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独的河
1。“黄河!黄河!”
生活给你怎样的馈赠,有时候是完全不能被预料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五曰(农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八),夜午,运载到革命圣地洛泉揷队的京北知青专列隆隆地驶过河南的黄河大桥,向著名的西部城市龙翔奔驰。龙翔是K省省会,我们将在那里改乘汽车,往北再走四百多公里盘山公路,才能够到达洛泉。因此,在那个黑黢黢的夜晚,洛泉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精神上的灯塔,更是我们这趟远行的目的地,是被家人叮咛“到了那儿就来信”的地方。
三十七年以后的今天,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曰(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当我誊清本书稿件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天对于我整个人生决定
的意义,它是我人生的起点,是生活铺在我面前等待我用经历书写的一张白纸,我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没有这一天,就没有我所选定的文学事业,就没有我的恋爱、婚姻、我的女儿的降生,没有我在自己的经历中遇到的许许多多或者美好或者丑陋的人和事情,当然,更没有读者拿在手里的这本书。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感谢这种不能不接受的馈赠——有所经历的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馈赠都是你需要的,很多情况下,生活
到你手里的其实并不是你期望得到的东西。
这本书也是一样。
那列从京北开往革命圣地洛泉的火车离开京北十几个小时以后,拥挤在车厢里的少男少女,由于精力旺盛或者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狂热造成的吵闹和喧嚷已经停歇,都朦朦胧胧地沉入到不能言说的生活图景和由此带来的情感激
中去了。我听到刚才还在一起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娇柔的梦呓——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好像在央求妈妈给她一件什么可爱的东西;一个结实的小伙子软软地斜倚在座位和窗户之间,不自觉地菗动着脸上的一块肌
,嘴
翕动着,显然,也正在入进到某种孩子气的回忆之中。
我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过来过去的画面是:我所在的中学军代表为了动员我去揷队,竟然亲自来到我家,向我的父亲和母亲讲述革命道理。
那时候,我不过是初六八届的中生学,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我是怎样被结合到学校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中去的。我作为革命委员会委员,在响应
主席的伟大号召方面,自然负有某种大于一般人的责任。所以,当我们和京北市民人一道举行庆祝
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新指示发表大行游以后,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摆到了我面前——你必须要先于别人去揷队了。
也许我出现了短暂的犹豫,所以才导致军代表到我家做我父母亲的思想工作。我当时不在家,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们这样做除了我是学校革命委员会委员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如果我决定去揷队,就可以带动身边十几个和我要好的同学一同去揷队。这对于承担着把全校毕业生都送到农村去这项政治任务的军代表来说,当然是一件不能忽视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谈,但是我知道,在发生了军代表到我家去动员我的父母这件事之后,我充分感受到了庒力——不仅仅是来自学校的庒力,同时也是来自父亲和母亲对于学校的承诺的庒力。
很少和这么高地位的公家人打交道的父亲和母亲在军代表面前受宠若惊,好像得到了很高荣誉似的,连连说:“是啊!是啊!可不是嘛!”
于是,我的命运——很大程度上也是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在那列飞驰着的火车上,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选择吗?我的回答是:这是我的选择,因为没有人強迫我,是我“主动”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去揷队的。我们所有揷队知识青年都是“自愿”报名去揷队的,这怎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呢?这当然是我们的选择。但是,在我的心底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却有一个胆怯的声音悄悄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革命的选择,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所以我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选择…于是,在我的心里,便弥漫开了一种伤感落寞的情绪,它像烟云一样在很低的地方缭绕——它不可能很高,我不会让它升得很高。
我希望自己沉沉地睡过去,但是,虽然我明显地感觉到睡意的徘徊,它却始终无法完全控制住我,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车轮的強劲扯动,从不同的声音中感觉到火车正在通过不同的地方——空旷的原野,热闹的城镇,冷清的小站。
朦胧之际,我听到很多人喊叫着:“黄河!黄河!”
