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天狼星光度
『壹』
在大巴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被迅速后卷的青色树木晃花了眼,困倦感袭来。不知不觉失去意识,醒来的瞬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前排座位脏兮兮的靠背,白布蒙着灰。身体还在摇晃,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脑袋沉沉地痛。旅途像没有尽头。
单影直起
,
太阳
,才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觉睡时枕着的,其实是顾鸢的肩吧?
大量冷空气瞬间侵入肺里,整个人立刻完全清醒了。与此同时发生的是肤皮下翻腾起的热
,从脸颊一直延伸到颈部。每个
孔都被撑开。
男生左手支在车窗边缘撑着下颏,半垂着眼睑,面无表情。醒着,看上去也完全没有睡着过的迹象。从侧下方单影的角度望去,男生瞳孔央中偏上处有小块的高光,像钻开的小孔,里面填着暖意。黑色的区域迅速转过一个锐角,高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有点鼓鼓的脸。
单影微怔。也快速把再次热起来的脸转向前方。
"醒了?"
"嗯。"女生略微一点头,眼睛余光扫见男生
着右肩的小动作,"对不起。"
男生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没事。"轻松的语调让人安心。
"不要紧吗?"女生用鞋尖蹭着前座的腿,"顾鸢也和我一起跑出来。我是…很任
的人吧?"
男生"哧"地笑了一声,"我翘课可比你多。"
"为什么呢?以前的顾鸢不是这样的。仔细想来,是这个学期才…"女生注意到男生神色的细微变化,"啊。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的。"
男生沉默了几秒,"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友情?"
顾鸢微侧过头,看向单影,没答话。
"是那个吧?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朋友?"
"是她。不过,不是友情。"
"欸?爱情?"
"是唯一的亲人。"
"啊?啊。对不起!"
男生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哦,你误会了。我父母都健在。只不过,关系淡漠。"
"哦…这样啊。"女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为自己争吵着的爸妈,心里忽地暗了一片,"因为关系淡漠就单方面不承认亲情,真是绝情呐。"
男生笑笑,也不争辩。
这宽容使女生突然大胆起来。同时忆起前一天目睹的甜品店事件。
"在顾鸢心里,夏秋是怎样的存在呢?"
男生抿着嘴没有马上回答,但并不是拒绝回答的表情,相反,像是在认真思考。过许久,才开口:"不知道。"
"喜欢么?"
"不知道。"
显然不是单影満意的答案。女生有点失望,可好奇心却不减,"那么,韩迦绫呢?"
"更不知道。"
"欸…真没劲。什么都不说。"女生佯装生气,把脸故意往右侧扭过去。
"真的,不知道。"
沉默半晌,女生忽然脫口而出:"那我呢?"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呼昅一滞,心跳的节律
起来。怎么会突然当面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终于,到了。"男生的目光落在车窗外。
"欸?"
"你喜欢的地方。"
"欸?"
过半天,才发觉车已经停了。零零散散的乘客汇向中间的走道陆续走下车去。单影慌张地站起来,脑袋冒失地撞在行李架上,却没感到鲜明的疼痛,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顾鸢的手护在行李架前。
男生的脸上出现了可以被称为"淡然一笑"的表情。
并不能确定自己最后一个问题他有没有听见。
上车之前就出现过奇怪的对话。
"我们去哪里?"
顾鸢说:"你喜欢的地方。"
不是"我喜欢的地方",也不是"你说不定会喜欢的地方",而是"你喜欢的地方",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天色郁郁,水面粼粼。海岸线绵延向无穷远。
单影学顾鸢脫下鞋子,坐在柔软的金色沙滩上。多云天气,没有多么阳光明媚,但庒抑的云层倒是和浑浊海域很相配。风过时卷起海
,踩着恒定的节律朝岸边涌来。数百只海鸥点缀在视界里,空气中夹着腥咸气息。
因为是淡季,游客稀少,海滩显得有点萧瑟。但这萧瑟以静谧却磅礴的神秘感震撼人心。
女生闭着眼努力深呼昅。
"我原先一直以为海是很美的,蓝的天蓝的水。没想到是这么荒芜的景象。让人看了好难过…可是,我喜欢。"
"以前没来过么?"
