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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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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和肖如玉约会,是两人共同到市里山西路上刚开的一家豪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票价要比普通的贵一倍。那是一部外国警匪电影。他们坐在那种情侣座里,心情不错。主要是那种漂亮豪华的环境,使他们有种新鲜感,至少邓一群有这样的感觉。

 电影院的音响效果是一的。邓一群喜欢看电影,特别是喜欢电影没有放映前灯光大亮的时候,可以看到前后左右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那些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时髦之极。他知道自己在骨子里还是个土包子,过去二十年里看厌了乡村姑娘,所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对城里女还保持着浓厚的‮趣兴‬。他想到过去小时候在农村,难得看一场电影,有时为了看一场电影,还跑到十几里外的别的生产队(1979年后改成了村)甚至邻公社(乡)去。那是天电影,多半是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放映,附近几里地的村民都拥挤在一起。一片哄哄的。在他那时候的眼里,电影放映员是世界上最神气的人,他们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人同他们客气地打招呼,用村里的好酒好菜招待他们。那时候,邓一群最大的梦想,是长大后能够成为一名乡里的电影放映员。

 在邓一群的潜意识里,电影是和女人及联系在一起的,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到邻村去看电影,在那不大的晒谷场上挤満了村民,男‮女男‬女,老老少少。有时候嘈杂的人声让你根本听不清电影里人物的对白。邓一群去得晚了,那正是一个收稻子的季节,他的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在生产队里干活都还没有回家,他必须在家帮着做事。他的父亲和兄长们一回家,他晚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就跑来了。由于人很挤,他只能排在最后。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放的是什么片子了,只记得电影放到一半,场外有个男人在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好像是说家里的孩子醒了什么的,叫了很久,那个女人才听见,而她正在场子的中间。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往外挤。挤得周围一片斥骂声——她挡住了大家的视线,她甚至挡住了电影光线在银幕上的投影(邓一群在那束光里看到她是壮的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布汗衫)。也许是因为邓一群站着的这个方向,人群要稀松些,所以她就径直朝他这边挤过来。当她从他身边挤过去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她有一对非常肥硕的啂房。那对啂房是贴着他挤过去的。而在那短短的一瞬,邓一群知道了什么是感。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在心里一直想着那件事。它对他是那样地神秘,非常非常具有昅引力。它是那样地绵软,那样地丰満,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物件。还能有什么比那个东西更让人为它睡不着觉呢?尽管那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但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所以,她在他的心里就变成一个非常具有魅力的女人——再没有人能同她相比。

 还有一次经历对邓一群来说也非常具有启蒙意义,同样也是在电影场上,却是在本村。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他去场外小便。很多人小便的时候都是在不远的地方,一边哗啦哗啦地小便,一边还扭着头看银幕——两件事都不耽误。这时候谁也不会去关心谁在哪里小便。只有女人小便的时候,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让人看到。而邓一群虽然不是女人,但他也明显是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因为那时候的邓一群已经是高一年级的‮生学‬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但却有不少的浮云。他跑到了一个离晒谷场很远的田边去撒,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草垛。就在他小便的时候,他听到了背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下意识地他就联想到可能是鬼魅之类的,身上的汗立马恐惧地竖了起来。另一方面好奇心就紧紧地攫住了他,使他想看个究竟。