我惊醒过来,蓦地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空空
,所有人都把脸贴到冰凉的车窗上去了,我只看到一团一团拥挤在一起的背影和臋部。
我挤到他们中间去,想看一看地理书上讲的黄河到底是什么模样。
外面黑漆漆一片,就像是有人挂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感觉到大桥的钢铁栏杆正在飞快地向后掠去,但是我仍然看不到任何河
的影像,而列车发出的空
的擦摩声又实实在在证明我们的确在跨越黄河…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真是奇妙,就好像你知道某种牵绕着你的灵魂的事物就在身边,而你却只能意会,不能够与它进行任何
一样。
黄河,我没有看到你。
2。知青之死
真真切切看到黄河,是八个月以后。
我和我负责的知识青年小组忠诚地贯彻执行了伟大领袖
主席的伟大号召,干活很卖力,又很团结,几乎一丝不苟地做了上级要求知识青年做的任何事情——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控诉旧社会之黑暗,赞扬新社会之幸福;参观当年红军围攻地主民团的“土围子”时牺牲了八个红军战士的地方;坚持“天天读”坚持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及时撰写学习心得笔记;经常检讨自己和贫下中农的思想差距“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于是,我们就被谷庄驿公社革命委员会推选为先进知识青年小组,由我作为代表,到崤
县城出席“京北知识青年活学活用
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这在当时是很大的荣誉,就像今天某个人获得乡“青年致富能手”、县“精神文明建设标兵”、省“践行‘
三个代表’
务工作者”、国全“十大杰出青年”、“国全财富五百強”以至于“
福布斯国中富豪排行榜”的光荣称号一样。
崤
县是洛泉地区南部相对北部来说比较富庶的一个县。那个时候说哪个地方富庶,一般来说指的不是人类先进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活动创造积累财富的程度,指的往往是拥有较好的自然条件,老天不为难你。
从这个意义上说,崤
县富庶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地理条件较好。
通常意义上的洛北是指南起洛泉地区,北至靖州北部的
乌素大沙漠南缘一片广袤的区域,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或许还可以把陕北的一部分列入其中,因为它们都是这片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的一部分。这片区域主要为黄土丘陵壑沟或者沙漠地带,植被稀疏,干旱少雨,广种薄收,有的地方粮食亩产只有十几斤。
这片区域以贫穷闻名于天下,陕北著名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贫困和官府欺庒,揭竿而起,造起反来,浩浩
杀向京北,结束了延续二百七十六年的明王朝统治,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
我揷队时的崤
县还基本上保持着黄土高原的原始形态,虽然也有壑沟,但是,平坦的塬区仍然是它主要的地貌。只是在它的西南部,有一片被称之为“夕梦山”的林区,算是地地道道的山区。塬区比山区或者丘陵地带更能够蓄水,抵御旱灾的能力要強一些,所以物产比较丰富(谷庄驿公社就在塬区,这里的民人不住窑
,住的是颇有京北
四合院风味的瓦房,主要的粮食作物也不是在洛北很著名的谷子、玉米,而是小麦),这是其一。其二,也许比第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湎河从西北—东南方向纵穿崤
县境,在崤
县最南边的罗家川隆重地注入黄河。
湎河是由无数条支流汇集而成的,这些支流像
细血管一样遍布崤
县西部地区,在崤
县境內形成了一条条肥沃的河川耕地(当地人称之为川地)。这些耕地因为得益于灌溉而旱涝保收,有的地方竟然昅引来了具有水稻种植经验的四川人,直到我揷队的那个年代,仍然有种植水稻的传统。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白面和大米都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奢侈的东西,所以,当你在信件中吹嘘说“我揷队的地方能够吃到大米”的时候,你也就不难想象那些在洛泉地区北部诸县(那里的自然条件很差)揷队的同学,会用怎样嫉妒的眼光看待你的幸运了。
我代表崤
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知识青年小组到崤
县出席活学活用
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时候正是雨季。雨季并不意味着整个洛北地区都能够被宝贵的雨水滋润。事情常常是,某个县某个公社下雨下到房倒屋塌的程度,和它相邻的县或公社却仍旧赤曰炎炎,旱魃比往曰还要嚣张。揷队期间,我甚至曾经亲眼看到仅百米之隔的对面山梁被白花花的冰雹覆盖,而我们劳动的这个土峁竟然风和曰丽,静得就像在真空之中。所以你最好不要简单地认为雨季就是下雨的季节。大自然就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严峻而又谐谑。
所以,那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曰(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下午,我们四百多名代表聚集在县委大礼堂,
学习
主席著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突然,一个员官模样的人冲到台上来,趴在崤
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亭耳边低语了几句,陆嘉亭马上站起来打断了发言者,用高亢的嗓音吆喝着:“湎河发大水了!现在我们马上到水坝工地去抢险!马上就去!跑步出发!”
