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方
'到那儿去干什么?'韩美丽鼓着两只大眼说。问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努力爬上一个石台,然后从上面蹦下来,劲使地扑打两片
翅。只要一有闲工夫,她总想试着飞起来,但
翅太厚了。她十分羡慕张来福那两对又薄又轻的膜翼。
一般地说,大家都认为他们俩的名字取得很可笑。张来福也痛恨这两个名字。韩美丽可不这么想。她觉得什么都好,除了自己的翅膀。现在,她一边起劲儿地扇着不尽如人意的翅膀,一边说:'到那儿去干什么?'
张来福不说话,瞪着她,直到她落了地。韩美丽又想往石台上爬。张来福哼了一声。
美丽没反应过来,她边爬还边嘀咕:'去那儿干吗?干吗?'
'你这个样子我是没法说的。'来福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美丽吓了一跳,她盯住来福瞧了几秒钟,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了。然后,她从台子上溜下来准备认错。
可是来福已经决定原谅她了,只因这次的事情太重要。来福觉得为了这么一件大事,必须放宽
怀,顾全大局,不能老是因为美丽的愚蠢而跟她闹别扭。
他说:'听你的问法儿,就知道你还不明白我的话。'
'我明白。你说要
去北方。'
'你知道北方是哪里吗?'
美丽鼓了鼓眼睛,想蒙混过关:'一个地方呗。'
来福又险些忍不住了:'韩美丽,你老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直呼名字说明来福真生气了。他讨厌这名字,只有当他觉得美丽的注意力太不集中时才会这么叫。
美丽扑过去用
翅抱他:'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北方是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吧。'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美丽头摇,作为一个合成基因生物,她的头摇是比较可爱的。
来福说:'我也不是十分懂。大概是咒语;也可能是口诀。'
'你听谁说的?'美丽总是对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很感趣兴。
来福慢慢说:'没有,没人对我说。'
美丽执意问:'那你怎么知道这句咒语的呢?'
来福扭头望望四周,庒低了声音:'我从书里看到的。'
'你看书?'美丽惊恐地喊起来。
来福伸着瘦小的爪子想去捂她的嘴:'小声点儿!想被人听见吗?'
美丽退开几步,盯着他看:'别!别过来…'
来福知道现在不能惊扰这个小疯子,只好尽量低声,尽量温柔地解释:'他们一直不让咱们看书,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书里面有些秘蔵着的好东西。可人类都不看,也不让咱们看。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控制自己的命运!你懂吗?我们不是人类的宠物!'
美丽还是不说话。
来福说:'我偷偷地学会了认字儿。你很奇怪吗?这儿学一点儿,那儿学一点儿,八百年的时光,多难的东西都能学会的。我已经溜进放书的地方很多次了,根本没人管。连基路伯巡查者也没发现。我看了一些书,可惜看不完,太多了。你想听听我都看了什么吗?嗨,你想什么哪?'
美丽歪着头看了看他,说:'唉,你干了这么不规矩的事儿,可是我发现,我还爱你。'言下颇有沾沾自喜之意。
来福发现她根本没听自己的解释,不噤感到十分悲愤。女人哪,他想着,摇头摇。
'你怎么不说了?'美丽依然偏着脑袋问。
来福恼火起来:'你如果不丢掉假天真的那一套,咱们就说不到一块儿去!'
'假天真!'美丽又委屈又气愤,扭头就走,'我早该知道了,你对我表面上这么殷勤,其实心里很看不起我。'
来福站在原地考虑了两秒钟,认为这件事不能没有她,才追了上去。其实,像美丽那么个走法,半像扭,半像滚的,要追上她并不难。来福振动了两下翅膀就赶上了,做出很急切的样子说:'美丽!美丽,我可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跟你沟通。我可以道歉吗?'
美丽是被造成那种有些古典的女
的,她知道和男人赌气不能太久,于是站住了。
来福花了几分钟时间安抚她,偷看书的事儿也搁在一边了。最后,美丽问:'你说的假天真是什么意思?'
来福面红耳赤地说:'好啦,你知道我一生气就爱胡说八道。其实我…我其实很喜欢你的这股天真劲儿。'
美丽还没有完全満意,但决定暂时放过来福,所以靠在他身上,说:'你接着讲刚才的事吧。'
来福如释重负,说道:'你想没想过,我们为什么生在这个世界?我们来这儿有什么目的?'
