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北沟的故宫博物院
可以称为奇缘,在中兴大学任教期间,我曾在当时位于台中县雾峰乡北沟的故宮博物院兼差六年。
一九五九年刚过完舂节的时候,电话响了,有位武汉大学的黎子王学长任职故宮博物院,急需一位秘书,他们把校友会名册翻来翻去,符合外文系毕业,家住台中,又加上刚接受傅尔布莱特
换计划进修回来,我似乎是最佳人选了。
当时我除了诚惶诚恐地备课上课,家中尚有三个念小学、幼儿园的孩子,怎么可能再去雾峰乡的北沟上班?黎学长说,我只需把中、英互译,公事文件会派人送到家里,做好来取,不用天天到北沟。他的口气不像商量,倒像派令,而且工作方式也定好了,由不得我说“不”
这份工作为我带来新的视野。为了要做出一件件文物的数据,我必须向专家请教艺术方面的问题,比如向庄严、谭旦问及那志良先生等请益;我研读相关文献、做笔记,问他们各种问题,自己也意外地得到很多收获。当年,为了
记重要数据,一手抱幼儿一面猛背著名的窑名与特色的情景,如在眼前。
除了文书翻译,遇到邦
国元首到故宮参观,有时我也必须到现场口译。其中,最难忘的是曾任外
部长的叶公超先生陪伊朗国王和泰国国王来访的那两次,我近距离地与他们接触,留下深刻印象。
叶先生和汪公纪先生是老师辈,他常常侧着头问我:“那个东西英文叫作什么?”简直就是考我。他的性格使我不敢怠慢,他一问,我就赶快回应他。那时的主任委员是孔德成先生。最资深的庄严先生指教我最多。
那时是邦
国的伊朗国王是巴勒维,长得高大、英俊,皇室威仪中带着现代绅士的优雅,简直就是童话中白马王子现身。
我几乎是用一个爱慕者的心情,留意所有跟他有关的讯息,也想找几本书看看历史对他如何评价。因此,我想到那时能在故宮为他作解说,深感荣幸。犹记得那曰,他很仔细地看铜器和瓷器;行进间,因为周边都是男人,他怕我被冷落,就常跟我讲话。看瓷器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的皇宮里有一些跟你们这里一样大的瓷器,但都不如这个好。”他还问我:“像你这样工作的女人在湾台很多吗?”我说:“大概不少吧。”其实我他不知道,我想这样说比校有面子。伊朗是回教家国,他大概很难想象女人工作的样子吧。
巴勒维在那时是一位英主,不是一位暴君,一九六八年我在国美读书时看到各报的头条都写着:“不愿做乞丐们的国王”标题底下有一张他的加冕照片,在继位十几年后才正式加冕,因为他立志要把伊朗变成一个没有乞丐的家国,所以等到经济改革成功了才正式加冕。我对这则新闻印象非常深刻。难以预料的是,多年的励
图治却引发政变,他被迫去国,不久即抑郁而终,死于
亡的异乡。
那天黄昏由北沟回到自己曰式房子的家,换上家居服用大煤球煮晚饭,灰蒙蒙的炊烟中,想着巴勒维国王英
优雅的身影,突然想起灰姑娘的故事,送我下班的破汽车已变成南瓜了吗?
那一阵子故宮接待好多贵宾,后来泰国国王和王后也来了。约旦国王胡笙,许多的总统、副总统…更重要的是,欧美各大博物馆,大学的艺术史家都到北沟来了。那大大的荣华和雾峰到北沟的那条乡村道路,时时令我想起京北的宮城黄昏和万里江山。
胡适先生常到故宮,在招待所住几晚,远离世俗尘嚣,清净地做点功课。他去世前一年,有一次院里为他请了一桌客,大概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也请我去。
那天他们谈收蔵古书的事,胡先生也和我谈了些现代文学的话题,我记得他说:“最近一位女作家寄了一本书给我,请我给一点意见,同时我又接到姜贵的《旋风》,两本书看完之后觉得这位女士的作品没办法跟姜贵比,她写不出姜贵那种大格局,有史诗气魄的作品。”这些话对我很有一些影响,
一九六八年我去国美,就选了两次史诗(Epic)的课,一定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胡先生又说自己的工作是介乎文学与历史两者之间的研究,写感想时用的就是文学手法,他说:“感想不是只有喜、怒、哀、乐而已,还要有一些深度。深度这种东西没办法讲,不过你自己可以找得到。如果你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但是可以培养。”这些话对我来说都是启发。胡先生对我父亲的事很了解。也很尊重,所以会跟我说一些相关的话。后来我给生学上课或演讲,都觉得文学上最重要的是格局、趣情与深度,这是无法言诠的。
我在故宮也有过一阵子矛盾,想跟随这些学者做艺术史研究,也许可以另外多学一门学问。后来想想,我的背景并不够,而且我一心一意想深谈文学,所以又回去教书,再图进修。
一九六五年,故宮迁到台北外双溪,偶尔我去参观,还有很多人彼此都认得,直到他们一一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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