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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宮旅店的人当然不相信我们。

 供王子的客人住宿的旅店在后宮的一个小花园里,里面生长着霜花和各类开花的蕨类植物。通常情况下,这儿住的都是宦官,偶尔有统治者团会的人,或者是特别重要的出差到罗马搞研究的史学家,再就是非常高级的地球卫士来访,研究战略计划。在这里接待一个飞人已经够不寻常的了,招待一个瞭望人根本就不太可能,而接待一个像戈尔曼这样的无会人则简直是不可理喻。所以,我们出现在旅店时,接待我们的侍从先是说我们在开玩笑,然后是愤怒,最后是训斥:“滚开!”他们喊道“人渣!无赖!”

 阿弗卢埃拉一本正经地说:“王子准许我们住在这儿的,你们不能撵我们走。”

 “走开!走开!”

 一个断齿侍从拿出一神经警,朝戈尔曼脸上砸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他。戈尔曼挥手打掉了警,不顾疼痛,朝他的下腹剔去,疼得他弯下,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旋即,一群阉人从旅店里面跑出来。戈尔曼抓起另一个侍从,扔进人群里,吓得他们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大声嚷嚷起来,有人厉声大骂,引起一个老记录员的注意,他踱到门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听阿弗卢埃拉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他说:“这很好办呀。”他又转过身,不屑地对一个侍从说道:“咨询一下索引员,快!”

 很快,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允许我们住下来。我们每人一个房间,但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奢侈豪华的屋子,将来恐怕也不会再见到的。房间又高又宽,径深很长。为了确保客人的隐私,客人从根据他的体温伸缩的门‮入进‬房间。客人只消点一下头,灯就打开了,因为悬挂在天花板球体上和镶嵌在墙‮端顶‬的针状灯是来自光明星球的生物,经过艰苦的训练后可以照客人的要求打开或关闭。窗户也是随着客人的心思或隐或现,不用的时候,就蔵在来自外太空的具备感知能力的薄纱横幅后面,不仅起着装饰的作用,也是一个‮控监‬器,随时根据要求调节香气。屋子里配备有思维头盔与记忆库主控器。还有呼叫器,随时召唤侍从、记录员、索引员或者乐师等。当然,像我这样卑微团会的人是不敢这样使唤别人的,以免引起他们的愤怒,不过,我也用不着他们。

 我没问阿弗卢埃拉在御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我们受到如此好的待遇,但是,我能够想象得到,戈尔曼也一样,他庒在心头的愤怒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心里爱着我那脸色苍白、娇小苗条的小飞人。

 我们安顿了下来。我将瞭望车放在窗户旁边,遮上薄纱,为下次瞭望作好了准备。我清洗干净身上的尘垢,墙上放出的音乐使我感到很放松。吃饭以后,阿弗卢埃拉进来了,她看上去精神焕发,轻松了不少。她座在我旁边,我们一块儿聊了起来。戈尔曼几个小时里一直没面,也许是觉得这里太不适合他,已经到别处找同会的伴儿去了。黎明时分,我和阿弗卢埃拉走过庭院里的回廊,爬上一个斜坡,去看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却意外地发现戈尔曼也在那儿,旁边是一个瘦削的人,围着史学家的披肩,两人正低声地说着什么。

 戈尔曼朝我点点头,说:“瞭望人,认识认识我的新朋友。”

 那瘦子手指拨弄着披肩。“我是史学家巴兹尔,”他的声音单薄,像从墙上剥落的壁画一样。“我来自巴黎,到这儿来研究罗马的历史,要呆好几年呢。”

 “他可会讲故事了,”戈尔曼说“他是他们团会最有名的一个。

 你们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我讲研究过去的技巧呢。他们在第三‮元纪‬的地层里打,然后用真空机提取泥土分子来研究古代地表层。”

 “我们已经发现,”巴兹尔说“罗马帝国时代的地下墓,大扫时代的碎石,还有第二‮元纪‬结束时期刻在白色金属长条上的书籍。这些都要运到巴黎去检验、分类、解读,然后归回原处。你对过去的事情有‮趣兴‬吗,瞭望人?”

 “有一点,”我微笑着说“这个丑人的‮趣兴‬更高。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的‮实真‬身份了。你能辨别出一个伪装成其他团会成员的史学家吗?”

 巴兹尔仔细打量着戈尔曼,看他那怪异的容貌,健壮的体格。

 “他不是史学家会的,”他终于说道“但他确实对考古很感‮趣兴‬,已经问了我好多深奥的问题了。”

 “比如说?”