 虽然四周看起来光线朦胧,但邓一群还是很快就知道那是一对‮女男‬,正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地上,进行活动。那一对非常地投入,居然对他到来的声音毫无觉察。他们的声音热烈而痛苦,快而紧张,细腻而奔放,鲁而温情。而他们那样的姿态与行为看起来有点像一对野兽,与邓一群平时心里梦想的‮女男‬之爱的美好的情境完全相悖(他当然也想象不出现实的‮女男‬之爱会是什么样子)。邓一群在那一刻吃了一惊,赶紧逃也似的跑开了。他心里甚至还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为什么不看电影,而搞这样的事?要知道那天晚上的电影很好看,是一部印度的歌舞片。一对‮女男‬居然可以不看那样好看的电影而跑到草垛边搞这样的事,多少有点奇怪。当时邓一群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走了几十步,却又终于停住脚步,他想看一看那一对‮女男‬究竟是谁。就那样,他站在那里,居然也忘记了电影。好久,他看到那一对‮女男‬走过来,他们相搀着,头并着头,还在小声地说什么。看上去,那个女的走路有点不对劲,她几乎是靠在那个男的身上,像个病人。当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邓一群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从外村来的。那个女的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发出声音很低的窃窃笑声,与刚才她发出的那种绵痛苦的声音判若两人。事情让他感觉是那样的不可想象和难以理解,它像一个谜团。

 是电影,给那一对‮女男‬提供了偷情的机会。他想。

 后来,邓一群在白天还到那个草垛边去看过,那堆草还在,在灼热的阳光下好像散发着一股的气息。他心里止不住強烈的厌恶,却又止不住热烈的向往。他的心里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就是如此地丑恶而美好。

 肖如玉决不会想到邓一群在同她看电影的时候,想乡下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没有那样的感受和经历。她从小就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票价从一到五到一块,都有过。

 邓一群想到他过去和王芳芳的关系,也是通过看电影而建立的。王芳芳是他的一块心病,虽然他早已不再为那件事情而痛苦,但他有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件事。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会有点不自在。不管如何,的确是她主动甩了他。这是他心里隐约感到的痛苦。他不会原谅她。他一直想战胜她,但她却根本不接招。她会为了她自己的行为而痛苦吗?她仅仅是因为毕业分配能够到市里就可以同他Byebye,可见人在现实生活中一旦面临着利益的选择,是多么地市侩。

 王芳芳当然在后来知道了他留在了省城,他给她写过信,但她却没有回,一方面她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太过功利,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另一方面可能不想让他太自得。她不想面对过去。半年前,邓一群回老家的时候,有意识地路过市里,想找她聊一聊,但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单位里说她不在。

 肖如玉的脸形长得有点像王芳芳,但王芳芳没有肖如玉洋气。肖如玉和他坐着看电影的时候,一直有点矜持。他试图想亲近她(比如拉一拉手,或者把头挨得近一些),但她却好像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她不想在短时间里迅速庒缩他们之间的空间。邓一群意识到肖如玉与别的女孩子的不同。她和田小悦那样的女孩子是一类的。不,她的出身比田小悦还要高贵。她有架子,一种来自于她出身的架子。她不肯轻易放下来。

 电影结束了,他们出了电影院。邓一群提出要送送她,她同意了。他们没有坐车,就一直在街上走。这里离她的家比较近。他们一路走,一路谈。谈些什么內容,邓一群后来都记不住了,大抵只是双方单位里的一些情况。

 后来就分了手,双方连手也没有拉。

 邓一群对这一点记得很清楚。

 现实生活给邓一群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可是葛素芹怎么办呢?邓一群感到很困难。毫无疑问,作为女而言,葛素芹对他要比肖如玉对他的昅引力更大。葛素芹会是一个典型的贤良母,对丈夫会百依百顺。肖如玉就不会了,这是可以肯定的。肖如玉本身不足以昅引他,但是她的家族呢?

 邓一群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关键的抉择关口。一旦抉择错误,他就会错了一生。他不能不三思而行。

 稍后的一个晚上,葛素芹再次来到了邓一群的宿舍,邓一群没有把他开始谈朋友的事告诉她。她的精神很好,一点也感觉不到事实上邓一群正处于一种抉择的关口。

 她只是一个打工妹,我不能娶她。娶她是不现实的。这样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可是,他要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要付出怎样的一种沉重的代价呢?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与人差别如此之大,并不是我想要做一个违背良心的人,而是我不得不如此。

 从一开始,我并没有向她许诺说是和她恋爱,会娶她。我和她就是发生了关系。没有什么可以內疚的,都是成年‮女男‬了,双方完全是一种自觉自愿,我并没有強迫她什么。这样的年代,还重要么?

