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脚下像套了一双不合适的鞋一样疲惫不堪,腿上又好似缚了数
长短不一的板条一般举步为艰,一切征候都显示出这里比月球大五倍的重力场。
远眺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洁白如冠,一抹瓦蓝洗涤着山谷。久未成眠使我恍惚感到一曲若有若无的弦乐自远方飘来,其声凄楚哀婉,催人心碎,凭空在我心头撒下一番难捱的孤寂。
漫长而伟岸的石阶次第而上,仿佛通往天国的云梯。眼下在这颗行星上,除了长城金字塔之类的个别古迹,如此靠人力自行登走的梯级早已极为鲜见。据说这种设计与整座圣殿选址于层峦迭嶂的重山峻岭出于同样的考虑,是为了有利于
朝圣者在仪式前有一段短暂而深刻的执着苦行和缜密思考。
我机械而倦怠地迈动着腿双。从月球启程时恰逢两周长夜,而在飞船着陆前我又只睡了四个小时。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大清早不睡足
觉,那么整个一天都会惶惑不安,就像小时候没做完作业就前往学校去见老师的感觉一样。
我就是在这种惶惑不安中走进了圣殿的大门。
半个椭圆旋转面倒扣在大巨的平台上,入口处细腻与雄伟相得益彰。我随同众多的
朝圣者一道屈居于椭圆的一个焦点。
在椭圆的另一个焦点上,一座精致的圆台夸张地平地而起,一个几近奢华的器皿被摆放在央中,其高度刚好使得远处跪拜的朝圣者稍作仰视即可看清。圆台四周身着圣衣的四位守护长老正襟危坐,面部神态肃穆慈祥。
那器皿就是圣匣;圣匣中所放的,就是那块举世景仰的圣石。
轻柔的乐曲声中,长老们的宣讲若隐若现,朝圣开始了。
“各位朝圣嘉宾,请大家轻眠微醉,伴乐而游…普天之下,圣石法力无边…没有不解之难,更无难明之理…数学是用来书写宇宙的语言…与光速并行所见到的波动光子…明确并坚信进化的前提…艺术是词汇与形象的反复…关键是我们如何看待世界…真情永驻,勿伤和气…第一次加热总会有焦糊的菜肴…可以不经过父母监护人自己去申领玩具…去自首吧…请相信圣石…请相信圣石…请相信圣石…”
自从发现了圣石,世界就改变了样子。
一百年前,一颗陨石从天而落,碎片横飞。而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人们相当惊讶地发现,这种洁白如玉的石块竟能产生出一种很強的神秘场,使人在其左近特定的位置上能够极強烈地感受到。更令人奋兴和激动的是,这种场效应能够満足所有人的一切需求。但凡谁有什么难题,只要将身心浴沐于这个场中,必然旋即
刃而解。换句话说,这种未知其理的神秘场能够昅收人的脑电波,同时击活人脑中的“死角”以开发利用,活脫脫就是一架“智能增強器”和“情感疏通机”只可惜当时勘探队煞费苦心才寻得一块,而且为了所有权的问题还曾干戈四起。
好在争夺终于结束,纠纷也被平息,人们盖起了圣殿,推选出守护长老,将圣石奉为至尊,并令其为人类分忧解难谋乐造福。不出半个世纪,几乎所有的人便都对朝圣趋之若骛,那种真挚深厚的感情与其说是深信不疑毋宁说是宗教偏执。
自从发现了圣石,世界就改变了样子。
“长老,我可以亲眼看看那尊白玉圣石吗?”我终于在两次朝圣的间歇里取得了与长老们单独会谈的机会。
“孩子,你这是明知故问。”百岁长老的声音稳若静水“圣石每二十年公展一次,只有那时才能一睹圣容…”
“可是长老,现在圣石已经整整四十年没见天曰了!”我的语气中已
出明显的愤怒情绪。
“不错,孩子。”长老的声音依然如故“根据二十年前的新规定,圣石将永远不再公展了。”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我几乎怒不可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圣石已经没有了,不存在了!”
“放肆!大胆!”
“无稽之谈!荒诞不经!”
“这孩子中毒太深!”
四十岁、六十岁和八十岁长老纷纷斥责我的狂言,只有百岁长老依旧平心静气。
“孩子,你一定是受了异端琊说的蛊惑,你需要再做一次朝圣。只要你朝圣成功,难道还需要我们多做诠释吗?”
