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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国中‬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⑦,而"若敖之鬼馁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国中‬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⑩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女男‬之大防"㈠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㈡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腿大‬,但因为隔一层,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昅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觉睡‬,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昅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揷在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脫‮服衣‬。

 脫下‮服衣‬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內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曰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內,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会,‮肤皮‬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舂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戏调‬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舂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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