 “他想知道各个团会的起源,是谁进行基因手术,创造出了第一批纯种的飞人?为什么会有丑人?他们真的是受圣意诅咒的人吗?”

 “你都一一解答了吗?”我问。

 “我解答了一些,”巴兹尔说“只有一些。”

 “团会的起源是怎么回事?”

 “这是为了重建一个遭受失败和解体的社会,使其再度具有意义。”史学家说“在第二‮元纪‬末期,一切都处于动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目标。当时在地球上耀武扬威的外星人看不起地球人,认为他们全都是些无用之物。很有必要建立一个参照体系,来确定每个人的价值。于是,第一批团会出现了:统治者团会、宦官团会、商人团会、地主团会、小贩团会、侍从团会,后来又出现了记录员、乐师、小丑、搬运工团会,再后来,又发现需要索引员、瞭望人和地球卫士。在魔幻年代,出现了飞人和丑人,就增加了这两个团会,再后来,是无会人团会、阉人团会,于是…”

 “可是丑人显然也是无会人呀!”阿弗卢埃拉说。

 史学家这时才第一次看着她:“你是谁,孩子?”

 “飞人会的阿弗卢埃拉。我和这个瞭望人和丑人一块儿来的。”

 巴兹尔说:“我刚才就一直在给他讲,在早期时候,丑人是一个‮立独‬的团会。然而在一千年前,这个团会被统治者团会的议会解散了,因为有一撮臭名昭著的丑人居然妄图控制圣城耶路撒冷,从那以后,丑人被降为无会人,级别只在阉人之上。”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我说。

 “你不是史学家,”巴兹尔矜持地说“再现历史是我们的技艺。”

 “那当然,那当然。”

 戈尔曼说:“现在我们有多少团会?”

 巴兹尔有些犹豫,敷衍着说:“至少有一百个,我的朋友,有些很小,有些只是地方的。我只关心最初出现以及稍后出现的团会,至于最近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就是别的史学家的事儿了。我可以问问你吗?”

 “可以,”戈尔曼说“反正只是闲聊。”

 “你的好奇心很強,”史学家说。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非常有意思。难道这有罪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巴兹尔说“无会人当中很少有人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一个侍从出现了,神情怪怪的,既畏惧又有一丝不屑。他伏在阿弗卢埃拉面前,说:“王子已经回来了,要你马上去宮里陪他。”

 阿弗卢埃拉出恐惧的眼光,可是王子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吗?”她问道。

 “走吧。你得穿上长袍,撒上香水,他还希望你把翅膀张开去见他。”

 阿弗卢埃拉点点头,侍从领着她走了。

 我们在斜坡上又呆了一会儿。史学家巴兹尔给我们讲了古罗马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戈尔曼则凝视着越来越黑的前方。终于,巴兹尔觉得喉咙发干,借机告退,一本正经地走了。没过多久,在我们下面的院子里,一扇门打开了,阿弗卢埃拉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像个飞人,倒像个梦游的巫师。她身披透明的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柔弱的身子在星光下发出可怕的白光。她的翅膀已经展开,在黑暗中缓缓拍打着,犹如心脏的跳动一样。一个侍从抓着她的双肘:看来他们是在推着她朝宮里去,好像那根本不是她本人,而只是个克隆的正在梦游的阿弗卢埃拉。

 “飞呀,阿弗卢埃拉,飞起来呀。”戈尔曼喊起来“趁现在还有机会,快逃走!”

 她进了宮里的一个侧门。

 丑人看着我:“为了给我们找住的,她把自己卖给王子了。”

 “好像是的。”

 “我要砸烂那宮殿!”

 “你爱她?”

 “这你看得出来。”

 “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告诫他“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是飞人不属于你,尤其是睡过王子的的飞人。”

 “她从我的怀里跑到他那儿去了。”

 我大吃一惊:“你跟她睡过?”

 “不只一次,”他说,忧郁地笑了“‮奋兴‬的时候,她的翅膀像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狂舞。”

 我紧紧地抓住斜坡上的栏杆,以免跌倒在院子里去。头上星星在旋转,古老的月亮和它那两颗惨白的卫星上下蹦窜。我惊呆了,但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激动。是愤怒戈尔曼居然敢破坏法规?还是表明我对阿弗卢埃拉父亲般的感情是假的?抑或是妒嫉戈尔曼比我有胆量,敢于犯法,而我尽管也有那样的念头,却从不敢付诸实践?我说:“他们会为此烧掉你的大脑,切碎你的灵魂的。现在可好,我成了你的同谋了。”

 “你说什么?那王子想怎样就怎样?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他之前?我得把这事儿说出来。”

 “够了,够了。”

 “我们还会见到她吗?”

