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行为怪异的老先生
我从来也未曾到过这样奇怪的一个地方。
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篇小说,而不像是现实生活中所应该发生的。但是,它却又偏偏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必须从头讲起:那是一个农历年的大除夕。
每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总喜欢花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光,在几条热闹的街道上挤来挤去,看着匆匆忙忙购买年货的人,这比大年初一更能领略到深一层的过年滋味。因为在大年初一,只能领略到欢乐,而在除夕,却还可以看到愁苦。
那一年,我也溜到了天黑,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令得街头行人的面色,忽红忽绿,十分有趣。而我,则停在一家专售旧瓷器的店家面前,望着橱窗中陈列的各种瓷器。
我已看中了店堂中红木架子上的那一个凸花龙泉胆瓶,那个胆瓶,姿
青莹可爱,而且还在青色之中,带点翠
,使得整个颜色,看起来有着一股舂天的生气。我对于瓷器是外行,但是这个瓶,即使是假货,它的本身,也是有其价值的,因此,我决定去将它买下来。
我推门走了进去,可是,我刚一进门,便看到店员已将那个花瓶,从架上小心翼翼地捧了下来。
我心中不噤愣了一愣,暗忖难道那店员竟能看穿我的心意么?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因为那店员,将这个瓶,捧到了一位老先生的面前。
那老先生将这个瓶小心地敲着、摸着、看着。我因为并不喜欢其他的花瓶,所以,便在那老先生的身边,停了下来,准备那老先生买不成功,我就可以将它买了下来。
那老先生足看了十多分钟,才抬头道:“哥窑的?”龙泉瓷器,是宋时张姓兄弟的妙作,兄长所制的,在瓷史上,便称为“哥窑”那位老先生这样问法,显出他是內行。
那店员忙道:“正是!正是,你老好眼光!”
想不到他马庇,倒拍在马脚上,那老先生面色一沉,道:“亏你讲得出口!”一个转身,扶着手杖,便向外走去。
我正希望他买不成功。因为我十分喜欢那个花瓶,因此,我连忙对着发愣的店员道:“伙记,这花瓶多少钱?”那店员还未曾回答,已推门
出的老先生,忽然转过身来,喝道:“别买!”
我转过身去,他的手杖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子!
老年人和小孩子一样,有时不免会有些奇怪的,难以解释的行为。
但是,我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一身皆是十分有教养的老年人,竟会做出这种怪诞的举动来。一时间,我不噤呆住了难以出声。
正在这时候,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満面笑容,道:“老先生,甚么事?”那老先生“哼”地一声,道:“不成,我不准你们卖这花瓶!”他的话,说得十分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在內。
那胖子的面色,也十分难看,道:“老先生,我们是做生意的——”
我想不到因为买一个花瓶,而会碰上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正当我要劝那老先生几句的时候,那老头子,突然气呼呼地举起手杖来,向店伙手中的那个花瓶,敲了过去!在那片刻间,店伙和那胖子两个人,都惊得面无人
。幸而我就在旁边,立即一扬手臂,向那
手杖格去。
“拍”地一声响,老先生的手杖,打在我的手臂上,我自然不觉得甚么疼痛,反而将那柄手杖,格得向上,直飞了起来“乒乓”一声,打碎了一盏灯。
那胖子満头大汗,
着气,叫道:“警报!警报!”
我连忙道:“不必了,花瓶又没有坏。”
那胖子面上,犹有余悸,道:“坏了还得了,我只好跳海死给你们看了!”
我微微一笑,道:“那么严重?这花瓶到底值多少?”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准备他一说出这花瓶的价钱,便立即将之买下来的,而且付现钞。
那胖子打量了我一眼,说出了一个数目字。
刹时之间,轮到我来尴尬了,那数字之大,实足令得我吃了一惊。当然,我不是买不起,但要我以可以买一个尽善尽美游艇的价钱,去买一个花瓶,我却不肯。
我忙道:“噢,原来那么贵。”胖子面色的难看就别提了,冷冷地道:“本来嘛!”我拉了老先生的手臂,从地上拾起手杖,走出了这家店子,拉了老先生转过了街角,背后才不致有如针芒在刺一样地难受。
我停了下来,道:“老先生,幸而你不曾打烂他的花瓶,要不然就麻烦了┅┅”
我只当那老先生会有同感的。因为看那位老先生的情形,可能是千万富翁,但是我还未曾见过一个肯这样用钱的千万富翁。
怎知那老先生却冷冷地道:“打烂了又怎样,大不了赔一个给他,我还有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它们原来是一对。”
我越听越觉得奇怪,道:“你说,店里的那个花瓶原来是你的?”老先生“哼”地一声,道:“若不是祖上在龙泉县做过官,谁家中能有那么好的青瓷?”
