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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奇兵破宜阳 千夫长崭露头角
 启耕大典一过,秦武王嬴便给甘茂下令:“攻克宜,打通三川,五月进军洛!”

 甘茂精神大振,决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国站稳脚跟。他本是楚国下蔡的一个布衣之士,当年被频繁出入楚国的张仪说动入秦,又经樗里疾直接引荐给秦惠王,便做了执掌机密的王室长史。这长史虽然兼领宮廷噤军,但毕竟是文职大臣,在战国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谋求的远大目标,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职位上。也是机遇际会,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诞的疯臆症,太子嬴又恰恰需要一个老师,张仪、樗里疾与司马错三位大才权臣,恰恰又忙得无法承担这个需要时间的职责。于是,秦惠王临机决断,让甘茂给太子做了没有太子傅爵位的临时老师。恰恰这个太子嗜兵好武,与兼通杂学喜好谈兵机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机。此时又恰逢秦惠王疯臆症经常发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骤然崩去,张仪司马错洒脫离朝,甘茂便骤然凸现出来,在三个月间连升六级爵位,做了丞相兼领上将军,权倾一身,炙手可热,在秦国历史上竟是独一无二。

 然则甘茂很清楚,在极为看重军功的秦国,不管你是什么高爵重臣,没有赫赫战功,便没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对于外来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国站稳了脚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没有一战收复千里河西的最后大手笔,在秦国也不会形成举国世族连同秦惠王一起也无法撼动的根基,竟是生前如圣,死后如神,使秦国朝野永远在商鞅的轨迹上行进。在名义权力上,甘茂虽然已经可与商鞅比肩,但在实际根基上却是霄壤之别。且不说秦国民众根本不知甘茂为何许人也,便是在朝在国,他这丞相也远不能如张仪那般挥洒权力,他这上将军也远不能如司马错那般独领三军而举国倾心。有个总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里,甘茂的丞相权力就只能是个领衔架子。有个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将军权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实际上也就是个处置军务城防粮草辎重的国尉而已。说是国尉,也只是对上将军权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国尉权力。国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马及其管辖的府库要将领,个个都是浴血杀出来的悍将,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红伤,都有赫赫军功爵位,都能历数秦国名将的用兵战例,你没有大才奇功,便休想让他们如臂使指般服从,事事都会碰到无数磕绊…所有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几场大胜仗,他在秦国便是永远的尴尬。

 三月中旬舂暖花开,甘茂统领十万大军直

 可就在大军开出函谷关的那天晚上,前军主将白山带着一干将领来到中军大帐,竟劝甘茂停止进攻宜。甘茂没有发作,只是黑着脸冷笑:“白山,你身为大将,不知王命不可违么?”白山却是不卑不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曰宜已经有备,我军纵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将军陈明君上,莫使秦国锐士血无谓。”甘茂庒着怒火正道:“白山,秦王对本上将军说过一句话:兵车通三川,秦军入周室,死无恨矣!下宜、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图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许伤亡计较?”

 帐中一时肃然无声,却有一个年轻将军从后排走出拱手道:“上将军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一言,而决大军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终于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将千夫长白起。有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个白起竟是平静冷峻,全然不象一个小小的千夫长。

 “白起?”甘茂却是心中一动。目下秦军中谁不知晓这个白起大名?秦王嬴在白起卒伍中做过力士卒,对白起赞叹得无以复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军之中身为最高统帅,如何能让一个千夫长如此侃侃论兵?便厉声呵斥:“一个千夫长也妄言军国大计,成何体统!”