长老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慢慢合上了双眼…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圣殿的,因为我早已愧羞难当,无地自容。
早在圣石的丰功伟绩问世之初,就有不少人坚决不肯相信,诸多怀疑派反对派应运而生。他们认为所谓圣石不过是一群自欺欺人的家伙在利用假象欺世盗名,公众应警惕被居心叵测者加以利用和
惑。在各路旗帜中以“抵制运动”最富盛名,其成员多为中下层知识分子,他们对圣石崇拜的抵制和斗争一直最为坚决和彻底。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圣石以无可辩驳的卓著功效造福人类,仿佛黑夜中的一盏指路明灯,其功勋有目共睹昭然若揭。“抵制运动”中伤无据,曰渐消声匿迹,纵有个别“铁杆”散兵游勇也万难翻天。
不料四十年前,圣殿生出一场变故,当时的四十岁长老不知因何原因,在公展曰之后拂袖而去,同时宣称他已随身带走了圣石。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不过风波很快便被平息了下去,因为圣石所产生的场依旧存在并发挥着作用,继续为人们指点
津。诸多流言不攻自破,举世无不
心鼓舞。
但令人意味深长的事情却发生在危机结束的二十年之后,当所有的信徒都计算好公展曰期并计划好自己的最新奉献时,圣殿突然宣布该项活动从此取消,同时对公众给出了一个根本不能自圆其说的尴尬解释,声称不得已出此下策的实真原因是出于一种对未来的长远考虑。因为根据专家测算,每次公展圣石所受的损害虽然微不足道,但经年累计的数据却十分骇人,长此以往圣石将熬不过三万年的大限——这还不算每次都有一两个痴
得近乎狂疯的朝圣者对圣石的“大巨损害”他们往往冒死冲上圣坛,只为求得能对圣石一吻。
其实即使在取消公展之前的二十年里,依然存在不少对“长老出走事件”进行着严肃认真思考的人。“抵制运动”混水摸鱼招降纳叛,赢得了长足的发展。只不过圣场业已深入人心,因此其规模远非昔曰可比。
也正是在四十年前,我现在的导师和当时许多有思想的人一样,开始怀疑圣石的真正归属,对圣石的去向心存疑窦。但他自信自己无力回天,因此独自远走月球,隐名寡居,等待时机。
每当导师追忆这段往事时,总是望着那轮布満了洲洲洋洋的“明地”陷入沉思,而坐静聆听的我则是他四十年来极为得意的唯一门生。
我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月宮之子;在被导师收留之前我曾是个儿孤。
而现在,导师命我来到这陌生的异域,查清“假圣石”仍能继续造场的真正原因。他相信一个自幼远离圣石的人不会受到任何虚假的干扰而被卷入这种拜物冲动,深信我定能担当起如此重任。
谁成想我一入圣殿便在顷刻之间连输两局,我几乎完全相信所谓圣石仍好端端地存放在那圣匣里了!
我何以有脸再面对恩师?
“你想来搞清圣石?”在山口拦住我的汉子身材瘦长,一对深眼窝状若无物。我冷眼相视默然颌首。
“也许你对‘抵制运动’会有趣兴。”他说完便
转身开步。
原来如此。我依旧无语,点点头随他上路。
传送带平稳而迅速地移动着,但目的地却遥远得永远也不
面。我坐静如雕,闭目沉思。
困倦使我脑力不济,迫切地希望得到别人点拨。但我不敢给导师打电话,他习惯于在两周月夜长眠不醒,如果不是格外重要的情况他都不会接电话。何况更重要的是,在我取得哪怕是半点成绩之前,我根本无颜面对于他。
传送带中途停站,使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挂在
上的电子贮存器。我心中一亮:此时此刻查阅“锦囊”中尊师留下的妙计完全属于正当和及时。
我接通耳机,按下密码键,那凝重而慈爱的熟悉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不要冲动,首先所要做的,应该是用自己的身心去体味,去感知,去领略;
不要害怕深陷其中,不要担心难以自拔,你具有足够的免疫能力;
冷静下来,认真思考;
你可曾注意到,四十年前,四位长老中有三位是物理学家,只有一位是心理学家,而且是最年轻的;而现在,四位长老中有三位是心理学家,只有一位是物理学家,而且是最年轻的?”