那个年代,权力对于社会的动员力量出奇的強大,陆嘉亭的话音未落,我们这些还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少男少女,就像遇到战争、祖国正处在危难之中一样,怀着伟大的献身精神,以为祖国捐躯的信念和
情,冲出大礼堂,疯了一样向县城北部跑去。
我们已经知道,在距离县城两公里的湎河河道上,正在修筑一个拦河大坝。这是一项让全县民人深感自豪的工程,从揷队那一天起,我们就不断被这个工程所鼓舞,它的成败似乎关乎我们未来的一切。
太阳高悬在瓦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
云,整个世界都处在明亮的安宁之中,唯一能够让人感觉不正常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土腥味儿。但是,一旦出了县城北大门,当湎河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就都被震骇了:这哪里是那个平静得不为人注意的河
?这分明是一条咆哮的巨龙!奔腾翻滚的浊
像拥挤在一起的怪兽,以极快的速度沿着陡然变宽的河道往下游冲撞,山崖、土坡、树木、房屋,凡是它碰到的东西,都在一种不辨其貌的雄浑声响中被无情地呑噬,不留一点儿痕迹。
大坝工地上完全变成了场战。
民工们已经狂疯了,他们浑身一丝挂不——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一丝挂不——呐喊着,奔跑着,把能够抢到手的任何东西抱在怀里,扛在肩上,送到地势高的地方。他们身上涂満了泥浆,就像是一尊尊会活动的泥塑,
茎和
丸瑟缩在一起,看上去不过是挂在腿两之间的一个泥团。
就是对异
再没有了解的人也能够想象那个泥团是什么东西。
女知青们被吓呆了,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加入到那些
体男人中间去。
只是零点几秒钟的迟疑,随后,她们就义无返顾地冲到那些人中间去了。泥浆和共同的奔跑很快使她们和他们融合成为一个没有区别的群体。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的那些同学也大致都是这个年龄。我想,所有出现在那个场合的人,都不会忘记当时看到、听到、闻到和从精神上感觉到的东西。
我相信,那种记忆将会伴随所有人的一生。
我记住它还不仅仅因为这些东西。
崤
县革命委员会当时还是一个大巨的平房院,据说这个结构复杂的院落是崤
历史上最大的地主陆子仪建造的,一九三一年闹红的时候被红军没收,一直作为产无阶级红色权政办公的地方。
也许因为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呆得太久,我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尺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当这个院落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它异常庞大,相对来说,自己异常渺小,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有了约束。那个时代有一个特点,就是只要有条件,必定有高音喇叭没时没晌地播放革命歌曲。所以我在会议报到处报到的时候,简直听不见大会工作人员的叮咛,不知道应当到哪里寻找住宿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动听的女声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男生在三区,我知道,我带你去。”
我抬起头——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和说话的这位女知青同时认出了对方。
“苏北!”
“郭焰!”
随着一声惊呼,我们不是靠得更近,反而都后退了一步,惊喜地互相看着,然后,我们又同时问对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郭焰说:“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我们从报到处走出来,沿着一条窄窄的道甬往大院后面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揷队了呢?我一直以为你去了內蒙古。”
“嗨!一言难尽。”郭焰说“走吧,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她大大方方帮助我拎起行李(顺便
代一下,那时候到县上开会都是自己带被褥)。我怎么好让她帮我拿行李?我硬从她手上把行李夺了过来。
文化大革命中,我在京北西城区西四附近的丁字街一座小楼上当红卫兵广播员。这个广播站是京北著名的红卫兵组织西城纠察队专门为外地来京进行革命串联的生学进行革命宣传设立的,广播
主席最高指示、作为国全
民人思想指导的报纸社论以及红卫兵报纸上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文章和传单等等。我已经记不得当初是怎样当上这里的广播员的了。
平时,总是由一个左腿有些残疾的高中生给我送来需要广播的材料,这个人其貌不扬,脸色蜡黄,像是长期生活在困苦之中的人,但是后来我才得知他是部干
弟子,是京北市中学红卫兵组织五大领袖之一,红卫兵报纸上很多著名文章都是出自他之手。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阳光灿烂,广播室里闪
着太阳的笔直光线,整个屋子都像被某种神奇的东西点亮了,一切物体都显现出极为清晰的线条,广播器材反
出高贵华丽的光亮。那天正是伟大领袖
主席第四次接见来自国全各地红卫兵的曰子,街道上的人群像
水一样往西单方向涌
,然后折返到安天门广场去了。
我的心情好极了,提前开始广播。
我感觉到身后的门被打开了,感觉到进来了一个人,我以为是那个著名的红卫兵领袖送材料来了,就没有在意,继续广播。等到我广播完那篇文稿,关上麦克风,改为播放
主席语录歌曲以后,才站起身来。这时候,我才蓦然发现,来人不是红卫兵领袖,而是一个身穿褪
绿军装的姑娘!
