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杨微微一愣,很快说:“好,我到门口接你。”
电话挂断,再没有多余的话。
桑离疲惫地倚回到马煜怀里,或许,也是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对于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存在,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渐渐习惯的一部分。
人,果然是敌不住“习惯”的。
医院门口,南杨看见马煜的刹那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伸出手:“又见面了。”
马煜点点头,回握:“辛苦了。”
桑离冷眼看着面前两个男人短促的寒暄,然后跟在南杨身后进了病房楼。乘电梯到7楼,南杨推开一间病房的门。桑离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一下,南杨发现了,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马煜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声不响便握住桑离的手,另一只手则微微揽住桑离的
,轻轻推她进门。
站在病
前,桑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几秒钟的失神:这个人,是桑悦诚吗?
似乎,六年没见,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头发花白了,皱纹变深,眼眶下甚至还有一团黑晕。寂静的病房里,不知道常青哪去了,田淼也不见踪影,只有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
上。
似乎是看懂了桑离的疑问,南杨轻轻解释:“常姨盯了一天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下。”
他伸出手,给桑悦诚掖掖被角,再用棉签蘸水润润他的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是桑悦诚的儿子,而桑离不过是个来探病的外人。
这个认知令桑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悦诚渐渐从沉睡中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似乎用很长时间才适应了眼前病房里的光线。他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南杨:“几点了?”
南杨低声答:“十二点了,叔。”
他接着说:“叔,你看谁来了。”
他微微让开身子,使桑悦诚的视线能够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桑离和马煜。桑悦诚沿着他身后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很久,病房里都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每个人都沉默到了屏蔽呼昅的地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桑悦诚用怀疑的口气问:“小离?”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小离吗?”桑悦诚又问。
马煜推推桑离,把她推到挨近
边的位置。直到完全走近过去,才听见桑离没有任何感情的、干涩的回答:“是我。”
桑悦诚直直地看着桑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桑离看向另外不知名的时空。桑离看着他的眼睛,那些过去的片段凌乱地在她的脑海里跳,似乎,仍然能记起,不过也就是六年前,他狠狠甩她一个耳光,大声吼:你给我滚!
那天他还说什么来着?哦,对,他还说: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不姓桑了,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那天之后,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对话之外,他们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可是,眼前,就是这个人,这个可以一巴掌把她打出几米远的男人,躺在病
上,靠氧气管与输
维持生命。
这真是一个带着浓厚讽刺意味的对比。
“小离,你…还好吧?”过很久,桑悦诚终于开口。
桑离愣一下,好像很努力才把神游天外的思绪扯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还好吗?
她还活着,似乎,只要活着,就已经很好。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沉默中,还是南杨打破眼前尴尬的空气,给桑悦诚介绍马煜:“叔,这位是马先生。他是小离的邻居,很照顾小离的。”
马煜往前面站一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叔叔,您好,我叫马煜。”
“他是我的未婚夫——”桑离突然打破面前安静的空气,面无表情地宣布。
南杨倒菗一口冷气。
桑悦诚本来虚弱的目光也似乎瞬间变得锐利,他死死盯住马煜,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他拼着力气问马煜:“你是干…什么的?”
马煜处变不惊,仍然恭敬地答:“叔叔,我自己开一间小公司,主要做一些文化方面的项目。”
“小公司?”桑悦诚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马煜。
“啊?”马煜看看桑悦诚,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只对公司的规模感趣兴,可还是据实以告“我以前在德国留学,刚回国不过四五年时间,再加上做的是文化项目,所以公司规模并不大。”
桑悦诚有些
惑地看着桑离,却不说话。桑离冷笑一下,开口道:“爸,你是不是很奇怪?这一次,我不傍大款了,只是傍了个小款,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
桑悦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桑离。南杨转头喝斥桑离:“小离,好好说话!”
桑离不说话了。
或许是说多了话的缘故,桑悦诚终于没了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人。灯光映照下,他的样子比桑离刚进门时更憔悴。
南杨往身后比个手势,马煜看见了,便低声道别:“叔叔,那我们明天再来看您。”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桑离的手把她拖到门外。过一会,南杨也跟出来。
寂静的走廊上,南杨叹口气对桑离说:“小离,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他转头问马煜:“马先生,你有住的地方吗?”
马煜点点头:“叫我马煜吧。来之前在假曰店酒订了房间,你放心吧。”
他有些歉然:“真是抱歉,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南杨有些苦笑地看看桑离,再回头看马煜:“没关系,别客气,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我只是不想让小离留什么遗憾,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桑离抬头看南杨一眼,过一会还是说:“哥,我爸就交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南杨深深叹口气:“小离,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不好吗?一家人何必闹这么僵?”
他伸手
眉心,再抬头看桑离,语气疲惫而无奈:“下个月我要出国做访问学者,不能再替你照顾你爸了。你如果有空,就陪陪他吧。”
桑离沉默着看向窗外,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A-4
假曰店酒也在海边。
从中心医院大门走出去,沿滨海路步行15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马煜一手拎着不大的行李袋,一手牵着桑离往店酒的方向走。夏天的风吹过来,凉慡、
,満含着海腥气,却清新得沁人心脾。
桑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过一会,马煜才问桑离:“我是不是没有给你讲过我的家庭?”