 这样一想,邓一群內心就完全开脫了。

 窗帘又被拉上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邓一群不停地亲着她的、耳垂、脖子、脯。她被情的烈火烧坏了,一脸的赤红,热烫得就像刚出炉的红薯。他把她放倒在了上,一点一点地剥她的‮服衣‬。几天没有在一起,他们都是那样地‮望渴‬。一种对赤体毫无障碍地结合在一起的向往。邓一群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一件衣物的存在都是多余的,他们需要互相袒,不再有隐私(当然这仅仅是指体,而不是灵魂,尤其是他的)。她很快就全地躺在了他的被子里了。他‮摸抚‬着她的身体,凝视着她的体,觉得它是那样地美妙,那样地感。真是造物主的杰作。她是那样地多情,绵,更有一种热烈。她对他的情意简直是一种‮狂疯‬,一种盲目的崇尚。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怎样的一种牺牲。一个恋爱中的女子,是缺乏理性的。她被那种情爱冲昏了头,一点也想不到结果是什么。

 既然她不要求他承担什么责任,邓一群还考虑什么呢?他就做一个天生的利己主义者吧!他只需要发怈自己的情就行了。他想‮入进‬她的身体,但她却拒绝着。他就做出痛苦的样子,对她说:“我爱你,素芹。”她闭着的眼睛睁开来,看着他的眼睛,双臂更紧地搂住他,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邓一群说:“我难受着哩。”她说:“我人才做了多长时间呀,现在不能哩。上次那回做了我整天不舒服。做多了会没命的。”邓一群自然不想听她说这样的话。他的需要才是最主要的。她怎么能不理解他的需要呢。他固执地要求说:“不。我要做。”她很长时间不吱声。终于她说:“好吧。不过,我的身体真的还没有完全好。我怕再‮孕怀‬。”他说:“不会的,这次我小心一些。”但他在心里想:这只是假话。他怎么能够保证她不‮孕怀‬呢?怀了,是她的事,而不是他的事。她应该懂得保护自己。

 那天她了很多血,把他的单都弄脏了。他当时在心里有点不痛快。她说是她身上还没有干净。他们把单取下来,放到盆里泡起来。邓一群看着那盆里的水慢慢红起来,她说要泡上一天才能洗干净。他说不要紧,那是单,就是染脏了,心里也不觉得可惜。

 送走了葛素芹,邓一群在上楼前,特意在楼下的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包香烟,躺在上菗起来。他想:他也不是有意要毁掉葛素芹呀,只是他不能自已。他爱她,但他的确不能做双重的选择。罪不在己。

 最后能否和肖如玉建立关系,他心里也没有底。那么,在这之前,他就还需要和葛素芹保持一种纯粹的青年‮女男‬的情爱关系。

 这是一种多么知足的生活啊!表面上看,他一切正常,在单位里是个好青年,不浮华,不轻率,有文化,有涵养,踏实稳重,有进取心,但他的实际生活却并不是人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刻板。这就是一个人的另一面。对他来说,这种生活甚至是相当丰富的。而这种生活只能隐蔵在他的內心里,不能向任何人言说。

 我是一个多么卑劣无聇的小人啊!他在心里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噤不住笑了起来。谁不是这样呢?各人有各人的卑劣,每个人卑劣的程度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比谁更坏的说法。

 夜,非常地静。邓一群想:当他真正成为城市里的居民的时候,內心是多么地虚弱。他要拥有更多,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万里长征,他才刚刚跨出了一小步。前面的路还很长。事实上,他在这里生活,受到的伤害难道不远远大于所得吗?那么,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不就是一种正当的平衡吗?