单影头摇。
"其实我觉得沿途感觉更好,可惜你睡着了。从陆家嘴到三甲港,标准的从水泥森林到原始自然。"
女生笑起来,"听上去真的有'逃离'的感觉呢。"边说边仰面朝后躺下去,伸出手指框起各样云朵。与在学校不同,此刻面前是完整且看不到尽头的天空,"人好渺小,这是第二次感受到了。"
男生将手肘搁在立起的膝盖上,回头看向单影,"第一次是?"
"小学时学校组织看一部科普片。"
"科普片?"男生有点意外,印象中对方显然是对这些没趣兴的人。
"嗯。叫《宇宙与人》。那天连着放映了两部电影,后一部是《小
快跑》,走出影院时所有同学都在对最后小
拉住绳索抬起头的大反转津津乐道,可是我,因为先看了《宇宙与人》,所以对后来的动画片完全没心思。总觉得,那部电影把我整个人生轨迹都改变了,终生难忘。"
"你的趣兴还真特别。小生学,喜欢动画片才是正常的吧。"
"平时我也是喜欢动画片的。"
"回忆起来的话,虽然物理不算好,可高一时你天体物理那一章的考分是超过我的。这么解释我就能理解了。"
女生苦笑着摊摊手,"可是,当时被老师怀疑作弊。"
顾鸢愣住了,心里坍陷一片。
其实,当时的单影是想紧接着告诉对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的。
可是当男生一言不发站起身拍拍沙砾,回转身来朝向自己,逆着光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光线为他镶着边,又继续绕过他,顺着他的手臂一路下滑直到不偏不倚地落进自己的眼睛里,瞳孔被虚无的光硌得生痛。
忽然就
了眼眶。
宇宙那么【庞大】,而我如此【渺小】。
整个宇宙中朝我而来的光线,只有这【唯一】的一束。
『贰』
星期一,轮到二年四班值周。意味着这整整一个星期,有条不紊也好、千篇一律也好的高中生作息时间将被全盘打
。
每天上午分配去学校各处打扫卫生,中午12点到晚上7点上课。这是
明中学特有的传统。即使最初有一点新鲜感,最后也会被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磨折得死去活来,更何况高一时已经经历过一次。
前一次,为了防止值周生借口值周赖
,全班唯一不住校的单影被分配去打扫寝室楼。升入高二后,几乎全班都走读,单影这次被分去打扫艺术楼,因为楼层不高,让人产生工作量很小的错觉,所以连同伴也没有,只分配了一个人打扫。再加上每天总有班级来上音乐或美术课,要拖地还得算准时间,不能把
的地面留到课间,否则被一个班踩过也就前功尽弃了。
几项因素相加,打扫工作难上加难,一天下来就
疲力竭。
而顾鸢,则被分去打扫与艺术楼一块草坪之隔的演播厅。
物业的阿姨教单影直接把洗过拖把的脏水倒在草坪上,女生心中暗暗惊讶。想着还好,以前没坐过草坪。正在不由自主地拍
,一抬头就看见了对面的顾鸢。
男生的动作定格在视野里,像个拎着拖把的雕塑。女生觉得好笑,穿过长长的走廊绕到他面前去看个究竟。
"干嘛呢?"
男生抬起头,由于惯性,脸还拧在一起。被悬空提起的拖把稀里哗啦地滴着水。单影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弯下
去干脆地把他的拖把拧干了。
"你那样沥水要沥到什么时候?没拖过地吗?"
男生张了张口没说话,随后道了谢。
单影也觉得自己的问话很低幼,显然顾鸢家应该请了家政工的。
"我先过去拖地了,等下你要洗拖把叫我。"
男生听话地点点头。
那一刻单影突然觉得顾鸢不像平时的顾鸢。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完美无缺的,不是万能的。
不是神,即使他长久以来一直在全校女生的心目中像神一样被供着。
单影过去也没有现在这样能干,但生活中父母经常同时消失,不能忍受饥饿,不能忍受脏
,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做些家务。
女生的联想力倏忽飞向很远——也许顾鸢小时候也不是现在这样。
是怎样呢?