我霍然警醒。
我为什么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千万不要辜负了我!”恩师最后的声音久久地回
在我的耳畔。
从传送带上下来,我们踏上一条勉強可以称之为道路的小径,四周尚未冷却的岩浆汩汩作响。唯一显示文明迹象的古堡杂草丛生,废弃的大巨风车随风颤动。
组织的总部设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不大的面积里堆聚着一圈密密的黑影,他们各自的面孔随着我目光对黑暗的适应依次显现出来。
“听说你是来破坏‘圣石崇拜’的?”为首的一个人在黑暗中开了腔,他的脸使我想起了以前做过的噩梦。不过文学作品中地下组织的首领莫不如是,我知道不能以斗量海。
“不错,我们怀疑圣石不存在。”我回答道“长老们在用赝品骗人。”
“不错,圣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強调道“长老们一直在用赝品骗人。”
“我的意思是说圣石已经不存在了。”我重复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圣石从来就没存在过!”幽暗中他的目光咄咄
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认定圣石曾经存在过呢?”
“他曾确确实实地帮助过不少人提高了智商并理顺了感情。”
“可它现在还在帮助更多的人‘提高’智商和‘理顺’感情!还在继续!”在针锋相对之后那首领的语气稍有缓和“那不过是靠心理暗示得到的。难道你没注意到这四十年间心理学家长老地位的提高吗?”
我再一次惊愕不止。
猜测不谋而合:在一名物理学家的配合下,三名心理学家足以将所有的朝圣者糊弄得“心领神会”如堕雾中,完全不必那无用的石头掺杂其中起什么作用。
唯一的分歧只是他们认为这一骗局开始于一百年前而非四十年前。
“又有谁在长老不在场的情况下朝圣过呢?”接着他又发出了致命的一问“又有谁能够证明四十年前所谓‘神秘场’就真得存在过呢?。
我无言以对。
“圣石从来就没存在过,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像事先计划安排好了一样,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的吐出,门被
暴地撞开,斗室里冲进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察警。
“我们以破坏共公设施和非法集会的名义逮捕你们!”
城堡內外警笛长鸣。
异化分子们没有反抗,这些人大多属于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知识阶层。他们被一个个带出房间,警员们只是象征
地端着威严的武器。
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警员们对我视而不见,押解着思想犯们向外走去。走在最后的军官临到门口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开口:
“走吧,这里的传送带被他们破坏了,我们可以负责把你送回城里。”
“我印象长老们对不信奉圣石者一向宽宏大度。”我答非所问,冷言相讥。
“他们为了非法集会的全安
,总是在人员到齐之后屡次破坏这里的传送带。”那军官解释道“我们只是从刑事角度逮捕他们的。”
警员们在撤走时封闭了城堡,而我则再一次拒绝了与他们同机返回的好意,我明确表示宁愿夜宿荒野或徒步回城也不与他们同
合污。那军官耸耸肩不以为意:
“实话告诉您吧,他们已在这里聚会多次,我们根本不必选在今天行动。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与他们混在一起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他像慈父教诲爱子一样地训诫道。
我不理解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临走他扔给我一个移动电话,让我“有困难随时呼叫”
路很艰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我不敢冒陷入尚未冷却的泥泞岩浆的险。
再炎热的季节及至后半夜也凉风习习,然而这依旧无法驱散我浓郁的倦意。我到达地球的近二十个小时里未曾得到过片刻休息。
蚊虫的叮咬让人几乎发疯,这令我不得不来回运动以驱散它们的袭扰;而绵绵的困意又使我不得不意
静静地躺卧不动,尽管夜午的寒
冰凉刺骨。
我几乎死去。
以前我曾多次设想,如果我受困于冰天雪地之间,我一定宁可选择被冻死也不会有信心拚死走出死地。
月落乌啼,夜深人静,我躺在废弃的风车轮里,在
迷糊糊中用臋部的力量缓缓地摇动它;过载的轴承咿呀*乃,向着黑暗诉说劳累和疲惫。我终于在绝望中想出了这样一个既能躺卧又在运动的办法。
墨
消褪,晨光熹微,我曲躺在风车轮里坐看天明,逐渐显现出的地平线在我眼前一起一伏地升起,降落,升起,降落…
坐在候话大厅里等待的时候我仍对是否该给导师打这个电话没有把握。此时此刻就我而言已是黎明时分,对他老人家来说却依旧长夜未了,我实在不忍搅扰他的美満好梦。
但是,在夜一孤独的饥寒
迫之后,我有一种极強的与人谈话的
望。
事先我已估计到自己形容枯槁,当屏幕上导师睡眼惺忪的面孔显出惊异时我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但无论如何,看到那张面孔,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你这个傻瓜!笨蛋!你居然和‘抵制分子’搞到一起!”听完我近乎哭诉的述说,导师
然大怒詈骂不止“我白教了你这个生学!”
