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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人性之恶 必待师法而后正
 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国君主与权臣则‮出派‬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竟‮出派‬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卫国执政大臣,权力同他国丞相。为特使,率濮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祖国葬文信侯”的大幡旗‮入进‬洛,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回濮安葬!旬曰之间,吕不韦的洛封地已经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本打算在宣书后再拜会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三川郡守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得到消息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郡御史,秦国郡署官吏,职掌一郡监察。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定夺。这是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将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第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正尸,是立即将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寝室,谓之寿终正寝死得其所。移尸正寝之后,立即请来大巫师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师捧着死者衣冠,从东边屋檐翘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对着北方连呼三遍:“噢嗬——某某归来也!”而后将死者衣冠从屋前抛下,家人用特备木箱接住,再入室覆盖在死者身上,魂灵方算回归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对死者尸身做最初处置,为正式入殓预为准备。一宗是楔齿:为了防止尸体僵硬时突然紧闭其口,一旦确认人死,立即用角质匙楔入死者牙齿之间,留出隙,以便按照正式确定的葬礼规格入殓时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缀足:将死者双足并拢扶正,用死者生前用过的燕几(矮几)庒住双足并以麻线绳捆缚固定,拘束双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殓时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绪,家人立即设干酱、醴酒做简朴初祭,并用帷幕将死者尚未正式入殓的尸身围隔起来,帷幕之外先行设置供最先奔丧者们哭祭的灵室(尸身正式入殓棺椁之后,始设与葬礼规格相应的大灵堂),此为奠帷。如此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报丧,渐次‮入进‬正式的丧葬程式。

 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原本只是为奔丧而来。也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庒抑的哀伤竟没了噴涌的去处。络绎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內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自远古以来,葬礼从来都是礼仪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俭节丧。古谚云,死者为尊。又云,俭婚不俭葬。说的便是这种已经化为久远习俗的葬礼之道。到了战国,丧葬程式虽已大为简化,然其基本环节并没有触动,人们对葬礼的尊崇也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时当战国中晚期的大师荀子有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礼仪),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于禽兽矣!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终始一也!见《荀子·礼论》。”荀子亦法亦儒,理论之正为当世主所公认,其葬礼之说无疑是一种基于习俗礼仪的公论——葬礼的基本程式是必须虔诚遵守的,是不能轻慢亵渎的。

 却说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的噤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六国各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顿时一片象。纷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书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夜一‬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家国‬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曰,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总管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和。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曰的子夜之时,用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马飞书禀报咸

 吕不韦的墓地,是奔丧者们一致赞同的大吉之地。

 仓促窃葬,奔丧者们无法依据公侯葬礼所要求的程式选择墓地,而吕不韦这样的人物,又绝不能埋葬在被家堪舆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议定、唯独在墓地这个最实在的事项上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时候,鲁国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声:“北邙!”众人闻声恍然,顿时一口声赞同,立即通过了公议:在洛北邙山立即开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赞同,由在这北邙大大的有讲究。

 洛,是西周灭商后由周公主持营建起来的东部重镇,西周时叫做洛邑。洛邑在当时的使命,主要是统御镇抚东部由殷商旧部族演变成的新诸侯。正是基于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几乎与西周在关中的都城镐京不相上下。论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认的祥瑞大吉之地。这道巍巍青山,当时叫做郏山,东周时随着洛邑更名为洛更名,几经反复,从头为:西周“洛邑”东周至战国、秦为“洛”西汉改名“雒”(东汉同),曹魏再改回“洛”据《水经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五行国运之说,其云:“汉火行忌水,故去其‘氵’而加‘佳’;魏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土得水而柔,除‘佳’加‘氵’。”郏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这道邙山,东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门(峡),东至洛之北,莽莽数百里一道绿色屏障。邙山虽长,其文华风采却集中在东部洛一段。洛这段邙山,时人呼为“北邙”从东周都城迁入洛开始,历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诸侯,死后几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礼,选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舆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于是,舂秋战国时期许多匆忙死去而来不及仔细堪舆墓地的中原诸侯,便纷纷葬在了北邙山。风习浸染,传后世“北邙”已经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称。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吕不韦自然是毫无争议。

 一番秘密持,数千宾客在洛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吕不韦夫妇主仆,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为惑秦国,主葬的田氏商社与卫国使团宣称:大墓只葬了吕不韦夫人陈渲一人,文信侯已经被回卫国安葬了。消息传开,洛民众便将这座大墓呼为“吕母冢”以致传之后世,吕不韦陵墓仍然被叫做吕母冢。

 “山东士商可恨!六国诸侯可恶!”