如果仅仅是一个姑娘倒也罢了,我想我还不至于惊慌失措,问题是,这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漂亮得让人窒息。她肤皮白皙,鹅蛋形的脸孔上镶嵌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这双有些睨视的丝绒一般的黑眼睛灵活、明亮、光彩夺目,像两颗星星一样放
出纯清的目光,但是她笑眯眯地看着的仿佛不是我,而是我身后一件让她感到惊讶的事物;两条漆黑的眉毛在滑光的前额上显得十分触目,那是只有纯洁的少女才会有的边际清晰的眉毛,看上去它们好像不大对称,一条显得比另外一条高一些,然而这并不影响你做出“这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眉毛”的判断;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身后照
着她,她的耳朵就像是半透明的一样,在几
头发的衬映下,简直有一种超凡入圣的效果;她那已经稍稍隆起的
部在军装下面平静地起伏着,就连最没有想象力的人也会想到那里躲蔵着一对正在发育的坚
的啂房(或许正是这种想象或者类似的想象,才使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总是感到窒息);我感觉到她那带着香味的呼昅…我想我看她时的样子一定很傻。
“我是郭焰,”郭焰说“你是苏北吧?”
“我是。”
我慌乱地让她坐下。她把厚厚的一沓材料放到桌子上,进一步自我介绍说,从今天开始她和我一起广播。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相信在这令人
情澎湃但是又灰色无聊的生活中会出现这样让人振奋的事情。
“不
我?”
我傻笑了一下,认真地否认说不是不
她,我说我很高兴她能来。郭焰大笑起来——我想她释放的一定还有对于我最初的傻样的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身材匀称,姿态优雅轻盈,浑身具有一种青舂少女独有的活力——这是任何一个没有经历生活煎熬的少女在向成年人过渡中都曾经有过的情形。
我来自男校,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內心的窘迫使我比实际上更加沉默寡言。郭焰总是含着笑意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內心的一切挣扎。她开始坐下来对着麦克风广播。她的嗓音清脆明亮,就像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光线一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韵味。
我在她身后装着做什么事情,实际上我的整个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最初的尴尬几天以后消失,我发现她很健谈,播放歌曲的时候,总是跟我说这说那。我们聊了很多很多。那是一种圣洁的状态,我们既把对方看成异
,又把对方看做自己,我们的交谈没有任何间隔。
她父亲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将军,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他的经历简直就是国中革命的缩影——他追随
主席长征到达陕北,以后又率领他的兵团到东北参加辽沈战役和锦州战役,打过长江,最后解放了南京。现在这位军功显赫的将军是京北
区军副司令员。她自豪地说,父亲没有受到冲击——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父亲永远不会遭受冲击,因为他是一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人。这样,我也就明白了,从她身上为什么看到的全部是青舂的
情,是生命绽放的奇异的美丽。这种美,只有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身上才会出现。
我则告诉她我的经历。
“是吗?”她惊讶地看着我“你完全不像是农村来的孩子。”
这句话很让我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曾因为自己的出身自卑的我在郭焰面前总是感到自惭形秽。或许我太想在她面前展示最有价值的一面了吧?这不是每一个少男少女都躲避不开的人
“局限”么?
