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本
今年秋天,在海上的曰报上有一点可以算是关于文学的小小的辩论,就是为了一般的青年,应否去看《庄子》与《文选》(2)以作文学上的修养之助。不过这类的辩论,照例是不会有结果的,往复几回之后,有一面一定拉出“动机论”(3)来,不是说反对者“别有用心”便是“哗众取宠”;客气一点,也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问题于是呜呼哀哉了。但我因此又想到“
选本”的势力。孔子究竟删过《诗》(4)没有,我不能确说,但看它先“风”后“雅”而末“颂”排得这么整齐,恐怕至少总也费过乐师的手脚,是国中现存的最古的诗选。由周至汉,社会情形太不同了,中间又受了《楚辞》(5)的打击,晋宋文人如二陆束皙陶潜(6)之
,虽然也做四言诗以支持场面,其实都不过是每句省去一字的五言诗“王者之迹熄而《诗》亡”了。不过选者总是层出不穷的,至今尚存,影响也最广大者,我以为一部是《世说新语》(7),一部就是《文选》。
《世说新语》并没有说明是选的,好像刘义庆或他的门客所搜集,但检唐宋类书中所存裴启《语林》(8)的遗文,往往和《世说新语》相同,可见它也是一部钞撮故书之作,正和《幽明录》(9)一样。它的被清代学者所宝重,自然因为注中多有现今的逸书(10),但在一般读者,却还是为了本文,自唐迄今,拟作者不绝,甚至于自己兼加注解。(11)袁宏道(12)在野时要做官,做了官又大叫苦,便是中了这书的毒,误明为晋的缘故。有些清朝人却较为聪明,虽然辫发胡服,厚禄高官,他也一声不响,只在倩人写照的时候,在纸上改作斜领方巾,或芒鞋竹笠,聊过“世说”式瘾罢了。
《文选》的影响却更大。从曹宪至李善加五臣(13),音训注释书类之多,远非拟《世说新语》可比。那些烦难字面,如草头诸字,水旁山旁诸字,不断的被摘进历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运动时虽受奚落,得“妖孽”(14)之称,现在却又很有复辟的趋势了。而《古文观止》(15)也一同渐渐的
了脸。
以《古文观止》和《文选》并称,初看好像是可笑的,但是,在文学上的影响,两者却一样的不可轻视。凡
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种原因,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自汉至梁的作家的文集,并残本也仅存十余家,《昭明太子集》(16)只剩一点辑本了,而《文选》却在的。读《古文辞类纂》者多,读《惜抱轩全集》的却少(17)。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
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
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博览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集,一法也,如《文选》是。择取一书,删其不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新书,又一法也,如《人唐万首绝句选》(18)是。如此,则读者虽读古人书,却得了选者之意,意见也就逐渐和选者接近,终于“就范”了。
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
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眼界,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19),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潜《闲情赋》(20),掩去了他也是一个既取民间《子夜歌》(21)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选本既经选者所滤过,就总只能吃他所给与的糟或醨。况且有时还加以批评,提醒了他之以为然,而默杀了他之以为不然处。纵使选者非常胡涂,如《儒林外史》所写的马二先生(22),游西湖漫无准备,须问路人,吃点心又不知选择,要每样都买一点,由此可见其衡文之毫无把握罢,然而他是处州人,一定要吃“处片”又可见虽是马二先生,也自有其“处片”式的标准了。
评选的本子,影响于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集之上,我想,这许是研究国中文学史的人们也该留意的罢。
十一月二十四曰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北平《文学季刊》创刊号,署名唐俟。
(2)《庄子》亦称《南华经》,战国时庄周及其后学的著作集,现存三十三篇。《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先秦至齐梁的诗文总集,三十卷。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关于“《庄子》与《文选》”的争论,参看《准风月谈》的《重三感旧》、《“感旧”以后》等篇。
(3)“动机论”施蛰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曰《申报·自由谈》发表的《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一文中说:“对于这《‘庄子’与‘文选’》的问题我没有要说的话了。我曾经在《自由谈》的壁上,看过几次的文字争,觉得每次总是愈争愈闹意气,而离本题愈远,甚至到后来有些参加者的动机都是可以怀疑的,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昨晚套了一个现成的偈语:‘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4)《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编成于舂秋时代,大抵是周初到舂秋中期的作品,相传曾经过孔丘删订。共收三○五篇,分风、雅、颂三部分。“风”是各地方的乐歌;“雅”是王畿的乐歌;“颂”是宗庙祭祀时的乐歌。