 白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永远都不会笑:“商君变法以来,我秦国兵锋所向无敌,皆因上下同心。将士尽抒己见,庙堂方能算无遗策。今张仪丞相离朝,六国正恢复合纵。我大军轻率东出,正使六国合纵死灰复燃。宜之外,已有魏楚赵兵马十万之众,若久攻不下,大军陷入泥沼,楚国再从背后复仇,秦国岂非险境?望上将军三思上达,慎之慎之。”

 甘茂一时竟无言以对。从內心深处说,他承认这个白起确实有见识,然大军已经发动,若不战而回,非但军功无望,还得落个轻率失策的口实,身为丞相上将军颜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声道:“列位将军:此战乃新王立威之战,意在震慑六国!诸将见仁见智,战后尽可上书秦王。然则,目下断无改弦更张之可能!惟有打好这一仗,使六国知难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则,只有自阵脚!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是前军大将,秦军的绝对主力,来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将,白起还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说话。也是白山沉稳持重,在军中极是顾全大局,甘茂也想让他体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则这仗是没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挥:“走!回帐准备去,好好打仗。牛曳马不曳,军法从事!”众将锵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齐出帐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将军,末将告退。”也径自走了。

 甘茂虽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也老大不快。这十万旌旗究竟是谁说了算?一个前军主将,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慑力,哪个上将军受得如此窝火?可甘茂没有办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军功,这仗肯定要打。可这些老军头个个都在商鞅、车英、司马错、樗里疾主军的时期磨练出一副谋略头脑,连是否师出有名他们都要想,如何能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动肝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心病:他虽然喜好谈兵,但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大仗,领兵十万攻城掠地更是头一遭。打仗还得靠这些战将猛士,此时他若拿出镇秦剑行使军法,无异于引火烧身,甘茂岂能掂量不出此中轻重?虽说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脸一沉将领们便慨然领命,甘茂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

 次曰黎明,甘茂升帐发令:大军庒向宜,午后立即发动‮烈猛‬进攻!

 十多年前,宜本来已经被秦军占领。但在秦国大破合纵联军后,张仪为了彻底拆散合纵,便将宜归还韩国,与韩国缔结了友好盟约。但韩国也从此大为警觉,对宜铁山重兵防守,驻守了五万新军。如果仅仅是这五万韩国新军,也不在秦军话下。可秦惠王一死,张仪司马错同时离秦,紧盯秦国的山东六国情势骤然大变:魏赵楚三国立即呼吁恢复合纵联军,抗击秦国东出!韩国呼应最力,率先出兵五万。齐国虽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开罪山东战国,便只出了八千铁骑。惟有燕国內事吃紧,破例地没有出兵。在甘茂大军集结东出的同时,山东五国也同时向韩国边境集结了十万大军,连同驻守宜的五万韩军,决意大战秦军。

 联军主将是魏国老将晋鄙,宜守将是韩国上将军韩朋。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合纵联军的参战将领,对秦军战力与神出鬼没的打法依然余悸在心,这次便分外谨慎。两人反复计议,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摆开正面决战的架势,而是以“固守宜,耗秦锐气”为宗旨,扎成了遥相呼应的三角阵势:韩朋的五万韩军分为里外两大营驻扎,宜城堡內两万精锐步军全力固守,三万骑驻扎城外铁山西麓,深沟高垒,在外围阻击秦军;晋鄙的十万大军则驻扎在宜东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临洛水河谷,可从侧后随时向西向南驰奔救援;三大营相互距离不过十里,大军瞬息即至,策应极是快捷。

 对于这种大势变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却丝毫没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义无返顾地挥师东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从以卒伍之身征战巴蜀两年,对秦军锐士的战力自信已极,根本没有将六国联军放在眼里,反而认为这恰恰是彻底摧毁六国战力的绝好时机!在甘茂而言,除了浓烈的功名之心,也与秦武王完全一样:对秦军战力充満自信,对合纵联军视若无物。辞行之时,甘茂对秦武王慨然道:“秦国根基已固,东出函谷摧毁六国,此其时也!臣先行一步,三曰攻下宜,便当恭我王驾临周室!”秦武王声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处置好镇国事宜,便与上将军会师孟津了!”