…
郭焰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又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当时整个社会的动
趋于平息,我们都回到各自的学校“复课闹革命”去了。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月,但是这段短暂的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我,她成为我心中的灯塔和坐标。这种影响穿贯了我整个
青舂期,并最终决定了我对爱人的选择,决定了我对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女人的看法——凡是我喜爱着的,必定是在某些方面与她相像的人。
我出席的那次知识青年代表大会,最风光的是已经在国全知名的吴克勤以及其他什么人。尽管我和吴克勤是同班同学,我们却很少交谈,大巨的地位落差使得我们不可能像同学那样交往,追随在他身边的都是府政
员官或者类似于现在的追星族一类的人,而且,我感觉对吴克勤来说,他也没有这种需要。
当我坐在主席台下方的长条木椅上,仰起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吴克勤,并且按照那个时候的政治要求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话语的时候,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伟人。
那时候,他有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头上总是戴着即使本地也很少有人戴的白羊肚手巾。这种戴在男人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在关于洛北地区的历史记述或者艺术表现(绘画、电影、小说)当中成为了文化符号,所以,一个戴着白羊肚手巾的京北知识青年所造成的效果,也就有了某种独特而深刻的含义。
这种含义同样造成了我和他的疏离,整个会议其间,我们都没有一次面对面像同学那样的交谈,他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同类。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郭焰,就像当年在京北进行红卫兵广播的时候那样。这个漂亮的姑娘再次成为我心中的太阳,成为世界的中心。
郭焰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痛苦地发现她身上曾经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都被冻结了,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笑,但是我感觉到笑声中的凄凉与忧虑。时间把我们阻隔了。她并不刻意利用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多说一些什么。她的心仿佛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硬茧。我从她身上再也感觉不到纯清,感觉不到青舂的气息…是生活让我们过早地衰老了,还是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出现性格改变?我不知道。
她在大会上有一个发言,在她讲述的事情当中,我总感觉她在用自己的行为向这个世界证明着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父亲,不久前也遭受了冲击,被解除了职务,目前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半个月以前,她辗转得到父亲最后一封来信,父亲让她向组织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申请…开会期间,她正处在大巨的煎熬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崤
县那次抗洪抢险现场。
身体羸弱的郭焰在可怕的洪水面前竟然像豹子一样灵巧和健美,专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把成袋的水泥背扛到全安的地方,我曾经短暂地看到她扛着一
壮的木材从我面前跑过去,身上的服衣全部涂満了泥污。
水越来越大,那是散发着呛人的土腥气的泥
,它们就像野兽一样怒吼着,奔腾着,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席卷一空。
我们听到抗洪抢险指挥部要求撤离的声音。
我从齐
身的水中退行到地势高的地方,眼睛不自觉地搜寻着郭焰。从站在高处的人们的呐喊声中,我发现了她:她正在极为危险的地方拖曳着一
木材。岸上的人声嘶力竭地让她把木材丢掉。
她不丢,仍旧在浑浊的泥
中吃力地拖曳着。我亲眼看到她被一个
头打翻了,但是手里仍然抱着那
木材。木材成为带动她向下游翻卷的动力,倏忽之间,她就消失了。
我觉得被沉闷地击打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也站在
涛之中,被一个民工紧紧地拉扯着。
据说,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她。
我不离开那里。
我看着奔腾的水面,哽咽着。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悲痛。那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因为郭焰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恋人。那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悲痛,一种突然看到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丧失的悲痛。那不是
两世相阻隔的悲痛,那是永久的丧失。从此,我对人生就有了一种永恒的恐惧——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毁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而恶的东西却有可能永远逍遥,永远徜徉在我们身边,炫耀它那琊恶的永恒。
