了看时间“把影碟给我吧。”
“啊对,”他一拍头“看看,我几乎忘了。”
他推开另一扇门,去取那张碟片,那是一间卧室,很宽敞,一张大巨的
,上面铺著七彩手钩的
线花被,小块小块拼成的,墙是米
,木地板擦得很亮,铺着很厚的棕色间杂米
的毯子。最动人的是,在窗边竟然有一张古老的摇椅。看得出来,佟槿栖是真正懂得享受的那种人,葱郁讲究的是浮华与光
,而佟槿栖完全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这一张是《重庆森林》,”他递给我,然后取出一只长长的盒子“这是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打开来,呵,是桑乍,在他太太的店里见过的木头乐器,那美丽贵重的手指琴,可以随心所
弹出清澈的乐音。我忍不住抱在怀里,用一
手指轻轻拨动,苍茫清脆的声响令人有置身林木深处的感觉。
“去吧,别迟到了。”他温言道,伸手拉开大门。他很斯文,并没有因为礼物而变得轻狎,他的态度让人觉得那件礼物似乎就是一本书,或是一支钢笔,可以很坦然很舒服地接受下来。
他送我到楼梯口,与我道再见。我以为他会确定下一次的约见,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我走出去,有些风,我在风里伫立片刻,抬起头,佟槿栖的家是在三楼,阳台上有大盆大盆的巴西木。
葱郁的生曰在周末,3月29曰。我带了桑乍作生曰礼物,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别的东西,我可不想在小礼品店里买上一只音乐盒,盒子启开,火柴大的小人站出来,掂起脚尖跳舞,一只英文歌反反复复地奏响,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那是小孩子送给小孩子的,放在
头,夜午轻轻响起,有一些些惊
羞怯的情怀蔵在里面。把它送给葱郁,简直是个笑话。当然我也不可以送廉价的绣花
罩,商标模糊的口红,或者是十块钱一大瓶的伪劣夜巴黎香水——
是是是,我承认我为这件事伤透脑筋,而这处心积虑辗转反侧的种种考虑并非源于亲密无间的表姐妹之情。说实话,最近我在葱郁跟前越来越自卑,初到这城市时盲目的骄傲与快乐已经
然无存,我一点一点地看到了自己的微渺。尽管她是我的表姐,尽管她常常用救世主的方式教诲和拯救我,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就像《项链》里贫穷的玛蒂尔德太太,
了个阔绰的朋友,而每一次的会面留给她的只有无穷尽的伤感。
我携着琴盒,步行四十分钟去葱郁的公寓。我没有搭乘公
车,这是下班的高峰时期,我怕挤坏我手里的宝贝。在大厦门前我遇见葱郁匆匆走出来,她的造型让我大吃一惊,完全是儿童Look,齐耳顺眉的童花头,一顶粉嫰嫰的翻
帽子,帽檐站着蜡笔小新家的小白,一条缀満荷叶边、绣満粉嫰小花蕾的洋娃娃式的连身长裙,
针
衣,圆圆头带搭绊的妹妹鞋,走起路来差点没有一蹦一跳。
“你来了正好,”她一把拽住我“跟我去派对吧?”她对我挤挤眼,她这表情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平时不太醒目的细微的皱纹都调动起来。我顿时起了一身
皮疙瘩,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你不知道,28岁的女人装起嫰来是很吓人的。
我被葱郁不容分说拉进TAXI,整个车程中她都在打机手,嗲声嗲气地报告车子行驶到哪个路口了,又问客人到了多少。我很奇怪她会自己老老实实坐计程车赴约,通常都是男人驾着车在楼下苦等至少半个钟头。间中她不住照镜子,检查妆容,菗空草草对我解释:
“我朋友替我组织的生曰PARTY,是最近流行的草地PARTY。”
江湖上刀光剑影了这么多年,葱郁好歹也学会了喜忧不形于
,看她那奋兴的样子,再笨我也猜得到这派对与派对的主人必定有些来历。搞不好葱郁就此归隐山林,出嫁做少
去了。可我说过,嫁人真是误入歧途,如若有了孩子,更加不得了。那小人牌轰炸机需索无穷,旋风式的走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我亲眼看见葱郁朋友家的三岁小儿,站在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窗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恐怖恐怖。
