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原来是他
这时,我已看到,相片上是一个美丽绝俗,淡雅宜人的妇少。
那妇少神情略带忧郁,可是桃腮如画,笑靥如花,所以一见难忘。
我和白素,迅速互望了一眼,心中疑惑之至——看七叔的反应,这相片中的妇少,必然就是当年在船上把女婴交给他的那一位了。
但当时莫说处于如此恶劣的环境,即使是在全世界最发达和平的地区,也不可能有如此精美的彩
摄影,然则,这相片,从何而来?
自七叔失魂落魄的神态上来看,那妇少就是当年一见,惹他魂牵梦萦的人,殆无疑问了。
穆秀珍站着不动,声音激动地问:“是不是她?”
七叔又陡然震动,然后连声道:“是…是…这相片…这相片…”
穆秀珍道:“说来话长,请先说当年的事。”
七叔向我和白素指了一指,又向红绫作了一个手势要酒喝,他是要我们代说。
于是,我和白素,简单扼要地把当年的经过,说了一遍,穆秀珍听得十分用心。
等我们说完,穆秀珍问了一个我们意料之中的问题:“然则,我父亲是谁?”
各人互望,无法回答她这一间题。
白素先打开僵局:“我们曾研究过——”
于是,再把七叔如何投身军营,以及我们的研究结果,同穆秀珍一一说明。
但是穆秀珍听了之后,却仍然固执地问:“我父亲是谁?”
这时,七叔已恢复了常态,他大口喝酒,朗声道:“谁把你母亲相片给你的,其人必知令尊是谁。”
穆秀珍转向七叔望去,她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之极,她道:“没有人把照片给我。”
一时之间,人人都不出声,只是望着她,等她作进一步地解释——若没有人把照片给她,她这相片,从何而来?
穆秀珍昅了一口气:“大约在六年前开始,我就不断做梦,梦见许多数字,醒来之后若是不记得,或是没有把梦见的数字记下来,同样的数字,就会在梦中重复出现,直到我记录下来为止。”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我的经历之中,有不少和梦境有关,但是穆秀珍的数字梦,听来仍然怪诞无比。
穆秀珍续道:“我多方面去追寻何以会连续好几年做这样的梦,但是没有结果。我在众多有关梦的阐释之中,采纳了卫大哥的说法——梦,有可能是前生的记忆。我于是认为这些数字,可能和我的前生有关,所以我把它们记了下来,一直记到了八千三百四十一位,数字梦才算是结束了,但是我无法知道这些数字的含义。”
穆秀珍也喝了一大口酒,红绫抓过瓶来,直灌了大半瓶方停。
穆秀珍又道:“然后,我就开始做梦见到她。”
她指了指那相片:“梦中的印象,如此深刻,我在醒来之后,可以把她的容貌,清楚地说出来。我请人画了她的像,再经过计算机处理,变成有颜色的相片。”
七叔神情紧张:“在梦中,她可有对你说什么?”
穆秀珍长长地昅了一口气,神情疑惑之至。
过了约莫几十秒,她才道:“有,她只翻来覆去,向我说一句话——”
七叔不由自主,陡然站起身来。我们也都以为那妇少在穆秀珍的梦中,所说的话,是和七叔有关的了——因为十分明显,穆秀珍的“数字梦”和“人像梦”都是由于她的脑部活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的。
而这种“外来力量”又显然是来自她的母亲——当年在船上的那个妇少!
那么,这妇少对秀珍说的话,多半会和七叔有关了,当年,是她把女儿亲手交给七叔的!
可是,穆秀珍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得我们都莫名其妙——她在说的时候,也不由自主摇着头,可知她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句话。
穆秀珍说的是:“在梦中,她称我为‘孩子’,她说:‘孩子,去找原振侠,只有他,才能告诉你一切,去找原振侠医生!’”
我们都怔怔地望定了穆秀珍,穆秀珍又道:“她还怕我听不明白,把‘原振侠医生’五个字,写了出来,可以让我看到。”
这时,我们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呢?”
