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佳尼特醒过来了吗?她昏睡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每当她听清医生说话,听见他们预测自己康复的可能时总是以“我们只能希望…”开头,而不是“我肯定…。”这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一切都是难以预料。因为
了针,她的眼睛上
着绷带,但眼睛是否看得见东西,只有白天才知道。这一感官不起作用了。触觉没有了,因为双臂都上了夹板,并且
上纱布了。嗅觉和味觉也没有了。五个感官有四个不起作用。听觉是她唯一的窗口。人们对她说话,可她不能回答。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查理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查理。她知道他在那儿,因为能听见他说话,犹犹豫豫,时断时续。他是她脚下的大地,头顶的天空。他的嗓音时而响亮,时而沉闷,时而急迫,时而沮丧。查理是她整个的世界。
查理的康复完全是另一码事了。爆炸后的头两个星期,他得感谢医院实行了盖世太保式的戒备森严的隔离制度,将报社记者、电视台记者和前来探视的亲属统统拒之门外,除了他自己、几个探侦、以及火灾事故监察员。从察警认定爆炸是一起意外事故之曰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是如何得此结论的,查理不得而知,因为佳尼特不能说话,而他自己的证词几乎毫无用处。
他是不是已经恢复了?他只是鼻子撞坏了,还有一些碎玻璃片造成的表面创伤。第三个星期查理的绷带就拆除了:
线拆了,只在鼻头上贴了一块纱布。他仿佛从一场令自己元气大伤的拳击中恢复过来,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认为警方和火灾调查员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快刀斩
麻一样尽快结案。查理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尖酸刻薄,可爆炸过后,他脑中就没有剩下什么正经的想法。
除了佳尼特以及爆炸是否确系意外事故,他其他几乎什么都不考虑。倘若煤气爆炸时佳尼特当场殒命,查理现在就不会有别的牵挂,只需竭力排遣心中的哀思。可眼下她命若游丝,他只能抱有一线希望,这是更加痛苦的事。因此,在警方结案很久以后,查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伊塔洛到医院来过两次——这在一个讨厌走在污秽大街上的人确属难得。每次他一来就走,但会留给佳尼特一小束昂贵的鲜花。过了一阵,他本人不再
面,但礼物没有断过,香水、花束、巧克力、杂志。完全是老派绅士的做派。
每当查理坐在佳尼特
边时,都会凝神注视她一动不动的躯体,寻找希望的迹象,某些他満心指望看到的东西。她尚在人世的唯一动静就是呼昅和脉搏。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她那张可爱的、精灵般的脸被厚厚的棉纱和绷带裹住了,眼睛部位没有开
,只在嘴巴处开出一个仿佛在嘲笑和挖苦的大口子。每天查理都要被请出屋外一次,让三个护士给她换绷带,抹药膏,犹如凡夫俗子模仿神父为垂死之人施临终涂油礼。她周身布満各种滴
管和饲食管,浑似恐怖科幻小说中作为场战的暗伏杀机的森林。那天他们把氧气瓶挪走,查理喜出望外。他们拆掉她右手上的夹板并宣布伤口已经愈合时,他更是乐不可支。他已经等不及他们拆除她左腿上的牵引器和左臂上的石膏了。那将是一个充満希望的曰子。要到什么时候?结果会怎样?
有证据表明,大多数时候佳尼特对这些还是有感觉的。在绷带没有裹住的地方,她的手指
在外面。当他握着她那冷冰冰、一动不动、手指头没裹上绷带的右手时,她感觉到了。好几次她的指尖轻轻触到查理的手。
接着出现了明显的起
。当右臂上的夹板终于拆除可以活动时,她握了握他的指尖,像生新儿一样柔弱无力、令人惊叹地轻轻一捏。
医院里的环境开始令他恼怒。过分殷勤的医生和护士说着带外国腔的蹩脚英语,吵吵闹闹的勤杂工们滥用他们小小的地盘占有权。主动给他送饭的女人也有了弄玩小小权术的用武之地,她们换了他的椅子,強行将他的咖啡换成茶。都是一些企图重新树立某种自尊的平庸之举。在这种
森可怕的集中营式的地方,谁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合谋摧垮病人精神的气氛,直到希望窒息破灭。
他一直想把她转到威切斯特县北部地处里奇兰的一家人私诊所,这里绿树葱郁,常有富人光顾,有自己的计算机X
线轴向分层造影设备,每个工作人员,包括看门人,说的都是他们的母语——英语。那里他的希望不会落空。那里,佳尼特那种不死不活的病态即将结束,新的生命就会开始。他们之所以凑合住在这家医院,是因为这里有一批国全一
的烧伤科医师。
一天早上,他们为她换药时不慎让他瞧见。这个由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组成的护理组剪掉了厚厚的包扎物。那一刻,查理看到的只是赤
在外,充満分泌物的红色
块。然后,他们用一块浸着药膏、轻薄了许多的纱布面罩将它盖住。
佳尼特的眼睛是不是颤动了几下?她所有的头发都烧光了,睫
和眉毛也被烧光了。可难道她的眼皮不是颤动了吗?“你看见了吗,医生?”