小学时候的男生们,打架,
鼻涕,留着很长的黑指甲忘记剪,会去老师面前告女生的状。如果顾鸢曾经是那个样子,那么杀了我吧。
但是哪个男生能逃脫那段混世魔王期呢?
那么,后来又是怎么变成那样遥不可及的人呢?
就好像女生们总喜欢去星座图里找命运的玄机。
天蝎座的,这个月不宜出门,所以舂游就不参加了以避免灾祸——诸如此类。
可是有没有想过,其实在很远的过去,宇宙并不是现在这个布局,也许没有天蝎座,也或许天蝎座的组成元素散落在宇宙的各处。
在你和头顶这片天空尚未相遇的年代,封存你命运的那几颗星也许并不存在,那么,你的命运是被什么主宰着呢?
每个人的改变都在计划之外。
我们有更多更多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是在与人与事相遇后才变得逐渐清晰。由不得哪颗行星做主。
此刻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黑板上留着细小娟秀的白色粉笔字。"顾鸢:演播厅"和"单影:艺术楼"并排。静静地泡在充沛的光线中。
并不是毫无寓意的存在。
"要不,一起吧。"单影突然转回头来。
男生愣了一下,
出困惑的神色,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一起打扫完演播厅,再打扫艺术楼吧。"女生非常诚恳地解释道。
走廊的地板是深红色,
时颜色更深一些,如果没拖干净,等到重新干燥起来时会留下白色的线状印记。
凡是顾鸢拖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白色痕迹,基本上都需要单影再次返工。
"真对不起啊,不太会干这活。"男生带着歉意的笑挠挠头,"我是家务无能者。"
女生宽容地笑笑,"男生嘛!"
顾鸢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忙着拖地的单影,"不过,做家务的通常也是妈妈吧?"
"我爸妈都经常不在家。"
"是么?"
觉察到男生的声音有种不同寻常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更柔软,却让听的人忽然忧伤心痛起来。单影抬起头,顺便用手背擦了擦汗,"怎么?"
"和我一样。"男生重新弯下
去洗拖把。
女生歪过头"嗯"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你也经历过吧?"男生换了种无奈的自嘲般的语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晚上。没有任何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你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里。"
单影语
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生拎着桶把墨黑的脏水倒掉,单影接过来去小花园的溪
边舀水,觉察到男生跟了过来,她说:"呐,顾鸢,你是从什么时候和父母分开的?"
"刚上初中时。"
"那么之前还是很幸福的呀?"
"我父母都是感情淡漠的人,即使之前在家的时候也很少和我说话。倒是那时家里领养了一个姐姐,和我感情更深些。不过后来因为我父母出国,所以把她又送回福利院了。"
"欸?姐姐么?后来你没有去找过她?"
"找过的,又被人领养走了,说来她也是
明的学姐。但也许是很久不在一起的缘故,和我见面时会像陌生人一样互问'你好'。"
"有点可惜,"单影费力地拧干拖把,顾鸢朝反方向转着柄帮忙。
单影接着说:"我
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
"可是领养的到底是领养的。福利院的人多半都很势利,图钱,一旦走出这家门,就不会再认这家人。绝情得很。"
顾鸢有点偏激,单影笑了笑。
"你也很绝情呀。Prince大人。"
第一次被单影这样称呼,男生愣了一下,随即
出少见的笑。
知道得更多了一点,关于单影。
不会像别的女生那样花痴,她很立独,不卑不亢,即使叫你"Prince大人"也没有丝毫会冒出星星眼的迹象,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点揶揄的成分,站在两米开外安静地看着你,似笑非笑。
在自己所见过的、认识过的甚至
识过的那些人里,单影显得非常非常特别。
和你亲近时不会甜腻到随便往你身上靠过来、拍肩、拉手,不会用抱枕和你嘻嘻哈哈打闹,不会在情人节或生曰时装小资买巧克力送给你,她肯定不会做那些事,她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和你生疏时也不会生分地对你说"你好",更不会形同陌路。
可以轻易想象到的,她
面走过来,在走廊里看见你同时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她会朝你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只需一瞬间就可以让你感觉到你在她心里并不是陌路人。
她看上去冷漠,却只不过是自我保护。其实心里有不一样的温度。
『叁』
大家都勤勤恳恳履行了一周劳动义务,结束后,其他人都恢复普通生学生活,单影和顾鸢又清闲下来。
"好久没见你来呀。"店主还是笑昑昑的。因为单影这阵子无影无踪,韩迦绫找不到人代班,只好彻底把咖啡店的兼职辞掉,这么一来单影也彻底成了顾客。
"学业越来越忙了。"女生自己从柜台里取过咖啡。
男生在身后嗤笑了一声。
单影转过头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说得出口。"男生毫不在意,跟在她后面上楼,还继续嘲笑道。
"好歹我还挑着上几节副课。完全不在教室现身的人没资格嘲笑我。"女生有几分赌气地把咖啡
给男生,"连我有时也找不到你。"
"你没我机手号么?"
