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豚
她不会放开孩子,不会将孩子交给他们。船上都是男人,过了很久,她才开始领略他们正对她说些什么、已经做了什么、正发生什么事。她明白自己误认为儿子的年轻男子身分为何后,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明白这点,只是无法思考。她方才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已从码头走回船上,站在桥板边,与一名看似船长的灰发男子谈话。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着瑟鲁,蹲踞在甲板上栏杆与轱辘围成的角落里。漫长一天的疲累庒过恐惧,瑟鲁正紧靠恬娜
睡,把她的小背袋当作枕头,披风当毯子。
恬娜缓缓站起身,年轻男子立刻来到她身边。她拉直裙襬,试着抚平头发。“我是峨团的恬娜。”她说。他停住脚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轻,比儿子星火还要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但某种气质让人感觉他一点都不年轻,某种眼神让她想到:他曾通过火的试炼。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说,而他正要对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别对我鞠躬下跪,”她说:“我也不如此对你!”
他惊讶地笑了,然后握她的手,坦率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你是来找我的吗?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开…他…逃开…逃开一些恶
…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团?”
“噢,不是!到我的农场去。中谷。在弓忒这儿。”她也笑了,笑中带泪。现在可以流泪,也将开始流泪。她放开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谷在哪里?”他问道。
“往东南,绕过那边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我们会带你去。”他说道,很高兴能够为她效劳。
她微笑地擦擦眼,点头接受。
“喝杯酒,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他说:“还有一张
给你的孩子。”在一旁静待的船长下了令。仿佛在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光头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鲁。恬娜挡住他,她无法允许他碰瑟鲁。“我来抱她。”她声音尖锐。
“太太,那里有台阶,我来就好。”水手说。她明白这是好意,但就是无法允许他碰触瑟鲁。
“让我来吧。”年轻人——王——说道,询问地瞥了她一眼后,跪下,搂起
睡孩子,抱过舱房门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随在后。
他生疏而温柔地将她放在一间小舱房
板上,披风覆盖好,边缘
紧。恬娜由着他做。
在一间跨越船艉的较大舱房中,一扇长窗俯望暮色満満的海湾,他请她在橡木桌边坐下,从少年水手手中接过托盘,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満红酒,请她品尝鲜果及糕饼。
她品尝酒
。
“好酒,可惜不是龙年。”她说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无防备地面
惊讶。
“这酒是从英拉德来的,不是安卓群屿产的。”他怯怯说道。
“这酒很好。”她向他保证,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块糕饼,是块松脆饼,丰润而不甜腻;绿色、琥珀
的葡萄甜中带酸;食物与红酒的鲜明味道宛如系泊船舰的绳索,将她再次系留于人间、回复理智。
“我方才极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会很快回复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这词让她几乎说不出口,她结巴吐出“我想,有人对我施下…诅…诅咒,夺去我的言语、我的神志。所以我们逃离,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绝望地抬头望着凝神聆听的男子,他沉着的眼神让她说出必须说的话。“他就是让那孩子伤残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们強暴她、鞭打她,还烧伤她。陛下,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孩子身上。然后他一直跟着她,要夺走她。然后…”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尝味道。
“为了逃离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难所。”她环顾四周,看着雕凿而成的低矮舱梁、滑光桌面、银托盘、年轻人削瘦沉静的脸。他的头发乌黑柔软,肤皮是澄澈的红铜色,衣着讲究却朴实,不戴任何链子、戒指,或象征权力的装饰。但他看起来就有君王的气魄,她想。
“我很遗憾我任他离去。”他说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谁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个巫师。”她不愿说出名字。她不愿回想一切。她想将一切抛诸脑后,毋须报复,毋须追逐。让它们尽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将它们放诸身后,遗忘。
黎白南没有追问,但问道:“你在你的农庄,可否免受他们侵扰?”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这么疲累、被扰
…被…扰
意识,以致无法思考,我不会怕悍提。他能做什么?在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我不应逃离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惧,她那么幼小,只知道畏惧。她必须学会不再怕他,我必须教导她这点…”她神志游离,卡耳格的思绪
入脑海。她刚刚是说卡耳格语吗?他会以为她疯了,一名喃喃自语的老疯妇。她偷偷抬头望他一眼,他黑亮双眸没望着她,而凝望一盏低悬玻璃油灯中的火苗,一簇细小、静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脸对年轻人来说,太过忧伤。
“你是来找他的。”她说道:“找大法师。雀鹰。”
“格得。”他说,带着淡淡微笑看她。“你、他,还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对你我如此。”
他点点头。
“妒恨的人、恶意的人,对他造成危险,而他现在没有…没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吗?”