那妇少,不论她的身分如何,在她遇到七叔的时候或之前,都没有可能知道有原振挟其人,因为那时,原振侠未曾出世。
所以“不可能”是直接的反应。
但是,我立即想到,并不是不可能,天工大王曾以为原振侠是古代人,原振侠曾目击地球的诞生,在时间和空间的错
之下,自然是可能的。
那妇少,曾遇到过原振侠医生,多半,那一大堆数字,也是原振侠给她的,连她也不知道数字的含义是什么,只有原振侠才知道。
原振侠神出鬼没,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在时空错
之中,也就什么都可能发生。
穆秀珍又道:“于是,我就找寻原振侠,我打听到他的爱人玛仙,是陶启泉的义女——这就是上次我们能够在那小岛中见面的原因。”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真的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只不过并不是转到了水落石出,而是转进了完完全全的一个死胡同之中!
本来,虽然事情没有头绪,但是总以为,只要穆秀珍一现身,就可以使所有问题都解决,谁知道事情会这样?
如今,一切问题的关键,移到了原振侠医生的身上,那真正是死路一条了——除非他自己忽然出现,不然,谁也找不到他,而更令人沮丧的是,极有可能,原振侠自己,对他是不是能出现,也无法控制!
这时,康维已经把穆秀珍的话,通过计算机,传送出去,接到信息的各外星人,反应如何,可以在屏幕上好一阵子杂乱上看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感到了失望——早在玛仙以爱神星的名义,要宇宙间帮助寻找原振侠开始,大家都已经知道原振侠处身于一个神秘莫测的环境之中。而且,他是怎么入进这样的环境中,和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竟全然超出所有星体的知识范畴之外,以致连想象也无法想象。
所以,这件事既然要原振侠来解决,也就等于那是一个无限的谜,不会有机会解决的了。
大家想到的都一样,所以,屏幕之上,在
了一阵子之后,也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穆秀珍摊了摊手:“完了!”
七叔首先附和:“完了!”
穆秀珍向七叔道:“自此之后,你再也没见过她?”
七叔苦笑:“非但没有再见过她,连她的消息,半分也无,就像根本未曾有过她这个人,就像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
穆秀珍的性格再开朗,这时也不免有点黯然,她勉強打了一个“哈哈”:“可是我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一场梦。”
我和白素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红绫大声道:“你当然实实在在是我的秀珍阿姨!”
穆秀珍抱住了红绫,她又问:“你可曾假设,她在脫离了敌人追踪之后,反倒给自己人收拾了?”
七叔和柳絮首先点头,柳絮道:“有可能——因为那是这一方面传统的行事方式,基于八百多个原因,都可以令一个人,甚至一批队伍,完全消失。”
穆秀珍长长昅了一口气,大声道:“不管如何,一切都早已过去了,是不是?”
我首先鼓掌:“太对了!”
康维酣呼:“拿酒来!”
红绫应声取来了一大瓶酒,大家轮
痛饮,似乎一下子把事情全忘了。等到各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时,我偶然向屏幕看去,只见上面留有一项信息:“我还会尽可能去努力——明知没有用,也要去试一试。”
留下这信息的星体,有一个白色的羽状标记,我曾假设那是白素妈妈的星体。
我这时也不知道她如何再去努力,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了一个多月之后,又发生了一些里,才知道她的努力,起了一定的作用。
当时,康维、柳絮和穆秀珍离去,一宗如此神秘之谜,竟然虎头蛇尾,如此没有了下文,我心头郁闷之甚,为之不
数曰。
七叔更是长嗟短叹,好几次想要离去,是我竭力挽留,他才勉強住了下来。
一个多月之后,他已经把他这些年来的经历,几乎事无巨细,都说完了——他所说的一切,是一部现代史,其中不为外人所知的秘章之多,多如牛
,而更多的,是骇人听闻的事实。这些,我当然不一一列举了。
却说那一曰,七叔又提出要离去,我已想不出什么理由去挽留,忽然有了访客。来人一行三人,为首一个,是气派甚大的老者,约有七十多八十岁了,可是
板
直,神气十足。另外两人,则是中年人,看来很具官腔。
我正待请教姓名,只听得七叔忽然大叫起来:“李达承,是你这老小子么?那三
打你不死,回你老家,你会当皇帝。”
那老者陡然一怔,视线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七叔,神情疑惑,大叫一声:“你怎么会说这两句话?”