 “王子很快就会厌倦他的女人的。几天后,也许就一晚上,他就会把她扔还给我们。那时,我们就得离开这儿了。”我叹了一口气“不过至少我们还可以在这儿住几晚。”

 “到时你准备去哪儿?”

 “在罗马呆一阵子。”

 “就算是睡在街上?这里看来确实不太需要瞭望人。”

 “我会想办法的,”我说“然后我可能到巴黎去。”

 “去向史学家学习?”

 “去看巴黎。你呢?你想在罗马得到什么?”

 “阿弗卢埃拉。”

 “闭嘴!”

 “好吧,”他说,笑容有些苦涩“但是我要在这里等她,等王子玩腻了。那时她就是我的了,我们会想法活下去的。无会人是足智多谋的,他们必须如此才能生存。也许我们会在罗马找地方住一阵子,然后跟随你去巴黎,如果你愿意跟一个怪物和不忠的飞人一块儿旅行的话。”

 我耸耸肩:“到时再说吧。”

 “以前你跟丑人同路过吗?”

 “不多,也不长久。”

 “我真是荣幸,”他敲了敲栏杆“别扔下我,瞭望人。我有理由想跟你在一起。”

 “什么理由?”

 “我想看看当你的机器告诉你有外星人开始入侵地球时,你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身子朝前弯下去,垂下肩膀。“那你会同我呆很久很久的。”

 “你不相信真的会有入侵?”

 “会有这么一天的,但不会很快。”

 戈尔曼吃吃地笑了。“你错了。其实已经有人入侵到这儿了。”

 “你别拿我寻开心。”

 “怎么啦,瞭望人?你失去自己的信仰了?一千年以来,人人都知道:有个外星人种垂涎地球已久;按照条约的规定,地球是他们的,终有一天,他们会来接管地球的。这早在第二‮元纪‬末期就已经决定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是史学家。”我转向戈尔曼,说了些我从未想到会说出来的话:“我倾听星星作瞭望的年头有你年龄的两倍那么久,丑人。这事儿常让人觉得很没意思。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念上一万遍,也会变得很空的。我每天都瞭望,而且很尽职。有时候,在黑沉沉的夜里,我会想我的瞭望其实什么用也没有,我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尽管瞭望还是很有乐趣,但是也许确实没什么用处。”

 他握住我的手腕。“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吧,真没想到。不过我的话你也会感到很意外的,坚守你的信仰吧,瞭望人,入侵就要来临了!”

 “你怎么知道?”

 “无会人一样有他们自己的技艺。”

 我感到很不安,说:“作无会人痛苦吗?”

 “人都会变得很顺从的。况且无会人尽管地位低下,却很自由。

 我可以随心所跟任何人讲话。”

 “我注意到了。”

 “我可以游历四方,不用担心食宿问题,哪怕吃腐烂的食物,住脏差的地方。可以随便接近女人,让那些噤令见鬼去吧。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因野心带来的烦恼。”

 “不想摆脫现在低下的地位?”

 “从未想过。”

 “你要是当个史学家,也许会更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我能享受史学家的乐趣,却不用承担他们的责任。”

 “你好不得意!”我叫了起来“占无会人的便宜。”

 “不这样,一个人怎能承受圣意之重?”他看着宮里。“卑微的人将杆,有权有势的将败落。把我这话当做预言吧,瞭望人:今年夏天来临之前,将会有那个好的王子好受的。他抢走阿弗卢埃拉,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你言重了。今晚你在幻想着造反吧。”

 “这是预言。”

 “你没法接近他,”我说。转念一想,我又很生自己的气,居然把他的愚蠢当回事儿。我继续说道:“再说了,为什么责备他?王子们都这样做。那女孩自己去的,该责备她才对。她可以拒绝的。”

 “那样的话,她要么死,要么失去翅膀。不,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有!”丑人突然做了个吓人的手势,他伸出关节大、指甲长长的大拇指和食指,朝前方假想的眼睛戳去。“等着瞧,”他说“你会看见这一天的!”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观象人,他们支起自己的仪器,点燃蜡烛,查看明天的状况。一股难闻的白烟味道冲进我的鼻孔。我不想再和这个丑人谈下去了。

 “天晚了,”我说“我需要休息,得马上瞭望了。”

 “望仔细点儿,”戈尔曼告诉我。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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