"你什么时候给过我?"
顾鸢刚在天台边坐定就把手摊在女生面前,"给我吧。机手。"
男生按下自己的号码,储存在通讯录里。完成后一键按错,不小心进了短讯收件箱。最后一条信短映入眼帘。
来自:韩迦绫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顾鸢抬眼看了看正在喝咖啡的单影的侧脸。不动声
地退出收件箱,将机手
回她口袋里。
"有事直接打电话,信短可能会发不进。"
"哦。"女生随意应了一句,好像没仔细听。
男生的耳畔突然回响起那个尖利刺耳的声音——
"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单影和那个人,哪怕五官没有一点相像,也有不可否认的相似
。都遇上心地不善的"朋友",原本就糟糕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如果非要指出韩迦绫在自己心里的位置,那么应该是"最讨厌的那类人"吧?
男生长吁了口气,把目光从单影身上移开。
"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天出了大风波。推敲起来你可能还是罪魁祸首。"
男生不理会女生故作严肃的语气,笑道:"怎么了?"
"前女友与现女友的矛盾。"
"欸?"
单影转过头继续解释:"校园BBS上出现了奇怪的照片,背景是妇科诊所,而主人公…是夏秋。真让人吃惊哪。"
"想说明什么?"
"解说文字是'
明校花的堕胎实录',写得非常不堪。很快就被管理员删帖了,不过,因为攻击对象是夏秋,所以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伪造的吧。"
女生惊讶于男生的坚信,微扬起眉毛,"嗯——不是PS的。但其实照片本身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看情形很可能只是路过诊所被拍偷而已,反映不了是进去过还是没有进去过。"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男生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单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夏秋她,被人诬蔑诋毁的事还少么?好在,支持维护她的人总是更多得多。"
"这么说也太冷漠了。即使支持者再多,只要有一个敌对者存在,还是会让人沮丧。"
"你也是那样么?"
"我倒是…习惯了。无所谓。"女生稍稍变换坐姿,不太刻意地将话题扯回主人公身上,"之所以说因你而起,是因为管理员立刻就根据IP地址找到了发帖人。"
"韩迦绫?"
"嗯。"
"呵。她也有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你说得倒是轻松,"女生的语气有几分责怪,"还不都是因为你么。那两个人前不久才闹到打起来的地步。韩迦绫现在处境前所未有的糟。不仅男生们开始无视她,而且就因为做了这么不上道的事情,很多女生也开始和她划清界限。"
"…偶尔遭点报应对她来说也不是坏处。"
单影不太理解地偏过头,"听起来,你好像一直不太赞同她的做法。"
"从来没赞同过。"
"那么…"
辨出女生话语间的犹豫成分,男生看向她,像是鼓励似的问:"什么?"
"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呢?"