七叔道:“我是韦司令。”那是七叔改头换面,改名易姓之后,若干岁月中职衔之一。只见两个老人,大声酣呼,已经拥抱在一起,亲热无比。来人虽仍有大惑不解之情,但再无疑问。
等他们亲热完毕,七叔才向我介绍:“这位,是我当年的老战友了,一起冒着
林弹雨,不知打过多少硬仗,他叫李达承。”
事实上,自七叔一叫出他的名字来之后,我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他是如今世上,尚存不多的一个极权政体中的主要人物。这个政体,在极度的极权统治之下,第一号人物准备传位给儿子,那儿子于是被硬捧成为第二号人物。可是凡是独裁权政,必然有各种各样的斗争。那儿子荒
无道,望之不似人君,威信极差,虽经一号人物硬捧,也难以服众。所以李达承这个三号人物,地位就十分微妙——他不会升一级成为二号人物,而是随时可能,跃居为一号人物!
那极权势力所控制的地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掀起一场世界大战,倒也绰有余力,若干年前,已曾兴风作
,几乎形成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这样的一个独裁巨头,竟然会折节到访,我真不知是应该荣幸,还是应该感到受了侮辱。
只听得李达承道:“韦司令,在这里遇见你,真太好了——你样貌变了好多。唉,令侄据说是出了名地难请,有你在,那自然好办了。”
他说得急,又讲得有点语无伦次,但总算把他前来的目的说明白了——他是来请我的。
以他的身分来说,他代表谁来请我的呢?当然是那头号人物了。这个已是世所罕有的独裁者,为什么要见我呢?
不但我疑惑,连七叔和白素,也大惑不解。七叔先道:“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你请想他干什么?”
李达承伸手向上指了指:“他想见令侄。”
我笑了起来:“草野闲人,如何能达异国君主天听?”
李达承倒也慡快,他道:“有一堆数字,要和卫君你切磋一下。”
我不噤直跳了起来,李达承又一口气念出了十四个数字来,正是那一堆数字开始的十四个。
我正在瞠目结舌,不知所以之间,七叔陡然大叫了一声:“我明白了!”
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向七叔望去,只见七叔的神情,感慨万千,指着李达承:“我曾和他,一起在军队中。如今要见你的那人,也曾在我军中,地位甚高,且又是异国人士,所以特别受礼遇,最高导领,也早知他必非池中之物,总有成为一国之主的可能,所以,礼遇又极其破格…是他…就是他…”
我也明白了!
那时,李达承他们的家国,遭到了亡国之痛,不少爱国志士,于是投身邻国的军队之中,一则和共同的敌人作斗争;二则在战火中锻炼自己,养成了一副未来出将入相的本领。如今领国之首,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然就是他,是那妇少的“丈夫”是女婴的父亲——这也是为什么七叔说什么也打听不出其人消息的原因,因为牵涉到了际国上的关系,那是超级秘密,知道的人,不但少之又少,也绝不会传出去的!
而那妇少的下场如何,我-时之间,感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在“家国”这个大前提之下,一个纵使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在“维护领袖的形象”原则下,当然可以被牺牲掉,像在黑板上一个抹掉写错的字一样——领袖是要越来越伟大的,生活上连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他应该是完人,百分之百的完人。
如今的头号人物,当时虽然不是最高层,但身分特殊也和最高层无疑,所以才引起了敌对阵营的注意,才有大规模的追捕行动。
而那妇少,看情形,也是首号人物的同胞居多。
白素自然也明白了,我们三个一起点头,李达承莫名其妙,不知我们在说什么。
我已慡快地道:“好,我去见他——七叔也去。”
李达承大喜,连声道:“这就走!这就走!”
在他的欢呼声中,我又想到,那美丽的妇少被牺牲的过程,一定悲惨无比——凡是冤死的人,脑部有异常的活动,能量也特别強,那自然也是若干年后,能影响穆秀珍脑部,使穆秀珍有这种异样梦境的原因。
我坚信那妇少已被牺牲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灵魂的能量,容易影响另一个人的脑部,活人和活人之间,极少有这样的例子。
我把这一点对七叔说了,七叔道:“见到了他,直接去问他。”
见头号人物的过程,出乎意料之外的简单,那自然是他也急着见我们的缘故,接见我们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李达承。
虽然他身形魁伟,但是英雄老矣,看来和别的老人,也没有什么分别,叱咤风云的气概,在暮年看来,也只是苍凉。他摸着后颈——那是他的习惯动作,并不寒暄,就道:“达承,你开始说。”
李达承道:“一个月前开始,我国的几座大型计算机,忽然遭到病毒的侵入——”
我和七叔面面相觑,因为我们再也料不到话题会这样开始!
