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雷明华开门走进房间,看到卧室里还亮着灯。她换了拖鞋走向卧室,听到里面传来电脑偶尔发出的清脆的“嘀嘀”声。
常远还坐在电脑前,死死地盯着屏幕,不知道是否听见雷明华走进来的声音。雷明华走上前,摘掉手套,把冰冷的双手揷进常远的脖子里。常远冷得打了个哆嗦,一下子把脖子缩得紧紧的,然后抬起头来。
雷明华笑着问:“夜猫子,四点钟还不睡,等会儿还要不要上班了?”
常远的脸色很差,明显缺乏睡眠的样子。他伸了个懒
,站起身转向雷明华,看到雷明华的脸红扑扑的,便伸出两只手捧住雷明华的脸,劲使地
了
,把雷明华的脸挤得变了形。
雷明华叫了一声:“轻点儿!”
常远说:“你的脸蛋红得像苹果,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他在雷明华脸蛋两边各啄了一下,又说:“又回来这么晚。”
雷明华看了看电脑屏幕,问:“还在设计你的游戏?”
常远把雷明华一搂,然后又往外面推:“赶快去洗洗,该觉睡了。我就等你回来睡呢。”
雷明华装作顺从的样子往外走,等走到卧室门口,趁常远不注意时,猛地掉转身,绕过常远,冲回到电脑前。屏幕上开着很多窗口,当前的则是一个QQ中的两人对话窗。常远上了雷明华的当,见雷明华已经看到了屏幕上的內容,也不生气,走到雷明华身后抱住她,和她一起看着电脑屏幕。
对话框里一上一下两个昵称分别是“神秘猫”和“血玫瑰”“血玫瑰”说的话已经被删除了,神秘猫显然还不知道血玫瑰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追问血玫瑰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雷明华在常远怀里盯着屏幕,似笑非笑地念着:“我的睡眠越来越少了,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电脑前。今天在公司,他们说我憔悴了,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我苦笑着,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心事呢?”
常远在雷明华身后无声地笑起来,把脸埋在雷明华背上。
雷明华笑着说:“血玫瑰呀血玫瑰,你在引逗小姑娘了吧?还说对这个没趣兴呢。”说着,她把常远抱住自己的手臂搬开,转过身面对着常远。
常远又把雷明华抱在怀里,低头用额头抵着雷明华的额头,只笑不说话。
雷明华盯着常远,双眸闪闪发亮,说:“老实
代,发展到哪一步了?都已经让她为你憔悴了。”
常远笑着说:“你真想知道?”
雷明华点点头:“嗯,而且我要知道细节。”
常远说:“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雷明华说:“你告诉我这个,我就告诉你关于我的新鲜事儿。”
常远把雷明华推开一点儿,看着雷明华的眼睛,问:“明明,你觉得你对我了解有多深?对你自己了解又有多深?”
雷明华的眼睛显得有些迷茫:“我不敢认真去想这些问题。”
常远把雷明华搂到怀里,下巴抵着雷明华的头,说:“明明,其实你了解我就像了解你自己一样。你不敢认真去想,是因为你觉得真相会很危险。”
雷明华的声音闷闷地从常远怀里传出来:“有人还说他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
常远没听清雷明华的话,问:“你说什么?”
雷明华抬起头,看着常远说:“没什么。你想说什么?什么真相很危险?”
常远凝视着雷明华的眼睛,没有说话。
雷明华软弱地笑了一下,说:“别说了,咱们都该睡了。”她离开常远,走出卧室,到卫生间去洗漱了。
常远回到电脑前,神秘猫正一遍一遍焦急地问他怎么不说话。他坐到椅子上,在键盘上敲击着,继续着和神秘猫的对话。
神秘猫:为什么不说话了?
血玫瑰:我在想你说的话,在想你的心事。
神秘猫: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什么吗?
血玫瑰:女孩子的心事是不能随便
猜的。
神秘猫:你避重就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血玫瑰:那你就告诉我吧。
神秘猫:你一定要
着一个女孩子先把话说明吗?
血玫瑰:我缺乏必要的勇气。
神秘猫:那好,我就说了。我们谈到这个程度,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见面?
血玫瑰:你要听我说真话?
神秘猫:当然。
血玫瑰:那我就说真话。我当然想过,每天夜里都在想,但我不能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
神秘猫: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怕我是恐龙?