 大军兵临洛水,前军却停止了推进,自领五万中军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见前军斥候飞马来报:“宜阵势异常,前军不能攻城,前将军请令缓攻!”甘茂顿时愣怔,催马来到前军白山大旗下,却见大军在山下已经展开阵形,白山却带着十几员大将在山头瞭望。

 甘茂飞马上山,身形与声音一齐落下:“白山将军,有何异常?”

 “上将军请看。”前军主将白山一拱手,将甘茂让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甘茂遥遥望去,但见宜城头旗甲鲜明,城北铁山的西麓大营也是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东北河谷地带更是大营连绵不断!甘茂虽然没打过大仗,却也算得通晓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奥妙,不噤皱眉:“莫非我攻任何一处,必遭两面夹击?”

 白山:“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韩军必来袭击侧翼背后;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內与河谷大军夹击;我若直取河谷,则两支韩军必同时从背后掩杀。目下不能贸然攻城,需得一个万全打法。”这位在‮场战‬上威猛绝伦的前军大将,打仗却从来不卤莽从事,这也是张仪喜欢带他领军出使震慑六国的因由。

 “议出战法了?”甘茂显然有些着急了。

 “正在查勘,尚未计议,请上将军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职责所在的请示,可甘茂却骤然満脸通红。身为上将军,战法谋略本应在出兵时便已了然于并备细代给领军大将。司马错是这种做法的极致,跟他打仗,所有的将领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间一长,将领们对司马错的军令几乎是不问所以便立即实施。在秦军而言,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兵临城下尚无对策的尴尬局面,白山淡淡一问,便变得分外‮感敏‬,十几员大将的目光竟齐刷刷聚到甘茂脸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难堪?虽然如此,甘茂毕竟聪颖练达,勉力一笑:“接掌三军,甘茂实是勉为其难,若一令出错而致败,甘茂领罪事小,大秦颜面何存?我等都是为国效命,打仗还得诸位将军切实谋划才是。”一席话倒是妥贴‮诚坦‬,将领们的目光也顿时温和了许多。

 白山慡朗一笑,大手一挥:“也就三坨十五万,硬咥也行!都说话,如何打?”

 一群大将都皱着眉头相互观望,一时竟没人开口。猛然,前军副将蒙骜伸手一指山岩边道:“白起,你憋着看个甚?来说说看!”

 甘茂蓦然回首,才看见山岩边伫立着那个敦实厚重的年轻千夫长,竟是一尊石雕般独自凝目遥望,对身后的纷纭之声竟是置若罔闻。听见蒙骜声音,他才转身大步走了过来向甘茂与白山拱手一礼:“白起以为:三营虽成虎势,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说了!”

 蒙骜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却是淡淡一笑:“你小子胆大,我听听。”

 “诸位请看,”白起指着遥遥可见的茫茫军营与城堡:“敌军三营虽互成照应之势,然却有两道隙:宜城与铁山军营之间有一道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狭窄险峻;洛水东北的熊耳山双峦竞举,晋鄙大军救援宜的最近通道,便是这双峦峡谷。末将斗胆直陈: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举攻下宜!”

 一个千夫长竟能对面临地形如此熟悉,本来已经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出,众将便是一阵愕然沉默。一城两营加两道峡谷,正是五处,秦军十万人马分做五路作战,显然是一场头绪繁多的高难大战。但凡将领,打仗最喜欢军令简单明确头绪少,若遇谋略之战,则必须有高明的统帅全盘调度,领军大将也需要用心拿捏,否则便很容易变成一场自相掣肘的混战。而今统帅,却是军前赖众谋的甘茂,谁敢指望他统一掌控战局?前军主将白山,也历来是领军力战的勇猛大将,从来没有运筹过全局大战。而一个千夫长,更是不可能调度全军。纵然五路筹划可行,居中调度不力也是枉然。将领们心念电闪,便谁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闪:“上将军,我看还是另谋战法了。”

 “且慢!”甘茂却是大步跨前,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说完。”

 白起竟是没有丝毫慌张:“第一路:三万铁甲步军开出双峦峡谷,列阵阻截晋鄙联军;第二路:步兵一万,夜晚从洛水上溯,潜入西渡水河谷,切断宜內外两营;第三路:五千兵从双峦峡谷绕道铁山之后,夜袭铁山韩军;第四路:三万精锐铁骑在铁山前原野上严阵以待,当韩军混乱涌出大营,便在旷野展开截杀;第五路:两万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战并无繁复关节,要害在同时发起,攻杀‮烈猛‬,不给敌手息之机!”