我一听得他如此说法,心中有一点明白了。
那一定是这位老先生,原来的家境,十分优裕,但是如今却已渐渐中落,以致连心爱的花瓶,也卖给了人家,所以,触景生情,神经才不十分正常。
然而,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不十分对。因为他刚才说,家中还有一个同样的花瓶,照时价来说,如果将之变卖了,也足可以令他渡过一个十分快乐的晚年了。可能他是另有心事。
我被这个举止奇特的老年人引起了好奇心,笑着问道:“老先生,那你刚才在店中,为甚么要打烂那个花瓶?”
老先生望着街上的车辆行人,道:“我也不明白为甚么——”
老者讲到这里,便突然停止,瞪了我一眼,道:“你是甚么人,我凭甚么要对你讲我的事情?”我笑道:“有时候,相识数十年,未必能成知己,但有缘起来,才一相识,使成莫逆了,我觉得老先生的为人很值得钦佩,所以才冒昧发问的。”
“高帽子”送了过去,对方连连点头,道:“对了,譬如我,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了解┅┅”
我心中又自作聪明地想道:“原来老头子有一个败家子,所以才这样伤神。”
那老先生道:“我们向前走走吧,我还没有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啦。”
我和他一齐向前走着,我知道,从每个人的身上,都可能发掘出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来的,但从这位老先生的身上,所发掘出来的事,可能比一般的更其动人,更具曲折。
我听他问起我的姓名,便道:“不敢,小姓卫。”那老先生显然是一个性子很急的人,连忙道:“姓卫?嗯,我听得人说起,你们本家,有一个名叫卫斯理的,十分了得。”
我不噤笑了笑,道:“卫斯理就是我,了得倒只怕未必。”
那老先生立即站住,向我望来,面上突然现出了一种急切的神情来,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他何以在刹那之间,如此激动,忙道:“老先生,你怎么啦?”
他道:“好!好!我本来正要去找你,却不料就在这里遇上了,巧极,巧极!”
我听了他的话,吓了老大一跳,他的口气,像是要找我报仇,苦于不知我的行踪,但是却恰好狭路相逢一样!我忙道:“老先生,你要找我,有甚么事?”我一面说,一面已经准备运力震脫他的手臂。
老先生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老头子一生没有求过人,所以几次想来见你,都不好意思登门,如今既然遇上了你,那我可得说一说了。”
老先生道:“请到舍下长谈如何?”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他是有求于我,忙道:“那么,你请说吧。”
今天是年三十晚,本来,我已准备和白素两人,在一起渡过这一晚上的。但是我听出那老先生的语言,十分焦虑,像是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助他一样。所以我只是略想了一想,便道:“好的。”
老先生站住了身子,挥了挥手杖,只见一辆“劳司来司”轿车,驶了过来,在他的面前停下,那辆名贵的车子,原来早就跟在我们的后面了。
穿制服的司机,下车打开车门,我看了车牌号码,再打量了那老先生一眼,突然觉得他十分面
,这是时时在报上不经意地看到过的脸孔,我只是略想了一想,道:“原来是先生!”
我这里用“先生”代替当时我对这位老先生的称呼,以后,我用“张海龙”三个字,代表他的姓名。我是不能将他的真姓名照实写出来的,因为这是一个很多人知道的名字。
那老先生点了点头,自负地道:“我以为你早该认出我的。”
我想起刚才竟认为他是家道中落,所以心情不好一事,不噤暗自失笑,他到现在为止,财产之多,只怕连他自己也有一些弄不清楚!
我们上了车,张海龙在对讲电话中吩咐司机:“到少爷住的地方去!”
司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听便可以听出,他语意之中,十分可怖,反问道:“到少爷住的地方去?”张海龙道:“是!”他“拍”地关掉了对讲电话靠在沙发背上,一言不发。我心中不噤大是奇怪。为甚么司机听说要到“少爷住的地方”去,便感到那么可怕呢?