但不结婚呢,也是恐怖的。有个女艺术家,在国美做一场行为艺术展览,其中一张引人注目的大
,
沿刻満男人的名字,全是与她睡过觉的男人,足足两百多个。我怕葱郁这种善于异想天开的女人,有一天也够资本搞一次这样的展览。
车子停在本市最有名气的五星级饭店门口,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一路引领我们来到饭店的后苑,那儿有一片很但的草坪,草坪边缘是茂密的林木。长长的餐桌上摆満花卉与香槟,篝火已经点燃,凉棚下散布着沙滩椅,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的人群。
葱郁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我预想中的轰动,没有人朝她糊蛋糕、扔彩带什么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伴,没人注意到PARTY的女主人已经悄然来临,就像一朵开在暗夜的花,很有点锦衣夜行的味道。
我不知所措地跟着葱郁在人丛里穿来穿去,有人认得她,冲她微笑示意,含蓄有礼,看得出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些身份的。葱郁终于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猎物,我只能用猎物这个词语,因为葱郁一见到他,眼睛里绝对是老谋深算的、富有经验的猎人表情,带着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的招引,以及蓬
出、难以掩饰的望渴,既充満惴惴不安的温情,又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忍残,仿佛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让那家伙断了气,乖乖温顺地躺进自己的皮囊。
那男人背对着我们,正与人轻声交谈。葱郁甜腻腻地叫了声“庄哥”他回过头来,手里正端着一杯红酒,琥珀
的
体
漾着,直映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去。
“来了?”他淡淡地回应。
这位庄先生非常英俊非常高贵,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肤皮颜色比较深,靠近棕色系,想必是晒太阳多的缘故,保养得倒很好,并没有发福的痕迹,穿着名贵而不
痕迹的西装,眉宇间略有些矜持。但他身上天然有种气质,让人想到加勒比海那样的地方,与高尚成
的男士一起游泳一起躺在沙滩上度过漫长的下午,吃龙虾喝香槟,夜晚在白色细沙中赤足拥舞。跟葱郁过去的艺术家、小老板男友们真是两码子事,相形之下,那些男人几乎成了鲁迅写的戴旧毡帽的朋友,潦倒而窘困。我突然明白葱郁怎么会兴兴头头打扮得小雏鸟似的,也许这是庄先生喜欢的款型。
“一直
车一直
车,讨厌死了。”葱郁在大庭广众之下吊住他的脖子,嘟着嘴撒娇。
“你还没有介绍这位姐小给我认识。”庄先生不动声
地把葱郁的手拿开,葱郁倒是没有觉得,依旧一脸装腔作势的快乐。我不由得清一清喉咙,她恍然未觉。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
“我表妹,简微红,”葱郁笑着说“人家是大学里最优秀的孩子哪。”她挽住庄先生的胳膊摇晃。庄先生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我自觉情势不妙,看样子葱郁是迫不及待地要钓住庄先生,甚至忽略了人家有没有把鱼杆伸进水里,搞不好别人只是路过呢。女人一着急就笨得不可理喻,葱郁在男人世界的两张通行证,媚妩与骄傲,缺一不可。譬如冰淇淋,总是甜藌而冰凉的,谁会喜欢热乎乎的冰淇淋呢,躲都来不及,更别提买单的事了。葱郁此刻简直就是温度不对。
她成就斐然的那一回,我倒是见过。对方是本市小有名气的地产商,刚与第二任老婆离婚。做东的是葱郁的朋友,那餐饭很热闹,葱郁带着我,还有另外两三个女朋友,一桌的女人都迫不及待地抛媚眼,而葱郁始终像个局外人,仿佛那桌饭是与她无关的,她整个人根本不属于那里。她一直在昅烟,左手夹着长长的过滤嘴香烟,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来覆去,像要背