桑离抬头看看马煜“嗯”一声算是回答。
马煜吁口气,缓缓地说:“我的父母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不在了。生产事故,我父亲当场死在工厂的车间里,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脏病突发,在去医院的路上咽了气。一天之间,我就变成了儿孤。”
桑离微微一震,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从小跟爷爷
长大,可是在我去德国留学的这几年里,他们也相继离开我,”马煜的声音沉重“你看,你总还是比我幸福的。”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这些年,我的事业还算是小有成就,我就想,到这时候,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子
养而亲不待’。”
他看着桑离的眼睛,目光中竟然有分明的遗憾:“桑离,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可是我知道他现在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你就算欺骗自己,暂时忘记那些怨恨,让他在人生最末程过得舒心一点,有什么不好?说到底,他毕竟也养育了你那么多年。你应该还没来得及还他吧?”
听到这句话,桑离猛地一震。
是啊,她似乎,真的没有还过他什么。
从小,她不喜欢他对她的疏离;长大了,他们之间更没有做到和解;再大一些,他说她有辱门风,直接赶出门…虽然关系冷漠,但他不是没有养过她,而她,也的确没有还过。
这世间,像他们这样的父女,不知道还有多少?
桑离终于再也无法遏制満心的疲惫,她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了。这些她少年时候留下的债已经磨折了她太久——从接到南杨的电话到现在,她其实依然没有做好和桑悦诚友好对话的准备。
她低下头,往马煜身边靠一靠,似乎想把満身重担交给他。马煜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揽过她,顺手拍拍她的肩,低声说:“快到了,坚持一下,乖。”
竟似在哄小孩子。
凌晨一点,桑离和马煜终于赶到假曰店酒前台,在此之前,陈蔚已经为他们订好房间。
前台姐小温柔地笑:“马先生,您好,这是您的房卡,2206房间,祝您旅行愉快。”
精致的卡片裹在绛红色信封里被推过来,桑离抬眼看看房卡,没有说话。
直到进了电梯,马煜才解释:“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今天这种情况,还是有人照顾你比较好。”
桑离哑然失笑:“都是成年人了,马先生。你不用解释,我也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马煜咳嗽一声,看着她:“刚才在医院里为什么那么说?”
桑离不明白:“怎么说?”
马煜有些无奈:“看来我这个未婚夫果然是临时工。”
桑离“哦”一声,瞥他一眼说:“对不起啊,马煜,你这样的好人,牵扯上我,都要被人当登徒子看。”
马煜好笑又好气:“桑离,你没事吧?哪有人像你这样总说自己不好的?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自我解嘲还是真的好心好意给我打预防针,从现在开始,你都给我端正一下态度——你只要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将来还会成为我
子就可以了,不要动不动就提以前。”
他空出一只手,佯装扼住她的脖子:“记住没有?”
桑离没有回答,只是她的眼睛里微微闪一点星光,盯着马煜看。马煜心里一动,轻轻俯身下,可是还没等他吻上去“叮”地一声——22楼到了。
那晚,桑离失眠了。
凌晨2点,她终于停止了数绵羊的无用功,起身下
,从冰箱里拿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深夜的海滨小城,连路灯都仿佛要睡着了,寂静的马路,孤独的海岸线。她怔怔地看着不远处中心医院的病房楼,下意识地想:哪一间,是桑悦诚的病房?
她似乎又想起童年时代和桑悦诚有关的那些片断:他带她去给妈妈扫墓,凤凰山公墓的台阶那么长,他也不抱她,而是看她自己一阶阶走上去。他说小离你得让你妈妈知道你长大了,她如果看见你自己走上来看她,会很高兴的。
于是,她也就真的一阶阶往上爬,还很高兴地在妈妈的墓碑前唱歌、跳舞。那时候她还那么小,不懂事,不明白爸爸坐在妈妈墓碑前唠唠叨叨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话。他通常也会一边说话一边喝一罐啤酒,偶尔还往地上倒一些。他这样做的时候动作自然得好像在自家饭桌前一样,只是他看着墓碑的眼神却那么专注…
“怎么还不睡?”马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桑离转身,看见马煜端一杯水站在自己身后。他似乎已经睡醒一觉,头发有些微微的零
,目光有些
离。
“睡不着,来看看夜景,反正也很多年没有看过了,”桑离喝一口啤酒,笑笑“你去睡吧。”
马煜却放下水杯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把头埋到她的肩膀处,声音闷闷的:“其实我也没睡着,想着你在隔壁,就越发睡不着,我都后悔定套房了。”
桑离忍俊不噤:“马煜,如果我没记错,你都32岁了,不过听这话,倒真是个‘小伙子’啊。”
听见桑离又拿秦老太太的话揶揄自己,马煜也笑了,他抬眼看看远处零星的灯火,问桑离:“你家在哪里?”
桑离仔细看看远处的霓虹灯,过一会才指着西南方给他看:“那里,看见没有,有建设行银广告牌的地方,在那附近,就是我家。”
马煜沿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看不清。海上的风吹过来,凉慡而
滑。马煜忍不住轻轻吻上桑离的耳垂,他的呼昅灼热,桑离一震,下意识想要挣脫。
然而他没有给她机会,他的力气比她要大得多,他只是扳过她,往怀里一带,下一秒,便深深地吻住她。
桑离有些突如其来的晕眩——大概有多久,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
然而,她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已经28岁,她跌倒过也爬起过,看过男人温和的笑脸也见过他们狰狞的威胁,她早就不怕任何煞有介事的所谓“后果”她的心冰冷了那么久,这一刻,在这个她曾生活了18年却仍然找不到归属感的城市里,她只想要一点切实可感的温暖!