因为我不但在司机刚才的声音中,听出了他心中的可怖,这时,隔着玻璃望去,司机的面色,也是十分难看,甚至他握住驾驶盘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我向张海龙望去,只见他微微地开上了眼睛,并没有和我谈话的意思。
我决定不去问他,因为我知道,这其间究竟有些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是迟早会知道的。
车子向前驶着,十五分钟之后,便已出了市区,到了郊外,又驶了二十分钟,才折进了一条窄空的,仅堪车子通行的小路,这时已经远离市区了,显得沉静到了极点。
在小路上又驶了五分钟,才在一扇大铁门的前面停住,铁门的后面仍是一条路,那天晚上,天气反常,十分
,雾也很浓,前面那条路通到甚么地方去,却是看不十分清楚。
车子在铁门面前,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张海龙这才睁开了眼睛,在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找出了一柄,道:“去开铁门!”
司机接过了钥匙,道:“老爷┅┅你┅┅”
张海龙挥了手,道:“去开门!”那司机的面色,在车头灯的照耀之下,更是难看之极,他以颤抖的手,接过了钥匙,走到那铁门的面前。
突然之间,只听得“呛琅”一声,那串钥匙,跌到了地上,司机面无人
地跑了回来,道:“铁门上┅┅的锁开┅┅着┅┅开着┅┅”
这时候,我心中的奇怪,也到了极点。
多雾的黑夜,荒凉的郊外,社会知名的富豪,吃惊到面无人
的司机,再加上我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但究竟会发生一些甚么事情呢,我却一无所知!
再也没有其他环境,比如今这种情形,更其充満了神秘的气氛的了。
张海龙听了,也像是愣了一愣,道:“拿来。”司机在车子中取出了一具望远镜,交给了张海龙,张海龙凑在眼上,看了一会,喃喃地道:“雾很浓,但好像有灯光,开进去!”
司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上前去推开了铁门,拾起了钥匙,回到了车中,驶车进门。而在那一段时间內,张海龙将望远镜递给了我。
我从望远镜中望去,只见前面几株大树之中,一列围墙之內,有着一幢很大的洋房。浓雾掩遮,并看不清楚,但是那洋房之中,却有灯光透出。
车子向前飞驶着,离那洋房越来越近,不必望远镜也可以看得清了,洋房的围墙和墙壁上,全是“爬山虎”但显然有许久没有人来修剪了。
我实在忍不住这种神秘的气氛,回过头来,道:“张老先生,可是令郎有着神经病,或是其他方面的毛病么?”张海龙却并不回答我。
车子很快地驶进了围墙,在大门口停了下来。
围墙之內,也是野草蔓延,十分荒凉,灯光正从楼下的大厅
出,而且,还有阵阵的音乐声,传了出来。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只不过,当我们的车子,停在门口的时候,音乐声便停止了。
张海龙自己打开了车门下了车,我连忙跟在后面,他向石阶上走去,一面以手杖重重地敲着石阶,大声道:“阿娟,是你么?”
直到这时候为止,我对于一切事情,还是毫无头绪,如今,我总算知道了一件事,那便是在这屋中的,是一个女子。
果然,只听得大厅中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爸爸,是我。”
张海龙向石阶上走去,他刚一到门口,门便打了开来,只见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郎,正站在门前,她一出现的时候,望着张海龙,面上带着一点怜悯的神色,但是她立即看到了我,一扬头,短发抖了一下,面上却罩上了一层冷霜。
我从他们的称呼中,知道那女郎,便是张海龙的女儿,只听得张海龙道:“阿娟,你怎么来了?”那女郎扶着张海龙,向內走去,道:“我知道你一定要来的,所以先来等你。”
张海龙叹了一口气,道:“你回去,我请了一位卫先生来,有话和他说。”
张姐小回过头来,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她的脸上,简直有了敌意,道:“你有甚么事情,可以和外人说,竟不能和女儿说么?”
张海龙摇了头摇,道:“卫先生,莫见怪。”
我就算见怪了,这时候,想赶我也赶不走了,我非弄清事情的究竟不可。
我们进了大厅,大厅中的布置,华丽得有些过份。张海龙请我坐了下来,道:“阿娟,这位是卫先生,卫斯理先生。”
那女郎只是向我点了点头,道:“爸爸,你怎么老是不死心?每年,你都要难过一次,连过一个年,都不能痛快!”