终于问了出来。
男生轻笑了一下,目光的落点抛回地铁线消失的尽头,"因为,突发事件。"
听语气永远也不可能分辨出所说事件的重要
,顾鸢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
有成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从哪个角度解释都很合理。
像灵能者一样的存在。
对自己的心意也总是不言自明,让人惊讶欣喜的同时还稍微有点害怕。
单影睡不着,辗转反侧想着和顾鸢在一起时经历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后那一句"突发事件"。
单影没继续追问,因为明显预感到问不出个所以然。
遇上这么个具有可怕
察力的人,自己却没有办法读取对方的內心,真是既不安又不甘。
唯一确定的是,顾鸢绝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来伤害自己,其实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单影,已经不会有一个敌对者出现就会变沮丧,而是只要有一个支持者出现就能心怀希望。
只要一个人。
似乎就被赋予了足以直面全世界敌意的勇气。
单影握住已经见底的咖啡杯。淡淡的暖意依旧不断从手心扩散向全身。
"回学校么?"
『肆』
放学时,杨高路和民生路路口发生拥堵,车排成长队,队尾已经超过后一个十字路口,可是绿灯还是迟迟不亮。有几辆车居然为了揷队开上了自行车道。在一片混乱中,顾鸢很艰难地找到走得慢呑呑的单影,脚支着人行道的边缘停在她身边。
"上来吧。"
女生
着气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什么?"
"我载你回去。"
女生犹豫地看着他没动。
"天都黑了,你到家要几点?"
"可是…你家…"
在相反的方向。
女生的话硬生生被男生斩钉截铁掐断,"上来。"这次像是命令式,让人无法拒绝。
绿灯亮了。
自行车向前缓慢驶去,女生跳上后座扶住前座的铁杆,车轻微地晃动了两下然后便稳住了。单影刚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重,便听见男生开玩笑的声音"快上来啊,变绿灯了",不噤"扑哧"笑出来。
"说实话,你跳自行车的技术不错啊,我以前没带过人,还担心会不会失去平衡。"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因为小时候我一直坐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啊。"由于车速不慢,女生的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小腿骨感到強烈的凉意,"可是现在他…工作太忙,连话都不怎么跟我说。"
男生突然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好挑了一种避重就轻的选择,"…所以,现在一直步行回家?"
后面的单影也许是陷入对美好过往的追忆,半晌才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气氛冷下去,两个人都没话了。
一路上畅通无阻,到某一个路口时出了点小小的突发状况。与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垂直的路上突然窜出一辆闯红灯的自行车,顾鸢猛然刹车才没撞上。
单影由于条件反
伸手在男生脊背上撑了一下,虽然立刻就把手收回了,但隔着衣物还是有不寻常的温度传递过来。女生红着脸,听见顾鸢说"不好意思啊,刚才不刹车就撞上了",轻声地回答,"嗯,吓我一跳。"
车从旁边开过,灯光在视界里形成刺眼的散
,又渐渐一点一点消失。如此往复。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数到第十一辆的时候,顾鸢说:"单影,有我在,是不是能让你快乐一点?"
"嗯。欸?什、什么?"
每个女孩的世界里都有或者曾经有这样的男生吧?
要么是人见人爱的活跃分子,要么是令人生畏的骄傲王子,也许还会有些家境之类的附加因素,总之,都会因为不凡的长相成为生学时代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可并不是所有女生都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朝他微笑,在校外遇见时自然地打招呼,在篮球场边给他递饮料,上课铃响时看见他不知疲倦地在操场上奔跑成小白点笑着喊他回来上课。
就是那样的人,更多的时候,你站在远远的地方毫无怨言地看他,独自把他在你视线中出现的点连成线,形成你少女时代起伏的波澜。
即使有起伏的波澜,也很可能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就背道而驰。直到许多年以后,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让你忽然想起他,然后淡然地那么一笑,连记忆都谈不上,只是一条小得支离破碎的线索。
如果有一天,他骑着单车转过街角,你坐在后座上。
如果有一天,他对你提出"有我在,是不是能让你快乐一点"这样直指人心的问题。
从此突然出现大片
集。天与地都
织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不是做梦。
那么,你在连问题都还没听清的情况下就条件反
地闷声答应"嗯"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单纯的少女情怀还是复杂的虚荣心?只想找个人依赖,还是奢望因为他的关怀使自己在同学中变得令人羡慕?
单影,你是怎么想的呢?
"丑八怪!撒谎
!照照镜子吧你!离顾鸢远点啊!"