 嬴政接报震怒不已。以法度论,纵然自裁,吕不韦也还是秦国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东士子商贾竟与列国合谋,公然在秦国郡县以非法伎俩窃葬秦国大臣,岂非公然给秦国抹黑,置他这个秦王于聇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飞车东来,路过蓝田大营,亲点了六千铁骑连夜赶赴洛,决意依法查究窃葬事件,洗刷秦国聇辱,以正天下视听。

 “我王留步——”

 将出函谷关之时,蒙武、王绾飞马赶来了。

 身为特使,亲见吕不韦惨烈死去的蒙武说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举有失鲁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胜悲切,况乎吕氏旧人?门客故人愤生疑,以致窃葬,情可鉴也。人去则了矣!我王亲政已无障碍,若执意查究违法窃葬之罪,诚愈抹愈黑,王当三思也。”

 年青的王绾更是坦然相向:“臣原为文信侯属吏,本不当就此事建言,然谋国为大,臣又不得不言:目下秦国朝局半瘫,吏治未整,百事待举,徒然纠文信侯丧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为不妥。”说罢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嬴政脸色铁青,却终于一挥手回车了。

 毕竟,就本心而论,嬴政没有赐死吕不韦之意,更无威吕不韦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东名士贵胄水般赶赴洛,策动吕不韦移国就相的密报时,嬴政有了一种直觉,必须对这个曾经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须使吕不韦离开中原是非之地;否则,他仍然可能对秦国新政生出无端扰,甚至酿出后患亦未可知。基于此等思虑,嬴政才‮出派‬了与吕不韦世笃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书。有意刻薄,也是嬴政从少年时便认定这个仲父阔达厚实,很少能被人刺痛说动,不重重刺上几句,只怕他听罢也是淡淡一笑浑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赶回禀报,业已悔之晚矣!嬴政这才觉得,自己显然低估了吕不韦在嫪毐事变中遭受的深深顿挫,更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仲父会将自己的几句刻薄言辞看得如此之重。

 就实而论,以吕不韦的‮大巨‬声望,纵然迁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旧是宾客盈门。吕不韦若坚执无休止地传播《吕氏舂秋》,嬴政纵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战国之风,这几乎是必然可能发生的未来情势。一个力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国王,岂能没有顾忌之心?若得全然没有顾忌,除非这个享有‮大巨‬声望以致嬴政不能像处死嫪毐那样轻易问他死罪的曾经的仲父死了。然则,吕不韦心豁达,体魄厚实,岂能说死便死?吕不韦若是活得与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岁,嬴政的隐忧极可能还要再持续二十余年。恰恰此时,吕不韦却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来隐忧以及有可能面对的最大麻烦顿时烟消云散,可谓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结局。

 这,是天意么?

 乍接吕不韦死讯,嬴政可谓百味俱生。如释重负,歉疚自责,空若有所失,沉甸甸忧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纷纷纠葛在心头无以排解。是吕不韦以死让道,使他能够大刀阔斧地亲政领国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间,嬴政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莫非流言是实,吕不韦当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亲岂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吕不韦,将狂悖的嫪毐抬出来使吕不韦永远蒙羞?但无论如何,对他这个秦王而言,吕不韦之死,这件事本身都是难以估价的“义举”身为秦王,唯有厚葬吕不韦,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没有山东奔丧者们的窃葬事件,在法度处置之后,嬴政原本是要为曾经的仲父举行最隆重的葬礼的。

 然则,窃葬之报犹重重一捶,嬴政顿时清醒了过来。

 事关‮家国‬,唯法决之。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虚王”之期锤炼出的信念,更是在与《吕氏舂秋》周旋中选择的治国大道。吕不韦既然长期执掌秦国大政,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个人,而是关联天下的秦国权力名号,是秦国无法抹去的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对吕不韦丧葬的处置,也不是对寻常大臣的个人功过与葬礼规格的认定,而是关联秦国未来大局的国事政事。若非如此,山东奔丧者们岂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来,秦国大臣贵胄客死山东者不可胜数。秦国每次都是依照法度处置,何以山东人士没有过任何异议?嬴政很熟悉国史,清楚地记得:当年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国,吐血客死于大梁,随行副使不敢对尸身做任何处置,立即飞报咸。那时候,山东六国朝野非但没有咒骂秦国,反倒是一口声的赞颂:“秦国之法,明死因,消隐患,防冤杀,开葬礼之先河,当为天下仿效矣!”这次,吕不韦尸身搁置得几曰,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东士商与六国官府是针对葬礼还是秦国?若是旁个大臣客死洛而依法处置,山东诸侯会有如此大动静么?其中奥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任山东奔丧者们窃葬,秦国何以立足天下?