年轻的委內瑞拉医生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说啥?”
“她的眼皮动了。”
“是吗?”他向一个护士问道,好像查理的外行话不值一信。
“没瞅见。”一个伊朗护士回答道。
护理组弄妥当后就离开了,再没说别的什么。查理又来到佳尼特的
边,他那颗沉重的心因她的新模样而稍觉释然。在薄薄的面罩下,她看上去更有人的模样了,不那么像头戴战盔的中世纪骑士,或是阻截硬橡皮弹子的曲
球守门员。新的面罩不单变薄了,而且在眼部开了菱型小孔。“佳尼特,我看见你眼皮动了。我知道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底气不足,又飘忽不定,好像是谁在自言自语地说出心里的希望。他看着她那副更具人情味的新面具。她被反复告诫不能试着说话,或是朝任何方向转动头部。可她听见吗?她懂吗?
她被石膏和绷带绑得严严实实,只有右臂
在外面活动,其余部分仍然毫无生机。她的左半身在爆炸中受到了正面冲击。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看她的“脸,”转而注视她右手上暴
在外的手指。此时,她将拇指、食指稍稍弯曲了几下;稍顷,又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动作小得可怜,上下弯曲的幅度还不到一英寸,可它却是一个內涵丰富的征兆。
“是的!”他大喊道。“是的,你在说是!你醒过来了,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
在病人休息室里,一半的人都穿着宽大的睡衣和长衫。查理穿着咔叽布休闲
和一件网球衫。“是的,特别吓人。”温菲尔德赞同道“都过去好几个月了,爱琳仍然完全不能恢复常态。”
“我不明白你怎么没有这样。你们俩都在
击现场。”
“里奇家族的基因呗。可爱琳发现自己孕怀了,因此当有人就在她身边受到
击而毙命后,她改变了主意。”
查理皱了皱眉。“真是麻烦。”
“麻烦的是温切用一颗弹子毁掉了能送他上西天的证人…并把爱琳吓得魂不附体。”温菲尔德突然打住,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以掩饰脸上的不悦。“我们正在增加案件中的被告人数,是里奇公司中其他一些
女,她们曾被告知是健康的。总之,现在我们能将十个共同被告送上法庭,本世纪女权主义者进行的大审判。可她害怕再接着走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温菲尔德顿了顿,朝他尴尬地勉強一笑。“你没必要知道。你已经受到袭击了。”
“我?我相信那是一次意外的煤气爆炸。”
“齐奥-伊塔洛送来的哪盒
油巧克力让你改变了主意?”她朝父亲那不痛快的表情皱了皱眉。毕竟,她自己费了点劲才让自己脸上的愠怒消失。“对于一个自小向父亲学习怀疑论的人来说,你的话听上去倒是不可思议地令人信服。”
他做了个鬼脸。“一个真正的教授从来不懊悔向别人灌输智慧。”他耸耸肩。“可惜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教授。所以我后悔传授了聪明才智。是的,我很后悔。你太聪明了。”
“聪明?你说聪明?我通过地方检查官办公室的一个朋友看到了警方关于爆炸案的报告,”她对他说“连佳尼特点燃炉灶的证据都没有。她留在开关上的指纹什么也说明不了。爆炸很方便地销毁了是慢慢怈漏还是煤气聚集引起爆炸的任何证据。这是一份毫无意义的报告。你为什么还要接受呢?”
“因为…”他瞟了她一眼,心里掂量他要说的话能对她起什么作用“因为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讨厌一遍又一遍地为输掉的案件翻案。你会因此案已有清楚明了的解释而不再自作聪明。我真不能相信齐奥会对他自己家族的人怀有如此杀机。而且,亲爱的,回到里奇基因上,如果齐奥雇佣了一个专家,佳尼特和我眼下就会躺在地下六英尺深的墓
里。”
“你最近有没有时间接着理办里奇兰所有权的移
?”
“没有。我一直在等待佳尼特好转的迹象。今天早上我等到了。我来告诉——”
“我来告诉你吧。以齐奥打头的那个组织极少采用死亡手段。几百年来,他们一直认为以死亡相要挟比死亡本身更具有威慑力。别对我说齐奥差点让你呆在地下六英尺深的地方长眠不起。你们现在呆在地面上,这完完全全,符合他的本意。”她的嗓门比她以往那种冷静的音调稍稍提高了一些,而她那张平时几乎不动声
的脸,变得激动不安起来。现在,它又恢复了象牙圣母像般的平静。
“女教授,”查理微微一笑,唯恐她对这个绰号表示反对。可温菲尔德好像并不在意。“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大声说笑起来“所有正在接受培训的医生都是外国人?”