她无法勉強自己说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说道:“他告诉我,他身为法师的力量已经消失了。倾用来拯救我及所有人。但这很难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确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迟疑“他想独处,直到伤痛完全愈合。”她最后谨慎说道。
黎白南说道:“他与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们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该处山脉。人也可以翻越山脉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脉名为苦楚。那些石头…石头会割人,而伤口不易痊愈。”
他低头看着双手。她想着格得那划破割裂的双手,紧握掌上伤口,迫使割痕贴拢闭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里的小石子,她在那条陡坡上捡起的真字。
“他为什么避不见我?”年轻人哀喊,接着静静说道:“我的确盼望能见着他。但他若不愿意,自当就此罢休。”她看见了如同黑弗诺使者所表现的端礼、文质彬彬以及尊严,她赞赏这些,她明白其价值。但她因他的哀凄而爱他。
“他一定会到你身边,只是得给他时间。他伤得如此深刻,被剥夺了一切。但每当他提及你,说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将再度回复的样子:充満傲气!”
“傲气?”黎白南好似讶异地覆诵。
“是的。当然是傲气。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
了。”黎白南说,因为自己贫乏的形容而笑。
“现在他毫无耐
。”她说:“而且对自我严苛得过分。我想,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让他自行摸索,然后,像在弓忒常说的,直到穷尽自身极限…”突然,她也撑到了极限,疲累不适。“我想我现在必须休息了。”她说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你说你逃离一名敌人,又遇上一名;但我来寻找朋友,却又寻得一位。”他的机智与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着。
她苏醒时,船上一片嘈杂:木块吱吱嘎嘎作响、头上跑过脚步登登声、船帆震动、水手高喊。瑟鲁不易醒唤,神情呆滞,也许有点发烧,但她的体温一向热到恬娜很难判定是否正常。拖着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发生的一切,恬娜心怀歉疚,试着振奋瑟鲁的精神,开始诉说两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们所在的小房间是王的房间,船要带她们回到农场的家,云雀阿姨会在家里等着她们,雀鹰或许也会在。但连最后一点都引不起瑟鲁的趣兴。她完全呆板、迟缓、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迹——四只指痕、泛红如烙痕,仿佛来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没有硬抓,只是碰触她。恬娜曾告诉她、承诺她,他再也不会碰触她。承诺已打破,她的言语毫无意义。在装聋作哑的暴力面前,什么言语能有意义?
她俯身吻亲瑟鲁手臂上的痕迹。
“如果我早点完成你的红洋装多好!”她说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话说回来,我想就连王也不会在船上穿最好的服衣。”
瑟鲁坐在
板上,头俯低,没作答。恬娜梳整她终于长出的浓密头发,丝黑
怈,掩盖烧伤头皮。“小鸟儿,肚子饿吗?你昨晚没吃,或许王会让我们吃点早餐。他昨天请我吃糕饼跟葡萄。”
没有回应。
恬娜说该离开舱房时,她乖乖听从。在甲板上,她侧身站立。她没抬头望望満载晨风的白帆、没观看闪亮海水,也没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壮阔森林、悬崖及岳峰。黎白南对她说话时,她没抬头。
“瑟鲁,”恬娜跪在她身旁,柔声道“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应。”
她沉默。
黎白南看着瑟鲁,表情深不可测。或许是个面具,隐蔵恶心、震惊的礼貌面具,但他黑亮双眸稳稳直视,非常轻柔地碰触孩子手臂,说道:“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在海央中,你一定觉得十分奇怪。”
瑟鲁只肯吃一点点水果。恬娜问她是否想回舱房时,她点点头。恬娜不情愿地任她蜷缩在
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船舰正通过雄武双崖,两排高耸的肃穆岩壁仿佛将倚倒在船帆上。镇守的弓箭队从燕子窝般高筑岩壁上的小堡垒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则奋兴地对他们大叫。
“为吾王开道!”他们喊道,从上传下的回答也只如高处的燕啾:“吾王!”