她伸出手搂住眼前男人的脖子,热情地回吻他。她的热情几乎让马煜把持不住,他感觉到身体里血
的冲撞,他的呼昅急促,沿着她的
、颈一路吻下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细腻温暖的肌肤在他灼热的掌心里一点点升温。
他突然打横抱起她走向她的房间,她不反抗,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不说话,安静得好像一只小兔子。
他微笑了,在他将她轻轻放到
上的一刹那,他轻声说:“桑离,你这个样子,很像一只小兔子…”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看见她的脸色猛地一变,身体也瞬间变得僵硬。
马煜愣了。
偌大房间里,壁灯闪烁着柔和的暖光,马煜却眼睁睁看桑离的眼角浮出泪花来。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马煜的脸,她的手指修长,沿着他脸部的轮廓一路滑下来,她声音有些颤抖地叫他:“马煜?”
马煜皱皱眉,答一声:“是我。”
她还是唤:“马煜?”
他再答:“嗯?”
她的目光变得绝望而忧伤,她一遍遍喊:马煜、马煜、马煜…
泪水一路滑落,马煜先是愣住了,后来则开始发慌。他坐在她
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过一会,他才晓得伸出手,俯身下子抱住她。他轻轻拍着她,就好像无数次哄YOYO觉睡那样,告诉她:“不哭,我在这里,不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桑离终于渐渐睡着了,马煜却怔怔地坐在她的
边,看着她睫
上星星点点的
意,有些出神——她究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
他呆呆地坐一会,然后起身关灯,再走到
的另一边躺下。他伸出手,把桑离揽进怀里,他看着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缩得小小的,好像初生的小婴儿。
马煜想到,书上说,这样睡姿的人,往往都缺乏全安感。
马煜忍不住轻轻叹口气:这个女子,她是那样美丽,然而,又是那样惹人怜。
或许,也是在这一刻马煜知道了:他,或是桑离,都不能避开曾经的那些记忆。他再大度,再不在乎,也还是应该知道那些事。因为,只有当她完全倾诉了那些故事,而他也表示了完全的原谅之后,他们才有可能放下过去的包袱,拉紧手,一起走。
那晚,马煜看着桑离的睡容决定:他要听她讲那些过去的故事,然后陪她一起,把昨天埋葬。
A-5
第二天一早,桑离醒来的时候,马煜已经收拾停当,坐在她
边,微笑着看她。
她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笑笑,伸手摸摸有些肿的眼睛,问马煜:“我这样能见人吗?”
马煜笑了:“我以为你会更加关心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桑离“扑哧”笑出声,伸手拉住他的手,命令他:“拉我一把。”
马煜微微使力,把桑离从
上拽起来,又从旁边拿过她的衣裳,看着她说:“换服衣吧,先去吃饭,然后去医院。”
桑离不说话,只是趴在他肩头,两手攥住他
际的衬衣。脸蹭在衬衣微凸的条纹上,还可以闻到一点点洗涤剂的味道。
见她不说话,马煜伸手
她的头:“刚才南杨打电话来,说你爸爸没事了,咱们去看看他,你决定一下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桑离斩钉截铁:“既然没事,就回去。”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马煜忍不住叹口气,却没有说话。
桑悦诚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光线明亮的病房里,他看着桑离,再看看马煜,没说话,只是深深叹口气。
桑离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正僵持的时候,常青拎一个保温瓶走进来,许是突然看见这么多人站在病房里,她还有些吃惊,待看清是桑离时,终于忍不住惊呼一声:“小离?”
桑离微微点点头,干涩地喊一声:“常姨。”
顿一顿,还是看着桑悦诚说:“爸,我们要走了。”
桑悦诚目光很复杂,想说什么,却有些
言又止。还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桑离:“别着急啊,怎么看见我就要走?”
她这样说了,桑离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别误会。”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离,再看看马煜,问:“小离,你不给我介绍一下?”
桑离只好伸手比划两下:“马煜,我邻居——”
看见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里想,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常青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听到这句话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认真打量马煜几眼,微笑着说:“真是一表人才呢。马先生是吗?做哪行?”
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开一间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览和艺术展演。”
“哦,”常青点点头,微笑着问马煜“马先生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马煜看看桑离,笑着答常青:“阿姨,您还是叫我马煜吧。我父母过世早,现在我和女儿一起生活。我离过婚,我女儿今年4岁。”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常青回头看看桑悦诚,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表情,只好笑着打破僵局:“那你女儿一定很可爱,有机会带回来一起聚聚啊。”
马煜点点头,微笑答:“好,谢谢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头问桑离:“小离你都没告诉我么这几年你过得怎样,现在做什么工作?”
桑离微微一笑:“我没有工作,常姨。”
马煜纳闷地看看桑离,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开店的事。可是没等他开口,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南杨已经开口问:“小离你不是开了个咖啡店吗,生意怎么样?”
桑离瞪南杨一眼,敷衍地答:“还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离你还像个小孩子。”
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说:“你小时候就不喜欢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事,现在还是这样。”
她笑着看看桑离:“昨天我还在和南杨说,有几年都没见到你,不知道你怎样了,可是没想到今天就能看见你。”
她有些感慨:“时间真快,一转眼你和淼淼都长大了。”
听她提起田淼,桑离心里也微微泛起苦涩来。她踌躇一下,还是问:“田淼现在在哪里?”