张海龙道:“你不知道,我这次,遇上了卫先生,恐怕有希望了。”
那女郎并没有冷笑出声音来,可是她面上那种不屑的神情,却是令得人十分难堪,一扭身,便走了开去,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刷刷”地翻着一本杂摇5弊潘父亲的客人,她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难道她以为年轻、貌美、家中有钱,便可以连礼貌都不要了么?
我心中对这位千金姐小,十分反感,欠了欠身,道:“张老先生,有甚么事情,你该说了。”
张海龙托着头,又沉默了一会。
张海龙道:“卫先生,你可知道,一个年轻人,留学归来,他不赌、不嫖,没有一切不良的嗜好,但是却在一年之內,用完了他名下两百万美元的存款,又
得偷窃家中的物件去变卖,那花瓶,就┅┅是给他卖了的!”
我听得张海龙讲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不噤又好气,又好笑!
我是当张海龙郑重其事地将我请到了这里来,一定有极其重大的事情。怎知却是为了这样的一件事。他说的,分明是他的儿子。
他说他的儿子不赌不嫖,但如今,有哪一个父亲敢说完全了解自己的儿子?二百万美元存款,自然全在赌嫖中化为水了!
我尽量维持着笑容,站了起来,道:“张先生,对不起得很,对于败家子的心理,我没有研究。”
那女郎忽然昂起头来,道:“你以为我弟弟是败家子么?”
我狠狠地反顶了她一句,道:“姐小,我是你父亲请来的客人,并不是你父亲企业中的职员!”
那女郎站了起来,道:“我弟弟不是败家子,你说他是,那是给我们家庭的侮辱!”我弯了弯
,冷冷地道:“高贵的姐小,我想,是你们高贵的家庭有了麻烦,令尊才会请我来的!”
那女郎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张海龙忙道:“阿娟,你别多说了。”他说着,又转过头来,道:“她比她弟弟早出世半小时,他们是孪生的姊弟。”
我实在不想再耽下去了,连忙道:“张先生,你的家事,我实在无能为方!”张海龙面上肌
菗搐,眼中竟有了泪花,道:“卫先生,你一定要帮忙,因为他失踪已经三年了!”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位亿万富翁儿子的失踪,那可能意味着一件重大的罪恶。但是我仍然道:“那你应该去警报,或者找私家探侦。”
张海龙道:“不,我自己并不是没有脑筋的人,我不能解决的事,私家探侦更不能解决。而我不想警报,因为亲友只当他在国美的一个实验室中工作,不知他已失踪了。”
我感到事情十分滑稽,道:“你可是要我找回令郎来?”
张海龙紧紧地握着手杖,道:“那自然最好,但是我希望至少弄明白,他从国美留学回来之后,究竟做了些甚么事,和为甚么会失踪的!”
我耸了耸肩,道:“连你也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张海龙道:“这就是我要借重你的地方,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处地方,和一些东西,一路上我再和你约略地讲他的为人。”
我又开始发现,事情不像我想像地那样简单。
我想了一想,便道:“好。”那女郎则道:“你决定将我们家中的秘密,弟弟的秘密,暴
在外人的面前么?”
张海龙的神情,十分激动,道:“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这是秘密。但是我相信事情弄明白了之后,小龙的一切作为,对我们张家来说,一定会带来荣誉,而不是聇辱,终将使所有外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女郎不再说甚么,道:“要不要我一齐去?”
张海龙道:“不用了。”
那女郎又在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在坐下之前,再向我瞪了一眼。显然地,这位美丽的女郎,对我的出现,表现了极度的厌恶。
我不去理会她,和张海龙两人,出了大厅,绕过了这幢大洋房,到了后园。在后园,有着一个方形的水泥建筑物,像是仓库一样,铁门上有锁锁着。
张海龙摸索着钥匙,道:“小龙是一个好青年,因为他一年三百六十天,连觉睡都在里面睡的,他可以成为一个极有前途的科学家的!”
我向那门一指,道:“这是甚么所在?”