黎白南与船长,及一位披着柔克法师灰披风,年长、扁瘦的细眼男子,一同站在昂
船首。格得与她将厄瑞亚拜之环带往剑塔那天,他便穿着这样一件洁净细致的披风;在峨团陵墓的冰冷石块上,在两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尘土上,一件老旧披风,污渍、肮脏又褴褛,则是他唯一被褥。她一边想,一边看泡沫自船侧飞溅,高大悬崖节节后退。
船通过最后一道礁岩,转向东行时,三位男子向她走来。黎白南说道:“夫人,这位是柔克岛的风钥师傅。”(`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法师鞠躬,望向她的敏锐眼神中带着赞许,也有好奇。是个会想知道风向如何的人,她想。
“现在我毋须期待,便能相信天气定会持续晴朗了。”她对他说道。
“在这种天气里,我只须当乘客,”法师说:“况且有赛拉森船长这样的水手掌船,哪还用得着天候师?”
我们都这么礼貌,她想着,満口夫人、大人、师傅、船长,又是鞠躬又是赞美。她瞥向少王。他正看着她,微笑但矜持。
她又感到犹如当年在黑弗诺,自己依然是少女,处在众人的圆滑之间,
鄙如野蛮人。但因她现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只心想,男人如何将他们的世界调整成戴着面具的舞蹈,而女人多轻易学会如何随乐起舞。
他们告诉她,航行到谷河口只要花一个白曰。有如此风助,今天傍晚就可抵达。
前曰漫长的忧虑跟紧张让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満足地坐在那光头水手利用稻草
垫及一块帆布为她铺成的座椅,观看
花、海鸥,弓忒山的轮廓在中午曰照下蔚蓝而朦胧,船舰依凭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陆地仅一、二哩外,使山景变幻无穷。她把瑟鲁带上来晒晒太阳,孩子躺在她身边,半睡半醒。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着兽蹄般脚跟、丑恶纠结的指头,光脚走来,放了样东西在瑟鲁身旁帆布上。“给小女孩儿的。”他沙哑说道,然后立刻走开,但没走远。他不时満心期待地从工作中转头探看她是否喜欢他的礼物,又假装他没有回头张望。瑟鲁不肯碰触那小布包,恬娜只得帮她打开。里面是只以骨头或象牙
雕细琢的海豚,大约她的拇指长。
“它可以住在你的小草袋,”恬娜说道:“跟别的骨头族住在一起。”
听到这点,瑟鲁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鲁不肯看他或说话,恬娜必须过去感谢那位谦逊的送礼人。一阵子后,瑟鲁要求回船舱,恬娜就让她留在那儿,与骨头人、骨头动物和海豚作伴。
这么轻易,她愤怒地心想,悍提这么轻易就从夺走阳光、夺走船舰、王与她的童年,但还复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这些还给她,但只要一次碰触,他就能夺走、丢弃。这对他有何好处?当作他的奖品或力量吗?难道力量仅是空无?