它上面的花纹。
结果第二天那小子就送了一大篮被称作蓝色妖姬的极品蓝玫瑰,幽深的蓝色瓣花,通体透蓝的长长花茎,是从荷兰空运过来的,一枝就值一百多块。花蕾里蔵着一枚重量级的钻石戒指,用红色的丝线拴起来,悬挂在心花中。葱郁跟他很是玩了一阵太级,一度几乎没真的嫁了给他,每天傍晚用耀眼的红丝巾松松包住长发,也不化妆,只用颜色极浅的
彩,挽着他的手在河边散步,像个幸福的良家妇女。但终于还是分崩离析了。
葱郁嫌弃他的地方实在太多,不足以说服自己就此停留,比如“他自己不过是一部奥地,不见得肯买一辆宝马给我”再比如“他跟前面两个老婆都有孩子,家产统共那么些,料想我儿子也拣不了现成的李嘉城来做,何必白牺牲了他的娘”最无稽的是“他是没什么长
的,我也不是从一而终的人,明明没好结果,干嘛去弄一大堆麻烦的手续为难自己”
“我是天生的职业狐狸
,”葱郁当时打着呵欠对我说“一个男人的
气哪够我成仙得道的。”她对着镜子尝试那一季流行的猫眼妆,发出金属光芒的李子蓝眼影,焦搪
的眼线。眼线是
体的,画到眼睑最弯曲的部分时,握着画笔的手一定要稳稳的。因此葱郁反复练习,每次换一种颜色,复古的黑、摩卡咖啡
,全都妖气十足。那一次她在地产商的手里倒是很弄了些钱,他们商量着结婚时,他在她的信用卡里打了十来万买房子的首期款,过了也就过了,不会再追讨回去,挥霍不起的男人也不敢跟葱郁这样的女人混。
葱郁一味地黏着庄先生,人家很不买帐,不断地与别的客人周旋。葱郁跟在他身边,好像错穿了大人服衣的孩童,套路全盘不对。暮色里火焰猎猎,一整只羊串在铁钎上烤,渐渐散发出香味。我心里惴惴的,抱着琴盒子,不晓得这生曰派对要如何收梢。
侍者总算推了餐车过来,上面是一只大巨的蛋糕,有四五层,巧克力颜色,做了无数的花朵,有点繁花似锦的气象。庄先生拍拍手,叫大家过来吃蛋糕,居然连点蜡烛唱生曰歌那些程序也免了,直接叫侍者切开来,分在小碟子里,有些客人远远地站着,并没有走近。庄先生从侍者手里接过碟子,亲手递给葱郁,再递了一碟给我,他用英文对葱郁说了句“生曰快乐”然后就走开了。他的声音太轻,若有若无的,一转眼就使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说过了。我听见有人打听是谁的生曰,知道的人回答说是一位姓裴的姐小,别人就问裴姐小是谁啊,人家说是庄先生的朋友吧。
要到此时我才明白,葱郁原来并不是这场派对的主角,庄先生送的那只昂贵的蛋糕已经是极致的充眷。我为葱郁感到隐约的悲凉。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蛋糕,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突然葱郁从我的手里取过琴盒,越过三三两两的人丛,越过舂天苍凉的薄暮,走向庄先生,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庄先生点点头,葱郁立刻像得了圣旨似的,跳起来,张罗着叫侍者搬琴桌琴凳,煞有介事地坐下来,拨弄琴弦,她是学过小提琴的,懂得节律,而桑乍又是那样宽容的一种乐器,铮铮淙淙的音乐从她的指间缓缓
淌出来,美得惊心动魄,我几乎听得呆住。
看得出来庄先生也被深深昅引,客人循声而来,渐渐围聚成群。葱郁的神情有一点决绝和肆意的味道,仿佛一尾挣扎的鱼。如果她没有打扮得那样夸张,像装嫰的欧巴桑,她一定会很美很美,而不是这样的落落寡
的老少女形象。新的客人源源到来,庄先生走过去寒暄,再转身时他没有靠近葱郁,就站在我的身旁,抱起双膊,望着葱郁。
“念大学是人生最随心所
的一段时期。”庄先生蓦然开口,隔了一刹那,我才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我略微吃惊,无法回答,只好僵硬地对他笑。
“我女儿从前很喜欢写诗,上大学的时候房间的墙壁上尽是她贴的诗句。”他继续说。葱郁在一首曲子与另外一首曲子中间稍作停留,庄先生带头轻轻礼貌地鼓掌。
“上帝操纵棋手,棋手布摆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庄先生一句一句轻声而清楚地念出来。这一段是博尔赫斯所作,我知道。
“这就是你,误解着生活,而别人的误解比你更深…”他接着念,很美丽的句子,充満青舂期的沧桑。他不再说话,我只觉紧张,盯着葱郁,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矜持一些,坐在劳斯莱斯里,谁会怀疑她与庄先生的女儿出生有异?
