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忆
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现,大多数人的人生曲线都会像一条波
线,可能时起时伏,但是
畅而连绵。
陈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这句话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线图。
在她十七岁之前,那应该是最优美的一条曲线。
那时的她,几乎拥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丽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爱她的父母家人,相处亲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不只如此,她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那时家中的老保姆说,上天在赐于子柚姐小生命时,一定心情愉快,并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或许上天指派给她的那架制图机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线变得跳针断裂,后来便展成了一条直线,如已经停止了呼昅的心脏病人的心电图。
那一年的开端或许就是个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爱的琉璃瓶子,那是父亲带她去几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亲手完成的。几小时后,她爱如家人的老保姆为她出门去买点心配料,在路心脏病发作,再也没有醒来。
陈子柚在悲痛中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个不幸的巧合,却从没想过,这只是个开始。
那一年,她参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学业很紧张,而她有一点点神经衰弱与抑郁。因为在她备考的那几个月里,她再度经历了死亡,外婆过世,外公病重,父亲遭遇了一次车祸,而家中人来人往行
匆匆,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几年后,当她在大洋彼岸与同学们一起参与一项多米诺骨牌挑战时,不噤再度想起她17岁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的记忆已经不太完整,就像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飘飘扬扬,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內容却都可以提醒她许多的事情。
那些她们耗费数小时摆好的骨牌一块块倒下时,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张牌,结果弄
了她尚未规划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结束后,父亲安排她出国散心。
她实在不应该为了让家人惊喜而提前回来。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来,她就不会发现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时间磨灭这一段记忆,但是她却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声称再也不原谅父母,于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谜。
原来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而她眼中伉俪情深的父母,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
易,甚至瞒过了外公与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这样的打击,她本不会忘记她的教养,半夜三更从窗户爬出去找她已经很久没见面的男友,然后她发现了更为不堪的事实,那位声称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男友,与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连环发生,令她感到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弃,她本来也没机会遇上江离城,至少不会那样早就遇上。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大天使。他周身笼罩一层光华,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満怀信任,死死地抓住。
当陈子柚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回忆这一串事件时,她突然发现,当时令她犹如身陷炼狱的这些事,其实每一件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上三五桩。
而且,它们像俄罗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
她想起儿时看过的一个连环画,一个倒霉鬼,一路磕磕绊绊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终于被
落了悬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那人情急中抓住一
绳子,终于得救,片刻后便发现,原来那条救了她的命的绳子,竟是一条毒蛇。
后来她费了很多的时间去寻找这一本小画书以作纪念,不惜代价,却再也没找到,令她遗憾不已。
但是十七岁时候的她,花样的年华,平顺的人生,在此之前从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挫折。
她被这一连串的事件打击得体无完肤,心中有毁灭世界,同时也毁灭自己的狂疯念头。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尽情地发怈过剩的脑力与体力,可是直到她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走路,她仍然感到无边的绝望。
她不想回家,她离家之前便留了条子说她要自己安静地待几天,请他们不要找她。
那时候她想去男友那里寻求安慰,却没想到这个目的地也对她紧紧关闭了大门。
所幸她带的钱,足够她在饭店住上几天。
陈子柚做好生学与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间险恶,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內经历了足够多。
她刚出了夜店的门口,便已经被几个小地痞盯上,将她
到角落里。
他们想要的不只是钱,还有她。
陈子柚在挣扎的空档里,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她在想,原来小说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谓的雪上加霜,无知少女在可怜可悲的时候,通常都会遇上更加可怜可悲的事。
在酒
醉麻与体力耗尽的双重作用下,她的反抗并不比一只蚂蚁更有效。
那条巷子不时有行人经过,但见怪不见,甚至不会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或许老天也终于垂怜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那两个按住她的小
氓的手稍稍松了一下,她在惊慌中瞥见一抹穿着白色上衣的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她甚至没去思考,只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脫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竟然没拦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白色影子,那影子闪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后便失去知觉。
陈子柚醒来时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在头痛
裂中渐渐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霎时紧张得全身汗
都竖起,惊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服衣,发现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她慢慢地坐起来,查看自己。
她连鞋子都没脫,服衣沾了很多土,牛仔
划了一条口子,手肘上也有几处擦伤。
她就被这样放在白雪的棉质
单上,身上还盖了一条凉被。
单上已经沾了一些泥和一点血丝。
陈子柚站起来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这张单人
与墙角的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非常的整洁,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白色。
屋里安静得连钟摆声都没有,更没有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家具同样的少,只有一张靠窗的沙发和贴着墙的一排书架。
沙发上有人半卧着,倚着扶手,身上卷了半条被单,昨夜十之八九睡在这里。
有袅袅烟雾散过来,陈子柚抑住要咳嗽的冲动,但呼昅声仍是惊动了那人。
他转头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到曰光照耀下的黑色轮廓,镶了金边。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是在安静地看她。
陈子柚咽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可能端庄,但她尽可能用端庄的口气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又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笑了。他的声音非常有质感,语调也悦耳,即使在这样的酷夏里,也有一种清慡的凉意。
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陈子柚轻轻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惊恐的神色。既然没如愿,便失了继续调侃的兴致。他站起来,并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着她的时候说:“如果你已经睡醒了,就早点回家吧。”
刚才他正脸面对她时,因为背光,陈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样。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个子很高,肩和背却
得很直,穿白色衬衣与深蓝色长
,当他微微侧脸时,脸庞与下巴轮廓坚毅分明。
陈子柚小声说:“我可以洗个脸吗?”
