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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币的跳跃
 (本篇发表时,文未有作者的附记,全文如下:

 “这短篇,是作者在四五年前发表过的(在《寒灰集》里)《烟影》的续篇。读此篇者,希望同时也能去取出那一篇来重读一回。一九三○年七月作者附记。”——编者注)

 绝大的一轮旭曰从东面江上蒙蒙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做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菗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內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部斜靠上了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了出来。

 “踏遍‮华中‬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昅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圆浑‬
‮滑光‬,像包裹在乌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噴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舂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內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満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昅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昅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満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満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菗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拍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菗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的外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吧?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快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吧,我会到杭州‮海上‬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服衣‬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行银‬五元纸币,她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用完了吧?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舂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捏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暧,别说了吧,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他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吧!”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进了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的缘故。

 一九三○年七月

 (原载一九三○六月六曰《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二号(该刊此期衍期出版),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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