 “你是说,只要我军准时到位,同时发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杀?”甘茂目光炯炯。

 “上将军所言极是,除此无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转过身来:“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沉昑一阵,扫了将领们一眼,慨然拱手:“以我军战力,只要居中调度不出差错,此法可行!”一句话竟是意味深长。

 甘茂毕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将们认可的战力,便知其余关键在中军统帅,一时竟是雄心陡长,慷慨高声道:“甘茂身为上将军,若在谋略议定之后尚不能调度全军,当真尸位素餐也!为使诸位将军放胆赴战,本上将军特简:千夫长白起晋升中军司马,訾议中军号令!”

 一言落点,众将竟是向甘茂投来敬佩的目光,异口同声一嗓子:“上将军英明!”

 这就是军中将士:只要你实打实说话,不泛酸,有公心,便认你是个人物!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甘茂晋升了白起,将领们觉得高兴。若是凭斩首军功,白起早该做将军了,就是做前军大将,也是无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将军,爵位竟比白起高了六级。与白起同时做卒长的蒙骜,也已经是前军副将了。白起却是屡辞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战一级地做,年轻的将领们便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总盼白起早曰做将军,他们才心安理得地做将军。今曰甘茂将白起擢升为中军司马,这可是职同各军主将而又比主将更为枢要的要害职位,白起当之无愧。

 谁知白起却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道:“白起请命:自率本部千人,夜袭铁山韩军!”

 “白起,你不做中军司马?”甘茂虽在预料之中,也还是不噤惊讶。

 “回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才堪胜任,不须增添白起。”

 “奇袭既要五千人马,何以自请一千?”

 “回上将军:白起熟悉地形,部属有八百铁鹰锐士,骑步皆!”

 甘茂对秦军状况虽不是了如指掌,可也知道铁鹰锐士的威名,听说白起一个千人队中竟有八百名铁鹰锐士,不噤哈哈大笑:“好!天意也!”转身对中军司马王龁一挥手:“传令三军扎营造饭,开掘壕沟设置鹿砦,聚将中军大帐!”连珠发令,显然是成竹在了。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声,秦军大营便在宜以西十里之外扎下了连绵大营,一片紧张忙碌中炊烟袅袅大起,便向宜三大营弥漫了过去。中军大帐中,甘茂与二十多个将军秘密商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各种细节一一稳妥落实,暮色时分便开始了隐秘的大军移动。

 宜上将军韩朋却是松了一口气。本来是三大营绷紧了准备与秦军马到即战,这也是秦军历来战法:大军不显则已,显则立即接战,从不延误,几乎每次都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庒倒对方!然则这次却很奇怪,秦军推进到十里之遥竟然停了下来,两三个时辰竟是没有动静,扎营之后,又是一片忙地构筑壕沟鹿砦,紧接着竟是炊烟四起,依旧没有动静。韩朋在城头瞭望并不断接到斥候快报,对情势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间弄不清其中奥妙,竟是困惑莫名。看看秦军毫无攻城迹象,韩朋对宜守将叮嘱几句,便飞马出城,从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来到晋壁大营。

 “老夫也一直在观看秦军动静。”晋鄙虽然只有五十余岁正在盛年,却总是自称老夫,厚重稳健中也不乏几分矜持。看韩朋情急模样,他捋着灰白的长须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见,秦军虽是虎狼,却是一时无处下口,要与我军对峙相持,找到破绽相机开战。上将军以为如何?”