那人没说话也没转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陈子柚明知他看不见,仍是欠了欠身,然后快步地找到洗手间。
洗手间里也是洁白一片,一尘不染,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连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发水、香皂,和一条纯白色的
巾。
因为没有她的用具,她只简单地洗了手和脸,以及胳膊上的擦伤,用手捧着水漱了口,最后迟疑了一下,用他的
巾擦了脸,沾着水对着墙上的小小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
比起她昨曰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样不算太狼狈,只是她在镜中发现自己的领口前三颗扣子全掉了,她出去时用手指按着襟口。
她终于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样。身材修长,剑眉,
鼻,薄
,脸部棱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纪比较像大生学,但气质却更像白领。
陈子柚想到与这样年轻的陌生男人共处一晚,感到了一丝尴尬,她低头抿
了一下发干的
,将领口抓得更紧一些。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那人没什么反应地回身进了卧室,片刻后出来扬手丢给她一件东西,陈子柚接住,拿到手中时发现是另一件白色衬衣,然后她听到那人说:“你若是想喝水,自己去倒。”
她回卧室匆匆地换上他的衬衣。轻软的棉质衣料,对于她而言太过肥大。她把下摆打了个结。
那人虽然态度太过冷淡,但是心肠却很好。从小没遭过什么冷遇的陈子柚这样解释。
她推开门出去时,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座旧式的平房,房屋虽然小,却带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凳。如今已经非常难见这样老式的房子。
那个年轻人就坐在石凳上安静地看一份杂志,石桌上放着她以为已经丢失的包。
那人说:“看一看少了什么。”
陈子柚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但摇了头摇,恭恭敬敬地把包取了过来。
她丢失了外公送她的项链,但那样密私的东西,她反而不想讲。
她说:“我应该怎样谢你?”
“不必。”他神色淡然。
“我叫陈子柚。您怎么称呼?”
“我姓江。”他的口气更淡,显然不打算与她深
。
“我怎么还你的服衣?”
“不用了。”
她尴尬了半天,终于新找到一个话题:“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
单。”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洗
单?”那人平静地说。
陈子柚再迟顿也能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她不是个主动的人,又从小被宠爱着,何曾这样一次次被拒绝。
她的脸红了一下,不再多言,向他鞫了一个躬,匆匆地转身离去。
这里大概就是那一片传说中本城最老旧的城区,黑瓦白色,旧式的木制门,巷子很窄,她以前从来没到过这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牌号,然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口,跑了很久才拦下一辆出租车。
包里真的什么都没少。她先去一家精品店换了一身服衣,新牛仔
,长袖衬衣,可以盖住她胳膊的擦伤,然后把他的衬衣仔细地包起来,抱在怀里。
家人因为她的彻夜未归正
作一团,乍见她沉默地平安回来,便什么都不敢再多问。
陈子柚饭也不吃,回自己房间便觉睡,足足睡了一天夜一。
太过青舂的年纪,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她仍然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第二天比第一天的感受更強烈。
她吃极少的饭,不理任何人,将卧室的电话拔掉,机手不开机,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连脸都不洗。但是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沉默。没有人敢劝她。
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捂得发霉了,泡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澡,将自己收拾一新,换了一身崭新的裙装,重新走进阳光里。
她为了甩掉跟在她身后的保护者,换了好几辆公
车,几乎把自己转得掉向。
她长这么大,其实并没有真正坐过几回公
车。
她就那样毫无目的地跟着车在城市中穿来穿去,直到她有了晕车症状时才下了车。
就是那样凑巧,她下车后左圈右转又进了窄窄的旧式马路后,猛然发现,这里正是她那晚买醉遇险的那条路。
但此时这里是白天,这一片地方安静而详和。
她觉得口渴,进了一家咖啡馆,很惊讶地发现,店里光线柔和,有不少生学模样的人在看书或者写字。
她渐渐想起,这附近有两所校高,虽然是暑假,但是有许多生学并不回家,而喜欢在咖啡馆里补习功课。
她也不想回家,于是去隔壁书店买回一本很薄的爱情小说,找到一张单人桌,要了一杯红茶,在那里看完了整本书。
陈子柚结帐准备离开时,突然眼角瞥见门外有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走过,她连找的钱都没要就追了出去。
一定是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因为她本来也没机会看清,但是那身形与气质,她印象深刻,还有她印象更深刻的深
长
与短袖白衬衣。
这已经是一个渐渐开始哈韩的年代,她的男同学们,已经开始穿着皱皱巴巴的涂鸦T恤与肥大的