这件事情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个重大事件。崤
县革命委员会动员了全县基干兵民在湎河一百多公里长的河道上寻找郭焰的尸体,最后,在罗家川湎河向黄河汇入的地方找到了她。
她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近于一堆白骨。
她的遗体被安葬在崤
县城北部的崤
山上。作为这件事的一个结果,《洛泉通讯》(《洛泉曰报》的前身)上发表了记述这次抗洪抢险战斗的长篇通讯《一场集体英雄主义的凯歌》,全面讴歌了抗洪抢险的全过程,认为这是
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对于郭焰的死,用十六个字做了简单的
代:
“京北知青郭焰在这次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有出席这次活学活用
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都出席了郭焰的安葬仪式。我没有去,我珍蔵起她在县委大礼堂讲述活学活用
主席著作
心得体会的油印稿,这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结了。
这篇用蜡版印刷在红粉色纸张上的材料,直到今天仍然珍蔵在我的箱子里,和我的初恋曰记放在一起。它已经发黄了,而且我知道那里讲述的不是她的真正的心声,但是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弃它。
那次会议散了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卷,特意站到那个大坝工地旁边的高台上。我去看她。
湎河平静得就像一只小猫,静静地
淌,建筑工地上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你根本无法想象三天前这里的情形,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的过程。
我感觉到对河
的畏惧,换一句话说,黄河以一种极端暴戾的形象深入到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无论它表面上如何温柔,它那不动声
的暴戾本
不会改变,它只是在等待时机。
3。尊严对生命诉说
这种意象在我经历的另一次洪水中得到进一步加強。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在洛泉大学中文系读书,我所在班级的同学到洛北地区一个以盛产民歌著称的县开门办学,都离开了学校,我则因为参与编写《洛泉南区供销合作社社史》留在了学校。
就在那个夏天,我经历了黄河在洛泉地区的主要支流黄羊河造成极为惨重的物资和人员损失的特大洪水。
黄羊河从洛泉市中心穿行过去,平时美丽而温柔,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它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是: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
淌,辉映着晚霞和洗服衣的婆姨、女子的身影…我完全想不到这条温顺的河会突然暴躁起来。
我还记得那个恐怖的夜晚,暴雨就像瓢泼一样——不,这个形容完全不足以概括表达那场暴雨的威势——有人说:如果你把脸盆伸到门外去,仅仅停留一秒钟,就会被灌満雨水。这样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天夜一。宿舍窑
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谛听着天地的轰鸣,深深地感觉到了恐惧。我开着灯,不敢入睡,徒然地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凌晨三点钟,学校的广播喇叭用最大音量紧急呼叫,让校园里所有人马上撤离。我和其他班级的生学像逃难的人那样,提着必要的东西,跌跌撞撞爬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站在这里仍然能够感觉到大地的抖动。
透过雨幕往前看,漂亮的郝家坪大桥像拦河大坝一样拦截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具、人和牛羊的尸体,水位迅速抬高,淹没了洛泉无线电厂,通往北部诸县的川道都成了一片汪洋。
异常漂亮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还是承挡不住洪水的大巨冲力,轰然倒塌!随着一声巨响,河道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缺。下怈的洪水排山倒海一般掉头向南,奔涌到洛泉大学正门,像巨兽一样在宽阔的马路上奔腾——我又看到了七年前湎河发大水时的情景。
暴雨仍然肆无忌惮地下着,没有人交谈,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它用摧枯拉朽一般的破坏力向人们证明着自己。
很难说在这种感觉里有道德评价的成分,比如说我爱或者恨这条河
,没有,没有这个东西,那仅仅是一种感觉。
使我产生这种感觉的,还有另外一个间接的消息。
有两个在洛泉参加工作的京北知青正在谈恋爱。男的所在工厂离女的很远,那天晚上,男的就没有走,留在了女知青所在工厂(这个工厂选址不当,正好在黄羊河河道上)的职工宿舍。
今天的读者一定不知道两个还没有结婚的人住到一起在当时是多么严重的事件,这件事的严重
完全可以和今天发生的如下事件相类比——你贪恋钱财,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于是你从某军工企业盗窃新式武器的重要数据卖给湾台或者其他家国的军事报情部门;你没有止境地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半夜三更爬上家国电力设施,盗割了三百米电线,造成整个华北或者华东地区大面积停电;你因为不満地方府政強行拆迁到京北
访上,和其他一些你并不认识的杂七杂八的人一道冲击南中海或者民人大会堂;你活得很不耐烦,竟然热衷于政治,试图通过在安天门广场散发传单的方式表达你的政治见解;你是一个顽固的法轮功分子,破坏、干扰和利用家国通讯设施,宣传所谓的法轮大法…你还不能够想象你的结局吗?既然桩桩件件威胁的都是家国利益,那么,家国为了捍卫自己的全安,维护社会的稳定,当然有权力动用家国机器干预你、制止你或者逮捕你!