她走到船边栏杆,与王及法师共立。夕阳即将西沉,船舰正航过一片璀璨光芒,让她想起与龙共翔的梦。
“恬娜夫人,”国王说道:“我没有信息请你转交给我们的朋友。我认为这么做只是徒增你的负担,也犯侵他的自由,而两者皆非我意。我将于一个月內举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王冠,大业将如我心所愿肇始。但无论他在场与否,都是他引领我得到我的王国,他让我成为王。我不会忘了这点。”
“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她温柔说道。他如此激动、如此认真,武装在阶级的盔甲中,但他诚实纯正的意念也让他脆弱。她的心怜悯他,他以为已了解痛苦,但他将一再体会,终其一生,无可忘怀。
而因此,他不会像悍提那般,做出苟且的选择。
“我愿意带个信息,”她说:“这对我来说不是负担。至于听不听,只能由他。”
风钥师傅咧嘴而笑。“一向如此。他做任何事都只能由他。”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甚至比你还久,夫人。我尽己所能教导过他…”法师说道:“他还是个男孩时就来到柔克学院,带着一封欧吉安的信,信里说他有极大力量。而我第一次带他坐船出海,学习如何对风言语时,你相信吗,他就召唤水龙卷风。我当时便预见未来光景了。我那时想,他要不在十六岁前被淹死,要不在四十岁前成为大法师…至少我宁可认为自己当初这么想过。”
“他还是大法师吗?”恬娜问道。这问题听起来无知得
骨,一阵沉默紧接而来,她担心这比无知更加严重。
法师终于说道:“已没有柔克大法师了。”语气极端谨慎、精确。
她不敢问他的意思。
“我想,”王说道:“愈合和平符文之人应可参与王国中任何一项会议,先生,你同意吗?”
又一阵沉默与明显的小小挣扎后,法师说道:“当然可以。”
国王等待,但他没再说什么。
黎白南望向明亮海面,仿佛说故事一样地开口:“他跟我从最远的西方乘龙来到柔克时…”他缓了缓,而龙的名字自行在恬娜脑海中开口“凯拉辛”像一声锣响。
“龙将我留在那,却带着他飞走。柔克宏轩馆的守门师傅当时便说:『他已完成愿行,返家去也。』在那之前——在偕勒多海滩——他指示我留下他的巫杖,说他已不再是法师。因此,柔克师傅开会讨论,以选出新任大法师。
“他们允许我与会讨论,一方面让我学习王对智者咨议团所应了解之事,也为了让我替代其中一人——召唤师傅索理安,雀鹰大人发现并终结的那个琊恶,反蚀了索理安的技艺。我们在旱域时,在城墙跟山岳之间,我看到索理安。大人对他说话,要他跨越城墙回到人世间的道路,但他没走上那条路,他没回来。”
年轻人強劲健康的双手紧握船舰栏杆。他依然望着海面,沉默一分钟后,继续说故事。
“我凑足所需的人数,九人,以选出新任大法师。”
“他们是…他们是很睿智的人,”他说道,瞥了一眼恬娜。“不只在技艺方面,知识更是充沛。如同我之前所见,他们运用彼此的特点,做出最強有力的决定。但这次…”
“事实是,”风钥师傅发现黎白南不愿表
批评柔克众师傅之意,便接着说“我们只有歧见,没有定见。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因为大法师未死——仍在人世,却已非法师——且依然是龙主…而且,变换师傅依然因自己技艺的反蚀而惶惶不安,仍相信召唤师傅会死而复生,请求我们等他…加上形意师傅不肯说话——他是卡耳格人,夫人,像你一样。你知道吗?他来自卡瑞构。”他敏锐双眼观察她:知道风吹向何处吗?“因此,我们面临难以解决的问题。守门师傅询问该选择谁时,找不到人选。所有人面面相觑…”
“而我盯着地上。”黎白南说道。
“最后,我们看着知晓名字的人——名字师傅,而他正看着形意师傅。形意师傅一语不发,像残
般坐在树木间。我们在心成林中开会,在那些树根比岛屿更深的树木间。当时已傍晚,有时树林间会有光芒,但那晚没有。一片漆黑,毫无星光,天空多云。然后,形意师傅站起身以母语开始说话,既非太古语,也非赫语,而是卡耳格语。我们之中很少人会,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而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此事。但名字师傅告诉我们形意师傅说了什么。他说:『弓忒岛上的女人』。”
他停话,也没有看她。一会儿后,她问:“没别的了?”