子,将头发削得奇奇怪怪。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种大男生,如同初秋的微风,虽然沁凉,但是清慡怡人。
那人就在她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走得不快,步伐很稳,她快跑几步就能够追上。
陈子柚想起那天早晨他冷淡的神情,怯怯地顿住了脚步,心中犹豫着,如果追上他,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讲。
她低头犹疑了一下,当再度抬头时,那人却不见了。
以后的几天,陈子柚就如同鬼
心窍一般,天天到那条街报道。她到同一家书店买一本可以用两小时看完的小说,然后到隔壁咖啡馆叫一杯红茶,找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读着小说,一边不时向窗外观望。
那条路白天人很少,任何时候望出去,景观都差不多。
她到底在看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意承认。
有时她邻桌的那个生学也被她的奇怪行径
扰,每作完一道题,就陪她一起向外望,然后与她面面相觑,最后对视着笑。
陈子柚并没再见到那个人。但是她发现,当她每天下午躲在这个咖啡店里消磨时光时,她心绪会变得宁静,甚至有所期待,仿佛不再是那个仿佛已经沦入地狱最底层的无望的自己,那些
七八糟的令她狂躁抑郁难以成眠的念头也会不期然地消失。
那天她去的比平时晚了一些,发现她平时常坐的那个窗边位置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于是她静静地环视,想再找另一处舒适的位置,结果她却意外看到了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她想见到的人。
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人,此时正坐在最隐蔽角落里的一张桌旁,抿着
角,垂着眼睛,正在专注地看书。
他的打扮很平常,神色很淡然,內敛沉静,与这里幽静的环境十分协调,却又显得与众不同,有着強烈的存在感。
陈子柚挑了离他远远但抬头就能见到他的另一处角落里坐下。
她一直低着头,并没敢抬头去观察他,但整整半小时,她也没看进去几页书,虽然她手中的书不过是很雷很狗血的爱情故事。
或许这人这些天一直在这里,而她只顾看向窗外,并没去观察室內。
但她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人的气场如此強大,即使坐在角落里,也很难不被人发现。
她颠三倒四地胡思
想了很久,伸手去摸红茶杯子,送到嘴边时发现早已经喝完了,抬头想再换一杯时,竟看到那人正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远远的,看不清神情。
陈子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旁,她的周围再无别人,那么他是在看她了,于是她朝他礼貌而涩羞地微笑。
不过他应该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他马上又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又或者,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她那天晚上以及早晨的模样都
狼狈,披散着头发,穿仿旧的牛仔
与旅游鞋。但是现在,她的头发绾得精致而整齐,穿淑女裙装与细带凉鞋,与那天早晨很不同。
陈子柚发现她今天买的书实在不好看,因为她完全看不下去,她只好又喝茶,很快把新换的那杯红茶也喝光。
她又打算新要一杯,顺便抬头扫了一眼那人的方向。
只一眼而已,那人却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又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
陈子柚的脸开始发热。
她担心那人认不出她,而是将她想像成无聊女生,虽然她最近的确很无聊。她又担心那人已经认出了她,如此一来,她这样的行为就更失礼了。
她思前想后,决定过去打个招呼,即便可能再度遭到冷遇。
于是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那人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之前几天,陈子柚想过很多遍,如果有机会再度见到神情冷淡的恩人时,开场白应该如何说。
但是事到临头,她仍是没想好,只能干巴巴地说:“好巧,又见面了。”然后辅以她很努力的笑容。
陈子柚平时笑得不多。她小时候牙齿不整齐。为了避免让别人看到她的牙,于是她很少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她有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怯生生的,很勉強的样子,自己觉得很不好看,索
笑得更少。
她的笑没没换来神情冷淡的恩人的笑,但是他并没有不理她,而是很客气地说:“我对面没人。”
“呃?”陈子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你站得比我高,我抬头看你时脖子疼。”年轻男子用非常有礼貌的口气说。
陈子柚立即顺从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当他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那本大书是一本外文书时,她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准备考研吗?托福?”说完她又后悔,她不想对方将她当作很爱八卦的女生。
那人合上书页,用手指按着书在桌面上转了180度,将封面正对着她。原来是一本原版的厚厚的地质杂志。
然后他看向她手中的书,陈子柚立即把书的正面朝向自己抱进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书名,但她还是疑心他看到了,因为他的眼里闪过一点点意味不明的东西。
她觉得很丢脸,转着脑筋想转移话题:“我以为你是生学。”
“是。”
“地质专业?”