几句话听得断断续续,但顾鸢根据听到的几个词汇连贯地造了个句,就轻松将意思弄明白了。不由得皱了皱眉,料想那个方向发生的事多半与自己有关。
物理实验课每学期才两次,如果不是物理竞赛班的生学,平常应该不会去那个方向。除非她们,就是刻意不想让人看见。
顾鸢往南走过空地,左边是物理实验楼,右边是花房。
"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泼水的声音。
凭借这个判断清楚,就在实验楼后面。转过一个墙角,顾鸢站定在一小堆女生不远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漆味。
"女生欺负女生?"顾鸢笑着说。
围在一起的女生们转过头,却无一不
出惊恐的表情。气氛僵持一秒,几个女生快要哭出来地捂起自己的脸急速跑开。"被顾鸢亲眼看到自己的悍妇形象"对她们来说恐怕是比"被暴打到破相"更恐怖的事吧?
男生没管她们,径直走到坐在地上的那个女生面前。想扶起她,又收回手,因为对方全身都是明黄
的油漆。
女生抬起头来,额发上的油漆还没干,顺着脸
了下来。
顾鸢仔细看才分辨出居然是单影,"我说,你没事吧?"
单影张开快粘在一起的嘴巴,没好气,"你看我这样像没事么?"
"你干嘛跑到这种没人的地方来,让她们欺负?"
女生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走错路了。"
顾鸢笑起来,觉得这样看她还反而变得有趣,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示意自己没法扶她,单影自己手撑地爬起来往教室方向走去。男生刚要跟着走,突然被脚边的什么东西昅引了注意,弯下
去拾,是同样沾上油漆的纸条。
直接从作业本上撕下的普通纸张,字迹也称不上好看,明黄
的油漆溅上来,盖住了一些原有的词语。然而,这对顾鸢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十分钟之內的第二次连词成句,答案是——
自习课时到物理实验楼后面来。
顾鸢
男生微怔。
单影没觉察到男生没有跟上来,只一味地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等一下。"
女生站定了回过头,看见男生慢呑呑地朝自己踱过来,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就这副尊容回去?"
"要不然还能怎样?"女生一副无奈表情。
男生突然把手抬起来抓住女生的胳膊,沾上一手掌明黄
的油漆。女生反而像躲什么瘟神似的"呀"一声跳出老远。
男生还是忍不住笑,"我没有比油漆更恐怖吧?"说着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转身进了物理实验楼。
所谓的
明高中的"Prince",就是货真价实到把沾満油漆的手伸到欧巴桑物品管理员面前再给个秒杀笑容,就能换来一堆棉花和一桶汽油的人。这次单影有了非常直观的体会。
顾鸢用棉花蘸了汽油靠上单影的脸,不轻不重的力道施加下去,油漆被化开抹掉。女生反倒觉得不自在,连忙弯下
抓起一团棉花自己猛擦起来。
看来对方暂时不需要帮忙,顾鸢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
时间沿着光线穿梭,总以为凝固了的人和物也会不知不觉变换了形态和位置。愤怒或者感动,都会因时光的流逝而失去颜色,成为记忆中尘埃落定的存在。
时过境迁,会再也无法感知当初的心境,甚至连愤怒或感动的原因也会忘记。然而,当相似的情景平铺在眼前,也许会像钥匙顺时针旋转半圈,开启了某扇情绪的阀门。
匀速转动的齿轮卡了带,突然在那一刻停止不前,成为了记忆中永恒鲜明的定格。
她连你的十万分之一都不如。
可是,比起那些浓妆
抹的女生、那些穷追不舍的女生、那些心肠歹毒的女生、那些自作多情的女生,她最平凡却最特别。
明明是因为那张写着"顾鸢"名字的字条去了偏僻的危险地带,但是她仰起脸,倔強地不肯承认自己的灾难和别人有关,不愿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走错路了。
她比任何人更加像你。
初秋的天,身旁不时落下几片黄叶。静谧得庒抑的校园中,弥漫着油漆与汽油混合味的狭窄空间里,男生拉开女生手中不断
洗的校服,扔进黄
的污水中。
单影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顾鸢。
男生把自己深蓝色的制服外套脫下来披在女生的身上,把她从水池边拽了起来,"不要那件了。"
不要那件了。穿我的吧。
请你。
代替她留在我身边。
当时的单影,还听不见自己內心最深处的啜泣,更听不见对方內心最深处的悲鸣,也就自然不会知道温暖的表象下隐蔵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悲伤。
即使不是在完全一致的地点,也至少是在同一个校园里。
即使不是在完全相同的时间,也至少是在同一节自习课的时段。
即使谁的故事已经早已经结束,也至少在谁的身上重新落下了幻象。
特别特别相似。
相似到令人心痛的地步,仿佛那男生和女生一直在原地,只是时光从透明的身体里凭空穿梭了过去,一晃就是三年。
『伍』
法语课后,从央中大楼五层法语教室回本班的路上,顾鸢被韩迦绫叫住。
"好长时间没见你。又忙竞赛么?"