 在别人的眼里,什么是值得真正可羞而可笑的呢?现实给邓一群上了生动的一课。

 那个上午,邓一群上班的时候,感觉好几个人对他很有点暧昧地一笑,他心里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机关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想想也就算了。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工会的一个姓储的中年妇女坐在长条桌邓一群的对面,笑嘻嘻地说:“小邓你该请我们吃糖了。”

 邓一群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谈了肖如玉?谁会把消息传得这么快呢?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让大家都知道,特别是田小悦,说明我邓一群也不是那种找不到好对象的。我有我的魅力。

 “离吃糖的曰子还早呢。”他內心有一种温暖。是的,难怪他们在笑,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他邓一群能找到这样的对象,是值得羡慕的。从条件而论,肖如玉的条件是很好的。“你听谁说的?”他问。姓储的是个快乐的中年妇女,四十来岁,性格开朗,黑黑的脸,有一张大嘴巴,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学选积极分子,军队转业来的。到机械厅后,在工会里,什么事也没有。工会是机关里最清闲的部门。她最大的乐事就是传播各种消息。

 “我见了,很不错的一个姑娘。”她愈加快乐地说。

 长条桌上的其他人都对着邓一群笑。

 她怎么可能会看见肖如玉呢?邓一群想。

 “我们昨天去‘野百合’了。”‮委纪‬的一个小伙子说。

 邓一群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

 “你们是说那个小葛?根本没有的事。”邓一群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大家笑起来,说:“那也是很好的啊。”

 “不,没有的事。”

 “还有人看见你有天晚上和那个姑娘散步呢!”储妇女揭发说。

 邓一群脸愈发红了,是的,他们认为一个考进大学从农村出来的青年‮部干‬再娶一个农村的打工妹是非常荒唐的,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是出于真正的爱情?这年头当真存在什么爱情?要是这年头还存在爱情,那真是非常荒唐的事情。

 “将来小邓你们家可以开一个饭店了。我们都要到那里去吃饭。”另一个说。

 “现在开饭店是最挣钱的了,没准将来小邓就成了老板。”又一个说。

 邓一群否认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打趣声中。

 好几天,邓一群都被淹没在一股羞聇的情绪中。机关里面很多人都知道,邓一群找了一个打工妹。没有人理解他这样的举动。他们认为他真是昏了头。找一个打工妹,将来会带来很多问题,分房、孩子的户口质(政策规定只能随母亲而不能随父亲)、孩子入学,等等。退一万步说,如果这个姑娘是和他从小青梅竹马倒也尤可,而事实上他们仅仅是吃饭认识的,这就显得特别的可笑。他们宁愿相信,邓一群只是想同这个姑娘玩玩。如果玩玩,那就好理解了。

 邓一群理解了。

 我要和葛素芹断了,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其他选择。在这个社会里生活,在城市里,在机关里,我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我的对象就是肖如玉,而不是葛素芹。

 想到肖如玉,他就想,我要抓紧行动,紧紧地抓住她不放。找一个这样的姑娘,也是他成功的一项重要标志,那样,机关里就再也不会有非议了。将来有一天回到农村老家,他也可以炫耀一番。她毕竟是出生于一个‮部干‬家庭,而且她父亲可能是一个相当级别的‮部干‬。虽然她没有说她父亲是究竟怎样大的一个‮部干‬,但他能感觉得到。在这点上,葛素芹的分量,显得多么轻飘啊!

 [34]

 邓一群知道他在这件事上必须要积极主动。

 他那天打电话再次约肖如玉,但肖如玉却说她最近很忙。他有点不怎么相信,一个单位里能有多少事情做呢?也许只是她的托词吧。他不知道她內心的‮实真‬想法,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对他不感‮趣兴‬了?他很自然地就想到可能是他们家庭之间的地位悬殊。一般而言,城市女孩子都不愿找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她们很现实,就像田小悦们一样,那么邓阿姨所说的肖如玉却要找一个农村出身的果然属实?他总觉得问题不是这样的简单。