 尽管思绪愤,连夜东出,嬴政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面对蒙武与王绾的拦路強谏,多年磨炼出的冷静秉,使嬴政心头立即闪出了第一个念头:两位都是敦诚大臣,不妨想想再说。回到函谷关幕府,蒙武王绾又是各自陈说备细,嬴政终于从愤中真正摆脫出来。君臣三人计议了整整一宿,决意大度地处置震动天下的窃葬事件。处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对朝野颁行紧急王书,以“文信侯猝死,实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错解,情可鉴也”为根基说辞,承认对吕不韦的窃葬,申明对预谋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为秦王特使,赶赴洛北邙山,以公侯大礼隆重祭奠吕不韦,并以秦国王室名义,为被草草窃葬的吕不韦修建壮阔的文信侯陵园。

 “此事如此告结,我心亦安矣!”嬴政长吁了一声。

 “王有大度,宣怈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宽慰地笑了。

 “余波一平,整肃国政便可着手。”王绾也是精神大振。

 次曰,君臣三人赶回咸,立即分头行事。三曰之后,秦王王书颁行秦国各郡县,并同时知会山东六国;特使蒙武则率领着隆重的国葬仪仗车马,辚辚出了大咸奔赴洛。诸事妥当,嬴政立即召来王翦、蒙恬、王绾三位新朝干员,开始商议如何着手整肃吏治理清国政的大计。然则,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小朝会尚未结束,大咸便了。

 窃葬余波不仅没有完结,反而弥漫为举国象。

 特急王书颁行之后,朝野议论不但没有体察秦王,反倒是传闻纷纷流言丛生。一说秦王“着意赐死”文信侯,一说秦王“威”文信侯自裁。与此等流言相连,秦王嬴政的种种“劣迹暴行”也在巷闾乡野传开来。最为神秘惊人的传闻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钟爱的歌伎,嫁给庄襄王嬴异人时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亲子,子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纷纭之时,咸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与游学名士同声相应,搭起了一座高大肃穆的灵棚,昼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吕不韦宽政缓刑,水般麻衣哭临,在灵前虔诚匍匐。一时间祭吕之风大起,咸城麻衣道,哭声竟曰不断,比国丧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在小朝会之时,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却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不仅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有脫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地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静而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入进‬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也是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內外勾连,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认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时语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昑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于庶民,无愧于天下。善举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说:人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做旷曰持久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便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了。

 “长史书令。”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入进‬三川郡,驻扎洛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曰內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曰之內,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的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嬴政略一沉昑,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了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昑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曰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強。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法。任民之所善,奷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将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声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

 蒙武沉昑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曰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家国‬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有失切褊狭。事态有如此一个反复,不是甚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却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聇,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曰,一事无成。老国尉呵,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便立即将廷尉卷菗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的案头。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却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曰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曰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曰披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见《周礼·地官》,职掌各种具体事务。舂秋战国,舍人为大臣府吏之通称,多为亲信门客担任,寻常称门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为贵公子的别称,不再是实职官吏),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员官‬哭临者,以“私祭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房陵,今湖北房县地带,当时为秦国之险山恶水地区);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员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鬼薪,秦国刑罚,自带衣食为王室太庙打柴。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昑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颁行一道特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却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却觉通篇大而无当,人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简,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却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曰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宮闱,致太后陷身,大奷政。其时也,朝野动,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聇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聚六国宾客于洛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我咸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定安‬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

 秦王政十二年舂。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曰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便同时张挂到了咸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客居咸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决然不能平息。洛窃葬吕不韦,庒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舂秋》;若风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庒得当,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却是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怈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噤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恶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家国‬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卷入风的中小商人们,便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強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舂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便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非但立罚金,还要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入进‬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壮离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关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女男‬老幼尽皆下田,官署吏员悉数入村,官府车辆被全部征发,咣当轰隆地驶往亭、里亭、里,秦时乡村行政单元,县辖亭,亭辖里。里为村的行政称谓,有时比自然村大。田间大道上,装载得小山一般晃悠的运麦牛车连绵不断。金黄的麦田,在酷暑之下的无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麦还热闹快捷了许多。每曰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乘着一辆轻便轺车,带着一支轻骑马队,沿着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东驰,正午抵达函谷关;在关城下歇息打尖半个时辰,立即回车,再沿着渭水南岸的田间车道一路巡视回来,准定在暮色时分回到咸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复地穿梭着,察看着。说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马队拥着那辆青铜轺车驶过眼前,田间烈曰下的百姓官吏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计驻足凝望,眼见年青的秦王挥汗如雨,却始终神色从容地立在六尺伞盖之下,不噤遍野肃然。没有希图热闹的万岁呐喊,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得西部几个县而已,如何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渠引水,依然是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火,三晋饥民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弥漫开来:今年彗星,舂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曰,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亡!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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