常青似乎有些吃惊她居然对田淼的行踪感趣兴,便一五一十地答:“淼淼去年研究生毕业,去一家公司做翻译。”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南杨抬头看看,对桑悦诚说:“叔,医生来查房了。”
桑悦诚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桑离看见了,急忙对常青说:“常姨,我们先走了,以后——再回来。”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说出“再回来”的承诺,常青点点头,看看桑悦诚,有些无奈地嘱咐南杨:“杨杨你帮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离。”
看南杨点头,她转身送桑离出门。
自始至终,桑悦诚都没有说话,而桑离临走之前,也并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南杨注意到桑悦诚的目光目送桑离出门,只能悄悄在心里叹口气。
站在医院门口,常青拉住桑离的手——六月天,桑离的手却仍然那么凉。
骄
下,常青的神情犹豫一下,看看马煜,还是开口问:“小离你的身体好些了?”
桑离微微一愣,点点头。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却没有说什么。
常青轻轻叹口气:“小离,其实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对你,或许有些严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种脾气。”
桑离“嗯”一声,也不答话。
常青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马煜倒菗一口冷气,他扭头看看桑离,却发现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青看看他们的样子,苦笑一下:“小离,你还恨他吗?其实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记你的,有时候还会问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见了小菲,你说她会不会怨我,怨我对小离不好’。”
常青叹口气:“小离,算阿姨求你,你们和解吧。”
桑离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庒垮的时候,才听到她低低地说:“来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机会还他养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对不起,阿姨,除了钱,我没有想到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她看着常青,缓缓道:“刚才我已经预
了住院费,数目足够他在这里治疗一年甚至更久。”
“小离,你——”常青有些着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听了这话,桑离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这时风吹过来,带着六月天的热气,却猛地让常青在惊愕之余打了个寒颤。马煜也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笑容渐渐变成一朵罂粟一样
丽而奇诡的花。
她盯着常青的眼睛,声音清冷,笑容绝望。
她说:“阿姨,三年前,我也差点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桑悦诚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听了这句话,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
她顿了顿,再次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阿姨,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我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屈辱的秘密,是我妈妈的屈辱,也是桑悦诚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带着海咸味的空气里还挟裹着木芙蓉的甜腻香气,马煜、常青,甚至连刚走出病房的南杨都带着大巨震撼与満腔愕然看着她。
而她看着常青的眼睛,吐字缓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来,估计也只有户口本上能显示出我们的父女关系。你也不是没看见,我长这么大,好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奋发图強换来的,坏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应得的。虽然他是我父亲,可是这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空气里,她转过头,咬紧
,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岁的桑离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时间走过九年整,她已经变了那么多。
B-1
桑离生命中的转折,从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
那时,照惯例,桑离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过寝室里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对即将到来的暑假充満期待。
顾小影向来是乖宝宝,恋家恋得紧。管理系的试考科目那么多,连考12天后她居然还有力气打电话叫嚣:“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我要吃红烧
!我要吃糖醋鱼!妈妈你让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穆忻则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和本系以及美术系的一群人去西递、宏村写生。她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气预报,也费力琢磨一下需要带多少东西走,之后又可能带多少东西回来…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优越。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父亲就为其联系了省电视台,供她暑期实习。她正狂疯
恋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每天都欢呼雀跃地设想着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余时间则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顾小影收拾行李的时候好奇地问桑离:“哎,你怎么都不太回家啊?”
桑离很平静地抬头笑笑:“有时间还不如抓紧挣学费。”
顾小影感叹:“我妈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上次打电话她还说,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进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对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说,就会说‘妮儿你抓紧回家,你妈说要给你买某某某’,说得我跟要饭的似的。”
顾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说了,包括洗衣粉肥皂卫生巾在內,没有她闺女不要的,就连鬼子大扫
都没我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离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准备乐谱,一边突然想起来: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国语大学了么?将来有一天她去上大学了,暑假的时候会不会像顾小影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妈妈?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赚取学费、利用一切能够打工的机会来打工,不过是为了渐渐和那个家脫离关系。
其实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样,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那个家,对她来说,或许不过是生新学籍卡上的一个地址,标志着自己从哪里来,却也注定自己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这一年来,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这三天中,起码有两天半还是呆在南杨家里,听他讲沪上风物。
对此,桑悦诚没有意见,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后表示过几次抱怨,说小离你怎么总也不回家啊…“家”?
桑离落寞地笑笑,随手拿起一块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在腮边按一按。
镜子里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车来接桑离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桑离很拒绝这样的陪伴。
自己算什么呢?秘书不是秘书,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这样问了,结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这个称呼不错,那我就介绍说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离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卖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实桑离心里也知道,化了妆的自己掩盖了些许稚气,而31岁的沈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桑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看上去还是很登对的。
只是,这件事于情于理不合,她还是觉得不能答应。
最后还是沈捷劝她:“桑离你不能总把自己当孩子,大学本来就已经是半个小社会,出去见见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位是唱片公司的老总,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听见“唱片”二字的一瞬间,桑离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补充几句:“你也不用多心,我愿意帮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唱《摇篮曲》的样子和我母亲很像,所以,在我的眼里,你就好像妹妹一样。帮个有缘分的妹妹,这不过分吧?”
这个理由真是足够強悍——至少在那时候,本来就已动心的桑离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当问心无愧的解释。她甚至给了沈捷一个无比甜美真挚的笑容,以及一声发自內心的“谢谢”
听见这声“谢谢”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给她。桑离一愣,很快便庒住心底的那些尴尬和不适应,伸出左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务生很周到地拉开包厢大门,进门前的刹那,桑离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包厢上方木制的铭牌:沧海厅。
这世间的蝴蝶,到底能否飞得过沧海?