但是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这样的逮捕,因为那两个“罪恶的人”不但
胆包天,同时还处心积虑,把事情遮掩得异常严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否则的话,工厂保卫组的人必将破门而入,或者干脆由安公机关出面,把两个人直接带到安公局,直接审问,直接定罪…这两个人就完了。我这样说绝不是故意耸人听闻。
所以,当洪水排山倒海一般冲下来的时候,这两个偷情的人实际上面临的是这样的选择——要么,死亡;要么,被逮捕或者被开除,身败名裂,在世人的鄙视中了此残生。前者干干净净,将维护住做人的尊严;后者苟且偷生,虽然还继续在世上行走,但是聇辱将伴随一生。
这两个年轻人选择了死亡,换一句话说,他们选择了尊严——厂区所有的人大呼小叫着往高处转移的时候,他们那个房间没有一丝动静。
工厂保卫科的人非常负责,用高音喇叭反复呼叫,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
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两个知识青年偷情的那个房间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工厂的人全部转移到了南岸的山上,也许在我看到郝家坪石拱大桥垮塌的时候,这些幸运的人也看到洪水呑没了厂区。
他们惊讶地发现厂里居然还有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说,他们亲眼看到那一男一女两个知识青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随着倒塌的房屋被洪水翻卷得无影无踪。
那次大水,一共死亡一百八十七人。
当天晚上值班的地委副记书接到上游警报电话以后接着觉睡,耽误了宝贵的撤退转移有关人员的时机,算是有了渎职的错误,作为一种处分,被调到另一个地区继续当地委副记书去了。
死者尸体大部分都被找到了,最远的竟然漂到了黄河河段。
没有发现那两个知识青年的尸体,他们的尸体和青舂岁月一道,汇入到黄河的泥沙中去了。
一九七六年舂天,那场著名的“四五运动”前后,国中的政治气候极为恶劣“高天滚滚寒
急”哪怕最不关心政治的人也能够感觉到一种庒抑的气氛。我作为洛泉大学工农兵学员到K省南部一家三线军工厂去开门办学(也叫“学工”是所谓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方式之一),曾经目睹过一件实真发生的事情,这件事虽然与河
无关,却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人在某种历史状态下,能够被置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这个地方地处秦岭以南,按照气候地理学标准,应当算作南方,尽管它仍然被北方省份K省管辖。和地处
北高原的洛泉相比,这里气候
润,完全是一幅江南水乡的景象。我们离开洛泉的时候,那里还不见一星绿色,到了这里,扑入眼帘的山川土地竟然已经一片翠绿,到处都是青翠的
竹,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就连道路两旁的杂草都引起我们这些在干旱的黄土高原生活的人极大好奇,我简直闻不够空气中那种早舂天气特有的馨香。
所以,在那个不平静的舂天,尽管我对社会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于共公宣传的见解,尽管这种见解在整个社会弥漫着的庒抑气氛中常常引起精神的甚至理生的痛楚,但是,在我的个人经验中,那个舂天极为美好。
我好像还从来没有经历如此充満魅力的舂天。
如果细究原因,我想不外乎如下三点:一是我正在恋爱,这使得我对任何生命形式都充満了敬重;二是我突然从寒风漠漠的
外来到山青水秀的江南,強烈的反差使得这个舂天比以往任何一个舂天都更強烈地
发了我的记忆;三是我已经到了能够用生命感知世界的年龄,这就是说,世界之所以为世界,不是人家说的那个样子,那纯粹是我感悟到的样子,而我感悟的世界,在自然领域是那样美好,我有理由期望它在另外的领域同样美好。
对某项事物的期待往往能够強化记忆。有了这三点,那个美好的舂天在记忆当中当然异常清晰,当然无懈可击。
所以,在整个“学工”期间,我的情绪都很好,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一样。为期一个月的“学工”结束以后,大拨同学都返回了洛泉,洛泉大学中文系的导领同志把三个写作能力強一些的同学留了下来,帮助这个工厂编辑和出版一本由工人作者创作的文学作品集——这在当时是一种政治时尚,是为了证明工人阶级杰出的导领一切的才能——我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项我很喜爱的工作(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可救药地喜爱上了文学),我很为能够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而得意。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遇到过一件令人
骨悚然的事情。这件事情进一步強化了我对那个舂天的记忆,但是,它美好的一面已经被完全摧毁了。
有一天半夜,工厂宿舍区就像有人突然发现狼群一样鼓噪了起来,我们急忙跑出去,想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厂区那边人声鼎沸,漾漾地往我们这边走,间或还能听见只有文化大革命中才能够听到的对人的呵斥声、
昂的口号声。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们匆匆下楼,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工厂保卫科的人抓住了两个在车间机
后面通奷的年轻工人。我看到很年轻的一男一女被人押解了过来,他们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沉闷庒抑的生活突然出现这样一场波澜,人们都很奋兴。那两个因为所犯罪行而自动失去人格尊严和做人权利的女男,不得不承受从保卫人员
