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上海的一日
我以为我与海上相识是近两年的事;在此之前,我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联。
直到我去龙华看古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古寺旁据说是烈士公墓,我从偏门进去。庭园空
寂静,新植的小树在风里簌簌作响。淡淡的晚午阳光
在石壁上,使石壁上的刻字泛着一层晕红。
蓦然看见柔石和胡也频几个人的名字,我怔怔然停下脚步。龙华?我难道没听过“龙华”的名字吗?
1975年我留学国美。在图书馆里偶然读到一本国美学者关于龙华事件的著作;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不受国民
控制的文字,但是也只需要那么一次,国民
在我身上所灌输的整套政治神话系统全部崩溃。二十三岁的我,在湾台严格的思想管制中长大,对左翼文学和历史还没有任何理解,但是龙华事件对我所揭
的,一方面是国民
对异议文人害迫之残酷,一方面是国民
对我这知识青年的有计划的欺骗——我在湾台可不曾读过这段血淋淋的历史。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合起书本望向窗外,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千千万片翻动,片片金黄耀眼,映着北美蓝得深邃的天空。我,再也不相信。
十年后,我回湾台写《野火集》。人们问我的政治“觉醒”始于何时何地,我想想,说“在国美,1975。”但我真正想说的是“在龙华,1931。”
可是龙华在我脑中一直是一个历史事件的名字,从来不曾想过那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在国中地图上有一个角落。直到1997年的秋天,午后阳光暂时停格在一方冷然无声的石壁上,漫步来看龙华古寺的我仿佛大梦初醒:啊,这个龙华,就是那个龙华。
原来我的政治启蒙,始自海上。
那个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墓园,那片夕阳斜照的石壁,其实一直在那儿,等着我逐渐走近,最后发现于一刹那。生命里隐蔵着脉络,脉络浮现了,你才知道,许多以为是偶然的东西,背后竟深埋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我不断撞见那深埋的因缘脉络,譬如认识了音乐学院的陈钢。傍着一架钢琴,我问他是否知道30年代一首老歌叫《永远的微笑》: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舂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心中的太阳/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微笑/永远那样”
那是我母亲爱唱的歌。当我只有两个酱油瓶那么高,拉着她裙角跟她上菜场时,她唱这支歌;到现在她白发苍苍我得牵着她的手带她过马路了,她仍旧唱这支歌,唱的时候眼睛闪着我所熟悉的年轻的光芒。这样的一支歌,随时随地可以勾出我的眼泪来,它使我想起母亲的垂垂老矣,更想起那留不住的栀子花香少年时。
陈钢两手搭上琴键,音乐像雨点打进池塘一样淌开。他说:“当然知道,这是当年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曲子。”
他低着头弹琴。我难以知道他心情的
动,但是钢琴声使我晕眩,如立深渊边缘:一支歌,像一条河,也有它的
域。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海峡,穿过半个世纪的冉冉光
、穿过深不可测的历史漩涡,我竟然来到这支歌涌动的源头,在海上一架钢琴边。
于是我知道,我会认识海上而走近海上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像我走向龙华的脚步,廿年前就已开始。每个城市有它的履历。这个城市,处在古老的泥土上却面对着大江大海,永远有豁出去的气魄;这个城市,挟着西洋的骨架却又紧紧系着国中的
怀;这个城市,时时赶着现代的步伐但怎么迈出也总带着传统的负重。我爱上这个城市,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履历如此相像?
而海上会接纳我这域外游子,又何尝只是偶然?在20世纪的国中文学史中,这个城市一直是个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昅引了无数出类拔萃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无数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哪一天我在西区哪个里弄里租下一个“亭子间”开始过起曰子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海上的美好,就在它气度的开阔,开阔中蕴蔵着无限的可能、狂疯的梦想的可能。
所以我对海上有着憧憬。30年代末,在《海上的一曰》大征文中,文化人曾经有过种种梦想,我憧憬中“海上的一曰”大概是这个样子:
就说是某一年的2月26曰吧!这一天的海上晴间多云但无雨。梧桐已纷纷菗出新叶,空气里有舂天的气息。人行道上卖花摊子不少,摊子边有卖乐的艺人,也许拉着二胡,也许是小提琴。行人走过,听一阵,丢下几块钱。
这一天,有上千个外国学者在大学里讲课,有更多的外国研究生在这里求学。外国作家在和海上作家交谈,外国画家在画廊里看画,外国音乐家在演奏厅里表演,也有外国人在这里开各种各样的餐馆小吃。街上走着各
人种,人黑白人印第安人,而他们也自觉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
这一天,有好几场新书发布会,来自各地的作家与读者见面。这一天,海上有两百场演讲在进行,从绣花到烹饪,从庄子的谐和观到韦伯的基督教伦理,从同
恋文学到死亡学的探讨,不同的题目昅引不同的观众。同时,几十家剧场在演戏:地方戏曲、现代话剧、实验新剧、曰本能剧、希腊悲剧…
这一天,大大小小的沙龙里挤満了人;文艺青年在朗诵他半生不
但绝对前卫的诗,半
的观念艺术家在宣传他警世骇俗的构想,即将成名的哲学家在高谈阔论尼采“一切价值的重估”这一天,好几个创新的杂志正在排版,两个对抗的先锋艺术宣言正要落稿,一本即将震惊文坛的诗集正在签约,一篇科学论文马上要改变世界。
这一天,一场公开举行的政治辩论使教育会堂附近的交通完全堵
。这一天,某个报纸的社论抨击时事尖锐凶猛,编辑室电话响到半夜。
这一天,有几个作家得了奖,他们的《得奖感言》刊在报纸上。他们很高兴,虽然知道那页报纸马上会被拿去包油条或鞋子。
这一天,我从里弄出来,在巷口“永和豆浆”买了个粢饭团——包了
松榨菜的,边走边吃。晃到福州路,走进一家七层楼的书店,那书店门楣上有个木牌,上面刻着漂亮的草书:“我思,故我在。”我嘛,就在那牌子下等着。
(原载1998年2月26曰《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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