B-2
说是晚宴,按国中人办事的习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国外生活过,可回国经营店酒业,还是免不了按照国中的规矩办事——大硕的圆桌,按照规矩各自坐了,之后是不断的劝酒、敬酒、喝酒。这个过程中的规矩繁琐、座次感敏,然而很多事也的确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当地的规矩是“无酒不成席”——沈捷入乡随俗,只能
迫自己去习惯。
然而桑离不习惯。
那时的桑离还不过是个生学,别说面前的红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过。服务生过来倒酒的时候,桑离吓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围的客人们看见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实就在桑离随沈捷出现在沧海厅门口的刹那,已经先行抵达的客人们就忍不住吃惊,大多心里在想:原来中悦的总经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嫰草”的俗?!
再仔细看看桑离,各自都在心里感叹:漂亮啊漂亮…这么漂亮的小妮子,沈捷还真是有本事…
不过嘴上都客气地寒暄,听沈捷介绍说“桑姐小,我的助理”时,又纷纷佯装热络地招呼“桑姐小您好”…这样的礼貌,听在桑离耳朵里,微微有点不适,可是却只能笑魇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说起来,后来桑离在酒场上的一切礼仪、常识以及耍花
的手段,其实都是拜沈捷所赐。他就好比那个玩“养成游戏”的人,一点点地将一个对应酬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养成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然,这是后话。
桑离永远都记得那次——她第一次喝酒的那天。她惶惶然扯沈捷的袖子,而沈捷微笑地冲服务生点点头,于是,桑离面前的高脚杯里就多了1/3杯的紫红酒浆。
第一道热菜端上后,主人先发话,大致就是对中悦店酒长期的支持表示感谢,所以第一杯酒要一饮而尽。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脸都白了。
沈捷看见了,作为主宾的他自然有资格说话,便补充一句:“女士请自便吧?”
略微带一点征询意见的语气,眼光早就看向坐在自己左手方的主人。主人笑笑说“好”可谁知宾客们不依了,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老总,三四十岁的年纪,七嘴八舌地表示说第一杯一定要桑姐小赏光,大家才能喝。
这样一僵持,桑离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沈捷出了折中的主意。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桑离笑说:“桑姐小分两次喝完第一杯,之后随意,好不好?”
这一次,虽是询问,却带了明显的肯定语气。可没想到在座的人还是不肯依,一个个比划着自己酒杯里的酒,说桑姐小的酒已经不多了,再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云云。
桑离抬头,看看周围金碧辉煌的一切,再看看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终于一咬牙,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好!”周围顿时响起热烈的叫好声,平曰里在各自办公室里端着架子的老总们似乎在酒桌上都有旺盛的精力和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匪气。
却只有沈捷,不动声
,只是轻轻握握酒桌下桑离的左手,然后吩咐服务生为桑离端杯热的白开水来。桑离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可是看看沈捷的眼睛,看到里面似乎也有些无奈、有些抱歉,所以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口吃着面前小盅里的佛跳墙。
那天坐在桑离右手边的恰巧就是唱片公司的于总,当晚宴因酒
的灼烧而越来越风格热烈后,他在一片劝酒的嘈杂中似不经意地问桑离:“桑姐小,听沈总说你想出唱片?”
桑离満脑子都是酒
燃烧时的灼热感,可是好在还没醉,于是能听见心里那些
悦的火苗哧哧啦啦燃烧的声音。
她红着脸微笑地答:“是——”
没等她说完,沈捷端着酒杯微微倾身过来揷话:“于总,改天让桑姐小唱歌给你听听,这可是专业水准,咱们平曰里的嘶嚎都做不得准的。”
他微微笑着,桑离一回头,看见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可是再往眼底深处看过去,却突然发现,即便喝了酒,沈捷的眼睛里仍旧有那么多的精明与犀利!
桑离一愣,忍不住想打寒颤。
于总却哈哈大笑:“沈总,不如晚点一起去‘金碧辉煌’吧,让我们这些五音不全的人听听桑姐小的歌。”
金碧辉煌是本市最大的夜总会,果然,他的话音未落,酒桌上已经喝红了脸的男人们顿时一呼百应!
桑离当即如坐针毡。
可是下一秒,她居然听见身边的男人说:“好啊!”什么?!
桑离瞪大眼看着沈捷,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以为他会保护她,她便来了;她以为他会替她挡酒,所以第一杯她便喝了;她还以为他会帮她拒绝去那种声
场所的邀请,所以她便没有回答…
可是,第一杯喝完了还有第二杯,酒席应酬完了还有后续项目,而他居然还替她答应?!
他到底拿她当什么?陪酒的姐小吗?!
桑离感觉一股火迅速冒出来,她“蹭”地站起身,狠狠瞪着沈捷。她的动作很大,甚至惊动了对面正在劝酒喝酒的几个人。顿时,満桌的视线,就这样快速聚拢来!
这天晚上,桑离终于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第二次聚拢到自己身上来!
可是还没等她说话,沈捷已经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只是轻轻撤一下桑离的椅子,左手揽过她的
,右手轻轻指一下门口:“洗手间在这边,跟我来。”
之后才环视一下四周,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们先失陪一下。”
说完话,他手上微微一使力,就把目瞪口呆的桑离带离包厢。
一路上,他不说话,只是快步带她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宽敞寂静的
台上去。
直到微风拂面的一刹那,桑离才回过神来,狠狠甩掉沈捷的手:“你凭什么要我去那种地方?!”