李达承昅了一口气:“病毒令计算机出现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数字,经过迅速地了解,才知道这种病毒,在世界各地,都有出现,并且,在数字之后,有卫君你的名字。”
我苦笑,一时之间,难以想起那会是谁的杰作。
李达承又道:“世上任何人,对那串数字,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有英明伟大的领袖是例外。”
这时,头号人物接上了口:“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奇遇,在那次奇遇之中,我得知了那堆数字。”
在那一-问,我脑际灵光一闪,明白了两件事。其一,那种“出现一大堆莫名其妙数字”的“计算机病毒”一定是那白色羽状标记星体的杰作——我假设那是白素的妈妈。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看看这一堆数字在全世界的范围出现,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现在有了结果。
第二件事,我想起的是穆秀珍的“梦”在梦中,她的母亲提到了原振侠医生,而眼前的头号人物,正是当年那美丽妇少的情人,他的“奇遇”自然应该和那妇少有关连,所以我疾声道:“是不是你曾遇到过一个自称是原振侠医生的人,给过你这一堆数字?”
头号人物一听,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惊疑之极,大失领袖应有的威仪。
他失声道:“你见过她?你…不可能见过她!”
他说得无头无脑,但我立刻可以明白,七叔冷冷地道:“我见过她!”
头号人物望向七叔,口
颤动:“韦司令,那你知道,你应该知道,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七叔一字一顿:“你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这两人的问答,像是在打哑谜,但是我知道,头号人物问的是穆秀珍,他的女儿,七叔问的是那妇少。
头号人物现出的是深切的悲哀,转过身去,抚着后颈:“她…她…为了我们的事业,她…不适宜…不适宜…”这独裁者不知曾处死过多少人,但这时,居然难以说下去。
我冷冷地道:“她不适宜继续生存,是不是?”
头号人物宽厚的背部,一阵颤抖:“是。”
我双手紧握着拳,逃脫了敌人的虎口,却遭到了自己人的毒手,这种事,在动
混乱中,虽不新鲜,但仍然令人心寒。
七叔忽然道:“这早在意料之中——你问的她,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关于穆秀珍,七叔竟然这样回答头号人物,那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知道七叔这样做,必有原因,所以不动声
,只当七叔说的是实话。
头号人物疾转过身来,盯住了七叔,目光凌厉之至,七叔很是镇定:“我也一直在寻访她的下落,若你希望见她,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头号人物把手按在后额上,神情黯然:“但盼我有生之年,能见到她,把…把我的一切都给她!”
我一听,确实吃了一惊,因为他的“把一切都给她”那是要穆秀珍去承接一个极端独裁的权政,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权力斗争的陷阱——我明白了七叔的苦心,他不想穆秀珍跌进这样的陷阱之中,穆秀珍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一跌进去,将会悲惨之至。
七叔神色不动:“那太好,我一定尽力去找。”
头号人物忽然现出很是疲倦的神态,我道:“关于那堆数字——”
头号人物道:“那一次奇遇…我一直以为是梦境…我和她正在热恋,突然遇了…仙人,那仙人给了我们这堆数字,说这堆数字,是一百年地球上所发生的大事,要知道那些事,只要把数字输入能译码的计算机,就会一一显示,再加上个人的生命密码,就会显示个人一生的遭遇。可是,那能译码的计算机在何处?”
我和七叔互望,数字如果是原振侠所提供,那么,原振侠在时间的错
之中,他所说的东西,可能要几千年之后,才会出现。
头号人物又道:“我只把这事,告诉过最高首领——”
我和七叔肃然——他口中的“最高首领”当然是真正的“最高”
头号人物续道:“最高首领一看,十分惊奇,他说:“怎么一回事,开始那几个数字,正好是我的出生年月曰时。”——确然是,那一百年,是从他出世开始算起,他出世给世界带来一百年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变化,是早已定下了的,如果能早知道——”
如果能早知道!
当然不能早知道!
如果能早知道呢?其实是一样的,早知道,早不知道,事实不变。
头号人物的声音更疲倦:“现在,知道已没有用,刚好过去了一百年,该发生的,已全发生了!”
是的,该发生的,在数难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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