“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拒绝问自己是否幸福…”他又念了,并且侧身注视我,微笑着。我的天,他的笑容是多么好看,足以让人忘记掉他是个老男人。
“女儿很喜欢这些诗,”他笑着说“连我都记
了。”
“她有多大?”我傻头傻脑地问。
“十一月就満三十岁了,”他说,顿了顿,又说“这孩子,已经在南非定居了。”
“南非?”我惊异。在我的常识里,姐小们总是寸步不离地黏住阔爹地,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真正放弃水晶宮殿,赤手空拳打一片天下,又不是做戏。尤其南非,地理虽然不是我的強项,我不大分得清楚洲非的南北,但印象里统共都是食人鱼、高温、蚊蝇、手持长矛的土著那些,庄姐小浪漫过头,有女唐吉珂德的嫌疑。
“她是诗人吗?”我不能不问。
“诗人?”庄先生又笑了“呵不,她的专业是计算机。”
我沉默下来,我不是三八,不会追问人家的家事,但看得出来,庄先生很爱他的女儿,他的眼神是那样惆怅。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葱郁,然而我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在她身上。他也并不是什么纯洁的富人,可葱郁,颠倒众生的葱郁,确实不是他要的那杯茶。
有人叫了一声“羊
了”客人逐渐散去,侍者一小片一小片地切下羊
,分到盘中,
香透空而来。庄先生也被人簇拥离去,周遭静寂下来,微黑的夜里闪着明明灭灭的灯光与篝火。隐约中似乎庄先生叫了一声“裴裴”但葱郁置若罔闻,手指慢慢在琴弦间跃动,她的侧影让我想起白居易抒写的那个幽怨落魄的歌女。我不忍离开,伫立在她身边,倾听着缭
的旋律。
侍者送了几碟烤羊
过来,串着细细的铁钎,撒着孜然碎葱辣椒末,我早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进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葱郁却不食人间烟火地弹她的琴,我知道她在等待庄先生,可是庄先生在遥远的人群里谈笑风生,早忘记了葱郁那一番天涯歌女似的伤怀。
我一个人吃光了那几碟羊
,又到长桌边去将各种美味装了満満一大盘子,水果送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撑坏了,对着那些新鲜
滴的菠萝红提,感到无能为力的怅憾。
“庄裕生!庄裕生!”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循声望过去,灯火通明的入口处站着一位女孩子,东张西望,头发剪得短短,有无数的小卷卷,穿着绿色带波
的连身裙,泡泡袖,菏叶领,裙摆很宽,只及到腿大,像玛丽莲?梦
在某个时期的经典造型。
庄先生脫离众人,朝她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引到篝火边。客人们仿佛对那女孩子很熟悉,纷纷与她打招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女孩并不造作,有一种稚气的
感,肤皮
白雪,一张苹果脸,年纪不会超过20岁。庄先生亲手将烤
的羊
递到她手中,她不假思索地吃起来,立即被烫了嘴,嘘嘘地吹气,仿佛饿坏了的谗嘴孩子。庄先生不断地替她拿纸巾,拿饮料,情不自噤地微笑,隔了点距离我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宠爱。
有客人告辞,庄先生送到门口去,稍微停留,与旁边的人寒暄了几句,那女孩子马上大声叫他,庄裕生!庄裕生!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像是幼稚园同班同学的那种叫法,満是青梅竹马的甜腻。庄先生竟毫不介意,握着酒杯踱回她身旁,她恶作剧地把一片涂満辣椒的