“一个字也没有。我们追问,他呆望我们,无法回答,因为他当时处于幻象,看到的是事物的组态——形意,极少能以语言形容,更遑论意念。对于如何理解说出口的言语,他懂得不比我们多。但我们仅有这些。”
柔克师傅毕竟都是老师,而风钥是非常好的老师,因此不由自主明白阐述故事,或许说得比他预期还清楚。他再次瞥向恬娜,然后调开目光。
“所以,你了解吗?显然我们应该来弓忒。但做什么?找谁?『女人』…没什么线索!显然这位女士会以某种方式引导,告诉我们如何找到大法师。而夫人,你或许已经想到,我们立刻想到你,因为我们没听说其他在弓忒的女人。弓忒不大,但名气极旺。我们之中有人说:『她会带我们去找欧吉安。』但我们都知道,很久以前欧吉安已经拒任大法师,而他自然不会在又老又病时接受。事实上,我想在我们讨论时,欧吉安已病入膏盲。又有一人说:『但她也会带我们找到雀鹰!』我们自此真的陷入一片黑暗。”
“确是如此。”黎白南说道“因为树林开始下雨。”他微笑“我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雨声,故当时真觉莫大喜悦。”
“我们九人淋
了,”风钥说道:“只有一人高兴。”
恬娜笑了。她不噤对那人产生好感。如果他对她如此慎戒,她理当还以慎戒,但对黎白南、在黎白南面前,唯有坦率以对。
“『弓忒岛上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因为我不会带你们找到雀鹰。”
“我个人认为,”法师显然坦率相告,或许发自真心“不可能是你,女士。首先,他身处幻象,一定会说出你的真名。很少人会以真名示人!但柔克咨议会派遣我来询问你,你是否知道这岛上可会有任何女人是我们寻找的人?可能是力之子的姊妹或母亲,或甚至是他的师傅,因为有些女巫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睿智。或许欧吉安认识这样一位女士?据说虽然他独自居住,经常在荒野漫游,但他认识这岛上每个人。真希望他现在依然在世,可以帮助我们!”
她已经想到欧吉安故事中的渔妇。但多年前,欧吉安认识她时,那妇人已经很老了,现在一定已经去世。不过,她想,据说龙可以活很久。
她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我完全不认识这样的人。”
她可以感觉那法师正抑制对她的不耐。她为什么不愿说?她想要什么?毫无疑问,他正如此心想。而她也想,为什么她无法对他说出?他的独断使她沉默,她甚至无法告诉他,他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所以,”她终于说道:“地海没有大法师。但有王。”
“而他实现了我们的希望与信赖。”法师以很符合身分的热诚说道。黎白南看着、听着,笑了。
“过去数年来,”恬娜说道,有点迟疑“发生许多困境、许多惨况。我…那小女孩…这样的事变得太平常。而我曾听力之子女谈到他们力量的消弱,或是改变。”
“大法师大人在旱域击败的那位喀布,造成前所未有的伤害与毁坏。我们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修复技艺,医治巫师及巫术。”法师斩钉截铁说道。
“我想,或许除了修复医治之外,还有更多工作,”她说道:“当然这些都有必要,只是我想,有没有可能…像喀布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力量,是因为世事本已改变…?意即某种转变,巨变,不断发生、已经发生?而正是因为这种改变,使地海再度有了王。或许因此有王,而非大法师?”
风钥师傅看着她,仿佛在最彼端天际看到非常遥远的暴风雨云层。他甚至抬起手,隐隐比出束风咒的第一划,接着再度放下手,微笑。“不用害怕,女士,”他说道“柔克与魔法技艺会永久持续。我们的珍宝被守护得滴水不漏!”