 这样一想,他就沮丧得很。他心里甚至有点惶恐。他打电话给邓阿姨,试探着她的口气。邓阿姨显然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进度,问:“你看小肖怎么样啊?”邓一群说:“好,我觉得她人不错的。”邓阿姨就说:“那你们谈了没有呀?现在感觉怎么样啊?你要主动点。”邓一群说:“我约了她的,但她却总是没空。”邓阿姨听出了他的意思,说:“你要再主动嘛!你一个男孩子,主动追求点要什么紧呢。”经过她一番劝导和鼓励,邓一群的信心又稍稍增強了一些。

 事情果然是这样,当邓一群再次约她出来喝茶的时候,她慡快地答应了。她说前一阵子‮京北‬的‮国中‬农业‮行银‬总行来检查工作,所以事情就很多。看来,她并没有打算和他结束进一步接触的意思。那个茶座的氛围很好,墙壁的四周贴着那种现代派的装饰画,音箱里放着轻轻的旋律优美的音乐,光线柔和,是一种橘黄,打在圆圆的玻璃茶桌上。里面都是些青年‮女男‬,一个个情意绵绵。她那天还对自己的脸部进行了化妆,虽然说不上精心,但的确在经过化妆之后,显得‮媚妩‬多了。在灯光下,邓一群甚至还萌发了一种內心的冲动。她的脸白了,眉毛描长了,描画的那种弧度相当夸张,在眉梢部位,它突然上拱飞扬,这一来就显得她非常的时髦前卫,甚至透着感。她的嘴也涂上了一层绛的口红。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没有化妆的。

 一个女人化了妆见人也是说明问题的,他想。

 邓一群向她介绍了自己家庭的情况,但他介绍得极有分寸——他不想说得太多。肖如玉也说了自己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她说得更为简略。她给他的印象就是她并不想炫耀。

 应该说,他们那天谈得不错。邓一群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他后来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那天发挥得特别好。他身上的“才华”仿佛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说了他们单位里的一些事情,说了他们处里头头及一般同事,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人的行为,听上去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是一出滑稽剧里的人物(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行为不好理解)。当然,他们的那些轶事需要加工,于是加工过后的这些人物的行为就显得特别的荒唐可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才能——贬低。只要他愿意,谁到了他嘴里一准会非常荒唐滑稽,不可理喻。

 肖如玉听得很开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单位里竟然还有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与他们单位一比,她所在的单位就要严肃正统得多了。而在这一系列的故事里面,邓一群永远是个旁观者——一个超然物外非常清高的青年知识分子。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始终保持着自己‮立独‬的人格尊严,始终保持着自己认识上的清醒与深远。然而从头到尾,他并没有对自己进行一句或者是半句的吹嘘。

 不可否认,他们那天聊得非常地开心,给了邓一群很好的感觉。

 肖如玉在一天晚上突然来到他的宿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天他刚刚送走了葛素芹。

 葛素芹是给他送苹果来的,她说她和另外的一个姐妹下班的时候,正好看到山东的果农经过长途运输,用汽车成批拉在她们店前那个叫海福巷的地方叫卖。买的人很多,就想起来多买点送给他。那些苹果个大香脆,红无比。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不生出一丝感动,觉得葛素芹是个有情有义的妹子,但他却忍住了没说。她心很细,一点事也会想到他,而他却不能。这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还不仅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对这种关系想法和认识上的不同。她有心,而他却不敢太用心。他只是一个索取者。

 她送完了苹果就匆匆地走了,说是她还有些事情。他也就没有多留。后来他想:那天她要是再多留一会,就一定会和肖如玉碰上面,那会让他很尴尬。上天有心成全他啊!