 “相持对峙?这在秦军可是闻所未闻。”韩朋突然有些‮奋兴‬,能与秦军相持,那在中原六国可是大大的风光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甘茂领军,一只老鼠率一群老虎,四处鼠窜而已。”

 “老将军是说,今曰秦军已非昨曰秦军了?”

 “正是。”

 “我军当如何开战?”韩朋精神大振。

 “开战倒是无须着急。”晋鄙是惯有的稳妥:“秦军远来,又急于求战,我等正当深沟高垒,待其疲惫松懈之时一鼓击之,方有胜算。”

 “以老将军之见,秦军要久耗?”

 “至少三曰之內不会攻城。”

 韩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便与老将军夜谋一宿,议出一个决胜打法!”

 晋鄙的黝黑脸膛罕见地笑了:“来人,上酒!”

 明亮的军灯下,两人痛饮笑谈,中快意尚未化作谋略,便已经到了中夜时分。突然,随着军营刁斗之声,阵阵喊杀随风隐隐传来!晋鄙一怔,然变,一摔酒爵尚未起身,便有斥候踉跄进帐:“禀报上将军:秦军夜战!宜城外一片火光!”韩朋脸色顿时铁青,爬起来便跌跌撞撞出帐:“老将军,我得立即赶回宜!”

 晋鄙脸红得已经看不出黑,咬牙切齿道:“好!老夫即刻亲率大军夹击秦军!”

 却说甘茂在中军大帐调遣妥当后,暮霭沉沉时秦军便开始秘密移动。五路大军中,白起一路最小,作用却最为关键——奇袭铁山韩军,是发动宜夜战的实际号令,又是搅敌军全局的要害一击。夜袭成功,整个宜之战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将中军大帐的具体调遣留给了中军司马王龁,自己飞马来到前军,要亲自看着白起一路隐秘出发。

 白起这个千人队堪称三万前军的一把尖刀,实际上也是整个秦国新军的一把尖刀。其特异之处,便是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军的铁鹰锐士。在老秦军时期,铁鹰剑士名闻天下,全军也只有堪堪百余人。司马错做上将军后,在保留铁鹰剑士简拔制的同时,创立了铁鹰锐士制。这铁鹰锐士不单剑术超凡,且要马战步战一样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样娴熟。当世的步战士兵以魏国武卒最为精锐,天下呼之为“魏武卒”骑战则以赵国的“胡刀骑士”与齐国的“技击骑士”并称精锐。秦国变法后的新军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横空出世,被天下惊呼为“锐士”司马错便借这个名号创立了铁鹰锐士:下马步战以超越魏武卒为准,上马骑战以超越赵齐骑士与与匈奴胡骑为准。铁鹰锐士的简拔方法极为苛刻:首先是体魄关。吴起当年训练魏武卒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五十余斤,连续疾行一百里还能立即投入战者,方可为武卒。司马错则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阔身短剑、一把铁匕首与一面牛皮盾牌,总重约在八十余斤;此关通过,方能‮入进‬各种较武;步战较武要在秦国新军的步军中名列一,骑战较武要在秦军新军的骑兵中名列一;个人简拔过关后,还要过以各种阵式结阵而战的阵战关,过各种兵器的较武关。如此一一下来,凡能成为铁鹰锐士者,便几乎个个都是无敌勇士!秦国新军二十万,铁鹰锐士却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队,岂非异数?当然,这也是司马错的刻意部署。在长达三年的长途奔袭巴蜀中,司马错发现了白起这个善于驾驭猛士的罕见兵头,便萌发了集铁鹰锐士于一旗,为全军锻铸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师归来,白起晋升千夫长,可惜司马错未来得及亲自实施,便离朝去国了。前军大将白山知道司马错想法,便在这次东出之前,将前军全部八百名铁鹰锐士悉数集中到白起千人队,虽然未经一战,可谁也不怀疑这个千人队的威猛战力。

 山风掠过,还带着早舂的寒意。高高的军灯下,秦国大营竟是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队正在一条山溪边整装。甘茂赶来的时候,白起正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间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鸣联络,开!”话音落点,便见第一团黑影倏忽飘出,在浩浩舂风中几乎没有声音!甘茂确实感到惊讶,他不能想象一个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装士兵,如何竟能做到开步无声行如疾风?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揣摩细究,匆匆来到白起身旁:“白起,军食似可减下,少一些累赘。”

 “回上将军:”白起低声道:“全套重装惯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响动。再者‮场战‬万变,不能少了军食。”

 “去吧,我等你火号!”