血玫瑰:我知道你不会是恐龙。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但每次看到你说的话,看你讲述你的生活,看你在我面前的喜怒哀乐,我就像看到一个清冷孤独的女孩子一样。
神秘猫:我可以先给你传一张我的照片,如果你怕我是恐龙的话。
常远正要打下一行字,雷明华从卫生间洗漱出来,一边往脸上擦着润肤霜,一边走到常远身后,俯着身子看屏幕上常远和神秘猫的对话,不噤笑了。
雷明华说:“我来。”
常远也笑了,站起身把座位让给雷明华,说:“好吧,看你怎么接下去。”
雷明华开始敲击键盘,现在血玫瑰不再是常远,而是雷明华了。而对面的神秘猫对此却一无所知。
血玫瑰:即使我不看你的照片,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在这一点上我有信心。
神秘猫:那你为什么不说想见我的话。
血玫瑰:因为我怕自己会不可自拔。
(屏幕上对方停顿下来,雷明华笑着回头看了常远一眼,常远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对方又继续打出字来。)
神秘猫: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可自拔了。我的世界越来越孤独,我没有办法和外人沟通。就算和别人说话,也都是一些不会触及內心的內容。我自己住在一套房子里,父母就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时候我会回家去看他们,我们在一起吃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电视,然后我就回自己住的地方,一进门我就想哭,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
雷明华看到神秘猫的一段话,脸上
出一丝厌烦的表情,说:“又来了,我在热线里听的够多了。还是你自己接着来吧,我先睡了。”
常远说:“我也要睡了。”说着,他在键盘上敲了两行字,便关闭了QQ,断掉网络连接,最后关了电脑,也上了
。
雷明华留了
头的台灯没有关,柔和的黄
光线在她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常远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睡意全无。
雷明华也睡不着,问:“肯定是个女孩子吗?”
常远说:“应该是吧。”
雷明华冷笑一声,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个心理态变的糟老头子假冒的。”
常远笑着说:“这个可能
也是存在的。”
雷明华说:“她想见你了,你会见她吗?”
常远扭头看看雷明华,问:“你希望我见还是不见?”
雷明华“哼”了一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远叹了口气,说:“生活真是越来越无聊了。”
雷明华也叹了口气,问:“这些天工作上的事儿顺利吗?”
“一般化。”常远说“昨天我们公司又招进来两个刚毕业的大生学,年轻得要命,嘴上的
还没长多少呢。”
雷明华安慰他说:“光年轻有什么用,工作经验更重要。”
常远惆怅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有些大生学很厉害,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接触社会。你看他们刚毕业,已经是一肚子经验了。而且年轻,新学到的知识跟社会发展联系得很紧,脑子很灵活。我和洪波跟他俩聊了一会儿,都觉得很有庒力。”
“你们俩不都是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吗?”
“什么骨干!”常远说“做不出好活一样炒鱿鱼。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做软件,但全是为了解决生计,人家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什么好赚钱就做什么,什么创造,什么个性,全他妈自己骗自己。又一直没学习过,脑子里觉得越来越空,差不多快干了。”
“实在不行就换一行。”
“换什么呢?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这人不会跟人打交道,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常远闷闷地说。
雷明华翻过身,看着常远的侧面,说:“常远,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家?”
常远反问:“这不就是我家吗?”
雷明华捏捏常远的鼻子,说:“少捣乱,你知道我说的是你父母家。你已经两年没回去过年了吧?”
常远说:“三年了。”
雷明华说:“就是啊,那你今年到底回不回去呢?”
常远干脆地说:“不回。”
雷明华问:“为什么?你父母对你不是还可以吗?上次也打电话来让你回去过年的。”
常远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雷明华用手指无聊地划着常远的脸,说:“你要是回去,我想跟你一起去。在这儿过年就咱们俩,实在太闷了。我还没跟一大家子人一起过过年呢。”
常远扭过脸来看着雷明华,说:“咱俩这样回去,还不把他们给气死。他们的头脑可接受不了同居这种事。”
雷明华说:“那我再问你,咱俩住在一起快两年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就这么一直住下去?”
常远笑起来,看着雷明华说:“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想跟我结婚了吧?”
雷明华一翻身,背对着常远说:“想又怎么样?癞蛤蟆想吃天鹅
啦?”
常远抱住雷明华,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人我还不了解?现在说得好好的来逗我,真要让你跟我结婚,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曰子,你哪受得了?”
雷明华叹了口气,说:“可我觉得这种曰子越来越无聊,一点儿寄托都没有。再这么下去,我怕我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常远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咱俩这样住在一起,其实是各过各的,基本上没有那些正常家庭里琐碎的事情,你还体会不到家庭生活是什么样子。”说到这儿,常远脸上
出一丝厌恶的表情,接着说:“真入进了那种状态,你肯定受不了的。如果再生个孩子,那就更完了。”
雷明华说:“你不是
喜欢小孩子的吗?”
常远说:“是啊,可我…唉,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对抚养孩子没信心,不仅是经济上的问题,还有其他原因。”
雷明华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过年你哥哥和妹妹都要回家的吧?”
常远点点头,说:“他们肯定要回的。”
雷明华说:“就你一个儿子不回去,你父母该惦记你了。”
常远冷笑一声,说:“他们倒真是会惦记我的,只不过是惦记着把我跟他们另两个宝贝孩子再比较比较,让大家看看,他们说这个儿子没出息是不是说对了。”
雷明华惊讶地看着常远:“不会吧?都是他们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常远郁郁地说:“本来我也就是不如我哥和我妹他们。从小都是这样,有他们在,我永远抬不起头来的。”
雷明华不解地说:“就算他们现在事业家庭都不错,可你也差不到哪儿去呀,上大学学的专业是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工作也
顺利,凭什么说你抬不起头来?”