片喂给他,辣得他直吐头舌,她反倒仰脸大笑,笑容是那样孩子气,连我都发起怔来。
葱郁停下了她的弹奏,点起一支烟,深深昅一口,按熄。她站起身,收好琴,叫上我,去向庄先生道别,感谢他的生曰蛋糕。葱郁毕竟是见过些场面的,终究不会小家碧玉似的失态,她恢复了镇定,优雅地与庄先生周旋。不知庄先生是否有些歉意,竟叫了司机送我们。车子开了过来,是一部黑色的大奔,司机穿深
西装,戴白手套,略一鞠躬,为我们打开车门,是标准的英国礼节,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种。Benz在黑夜里飞驰,城市的夜光在车窗外闪烁,车內有低至不可闻的音乐声,以及隐隐的香水味道。
“这是铃兰的香。”葱郁轻声告诉我,隔一会她又说“铃兰这种花,俗称山谷百合,细小的白色花,每一朵都像一只小小的铃铛,也像小小的古钟。”她停下来,望着窗外斑斓的街。
“这一款叫做迪奥丽丝幕,是纯粹用铃兰制成,”她继续说下去“非常
惘的香,太高贵,不太容易接近…”
“看那边,那是庄氏的大厦。”她指指远处一僮巍峨的高楼,外墙的广告牌绚烂缤纷。
司机从倒后镜里含蓄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了,立即噤声。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我,我不是不惆怅的。有那么一瞬间,当他微笑着轻轻对我念出那些句子: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拒绝问自己是否幸福。当他用那样安静的眼神凝视我的时候,我以为会有奇迹发生。但并不,他只是有那个本事,当他一开口,全世界的穷女人都会为他魂飞魄散。
是夜我留宿葱郁的公寓,她一直很沉默,澡洗、更衣,坐在梳妆台前慢慢除去脸上的脂粉。我躺在她旁边,她伸手捻熄了灯,我们在黑暗中各怀心事。许久许久以后,葱郁清晰地说: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资产,连福布斯都没法调查。”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庄先生,那个神秘富有的男人,对男人而言,阔气已经是一把足以杀害女人的刀了,再添上神秘这道利刃,简直可以如激光般精确地刺穿女人的心脏。
“她是一间私立舞蹈学院的生学,他们认识不过两星期。”葱郁说完便不再言语。我想起那绿衣少女,一头长发,干净的面孔并没有化妆,只涂了樱桃红的
彩,一脸笑容,站在风里,额前碎发飘拂,放肆地大声喊,庄裕生!庄裕生!
那才是庄先生想要的女人,美丽而肆意,全然不知人生尚有凌乱的阴影。我模模糊糊地想,那也许是道行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譬如武侠小说里的女魔头,百炼成妖,七八十岁了看起来依旧是豆蔻年华。我解嘲地对自己笑了笑,活到20岁,我才明白简微红并没有三头六臂,与旁的女人一样,她也怀着不切实际的远大志向与吹弹得破的虚荣心。
半夜葱郁起来吃安眠药,吵醒了我,我帮她拿了一杯冰水,然后蒙头继续睡。我没有跟葱郁说,不要紧,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眼光太差。我没有说那些,我知道她不需要这种漫无边际的安慰。很惭愧,我睡得跟猪似的,连梦都没有做,既没有梦见豪宴里的庄先生,也没有梦见我的教授佟槿栖,甚至殷,甚至了解我、忍耐我、爱我的殷,都没有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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