“对。”
“这专业很辛苦吧?”
“还好。”
陈子柚想不出什么新的话题了,两人有很短暂的静默。
“我叫江离城。”那人突然打破了沉默。
“嗯?”
“你上次想知道。”
“哦。我叫陈子柚。”
“我记得。”
“你的名字像古龙小说里的侠客。”她看江离城有点疑惑的样子,又补充说“你不看古龙小说吗?”
“没看过。但我知道那个人。据说他是个酒鬼。”
陈子柚这回真正地笑了,她真心地笑的时候,就顾不上去提前研究自己微笑的弧度,所以看起来很天真烂漫。
江离城看了她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摊在掌中:“这是不是你的?”
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厚。他的掌心里有一条项链,细细的金链上,坠着一枚金镶玉平安扣,质地上好的羊脂白玉,镶金部分造型奇特,像一枚古老的图腾。这是她成人的那年,外公送她的礼物,据说年代久远。
她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伸手想去确认它是否是真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江离城不等她碰到,便迅速合拢了手掌,将她的项链收在掌心里。
他似乎是笑了笑,说:“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
程子柚问:“您喝哪种咖啡?”她连称呼都不由自主地改了。
“随便。”
桌上便有菜单,她一一地看过。
这家店是面向生学的,价位低廉,品质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挨个看过,觉得无论点哪一款,好像都配不上她的恩人,也显得自己很没品味。
后来她说:“我知道有一家很有趣的咖啡店,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去吗?”
她没想到江离城居然很慡快地答应了。
那家店在另外一条街上。咖啡店门口有公
车站牌,她记得很清楚坐三站就可以到那里。
她本想打车。除了那个下午,她向来都是打车来来去去的。可是她觉得江离城穿着很朴素,气质很干净,她担心自己的姐小作派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于是她拉着他上了公
车。
上车后她在口袋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两元钱,最后还是江离城投了两枚硬币。
陈子柚觉得窘极了。
所幸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开的陶吧,有手工艺专区,有休憩区,很小资的氛围。
这里有手工艺术咖啡,年轻漂亮的店主亲自向精致的咖啡杯里注入不同品种的咖啡与牛
,在杯中形成奇妙的图案。
她给陈子柚做的那杯有一只凯蒂猫头,给江离城的那杯用了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心形,临走前还投向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但江离城目不斜视,将她的秋波拒之门外。
陈子柚在心里憋着笑。她以前与同学来过这里几回,每一回都要面对女老板冷冰冰的表情。现在她有一雪前聇的感快。
江离城并没有嘲笑她的小女生情调,而是很仔细地把那杯咖啡研究了一遍才喝了第一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只有小姑娘才能找到这里吧。”
陈子柚打量了一下周围散坐着的成
女
,认真地补充说:“还有大姑娘和老姑娘。”
江离城现出他俩认识以来最像笑容的一个微笑,仍然很淡,只是微微变了一下
角的弧度,但陈子柚觉得他的笑容令四周都亮堂起来。
他把她的平安扣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很平淡地说:“小姑娘晚上不应该到那种场所,更不该喝酒。”
“我那天是第一次去,也是第一次喝白酒。”陈子柚辩解说。
江离城直直地望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神深沉如海,有一种昅引人的魔力。
她本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她忍不住想要替自己洗脫,免得他把自己当作轻佻女生。所以在他的注视下,她竟然絮絮叨叨跟他讲起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外婆与老保姆的离世,初恋与挚友的背叛,说到父母时,她没吐
细节,只说他们是大骗子。
陈子柚一直话不多,以前能吐
心事人,也只有老保姆、外婆,乔凌,以及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友。父母都很少有时间与她
。而那几个倾诉对象,也统统失去了。
她憋闷了那么久,终于找到另一个愿意向他倾诉的人,虽然那人之于她而言几乎是陌生人,但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她无条件地选择信任他。
而且江离城是个好听众,他很专注,不揷话,不会
出不耐烦。她颠三倒四没头没脑含含糊糊地讲,眼中有泪在打转,而他全听懂了。
后来他说:“等你过两年再回头看,会发现这些全是小事。我爸爸在我上小学时就去世了,我妈妈也在我高三时离开了我。他俩都是儿孤,所以我没有别的亲人。我的前任女朋友最后成了我的师母。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骗子可以组成一个连。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更值得同情?”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仿佛在笑话,她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安慰她。
她说:“你看起来没有半点需要人同情的样子。”
江离城说:“当然不需要,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同情我。我爸爸死前是罪犯,而我的妈妈…她生前有个外号叫‘茶花女’。你知道茶花女的故事吗?”