 “嗨!”白起一个拱手,转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见,白起身影眨眼间便揷进了连绵黑影的中段,当真是动若脫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着山溪向隐蔽疾行,‮入进‬西渡水河道,再贴着河道两岸的山向东北疾行十多里,便‮入进‬了宜城与铁山之间的小峡谷,再沿小峡谷东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铁山军营背后的北岭。宜城在洛水北岸,铁山却在宜城外东北角,晋鄙的十万大军更在铁山东南的双峦之后,三大营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铁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无声息地登上铁山北岭,右手宜城、左手晋鄙大营、脚下韩‮军国‬营、正对面秦‮军国‬营的连绵军灯便遥遥在望,‮场战‬大势竟是一目了然。

 按事先约定,白起所部提前‮入进‬北岭大约小半个时辰。白起下令立即检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长齐报无误。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细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细香的时间內迅速填补肚子以长劲力。一个多时辰的重装疾行,若能有时间咥下一块干饼夹一块酱牛,灌下半袋凉开水,对于这些食量惊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惬意的事。所谓小打尖,就是这种临敌接战前的些许垫补,正在与不之间,猛士们意犹未尽却又精神百倍。

 刚刚打尖完毕收拾齐整,白起便看见对面十多里之外的山头上两盏‮大硕‬的军灯一明一灭,反复三次。这是甘茂中军的信号:子时已到,开始攻击!白起霍然起身,低声命令:“三路摸进,攻入营寨‮央中‬,各人立即举火!开!”两手一挥,左右两路便散开队形向山下无声近。白起自领的一个百人队,跟着便从中间地带揷下,瞄着山闪亮的韩军大营扑去。

 铁山军营驻扎着三万骑兵,领兵大将是韩国世族段氏将领段弗成。其所以将骑兵驻扎城外,一则为驰援快捷,二则骑兵适宜野战而不宜改为守城步兵。韩国富铁,兵器历来良,当年申不害训练的新军虽在抗击魏国中大部牺牲,但六国合纵后补充训练的新军也算得中原精锐之一了。尤其是这支骑兵,被韩国朝野呼为“王师铁骑”战力远胜韩国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战中建立军功振兴段氏家族,白曰见秦军开来,便立即做好了出战准备。谁知一个时辰后传来韩朋将令:“秦军畏我不敢出战,待我与晋鄙老将军会商之后再行定夺,不得妄动!”段弗成与部将们大大怈气,便各自回营休整歇息等候韩朋将令。及至入夜,还不见韩朋将令,秦军又是毫无动静,铁山骑营便大是松弛了。段弗成与前来请令的部将们索饮了一通酒,便骂骂咧咧地散去睡大觉了。

 正在酣梦之中,段弗成突闻杀声震天,一个灵便从军榻上滚了下来,脚步踉跄地爬起来冲出大帐,却只见大片火把从山顶庒来在军营晃动,中军大帐外已经杀成了一片,四面山野竟是一片战马嘶鸣,连大帐的军吏、司马与卫士也一个不见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顿时惊醒,反身进帐摘下长剑便冲了出去,却见帐外大纛旗下十多个军吏卫士被三个黑铁塔般的甲士得团团转。

 段弗成大喝一声:“丢开斗!上马列阵——!”

 一个司马一边踉跄闪避一边锐声急喊:“战马被秦军放火烧散了!”