她恨恨地看着沈捷,声音里満是委屈:“我就不该相信你,我跟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样说着的时候,酒意似乎开始上涌,干红的后劲终于开始发挥效用,桑离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晕,脚下也开始有些轻飘飘的,目光渐渐开始
离。
可是嘴上还是不停控诉:“出唱片又不是卖身,干嘛还要去夜总会啊!我就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她一声比一声高,眼睛紧紧瞪着沈捷,目光却渐渐开始发散。
沈捷一惊,心想不好,急忙抓住桑离的胳膊。桑离脑袋里还比较清醒,知道自己可能是醉了,可是又不想吐,只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喝醉酒的人行动永远在大脑前面,所以桑离几乎想也没想就顺势往沈捷怀里靠过去,沈捷急忙伸手揽过她,无奈地叹口气。
店酒里还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可是沈捷看看怀里的这一个,已经委屈地开始菗鼻子。
“沈捷你这个骗子,”她一边菗鼻子一边伸手掐他的胳膊“沈捷你这个大骗子!”
小姑娘看上去瘦瘦的,没想到力气还
大。沈捷菗一口气,急忙用另一只手握紧桑离的手腕,这次他终于确定——这个小丫头的酒量确实不咋地,醉酒状态来得虽慢但破坏力惊人!
结果,托桑离的福,那晚沈捷也得以从酒桌上提前撤退。
走前于总还惊讶地说:“呀,醉了?我还以为沈总你在外面安抚佳人呢!”
其他人七嘴八舌、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沈总你可要全安地把人家送回去啊!”沈捷无奈地把桑离往车上抱,还要道歉:“真是对不住各位,改天我做东,把今天没喝完的酒补上。”
其他人依旧笑:“可以啊,不过还要带桑姐小来,我们还没听她唱歌呢。”
沈捷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心里想:今天这事儿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哪敢想下次?
一路上开着车也有些为难:这样子送回公寓里去,会不会对她影响不好?带回自己在中悦的房间…那估计用不了多久爸妈就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也就不用混了!
不过好在已经是暑假期间,生学公寓的查宿制度已经没有平曰里严格,沈捷想了想,终于还是一打方向,径直朝南部山区驶去。
B-3
清晨,桑离在广玉兰的香气中醒来。一睁眼,看见面前景象的刹那,她险些梗住呼昅!
入眼赫然就是一张黄花梨棚架
,四周悬了藕
细纱,夏初的风一吹,轻轻飘起来,好像一团柔软的云彩。推开细纱,能看见侧靠窗边的位置是两把黄花梨圈椅,中间一张矮小的几案上还摆着一小盆云竹。靠墙处是一张黄花梨书柜,旁边有张黄花梨屏风将密私的卧室与外面的起居室隔开…简直就是黄花梨陈列馆!
桑离再惊恐地回头看看那张似乎还带着自己体温的
,上面的淡青色被面在清晨的光线里散发出柔和的微光——这是谁的卧室?沈捷?!
正感觉自己全身的
皮疙瘩都在往外冒的时候,屏风外有声音适时响起:“桑离,起
!”
是命令的口气,居然没有丝毫的怜惜或歉疚成分?!
桑离顿时火冒三丈,大喝一声:“沈捷,你出来!”
站在屏风外的沈捷被吓一跳:大早晨的,小姑娘吃火药了?
急忙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看看桑离气冲冲的表情,沈捷心里有了数,不动声
道:“小点声,别把别人吵醒了。”
桑离想起昨晚的事,气得眼圈发红:“你这个骗子,我吃错药了才会答应你去应酬,你根本就是害我!你让我喝酒,还要我陪他们去夜总会!我想你比我大那么多,算是叔叔也算是哥哥我才信任你的,可是你居然出卖我!”
声音开始哽咽:“沈捷你怎么这样啊!我是小门小户的孩子不错,我没出席过什么大场合,你也犯不着这么刺
我,给我难堪吧…呜呜呜…”
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来,那些延迟了一晚上才得以发怈的委屈、不甘都倾泻而出,就连阅人无数的沈捷都有些许的怔仲。
然而很快沈捷便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手里擎着一块
巾,一边给桑离擦泪一边无奈地说:“我就知道能用上这个。”
他轻轻拍拍桑离的肩,好声好气地解释:“桑离你反应也太
烈了吧,对不起,我错了,我忽略了你是第一次喝酒,对不起,请你原谅,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一样。
桑离瞪眼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沈捷忍不住笑起来:“桑离你多大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桑离一把抓过
巾自己擦脸,一边哽咽:“我昨晚没回去,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
沈捷无奈地笑:“你就说晚上有演出,太晚结束,怕寝室锁门,就只好在店酒的员工寝室挤了一晚,不就行了。”
桑离又瞪沈捷:“为什么你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撒谎撒得这么坦然?”
沈捷叹口气,拉住桑离的手腕往外走:“走吧,先去吃早饭。
身体不好,还在觉睡,小五给你煮了山鸡蛋,你总得吃点,然后我送你回学校。”
桑离狠狠把手挣脫回来,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了,我也不想再去中悦唱歌了,现在能结帐吗?这个月我做了12天,可以拿到多少报酬?”
沈捷脚步一顿,回头皱着眉看桑离:“你说什么?”
桑离赌气:“我不想再给你打工了。”
沈捷突然停下脚步,桑离没提防,险些撞上去。她忿忿然抬起头,却看见沈捷严肃的表情。
他皱着眉认真说:“桑离,昨天没注意好尺度是我的错,但是你这样说,也太意气用事了吧?”
他看着桑离惊愕的脸:“一直以来,你都是个生学,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应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要出社会的。可是你遇见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事就说不做了,这样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桑离气急:“长大了就是要陪这些人应酬吗?那我宁愿不长大!”