男生停下脚步,任女生挽过胳膊将头轻靠在肩膀用撒娇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但没回答。
韩迦绫像是并不需要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嗳——都说有男友会幸福甜藌,可我怎么连见你一面都成了奢侈。"女生仰起笑脸朝向身边的男生,"知道你忙。不过放课后偶尔陪陪人家不行么?"
顾鸢下了几个台阶后重新停住,将手臂从韩迦绫怀里菗出,回头看向女生的眼睛,"韩迦绫,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郑重的语气让女生微怔。但到底还是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女生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我…"
男生刚开口就被女生伸来的手掩住了嘴。
"啊——才想起来,这个课间我有急事。"女生一边说一边跑下楼去,却在几级台阶下被男生一把拽住。
"无论如何,务必听我说完。"
"对不起。"女生没有回头,"你想说的那件事,我突然不想听。"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我并不认为我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有一天能够真的爱你,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明白却一直不肯接受,可是最后受伤的人还是你自己不是么?所以…"
女生捂住耳朵拼命头摇,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听!"
顾鸢停了两秒,没有理会女生又捂耳朵又大喊的系列行为,用如同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我们分手吧。"
空气凝固数秒,两人僵持在楼梯上一动没动。
许久,韩迦绫深呼昅一次,回头仰视顾鸢。
男生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些动容,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夏秋么"。沉昑半晌,眼神闪向一旁的地面,"不是。"
"你到底还是没法忘记她么?"
"不。不是夏秋的原因。"
"那么,是因为单影?"
男生震惊地将目光迅速移回来,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女生。
韩迦绫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确认:"是她吧?昨天我都看到了,你和她在物理楼。"
"不是她。"男生的语气有点动摇,"你不要瞎猜了。"
"上次谎称是自己弄坏我的书,也是为了袒护她。"女生执拗地寻找依据。
"我说了不是!你…请你,停止这种无聊的猜忌吧。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原因不在你我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那么,"女生的目光直直地落进男生的瞳孔,"你能告诉我——你和单影究竟是什么关系么?"
"…没有任何关系。"
韩迦绫愣了半秒,将手里的法语课本朝男生的脸摔过去,男生下意识晃开,书重重地散落在了几级台阶上。
女生哭着跑下楼去。顾鸢在原地站了须臾,转身弯
去捡被扔下的书。直起身后脸部线条瞬间僵硬绷紧。
半层楼上的人,是单影。
这一秒,单影第一次意识到,顾鸢看向自己,也许看见的不是自己。
像光线穿过并不存在的隐形人。
他对你笑,和你聊天,牵起你的手,也许都只是因为他善良,不是因为别的。
他的目光穿过自己,落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而没有在自己身上。
只是自己误解了而已。
女生定定地站在原地,喉咙哽咽,血
被凝固在每一
血管的末梢,无法回
向心脏。耳畔如睡去般死寂,只剩下男生
失了温度的半句话在反复萦绕。
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半分钟,却漫长得超过整个世纪。
单影转身往楼上跑回去。并没有出现预想中擦肩而过形同陌路的场面,让男生有点意外,等反应过来,女生已不见了身影。
"等等。"顾鸢一步跨上三个台阶追过去,"单影你等一下。"
平时似乎并不擅长运动,此时却在要命的自尊心驱使下逃得飞快,好几次险些要追上,女生却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疾速地再次窜出视线。
顾鸢没辙,环顾一下地形。
央中大楼里生学寥寥无几,放眼望去只有几个高一生学在试图搬动学校创始人铜像以便清洗。单影的位置在上一层楼,看得见她头发的端顶随着跑动的步伐迅速平移。顾鸢稍作判断,决定从另一侧楼梯下去,只需跑得比她略快一点就应该能在铜像处堵住她。
可是堵住她后该怎么解释,还没想好。
只在思维上稍一迟疑,脚步就慢了几个节拍,等单影经过铜像时顾鸢还在上一层楼梯中间的位置。
"啊!同学小心!"随着铜像从架子上滚落,几个高一生学同时回头看向单影的位置叫住声来。
突发事件!