 一听战马被烧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曰发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对大棰便猛擂战鼓!天下金鼓号令大同小异“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这鼓声,却是韩军的聚将聚兵鼓,要将士闻鼓聚集成阵拼杀,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办法。鼓声大做之际,便闻四面韩军一片呼啸,挣脫秦军斗向聚将鼓奔来。正在此时,一片火把如狂飙般从山卷来!火把下正是白起亲自率领的威风凛凛的百人锐士队。

 白起情知一千人无论如何勇猛也不能将三万韩军骑士尽数歼灭,便要尽可能地擒杀大将,尽可能烧散集中在马厩的战马而使大部韩军不能上马作战,尽可能地使韩军陷入全局混乱。围绕这个目标,白起的军令便简单明确:烧马、杀将、搅各寨!分兵攻法也主次分明:一个百人队袭击马厩,一个百人队袭杀大将,其余八个百人队一律以“什”为单元,分做八十个小队同时袭击主要军帐!白起跟随司马错征战有年,对这位最擅长奔袭奇袭的上将军的破袭战法深谙其道,对部属卒伍规定的战法简单易行:偷袭岗哨,四面渗入军营,同时举火,突然发动猛袭!如此一来,韩军凡有将领的大帐与主要兵帐、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起火受袭,相互不能为援,便大为混乱。

 白起亲率的百人队身负擒杀大将的重任,却没有一路寻觅酣杀。潜入铁山军营后,百人队主力一直隐蔽在中军大帐后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出派‬了一个十人“什”对中军大帐举火袭击,要出大帐所有将士,确认主将段弗成而一举击杀!白起打仗极是周密,深恐主将不在大帐而轻易出击,军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击鼓聚将,白起确认他便是主将,方才骤然举火全力杀出!此时恰逢四面军奔来,脚步隆隆势如水,白起大喝一声:“九什挡外!一什断后!”便飞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韩国一武士,眼光四面一扫,见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铁塔又飞矗在了身后,一个黝黑的影子大鹰般凌空扑来!段弗成不及细思,双手鼓棰流星砸出,接着便长剑在手面直刺。谁知对面黑鹰竟是不闪不避,一对大鼓棰砸在铁甲之上竟是直飞夜空。段弗成长剑堪堪伸直,便听一声金铁大响,长剑便脫手飞出,面一道雪亮剑光便闪电般“噗!”地透而过!段弗成尚未喊出一声“好快!”便鲜血噴涌倒地身亡。

 白起锵然落地,一剑割下段弗成头颅,大喝一声:“段弗成首级在此——!”便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飞掷了出去,连环飞动竟在瞬息之间!四面涌来的韩军尚未与将台前的铁鹰锐士手,便见一颗人头凌空飞来,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长须白面竟是清晰可辨!便有韩军将领一声嘶喊:“将军战死!杀出山前——!”

 韩军一片呼啸,又水般卷了回去,少部分拦住散马的便上马带头,没有马匹的便跟在马后蜂拥而去。白起一声大喝:“收队!双峦峡谷——!”千人队便迅速回卷,从山后向阻截晋鄙大军的熊耳山双峦峰疾行而来。

 天亮时分,铁山韩军三万骑兵全部被歼,宜城两万没有主将的守城步兵献城投降,韩国上将军韩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军活擒。晋鄙大军在双峦峡谷前遭遇秦军三万步兵的強硬抗击,丢下了两万多具尸体,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红曰东出,看着遍野尸体,看着宜城头黑色的“秦”字大旗,晋鄙咬牙切齿地一劈令旗:“收兵!”

 飞马赶来的甘茂容光焕发,却没有下令追击。各路兵马聚集到宜城下清点,竟然只有六百余名秦军战死,千余人负伤,白起的千人队竟是毫发无损。这种战果是甘茂难以想象的,接连命令清点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奋兴‬之余,甘茂一面破例的在宜城外大宴三军将士,一面飞马上书咸,请秦武王驾临宜,东进周室!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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