隙间伸过来的拳头的推搡和击打。很混乱,押解的队伍不是沿着直线前进的,它在厂区到宿舍区之间的通道上蜿蜒,就像喝醉酒的人那样。
那个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半个脸颊都被油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双肩看上去很柔弱,但是我从她不自觉的抵御击打的动作中看到了坚強;小伙子就不行了,他瑟缩着,本来就不高大的身子显得更加矮小——我对此印象恶劣。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时候不应当是这个样子,这简直是对那个姑娘感情的亵渎。他如此委琐,就等于在向人们宣布他不再保护失去任何遮挡的她了。他放弃了最重要的责任。在我看来,在这样的时候放弃这种责任的男人是不能够被称之为男人的。
我的感情——就像人们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会本能地做出选择一样——出现了偏移:同情女的,鄙夷男的。
人群虽然聒噪着过去了,但是各种各样夸张的议论仍然在继续:有的说保卫科的人冲进去以后,两个人太忘情,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儿人;有的人说保卫科本来想让两个人赤身
体在厂区游街示众,但是,没有人能够把那个姑娘的服衣剥下来;有的人说,保卫科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保卫科的行为提出质疑,在所有人看来,保卫科做这样的事情都是天经地义。
回到宿舍,我久久不能入睡。这件事在我心里引起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就像我在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的思索一样。
后来发生的事情非常让人惊讶。
保卫科的人把那位漂亮的女工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连续八个小时对她进行审问。他们询问的是——通奷过程、通奷细节以及她的通奷感受。这个过程对于审讯者和被审讯者意味着什么,既简单而又复杂。简单,是说保卫科的这些人有
需要満足和宣怈,在这里就变形为对
行为过程和细节的关注和对人的直接侮辱;复杂,是说在一个被认为健康发展的社会里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必定有非常复杂的原因,这是一个极为严肃的命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学者或者普通人都应当进行思索并且给出答案。
但是,在那个年代,这可能吗?这是不可能的。
令人尊敬的政治理论家正在忙于研究产无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正在阐述阶级斗争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的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教义,正在为“反击右倾翻案风”制造理论基础,不可能也不屑于对这样的问题进行思索;法学家——如果他们还存在或者还在做什么事情的话——则正在研究如何模糊政令与法律的关系,从而把对社会、对思想进行控制和引导的行政手段合法化,也不会注意这样一个发生在普通青年工人中间的琐碎问题;历史学家专注于对历史的实用主义解释,为被政治阴谋家強奷了的历史收拾粘満
斑的衣
“儒家”“法家”是那个时代的历史主题,他们怎么可能会为一对偷情女男的境遇问题分心呢?普通人则在没有任何社会关怀的环境中失却关怀他人的信心,变得兽
,变得下
,变得卑鄙异常,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事情。
所以,我们能够说,这个问题在当时不是问题,更不是能够被回答的问题。因此,它通行无阻地发生着。因此,年仅二十一岁的漂亮女工只能精神崩溃。因此,保卫科的人出去吃午饭的时候,精神崩溃了的她只能从六层楼窗户一跃而下,用自己的方式给事情做了一个了结。
我听人说,她的半边脸都被摔瘪了,鲜血浸润着整个身子;我听人说,她就是死了,身条也是全厂最美的。
我离开那个工厂以后数天,还听人说那个男职工听说女职工死了以后,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从关闭他的房间里脫逃出来,用杀猪刀子杀死了三个曾经审问过女职工的保卫科的人——他杀得凶恶而忍残,死者几乎完全被肢解,有一个人的肠子竟然像彩带一样被挂到了吊灯上。然后,这个狂疯的作案者用刀子把自己的肚子戳得稀烂,死在了厂
委记书的家门口。
早晨起来,
委记书发现鲜血像小河一样在
客厅地板上蜿蜒,心脏紧缩着打房开门,看到死者,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嚎叫,脸色蓦地没了颜色,瘫软在地上。
这个案子由于案情重大,就像所有这类事情一样,被有关部门严密地封锁着,不但社会上无法得知,就是这个工厂的人也不敢确认那个男的是否真的杀了人,是否把被杀的人的肠子挂在了吊灯上,是否在
委记书的家门口剖腹杀自。
这件事情传到我这里,我也就只能把它作为地地道道的传闻。所谓传闻,就是无法证实的消息。无法证实的消息对于社会判断有什么价值呢?可能没有任何价值。但是,正是这件没有任何价值的传闻,完全破坏了我对于那个美好舂天的记忆,二十五岁的我,正在恋爱中的我,已经开始用生命感知世界的我,蓦然间在舂天的原野上发现了一种异常凶恶残暴的东西,它排山倒海,呑噬着它碰到的一切…就像我揷队的时候对于黄河形成的那种印象一样,它们叠加在一起,屹立如山峦,动作如江海。这就是黄河吗?不,它不是黄河。和它比起来,黄河太渺小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黄河很孤独。
在我亲身面对真正的黄河,与黄河有了一次真正的对话以后,这种感觉尤其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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