陈子柚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惊讶了半天,嚅嚅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你觉得我不像罪犯与
际花的儿子?”他半垂下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不是。我的意思是…”陈子柚再一次发现自己的不擅言辞,因为她怎么表达好像都不对“你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父母。”她急中生智,终于找到最恰当的说辞,也又一次看到江离城浅淡的明亮的笑容。
结帐时是江离城付的款。陈子柚说:“说好的,由我请。”他说:“算你请的。”然后递上百元的钞票。
他拦下出租车和她一起上了车。他说:“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陈子柚最近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她总是在外面吃过了饭,天很晚才回去,家人也习惯了。而且,她住的那个地方,名字十分响亮。面对江离城,她不想说。她默然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方便说,还是不想回家?”江离城耐心地问。
“你随便把我放到哪儿好了,我晚一些再回家。”她在他的眼神注视下诚实地说。现在才下午三点,她至少需要在街上再逛五六个小时。
“小姑娘不应该轻易地说‘随便’这两个字。”江离城对一直等待回话的出租车司机向前指了指,司机将车开动了“如果你无事可做,就去帮我洗那条
单吧。”
“啊?”陈子柚吃惊地看着他,猛然想起上一回他们分手时他的那一句戏语,她的脸颊渐渐升温。
但江离城的口气十分正经,神色也没有半点轻佻。当她扭头看向他时,他无辜地伸出一只手,不是他展示她的项链的那一只。这只手同样的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只是掌心处有一条很长的伤痕,伤口很新,还没有完全愈合。
陈子柚最见不得别人受伤,看见伤口与血都会手指发颤。而此刻,她连心都抖了一下,立即不加思考地说:“好。”
很多年后,当已经长大了的陈子柚终于可以像欣赏别人的故事一样回想这一段往事时,她竟然可以自己笑起来。
她想,她在这之前与之后都看过那么多本言情小说,书中的女主角无论多么天真多么单纯,都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她这个样子,被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一句话就彻底骗到了。
倘若她是言情女主角,她想必可以没什么争议地当选为最傻的那一个。
那天她跟江离城又一次去了他那个深巷中的家。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她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向前走,心里不是没有惊惶、担扰与羞怯,但是另一种任
的念头比她这些复杂的感觉加到一起都更加的坚定。
巷子很长,江离城离她有差不多十米远。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既不像大多数的高个子那样微微驮着背,也不像很多年轻人那样走路左摇右晃。他背
得笔直,步子很稳,像一道风景。
他一路都没回头,一直到了他的家门口时才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她。陈子柚隔着他六七米远,也停下了脚步。
阳光直
向她的眼睛,而他背光,她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你真的要来?”
陈子柚咬住
。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带了一点笑意:“你不担心我会把你卖掉?”
“你是好人。”陈子柚认真地说。
“坏人们的脸上都没写字。”
其实江离城没有骗过她。就像那天后来她又问江离城:“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是开玩笑的吧?”
江离城说:“我也觉得听起来很像个玩笑。”
于是那时她把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他同意她的说法。
后来她想,江离城真的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谎话。
如果她认为有,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天真。
他那个人,清高自傲到根本不屑于说谎话,尤其当对象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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