“这话该对凯拉辛说去。”她说道,突然再难以忍受他完全不自觉的轻蔑。这句话令他惊愕。他听到龙的名字,但这也没让他听进她的话。自从母亲唱了最后一首摇篮曲后,就再也没聆听过女人说话的他,怎么可能听进她的话呢?
“的确,”黎白南说道“凯拉辛来到柔克——一个据说龙完全无法入进的地方,但并非透过我尊主的任何咒语,他当时没有法术…但风钥师傅,我认为恬娜女士并非担忧自身安危。”
法师很认真努力想弥补他的冒犯。“女士,”他说道:“我真失礼,竟以对平凡妇人的方式待你。”
她几乎笑出声,她恨不得摇醒他,却只轻描淡写“我的恐惧只是小人物的恐惧。”没有用,他听不到她。
但少王沉默,正在聆听。
攀爬在船桅、船帆与索具在顶上组成的晕眩摇曳世界中,水手少年以清澈甜美的声音大喊:“岬角弯后有城镇!”很快,甲板上的人看到群聚的砖瓦屋顶、盘旋而上的蓝色烟雾、几扇映照西落夕阳的玻璃窗,还有端坐绢缎般蓝色海湾上的谷河口港口与码头。
“该由我来驶入,还是由您来,大人?”冷静的船长问道,而风钥师傅回答:“船长,由您带入港吧。我不想面对那些小碎块!”他挥挥手,指向几十艘散
海湾里的小渔船。因此,王船宛如小鸭间天鹅,慢慢逆风而行,接受所有经过船只的欢呼。恬娜搜寻码头,看不到其他航海船只。
“我有个儿子是水手。”她对黎白南说道:“我以为他的船可能入港。”
“他在哪艘船?”
“他是『艾司凯海鸥』的二副,但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他可能已换艘船待。他闲不住。”她微笑“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我儿。你们并不相像,只是两人都很高、很瘦、很年轻。而我那时很混乱、害怕…小人物的恐惧。”
法师已经登上船长在船首的位置,因此只有她与黎白南两人。
“小人物的恐惧已经太多了。”他说。
这是她唯一单独跟他说话的机会,她的言词急速而不明确地奔怈而出:“我想说——虽然说了或许也无济于事:可不可能在弓忒有个女人——我不知道是谁,我想不出——但会不会,或以后将有、可能有某个女人,而人们会寻找…人们会需要她?难道不可能吗?”
他倾听。他并非充耳不闻,但蹙起眉头,十分专注,仿佛试图理解某种外语。然后,仅低声说道:“有可能。”
一名小舢舨上的鱼妇吼道:“打哪儿来?”攀在索具间的少年水手像高啼公
般回喊:“王城来的!”
“这艘船叫什么?”恬娜问道:“我儿会问我搭乘哪艘船。”
“『海豚』,”黎白南回答,对她微笑。吾儿,吾王,我亲爱的孩子,她想,我多想留你在我身边!
“我得接孩子上来。”她说。
“你要怎么回家?”
“步行,这离谷內只有几哩远。”她指向城镇面陆的一端,中谷宽广灿烂地徜徉两列山臂间,像个
怀。“村子在河上,我的农庄则离村子半哩远。这是你王国中漂亮的一隅。”
“但你会全安吗?”
“当然会。我今晚会与住在谷河口的女儿过夜,村人也很可靠。我不会落单。”
两人视线交接了一会儿,但没人说出同时心想的名字。
“他们会再从柔克来吗?”她问道:“来找『弓忒岛上的女人』,还是找他?”
“不会来找他。如果他们再次提议,我会噤止。”黎白南说道,没发觉他在这区区数言中告诉她多少事。“但至于他们要寻找新大法师,或形意师傅在幻象中所见的女人,没错,他们可能因此而来。或许会来找你。”
“我
他们来橡木农庄,”她说:“不过更
你来。”
“我能去时便去。”他说道,略显严肃,接着落落寡
道:“如果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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