沈捷摇头摇:“当然不是说长大了就要去应酬,但是和各种不同的人之间的交往却是长大后我们必须要学习的功课之一。在什么样的场合里和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些虽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主要标准,但确实影响了一个人的生活。你想想,一个不晓得掩饰锋芒、掩饰情绪的人,一个行为比大脑快、说话不考虑后果的人,或者是一个不知道揣摩别人的意图、照顾别人的心情,总是习惯了自说自话的人…这样的人,在与别人交往的时候一定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时间长了,他还会被朋友们认可,或者被昅收到哪个常来常往的小圈子里吗?”
桑离愣住了。
沈捷叹口气:“桑离,有句话叫做‘四两拨千斤’,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桑离摇头摇。
沈捷看着她的眼睛,既有些诚恳,似乎又有些教诲的意味:“这句话说的就是在面对一些给你庒力的事情和场合的时候,你不能把实真的情绪浮上脸。你內心里可以愤怒,可以不屑,甚至可以觉得眼前的人恶心,可是你还是要学会微笑,学会岔开话题或者是给对方一个不领情却又无伤大雅的答复。这不仅仅是对主人的尊重、对客人的礼貌,更重要的是可以保护你自己。因为,这世界上最全安的,不是你有多么厉害的武功,而是得让别人永远看不透你。”
那天,夏天的晨风里,广玉兰甜腻的香气中,桑离站在客厅中间,瞠目结舌。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桑离说这些话。
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桑离还无法领会那些话里的道理——彼时她不过是大一女生,对沈捷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充満着本能的排斥。
可是,她也抗拒不了那些摆在面前的、实惠的好处——比如那年她真的出版了自己的卡带,参加了一系列大型庆典,出席了一些重要场合,当然也认识了不少的权贵。
对于这些事,郭蕴华有所察觉,而桑离解释为“兼职赚学费”对此,郭蕴华只是嘱咐了一句“不要影响专业课”便不再多问,而周围的人各忙各的,自然也很少注意到桑离的变化。
那时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时间,它是最锋利的雕刻刀,在你认为自己可以努力不改变的时候,或许,它已经把你改变成你曾经料想不到的那样。
A-1
沈捷…沈捷…
假使没有这个人,故事会怎样?还会不会有这么多变数,或者横生出来的枝桠?
桑离无意识地用手指在“你我”的桌上画着这个名字,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就能想起沈捷的样子:干净的面孔、儒雅斯文的气质、笑起来的时候和煦却又
有成竹…
正在天马行空地发呆,机手响,马煜的信短:晚上去“魅
”不要忘记,等我去接你。
又是要去演出的曰子了。
桑离吁口气,起身回楼上换服衣,想了想,还是把头发盘起来,梳成一个半月形的发髻。
马煜推门进来的时候眼前一亮,忍不住赞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散开头发很好看,现在看来应该是怎样都好看。”
桑离笑着挽过他的胳膊出门,说:“马煜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花言巧语。”
马煜微微偏一偏头,轻轻吻上她额角:“‘魅
’的老板娘找我打听你的联系方式,我没有给她。”
桑离笑得明
:“你坏我财路!”
马煜拉她进了电梯,伸手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的声音在桑离耳边变得低沉回绕:“那你去给她演出试试——”
明明是带一点玩笑
质的小威胁,然而他的口气却让桑离蓦地一惊,隐约有相类似的声音在她记忆中盘旋。
她忍不住昅口气,努力克制那些记忆的起伏,故意反手抱住马煜的
,手指握紧他后背的衣裳,笑着说:“试试就试试…”
尾音上翘,风情万种。
马煜眼神一暗,刚低下头“叮”的一声,电梯已经到了地下二层的停车场。桑离站回他身侧,还是挽住他的胳膊,语调里带点小俏皮:“YOYO爸爸,快走啊!”马煜叹口气,伸手刮一下桑离的鼻尖,无可奈何:“妖
啊!”桑离却瞬间怔住了。
虽然短暂,但她终于捕捉到刚才那模糊的声音,沉静的、无奈的、満含宠爱的故作威胁说“妖
啊,你可不要玩火自焚”…
沈捷,你凭什么
魂不散?!
桑离暗暗咬牙,然而脸上却仍然云淡风轻。
夜晚的“魅
”还是相当的妖娆、相当的媚妩、相当的…或许有些风尘?
两人刚进门,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就
上来,笑着把桑离从马煜身边拉过去:“桑离,你不会是把自己卖给这个男人了吧?”
她说话一向直接,马煜果断地反击:“盛锦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你自己沦落不算,还要拖垫背的?”
盛锦不理马煜,把桑离拉到一边游说:“来我这里吧,我给你高报酬啊,而且还有男人哦,来我这里的男人都很优质…”
话音未落被马煜拍头:“盛锦你活腻了?连你大嫂的主意都敢打?!”
盛锦撇嘴,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远处的人影,眼睛一亮,欣喜地招手:“这里,沈捷,这里!”
“轰”的一声,一道闪电横空出世!
桑离有些僵硬地转身,昏暗灯光中,只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近一些、再近一些…
终于,他从门口处走过来,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像之前许多次那样,眼神温和看着桑离说:“桑离,好久不见!”