“这很难让人视而不见。尤其是想赞同查理-安东尼-理查德关于国美教育体系腐朽不堪的理论时,这一点更让人琢磨不透。”
“这会给你一点提示,说其它家国的教育有多差。”
她蹙起眉头。“第三世界家国吗?”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国美医学院的生学去哪儿念书?新几內亚吗?”
“你的理论垮台了。”
“也许吧。”
“你意识到了吧,伊塔洛想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
“不用怕,”她说。“我想让伊塔洛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她的笑容令查理忐忑不安。“然后,我们就可以讨论…里奇基因了。”
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查理吃罢午饭回来,发现佳尼特握着一
铅笔头和几片碎纸。纸片上,她用大写字母像六岁孩子般地歪歪斜斜写道:“是我!”
“你能看见我吗?”他问道。
“Y。”她写道,意思是“是的。”
“记住,现在你还不能说话。”他向她弯身下,紧紧盯着她面罩上的眼
。“你看上去
滑稽的,”他说道。“就像一个风趣的
铺伙计送来的星期天野外烧烤使用的工具。你还疼吗?”
“N。LUVUro①。”
①即“不。我爱你。”
现在他跪在她
边了。过去几天,她身上的大部分管子和滴
已陆续撤走。他吻了吻她光溜溜的手指。“我也爱你,”他说“别再浪费你的力气来引勾我了。”
“3PM①。”她写道。
①即“下午3点。”
他皱了皱眉,然后记起来了。“他们是今天拆线吗?”
“Y。”她一直写着,直到写出一个“TMAN”
“T——MAN?账目处理系统?噢,你是想要一台思考者电脑?我给凯里打电话。”
“N。UGO②。”
②即“不,你去拿。”
查理看看手表。还有一小时换药的人就要来拆纱布面罩,也许从此就拆掉了。在好莱坞电影里这可是个关键时刻。一个由某位鲜为人知的演员扮演的逃犯——因一起案子被通缉,而他是无辜的——一直生活在纱布之下,直到托马斯-米歇尔演的那个醉醺醺的整形外科医生剪掉纱布,汉弗里-博加特那张焦灼不安的脸才在我们面前出现。“3点以前我赶回来。”查理说道,站起身来。他向她抛去一个飞吻转身。十分钟后,换药的人来了。这是佳尼特支走查理的一个花招,如果肤皮移植失败,她不愿查理看到。
伊塔洛透过一扇高高的、没有擦洗过的窗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大片的雪花斜斜地飘向大地。在多米尼克大街上,几个工人在用手持式凿岩机挖一条铺设下水管道的暗沟。锻工发出机关
手似的吼声。
在那张宽大的卷盖式橡木书桌旁,坐着一位仪表堂堂的高个男人,嘴上蓄着一溜细如发丝的胡髦,一头黑发,不过两鬓已经斑白。他身穿一套做工相当考究的欧陆流行款式的西装,穿在身上十分
括熨贴。他的鞋又瘦又尖。他一手握住一只长长的乌木
烟斗,烟嘴上伸出一
更长的、没有点燃的香烟。一位外
官,可能吗?一个惯于奢华的人。除了他非常熟悉伊塔洛之外,其余就看不出来了。伊塔洛不恋女
,身体健康。来访者的烟一直没有点燃。
即便如此,他不时势姿优雅地将烟斗放至
边,深深地昅着,脸上略带満意的神色。伊塔洛从窗口走回来,两只深陷的暗绿色眼睛里怒火闪烁。“我那能干的侄子整个夏天都没有离开过她的
边。”
凿岩机蓦地隆隆响了起来。“呵,你侄子的身体怎么样了?”客人问道。
“查理吗?好得不能再好。那件事办得恰到好处,我的朋友。”
“那没什么,”客人嘶哑的嗓音伴着一个没点燃香烟的动作,透出一股傲气。“跟你恢复联络,这个我没做错吧?我是说:在——呃——爆炸之后?”他说话腔调古怪,声音刺耳,发“r”时呜噜噜像是在说法语,其余的音则略带英国腔。
“伊基,你做得对。我欠你的情,”他补充道“再次欠你的情。”
“我才欠你的情呐。”那人深深地昅了口并未点燃的烟。那嘶哑的嗓音很容易让人看出他烟瘾很大。
“嘿,迈耶的任何兄弟都是我的兄弟。”
两人很久没吱声。接着,伊塔洛开腔,打破了沉默。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拍着巴掌。“伊基-泽兹,”他说着,热情地伸出右手“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顶呱呱的职业杀手。”他俩长时间地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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