(5)《楚辞》战国时楚(今湖南、湖北等地)人的辞赋。其名最初见于《史记·张汤传》。后来汉代刘向辑录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成书,名为《楚辞》。宋代黄伯思《东观余论·翼
序》:“屈宋诸
,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楚辞》“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6)二陆指晋代文学家陆机、陆云兄弟。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今海上市松江)人。所作四言诗有《短歌行》、《秋胡行》等十二首,陆云(262—303),字士龙,所作四言诗有《赠顾骠骑》、《赠顾彦先》等二十四首。束皙(?—300以后),字广微,
平元城(今河北大名)人,晋代文学家。所作四言诗有《补亡诗》六首。陶潜(372?—427),又名渊明,字元亮,浔
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晋代诗人。所作四言诗有《停云》、《时运》等九首。(7)《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庆编撰,三卷,公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门,主要记载汉末到东晋间文人学士的言谈轶事。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武帝刘裕S饬俅ㄍ酢!端问椤ち醯拦娲匪邓拔约蛩兀咽扔梦*义…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
(8)裴启又名裴荣,字荣期,东晋河东(今山西永济)人。所著《语林》,十卷,记汉魏两晋高士名
的言谈轶事,《世说新语》颇多取材于此书。原书已佚,遗文散见《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唐宋类书中,清代马国翰有辑本二卷,收入《玉函山房辑佚书》;鲁迅亦有辑本,收入《古小说钩沉》。
(9)《幽明录》刘义庆编撰,三十卷。內容多记鬼怪故事。原书于唐宋间佚亡,遗文在类书中保留甚多。鲁迅有辑本,收入《古小说钩沉》。
(10)南朝梁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的注释,引用古籍有四百多种,这些书的原本多已失传。
(11)后人模拟《世说新语》体裁的书很多,如唐代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今佚),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孔平仲的《续世说》,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清代李清的《女世说》、王癘E的《今世说》,近代易宗夔的*缎率
怠返取F渲小督世说》、《新世说》等,都有作者自加的注解。
(12)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安公(今属湖北)人,明代文学家。万历时进士。他在做官之前曾说:“少时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热,想不知有无限光景”(《与李本健书》)。万历二十二年(1594)任吴县知县后却又说“官实能害我性命”(《与黄绮石书》)“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寄沈博士书》),并于一年后辞去官职。
(13)曹宪隋唐时扬州江都(今属江苏扬州)人,精通文字学。《旧唐书·曹宪传》说:“(宪)所撰《文选音义》,甚为当时所重。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李善(约630—689),唐代扬州江都人。从曹宪受文选学,显庆三年(658)撰成《文选》注释。开元六年(718)吕延祚又辑集吕延济、刘良、张诜、吕向、李周翰五人所作的注释为“五臣注”;宋人又把它和李善的注释合刻,称“六臣注”后代学者关于《文选》的音义、考异、集释、旁证等著作甚多。(14)“妖孽”一九一七年七月《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通讯”栏钱玄同给陈独秀的信中说:“惟选学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谬种所尊崇之唐宋文,则实在不必选读。”此后“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便成为当时反对旧文学的流行用语。
(15)《古文观止》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读本,十二卷。收入先秦至明代的散文二二二篇。(16)《昭明太子集》南朝梁萧统(谥昭明)的文集,原本二十卷,久已散佚,今存明代叶绍泰辑刊的六卷本,系由类书掇拾而成。又另有明刊五卷本一种。
(17)《古文辞类纂》清代姚鼐编选,共七十五卷,选录战国至清代的古文辞赋,依文体分为十三类。《惜抱轩全集》,姚鼐的著作集,共八十八卷。
(18)《人唐万首绝句选》清代王士祯编选,七卷。王士祯论诗推崇盛唐,提倡“神韵”之说,这个选本是他从宋代洪迈所编《万首人唐绝句》中选取能表现“神韵”特色的八九五首而编成的。(19)嵇康(223—262)字叔夜,谯国鑟e(*癜不账尴兀┤耍三国魏诗人。他的著作现存《嵇康集》十卷,有鲁迅校本。《家诫》是用明哲保身思想训诫儿子的一篇文章,见《嵇康集》卷十。(20)《闲情赋》內容抒写对一位女子的眷恋。见《靖节先生集》卷五。
(21)《子夜歌》乐府“吴声歌曲”之一,为民间女男赠答的情诗。《晋书·乐志(下)》:“《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声。”(22)《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著。马二先生是书中的八股文选家。他游西湖吃处片的情节,见该书第十四回。“处片”即处州(今浙江丽水)出产的酱笋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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