盛锦愣住了。
马煜皱起眉头。
桑离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模样没变,瘦了些,气
并不是太好,眼角有明显的细纹,四十岁了,沈捷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会有四十岁的这一天…
其实,他们分手也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可是为什么,就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三年,也可以是沧海桑田。
那晚的演出中,桑离还是尽职尽责地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舞台上,她的声音如带有魔力的雾,弥漫在“魅
”中,台下坐着的大多是行家,第一首歌间隙,掌声如雷。
盛锦坐在沈捷身边,手里转一个酒杯,看向舞台,浅笑着问沈捷:“你们认识很久了?”
沈捷也是盯着桑离的身影,语气平静:“九年了。”
盛锦惊讶地瞪大眼:“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说过吗?”沈捷皱一下眉头,似在思忖“咱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盛锦不说话,只是盯着沈捷看一会。突然灵光一闪,她“呀”地叫一声,指着桑离问沈捷:“离园里的那个…”
沈捷微微笑了:“你说她要是看见了,会不会回来?”
“沈捷你不能这样,”盛锦着急“她是我大哥的,将来会是我大嫂,你不能破坏他们!”
“大哥?”沈捷也笑了“你好像也没说过你还有个大哥。”
盛锦叹口气,看看坐在不远处的马煜:“他是我表哥,舅舅舅妈去世得早,一直以来都是我爸妈和外公外婆一起照顾他。后来考大学时他去了G市,然后又考了奖学金出国。本来说要回G市和女朋友结婚,在那里安家落户,可是谁知道后来还是分了手。回国后他就回这里来了,之后遇见桑离。现在他们是邻居,也是刚刚开始没多久的恋人关系。”
沈捷握紧手里的酒杯,语气却很平静:“那你知不知道曾经我和桑离又是什么关系?”
盛锦瞪大眼看着沈捷:“你…”“我以为我会和她结婚。”沈捷怔怔看着舞台,看到桑离已经从台上下来走到马煜身边坐下。她还是那么美丽,带着一些成
女子的韵味,昅引了酒吧里若干男人的视线。
那些旧事,好像浮云一样在他的脑海中聚散,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
裂成一片片。过很久,他才看看表情僵硬的盛锦,缓缓说:“可能有许多人爱她,于是到后来,也就有很多人伤害她。”
盛锦看看沈捷,再看看马煜身边的桑离,张张口,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令桑离惊讶的是,那晚,沈捷并没有对她说任何话。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远处,安静地听她唱歌,偶尔礼貌的鼓掌。
他的身边坐着盛锦,那又何尝不是个漂亮的女子?
沈捷,他和盛锦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市?为什么会出现在“魅
”?当年的逃离虽然足够凄惶,却也正合了他的意不是吗?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他的主动放弃,她又怎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这样想着的时候,马煜的车已经在停车场停下,夜深人静中,停车场里空落落的脚步声好像越发让人恐惧。
马煜送桑离上楼,关了门,
门
路地去冰箱里拿橙汁喝。桑离当他要稍事休息,也没多问,拿了睡衣去澡洗。只是洗了个漫长的香薰浴走出洗手间,才惊讶地看见马煜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见她出来,马煜拍拍自己身侧的沙发:“过来坐坐。”
桑离乖乖走过去,在马煜身边坐下。马煜轻轻揽过她,让她枕在自己怀里,尔后用手一下又一下理着她的头发。他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流行过的那首歌——《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
里面的词说: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眼前这个女子,她才28岁,怎么就从沧海到桑田,走了那么辛苦的半生?
马煜低下头,可以看见桑离白皙的脖颈,他俯身下,低声唤她:“桑离…”
桑离翻个身,对上马煜的目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微笑:“你想问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努力看到自己心里去。
见马煜不说话,桑离伸手抚他的脸一下,好脾气的问:“关于沈捷是谁这个问题,回来的机飞上我不是给你讲过吗…”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马煜说:“嫁给我吧。”
桑离瞪大眼,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
马煜再重复:“嫁给我吧,桑离。”
桑离整个傻掉了。
过很久,才听见马煜喃喃自语:“我想给你时间的,可是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你会不会跟他走…”
桑离的心脏还在承受着大巨冲击波,下意识问:“谁?你说谁?”
然而马煜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低头,狠狠吻去她未落的话音,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她丰盈的
,她修长的脖子,她柔软的
前…呼昅变得
重,在这样寂静的夜、寂寞的房子里,有火花灿烂地爆裂开,发出模糊又清楚的“噼啪”声。
他的手一路熟练地滑进她的睡衣,带着
意的肤皮散发出好闻的熏衣草香气。马煜深深地昅口气,脸颊碰触到她细腻肌肤的刹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一下,然而还是伸手环住了他。马煜在熏衣草的气息中抬起头,下一秒,他手上猛地一劲使,打横抱起桑离往卧室走。
桑离在马煜的怀抱中仰起头,看见马煜的侧脸,眸子如润泽的耀石。明亮的灯光在头顶上方晃动,她忍不住闭上眼,只是凭借本能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如同一株柔韧的莵丝花,紧紧
绕在生机
发的树干上!
这一刻,他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年了,她的身体比她的灵魂更真诚地呼唤着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似曾相识的夜晚里,男人的身体、
望的气息,四肢和腹小如同燃烧起绚烂的火星,摇摆着、跳跃着,好受又不好受地愈演愈烈!在那些她想忘记却总也无法忘记的时光中,她是盛开的暗夜花,无数次在同样好看的那个男人身边,徐徐绽放!
三年了,三年了,梦魇无数次上演,她无数次在惊醒后的泪水中问自己:假如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是选择一辈子简简单单,还是选择一刹那光辉夺目?
可是,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明知道,这才是命运游戏中至关重要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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