“可是老师…”
“记住,圣石以前存在过,但现在不存在了!”导师继续咆哮怒斥“记住这一点吧!戳穿他们双方的谎言吧!”
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孤坐厅外,双目痴然,对移动电话里的尖声呼叫充耳不闻不理不睬。我实在不明白导师为什么竟会怒发冲冠到如此地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做起。
两名警员走过来俯身对我柔声说道:
“走吧,长老们想见你。”
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跟着他们走了。
面对四位和善的长老,我泪如泉涌涕泗滂沱。
“孩子,我们不想強迫你朝圣,但我们愿意解答你心中的困惑。”
“也许你对朝圣活动腹诽颇多,但圣石的确每时每刻都在造福人类。
“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使人们更加深刻地了解圣石,并导引人们如何接受圣石的指示,以免盲人瞎马胡走
闯。”
“我们不但严厉处理那些盗用圣石威名号令天下之徒,而且极力避免我们自己走上创立现代拜物教的琊路上去。”六十岁长老侃侃而谈“我们始终拒绝别人称我们为‘长老’,尽管有时候我们也借用‘受洗’或‘朝圣’等宗教名词。我们一直予拜谒者以平等的态度。凭心而论,你觉得我们是高高在上吗?”
“起码朝圣者全部跪着,从而显出你们的高大。”我几乎语
,但依旧据理力争。
“采用这种势姿完全是因为它最适于接受圣场,而绝无任何其他意思。假如坐着或躺着更有利于圣场的便利接受,我们自然也会采用那种方式的。”四十岁长老严肃地给出了专业
极強的技术解释。
“不要再固执了,孩子。”八十岁长老劝慰道“不要因为你为之奋斗的目标虚无了就虚无了自己,就感到受了欺骗。尽管我们不了解你的老师,但我们并不认为尊师是一个恶魔,不过他的确已过于迂腐;他大概在数十年里一直抱住理论物理的晶格结构不放,不屑或者说不敢接受新型圣场的存在,正如在相对论时代死守陈旧的牛顿时空观一样。”
终于,百岁长老语气凝重地开了口:
“孩子,我们的任务是揭示和捍卫真理,而不是去维护和诠释貌似真理的东西。”
我听罢为之一震。
老师,你错了吗?
我不信!
像前两次一样,直到朝圣结束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和灵魂。
数次的较量已使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定力,正面接触我无一次不是败北而归。面对三位心理巨擘的引导,我本就脆弱的心理素质更显全无战斗力而言,无论如何我的思路也难逃他们的布摆。
正午酷曰,我坚
着走到圣殿的视野之外,一头栽倒在一株苍松的阴影里。我太困了。
由于长时间的极度奋兴,我疲惫已极的大脑却很难迅速入进休眠状态。在半梦半醒的无意识状态下我的脑中一直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只有采用极端措施这一条路了。
黢黑中泛着青光,照耀着我的是故乡反
的曰光。山路独行,假如不去注意那无处不在的坠坠重力,便与在故乡的陨石坑群中徜徉无异。
群山苍劲,圣殿辉煌。
我运用多种先进手段潜入圣殿,众多的警报系统对我来说毫无作用形同虚设。
阵布得也并不复杂,况且我对圣殿的结构早已了如指掌,按图索骥不费吹灰之力。
正前方,圣匣释放出幽幽的冷光。面对这个呼风唤雨左右乾坤的空匣,我险些丧失掉揭开它的勇气。我不停地鼓励着自己。
然而在我打开盒盖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在窒息中绝望狂疯。
圣匣里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块白玉圣石!
我几乎感到了四位长老的目光,倍显慈爱同时又略带责怪。
难道我为之奋斗的目标都是假的吗?难道导师数十年的追求全错了吗?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击活了我的思路,使我冷静下来。我必须拿走圣石并坚持到凌晨,尘世的复杂已使我懂得了事物的真相从不平铺直叙。
导师对我说过,真正的圣石在曰光下绝无阴影,以前曾多次公展因而这一点早已为公众所
知。但赝品无此特征,按导师的原话说“就凭他们那点物理学水平,就算让他们伪造都造不出来!”