张海龙道:“这是他的实验室。”我又问道:“他是学甚么的?”张海龙道:“他是生学物的。”我正想再问下去,突然,我听得出那扇铁门之中,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吼声。
我一听得那吼声,全身尽皆一震,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了两步。
有一个时期,我十分喜欢狩猎,在南美森林中,渡过一个时期。
而刚才,从张小龙的“实验室”中传出的一阵吼声,虽然像是隔着许多障碍,而听不真切。但是我却可以辨认出,那是美洲黑豹特有的吼叫声!美洲黑豹是兽中之王的王,那简直是黑色的幽灵,在森林之中,来去无声,任何凶狠的土人,高明的猎人,提起了都会为之
变的。
而在这里,居然能够听到美洲黑豹的吼声,这实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霎时之间,我不知想起了多少可能来,我甚至想及,张海龙可能是一个严重的心理态变者,他编造了故事,将我引来这里,是为了要将我喂那美洲黑豹!
看张海龙时,他却像是未曾听得那阵吼声一样,正将钥匙,揷入锁孔之中。
我连忙踏前了一步,一伸手,已经将张海龙的手腕握住。当时,因为我的心中甚是有气,所以用了几分力道,张海龙虽然是一个十分硬朗的老人,但是他却也噤不住我用了两分力量的一握。
他手中的钥匙“当”地跌到了地上,他也回过头来,以极其错愕的神情望着我,他的额角上虽已渗出了汗珠,但是他却并不出声——他真是一个倔強已极的老人,当时我心中这样想着。我和他对望片刻,才道:“张先生,这究竟是甚么意思?”
张海龙道:“请┅┅请你放手。”
我耸了耸肩,松开了手,道:“好,那你得照实说,你究竟是甚么意思。”
张海龙
着他刚才曾被我紧握过的手腕,道:“卫先生,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刚才在屋中、我已经和你大概说过了,我要带你到这里面看一看的目的,便是——”
我一听得张海龙讲话,如此不着边际,心中更是不快,不等他讲完,道:“张先上,刚才从那门內传出来的那一下吼声,你有没有听到?”
张海龙点头道:“自然听到的。”
我的声音,冷峻到了极点,道:“你可知道,那是甚么动物所发出的?”张海龙的语音,却并不显得特别,道:“当然知道啦,那是一头美洲黑豹。”
我立即道:“你将我带到一个有着美洲黑豹的地窖中,那是甚么意思?”张海龙又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倒给他的笑声,弄得有一点不好意思起来,张海龙笑了一会,拍了拍我的肩头,道:“名不虚传,果然十分机警,但是你却误会我了,我对你又怎会有恶意?这一头黑豹,是世界上最奇怪的豹,它是吃素的,正确地说,是吃草的。”
我以最奇怪的眼光望着张海龙。这种眼光,倒像是张海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物——一头吃草的黑豹!
天下还有甚么事情比这句话滑稽的么?
不必亲眼看到过黑豹这种动物如何残杀生灵的人,也可以知道,美洲黑豹是世界上最忍残的食
兽之一。说美洲黑豹能够食草为生,那等于说所有的鱼要在陆地上生活一样的无稽。而讲这种话的人,神经一定也不十分正常的了。
大年三十晚上,和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在一起,我感到有立即离开的必要了。因此,我不再和张海龙辩驳下去,只是笑了笑,道:“好,张先生,对不起得很,我真的要告辞了。”
张海龙道:“卫先生,你如果真的要告辞了,我自然也不便多留。”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直视着我,又道:“但是,卫先生,我可以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我对你说过的,都是实话。”
我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这里的了。
但是我一听得这句话,心中却又不噤犹豫了起来。
我上面已经说过,张海龙乃是在这个社会中,极有名誉地位的人,他实在没有必要来和我开玩笑。而像他这样一个倔強固执的人,一定将本身的名誉看得极其重要,更不会轻易地以名誉来保证一件事的!
我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好,吃草的美洲黑豹,好,你开门吧,我倒要看一看。”
张海龙俯身,拾起了钥匙,又揷入了锁孔之中,转了一转“拍”地一声,锁已打开,他伸手将门推了开来,我立即踏前一步,向门內看去。
门內是一级一级的石级,向地下通去。那情形,倒不像是甚么实验室,而像是极秘密的地库一样。我望了望张海龙,道:“令郎为甚么要将实验室建造成为这个样子?”