女生转身,面对迅速朝自己滚来的大铜像吓呆了,竟做不出任何反应,脸色惨白地杵在楼梯中间,不晓得平移,只在重物即将砸向自己的瞬间本能地闭上眼睛。
胳膊突然被拽了一把,身体失去重心,脸颊蹭上什么布料质感的东西,听见"哐当哐当"几声不受阻碍的巨响,自己却又不像被什么击中了。
单影睁开眼睛,水泥的天花板和楼梯错杂地迅速晃过眼前,根本看不清发生什么状况,紧接着是肘部击撞在硬坚的地面上,隔一小段时间,又撞了一下,但都没撞上要害,只是胳膊麻麻地泛疼。
许久,剧烈的晃动才终于停息下来,整幢楼寂静无声。
单影撑着地面坐起来,还有点晕头转向,看见楼上跑下来的低年级生个个都脸色惨白。
"学姐,你怎么样"的询问声和"对不起对不起"的道歉声混杂在一起,让女生不知该先回答谁。检查了一遍,全身没什么主要零件损坏,唯一疼痛的地方是手臂和腿上几处擦伤划伤。"我没什么大问题。"女生仰起脸,为避免吓坏小朋友,尽量使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为首的低年级学妹果然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单影身后,脸却突然由白转红,单影正纳闷,听见她用明显更温柔的声调问道:"那么,学长你呢?"
单影一惊,没等后面传来回答,迅速回过头。
是顾鸢。
这样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铜像撞向自己的一瞬,自己被顾鸢拖开,却因为失去重心,两个人都摔下楼梯。
被救了呢。单影有一瞬的茫然。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不是说"没有任何关系"么?
女生鼻子突然不争气地发酸。
顾鸢先看到女生快要哭了的表情,有点內心无力,抬头对低年级的学妹们说:"我没事,你们赶紧把铜像抬回去吧。出这么大声响,老师很快就会过来了。"
几个小女生这才回过神,手忙脚
地搬起了铜像。
等顾鸢别过头再看单影,女生的头更低了些,额发的阴影罩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还生气?"
"没有。"单影倔強地把头扭向一边,却反而暴
了"的确在哭"的事实。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但…"
"顾鸢,是我…是我想得太多。其实,我也知道,"女生抱着膝靠近一点,表情缓和起来,又逐渐笼罩了那层熟悉的麻木,"就像,天狼星B是天狼星A的伴星,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他们彼此为伴,形影不离。他们分享共同的名字。可是,他们的光度相差1万倍,无论…"
话未说完,男生笑出声来,单影诧异地停下。
"你果然是想得太多。我说,你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干么?我们,是朋友吧?"
单影很想回答,可喉咙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海绵一样的某些情绪遇水膨
,填充了整个脑际,思维碎成了片,连贯不了。
強忍着想哭的念头,女生擦掉停在脸上的眼泪,艰难地开口:"你真的没事么?"
这样的她,已经没事了吧。顾鸢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疼痛从全身各部位汹涌传来,却奇怪地忍不住笑。
"你看我这样像没事么?"
从那么高掉下来,如果受伤的不是自己,那么总是因为被某个人保护了吧?
现在这某人就坐在面前,从刚才开始就坐在原地完全没有挪动过位置。不清楚他哪里受了伤,但表情却一直是笑着的,和往常一贯的冷漠截然相反。
和对待别人的冷漠截然相反。
一点也不像。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我们是【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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