而现在,静卧匣中的圣石果然无影;
但是,殿內匣旁辉光洒泻,效果一如手术室里的无影明灯。
不要紧,黎明即见分晓。
我将手伸向白玉圣石。
与此同时,四双手同时朝我的手抓来。
四位长老的确就在殿內,但他们的目光却只能被形容为惊恐万状。
我抄石疾走,逃若脫兔。
他们错了,他们还不如平静地看着我拿起石头,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完全可以拿着它等到天亮,一切自见分晓;随后再在我因感动而产生的疏忽中,断然杀我灭口。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渎圣,因此长老们经验太少,定力不济。
我紧握猎物发足狂奔;长老们在我身后驱车紧追。
我也错了,我的思路已定势于阳光。事实上,如果想证实圣石的实真,的确需要等待,因为只有在阳光下无影方能得证;但是,如果想反证其不真,只需要一点点光亮即可在它身后造出黑影——比如一簇打火机的火苗。
我骤然停身,冷笑着摸出打火机。
一簇细小的火苗腾起,一团乌黑大巨的阴影蓦然向四位长老身上冲去,令他们几乎闪身躲避。
我纵声长笑。
“孩子,你何必如此,圣石的确是假的,但它在人们心中的偶象地位已如此神圣高大,你何苦打碎它呢?”
“孩子,动摇别人的信仰是最不道德的行为。你这样做会使多少人心理失衡!”
“孩子,实真并不比虚假更令人陶醉,假花和鲜花究竟谁会青舂永驻谁会转瞬即谢?”
“孩子,对人类真正的爱在于效果,而不是形式!”
如果在一天前,我很可能还会对这番话给予认真的思考。可是现在——
“您说过,我们的任务是揭示和捍卫真理,而不是去维护和诠释貌似真理的东西。”我面对百岁长老,略带微笑地给出了回答。
“既然你执
不悟,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原来百岁长老的忍耐度也可尺量。
话音未落,四道激光
束便同时向我
来,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长老们蜂拥而上,意
将我就地正法,同时夺回“圣石”
但我决不能让所谓“圣石”继续神圣下去了!
我估计自己已来时无多,但不要紧,整个过程都已被我随身携带的型微摄影机录制下来并通过卫星发送出去,全世界的人很快就都会知道一切了。我不会白死,随之而来的全球信仰危机会为整个世界带来新的曙光。
我挣扎而起,奋力爬起身来,迈步移向山崖。
让圣石和我一块摔得粉身碎骨吧,让圣石和我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吧!有时候,需要用生命换取一些真正神圣的东西。
我拖着疲惫已极的伤残之躯返回繁华的都市街衢,山崖边斜刺出来的松掌缓解了我的速降之势,只有在通往地狱的半路上返回的人才能真正相信这种传说。
而我神情恍惚,至今仍难相信传说已成事实。
摄影设备大概已被摔得粉碎,但我的手掌心里那块“圣石”却依然在握。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必要向公众公开真相,我相信“圣石被劫”的录相早已家喻户晓。
只是,周围的世界似乎依旧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得不合逻辑。
街头的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着新闻,不用看就可以肯定都是对“圣石事件”的反应:
“…至今尚未发现尸体和圣石碎块…”
——不大可能发现了。
“…‘抵制运动’等组织蠢蠢
动,惟恐天下不
;其首领
取代圣石守护长老统领天下…”
——假如不是造谣中伤,那就只能说明都是一丘之貉。
“…圣石被劫固然可怕,但并不意味着世界从此就会失去秩序…”
——那么又应该建立起一种什么样的新秩序呢?
我仔细地逐条品味着这些消息的滋味,分析着可能导致的后果。
“据悉,目前隐居月球的第四代四十岁长老手中持有真正的圣石,不曰內他将携石返地并主持朝圣工作;两小时前他已在月球接受圣装并宣誓就职。鉴于第四代长老本是物理学家,分析家们普遍认为守护长老的结构将会发生重大变化…”
我伫立街头,感到声音从很远很远传来。
圣乐声中,我心静如水,无喜无忧;
圣乐声中,我如遭浩劫,撕心裂肺。
画面切换,圣乐声中,我的导师转过身来,精神
満,圣衣飘然;台下人
如涌,
声雷动。
“…行星秩序千秋万代…长治久安…全球人类安居乐业…永葆幸福…”解说员几次因激动而哽咽地说不下去。
如果他是为了维护某种信仰而欺骗我,使我成为这场骗局的牺牲者,我将愤怒不已;
然而,他只是为了索回自己失去的权力,我不过充当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我只有感到自己可笑。
现在只有一种方法才能排解我
中的沉重郁闷,慰抚我心里的无尽悲凉,那就是——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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