张海龙答道:“这个实验室,是他还未曾回到香港之前,便托人带了图样前来,要我照图样建造的,我也不知他是甚么意思。”
我点了点头,心中暗忖,如果张小龙是学原子物理,或是最新的尖端科学的话,那么这件事的背后,可能还隐蔵着极大的政治阴谋。但是,张小龙却是生学物的,难道他竟在这间地下室中,培植可以致全人类于死亡的细菌么?
老实说,到这时候为止,我的心中,还是充満了疑惑,难以自解。
我跟在张海龙的后面,沿着石级,向下一级一级地走去,不一会,便到了尽头,尽头处又是一扇门。
这一扇门的构造,和普通的门,截然不同,一般来说,只有险保库,或是在潜艇之中,原子反应堆的建筑物,或是极度机密的所在,才有人用这样的门的。这种门,一看便知道,绝不能由外面打开的。
我心中虽然更增疑惑,但是我却索
不再多问张海龙。
只见张海龙伸手,在一个按钮之上,按了两下,隐隐听得门內,传来了一阵铃声。我实在忍不住了,道:“张先生,里面还有人么?”
张海龙点了点头,道:“有,有两个。”
我不噤怒道:“张先生,你有甚么权利将两个人,囚噤在这样的地方?”
张海龙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等你见到他们,你就明白了。”
我正要想再说甚么,只见那扇门,已经缓缓地打了开来。
门一开,我立即向前跨出了两步。
而当我跨出了两步之后,我也便置身于一个我从来也未曾到过的地方了,正如我篇首一开始时所说的那样,我从来也未曾到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当然,所谓“奇怪”并不是地方的本身。地方的本身并没有甚么奇怪,那是一间十分宽大,有着良好通风设备的地下室。约有两百平方公尺大小。
而令我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却是这一间地下室中的陈设。
地下室的一角,搭着一间矮小的茅屋,这间茅屋,像是原始人居住的一样。(我实是万万难以想得明白,在这样的地下室中,为甚么要搭上这样的一间茅屋——)
而在茅屋的前面,竖着一段用直径约六寸,高约五尺的圆木所刻出的图腾,油着红蓝的油彩,一时之间,我也难以看清这图腾上列的是甚么?
而在地下室的几盏电灯旁边,却都有着一头死去的动物,或是
,或是猫,或是狗,甚至有老鼠。那些已经死去的动物,发着一股异样的气味,但是又并不是腐臭,看情形,像是对电灯的祭祀。
看了这一切,都使人联想到上古时代,或是原始森林中的一切。
但是,在地下室的另一角,却是一张老大的实验台,和密密排排的试管,各种各样怪状的瓶子,和许许多多的物药,那是现代文明的结晶。
这一切,还都不足以令我的奇怪到达顶点。而令我有生平未尝有那么怪异的遭遇之感,还是这两件事:一件是,就在那间茅屋的旁边,伏着一头黑豹。
那头黑豹的
,真像如同黑色的宝石一样,一对老大的眼睛,闪闪生着绿光,那简直是一个黑色的魔鬼,凶残与狡猾的化身。
然而这个黑色的魔鬼,伏在地上,伸出它的利爪,抓起了一束乾草,
到了它的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像是一头牛,或是一头羊一样。
而在那头黑豹之旁,还有一个人在。
那个人坐在地上,以奇怪的眼光望着我。但是我相信,我望着他的眼光,一定比他更奇怪得多。
他的身材十分矮小,大概只有一三○公分上下。肤
是红棕色。身上披的,是一张兽皮,头发黄黑不一,面颊上,还画着两道红色的油彩。
我在一时之间,不能确定他是甚么地方的人,只是隐约可以猜想,这不是南美洲,便是中美洲的一种印第安人。这个人,和替我们开门的人一样。那替我们开门的,像是一个女人,装束神情全一样。却更矮些,只到我的
襟。那开门的红种人,向张海龙弯
行了一礼,她行礼行得十分生硬,显然不是他们原来的礼节。我呆了好一会,才回头道:“张先生,这是甚么意思?”
张海龙道:“这两个人,是小龙来的时候,一齐带来。他们是甚么地方人,你可知道?”
我用印加语问他们两人,问了一句话,那两个人只是瞪着我。我又用另一种南美洲人士习用的语言向他们问了同一句话,那两人望了我一会,那个男的,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也向我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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