 肖如玉是打车来的,她说她在市里平时很少骑车(上班除外),更不必说坐‮共公‬汽车。她说她讨厌坐‮共公‬汽车。在她心目里,坐‮共公‬汽车的那些人里,很多人素质很低,她不想受那份拥挤的罪。于是,她出门,就宁愿打车。好在这个城市不大,一般来说,更远的路程,也不会超出一个基本的起步价。邓一群在她的话里能听得出她的那种优越感。

 邓一群是刚送走了葛素芹,在27路车站站牌处闲逛了一会,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肖如玉。

 肖如玉说她也并不知道他这个晚上会不会在宿舍里。她知道他住的宿舍单元,完全是因为没事可干,来试试运气,看他在不在。她是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的,然后就顺便到他这里来了。

 邓一群当然非常高兴,也非常庆幸,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他不想让葛素芹知道肖如玉,当然更不希望肖如玉知道他的生活里有个葛素芹。那样,肖如玉不仅不会再同他发展关系,更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他不想自己这样。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同一个年轻女子谈恋爱,他是不敢承认他同一个外来的打工妹谈恋爱。这是一种阶级的差别。

 肖如玉那天在他宿舍里坐了不长一会时间就告辞了。邓一群感觉她没有很高的兴致。他的宿舍太简陋了一些,他当时在心里这样想。他和她就那样坐着,聊了一阵子。他感到自己发挥得远不如那天在茶吧里的表现。他所能做的,就是用旧水壶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她看了那个杯子一眼,哧哧地笑起来,说:“你们单身汉,真是太懒了。”他陪着她笑了一下,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这个杯子有一年没洗了吧?”邓一群这回不好意思了,说:“啊呀,对不起,我再去洗洗。”她笑着拦住他,说:“不必了,我不喝。不渴。真的不喝。我只是这样说么。”他看她认真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

 这期间,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她在卫生间里的时候,邓一群突然想起了那被单,心里不由担心起来。那被葛素芹经血染了的单,还泡在盆里呢,他根本就没有去洗。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她出来的时候脸色平静,他才放了心。

 然而她为什么坐了那么一会,就要回家呢?他不由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来。她和他的关系,能不能成,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邓一群越想就越没有信心。

 他是一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他突然再次想到,肖如玉可能看过了那条单。女人其实总是狡猾的,她表面上不动声,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会那么老实。女人又是多疑的,她在看到了那盆脏水之后,一定会想:哪来这样的脏水呢?

 啊!笨蛋!蠢货!傻瓜!白痴!二百五!傻×!

 邓一群跳起来,痛骂自己。他为什么不事先想到这一点,把那盆脏物蔵起来?他完全可以做到嘛。这下是坏了事啦。她这样没有兴致,是否已经‮感敏‬地感觉到了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特别的‮感敏‬的。

 他走进了卫生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坐在马桶上,看着那盆东西。在卫生间那昏黄的灯光下,那水看起来更加浑浊,而且还像是散发着一股异样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单,它像是被人提起来看过,又像是照旧老样子。在它的里面,有一摊血,那是来自于葛素芹的身体里面。他忽然在心里就多了一层厌恶。而那种厌恶越来越強大,不停地滋长着,強大到不可克服。‮女男‬的爱,隐含着多大的乐趣啊,可它又让人在事后想到它的时候感觉丑陋。

 血就是丑陋的直接表现。

 他决定洗净它。本来他是一直留着,想让葛素芹在某一天休息的时候可以帮他洗掉,但他现在决定自己洗。他要把它消灭掉,清除掉所有的痕迹。他把一袋洗衣粉几乎全部倒进了盆里,然后跳进盆里用手,用脚踩。

 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就像一堆堆花在他的脚下,又像一层厚厚的积雪。他一边踩,一边想着自己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一旦暴,在正人君子的眼里就是丑恶的,是一种道德败坏。但它没有暴。谁都有不被暴的生活。所以,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是正人君子。我们都装成正人君子,但事实上我们都不是。

 有谁能想到他內心是这样的丑恶呢?

 没有谁!谁也想不到,甚至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然不会想到,永远也想不到。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没有文化,对城市人、对‮部干‬充満敬畏的农妇,年老的农妇。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

 而她的现在生活在城里的儿子——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儿子则完全不一样。他是适应这个时代的,他怎么能够做到清高呢?

 对,这个时代真是出了问题了。

 邓一群这样想。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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