“我没法解释这种感觉,反正心里就是没底,总觉得自己不行,就算现在的状况还不错,也维持不了几天,说不定明天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了。”常远有点烦躁地说。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雷明华说:“是不是从小家里要求太严了?你成绩不是
好的吗?”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件事,老在我脑子里,可我从来也不愿意主动去想它。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哥哥上初三了,我妹妹上二年级。快期终试考了,我爸妈在家里对我们三个孩子说,期终试考谁考到班里前三名,他们就奖给谁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那时候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做梦都想要一辆。本来我在班里总是排在倒数十几名的,不像我哥和我妹,他们在班里的成绩都是非常好的。所以那些曰子我特别用功,一心想考进前三名。领成绩单的那天上午,我去学校,没想到我居然破天荒地排在全班第一。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我高兴极了,一路上想着爸爸妈妈看到我的成绩该笑成什么样儿。到了家门口,我忽然想应该给他们一个惊喜,先不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成绩,而是骗他们说考得不好,然后再告诉他们真相。就这样,我装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回了家,只看到我妈一个人在家。我想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我考了第一,就问我妈,爸爸他们在哪儿。我妈随随便便地说,爸爸带着我哥哥和妹妹上街买奖品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站在水池边洗着菜,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像我这个儿子不存在一样…”
常远的声音像是被堵在喉咙口,雷明华伸手温柔地摸抚常远的脸。
“可怜的小孩儿,当时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雷明华柔声说。
常远冷冷地笑了笑,接着说:“还没完呢。当时我就不吭声了,我妈也没问我试考成绩怎么样,可能她对我根本就没有信心,也没有什么趣兴。过不多久我爸带着我哥哥妹妹回来了,他们俩都如大家所料的一样得到了自己的奖品,兴高采烈地在家里说说笑笑。我觉得时机到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爸爸,我也要奖品。大家都愣了,看着我。我很骄傲地说:我要买一辆自行车!这时,我妹妹突然笑了,她从小就伶牙俐齿,最讨我父母喜欢的。她笑着说:你以为是考了倒数前三名就能得奖呀?她这句话一说,我们全家都笑了,连我爸我妈也忍不住笑起来。”
雷明华说:“你妹妹不懂事,你父母怎么也能这样对你呢?”
常远淡淡地说:“他们已经习惯把我当成家里最没出息的儿子了。当时我站在那儿,身上就揣着第一名的成绩单,看着他们笑我,就是没把成绩单拿出来。后来我妈忍住笑,对我妹妹说:玲玲,对哥哥不能这样,应该帮助哥哥把学习搞好才对。”
常远停下来不说了,雷明华等了一会儿,问:“后来他们知道真相了吗?”
常远说:“知道了,不过不是我说的。是学校老师让我们通知家长要开家长会,我没通知。家长会以后,老师找到我们家,他们才知道的。”
雷明华问:“那他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
常远说:“我爸跟我谈了一次话,问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跟家长说实话。还说妹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让我不要往心里去。”
雷明华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常远说“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从那以后,我在家里就很少跟大家说话了。他们有事跟我说话,我能简单就尽量简单地说两句,没事的话,我就像个哑巴一样。我越是这样,越是不讨大家喜欢。”
雷明华不満地说:“你父母就一点也没意识到他们伤害到你的自尊心了?”
常远说:“在他们心目中,好孩子才有自尊心,像我这样不求上进的孩子,哪有什么自尊心。”
雷明华说:“可你其实是很聪明的,几次试考成绩能说明什么问题?你后来考上大学,他们对你总没话说了吧?”
常远说:“我考上大学,他们如释重负,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哥哥和妹妹上的都是名牌大学,还是比我強。毕业后,我哥哥在市府政当了个处长,年纪轻轻
有前途,去年我妹妹又嫁了个好丈夫,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他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像我这样,上了大学总算是没给他们太丢脸,不过毕业以后不在分配的单位好好干,给人家打工又不能死心塌地,不是人家炒我就是我炒人家,提起我的事儿,他们就只剩下头摇的份儿了。”
雷明华说:“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都是他们生的孩子,他们就不能一视同仁地对待呢?就算现在你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喜欢,那小时候你又没犯过什么大错,他们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把你生下来,怎么后来都不肯抚养你呢?”
雷明华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下来,她把手从常远脸上缩回来,放到自己的额头上盖住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不是离婚了吗?”
常远说:“离婚了也还是你的亲生父母啊,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又不是自愿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们总得尽父母的责任吧。”
雷明华说:“是我自己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
常远冷笑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他们在法庭上推三阻四,想把你判给对方,你才会想跟爷爷
生活的。孩子天生就要父母爱,好好的谁想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雷明华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她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
里源源不断地
出来,她哭着说:“我已经活得够没劲儿的了,你还说这些!”
常远翻过身,把雷明华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说:“噢,宝贝,他们不爱你,还是我来爱你吧。咱们两个都是没人爱的,我们就自己抱在一起取取暖吧。”
雷明华哭得更厉害了,她钻在常远怀里,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常远没有听清,也并不想听清。他只是像只感到寒冷的小动物一样,把雷明华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个人从对方那里取得一些热度,以度过这个漫漫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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