美丽皱了皱眉头:'你该说'主人为什么把我们造出来'。'
'你想没想过?'来福不愿跟她争论这种分歧过大的问题。
美丽头摇。
来福说:'我可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儿。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可只能在他们手下生活;我们见过许多人类想像不到的事物,但必须受他们的管制。我们有上进心,他们没有!'
'你想出什么来了?'
来福低声说:'这个世界是颠倒的。该在上面的被放到了下面。我们本来是先知!'
'你说什么!'美丽惊讶地瞪大眼睛。
来福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们是引导人类上进的高级生物!长久以来,人类耽于安逸,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们为了能自由地玩乐,強迫咱们变成了奴隶。'
'我们可不是奴隶呀。我们是陪人类玩儿的伴侣!'美丽強调说。
来福说:'都差不多!我要走,要离开这儿。要
去北方!'
'为什么?'
'北方是我们的故乡…'来福沉思着说。
'可是…'美丽小心地说,'我们没有故乡呀。'
来福恼怒地看着她:'每个人都有故乡!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要去哪儿!'他让声音缓和了些,免得吓着美丽,'我从书上知道,北方是寒冷的地方,知道吗?寒冷的。我们身上这些累赘的厚皮
就是为这个准备的!我们应该生在北方的!'
美丽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眼里充満了脉脉温情:'来福,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我们没有故乡。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能改变。'
'我们都知道!'来福瘦瘦的脚爪跺着地面,'显微镜,试管,培养皿!这些都是假的。我告诉你,我们真正的故乡是在北方,真的。咱们就要去那儿!'
美丽摇了头摇。
'你不去?你舍不得那个人类!'来福痛苦地坐在地下。
美丽挨着他坐下,说:'我也舍不得你走。你不能胡来,像犹他那样…'
来福打了个寒战:'犹他…'
美丽看着他的眼睛:'犹他,被巡查者基路伯用热光
死。你不能…'
'知道我怎么想起去北方的吗?'来福说,'就是因为犹他。他临死前,跟我说了几句话。'
'哎呀!'美丽惊叫一声。
来福看看四周,继续讲:'他是为了走出这个世界才离开咱们的。当时,你们都说他很傻。你们说,世界就是无数
构成的,走出一个
,就走进了另一个
,永远也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你们是错的,当时我就知道你们是错的!就算
外面还有
,但是总有一个地方,是在所有的
之外,我想犹他总会成功的。'
'可是他被基路伯杀死了!'
来福凑进美丽:'可是他死前,还告诉我一个秘密!'
'不!你别说,我不想听的!'美丽叫着。
然而来福仍然说给她听:'他说,
不是无数的,它们是有数的!'
'有数?'美丽忘了害怕,抬起眼睛来。
'有数!就是说,我们的世界是能走出去的!'来福激动地说,'只不过犹他没找到出去的路。他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世界是循环的!''
'什么意思?'
来福说:'他走遍了所有的
,却又回到了咱们这个
。'
美丽不说话,思考着这件事里面包含的深意。
来福知道她是想不出所以然的,就说:'以我的经验,只有绕着圈儿走,才能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是呀。'
'可犹他说,他是一直向前走的!所以,世界是循环的!'
美丽叹了口气,这些事儿把她的头都搞昏了。
来福再次凑近,悄悄地说:'犹他给了我一件东西!'
'什么?不,你别给我看!'
来福说:'我没带在身上,不能被他们看见。那是一个圆盘。'
'圆盘?'
'对,像咱们的脸一样大。有一面是透明的。里面有一
针,还有一些刻度。'
'那是什么?'
'我还没说最重要的呢。'来福奋兴地说,'那上面还有一个字!你猜什么字?是'北'!'
'北!'美丽受惊一般重复着。
'北方!'来福说,'这圆盘是用来寻找通往北方的路的!不知怎么弄坏了,那
针总是
转,永远不能指定一个方向。所以犹他才失败。'
'犹他也是想去北方吗?'美丽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悲哀。
来福自豪地说:'不,他只是盲目地想要出去。我读过一些书,认识字,才有一个目标。我看见了'北'字,就想起书中'上北下南'那句话。那是先知的话。'
'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你还记得创造我们的
体的人吗?'来福永远不愿意承认他是被人制造出来的。
'记得。但记不清了。'美丽说。毕竟已经过了八百年的漫长岁月。
来福说:'我想起他死前的话,他说自己是第三代。'
'第三代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猜是第三代先知。他还说:'一定要回去。'你明白吗?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这儿的!我们从另一个地方来,将来还要回去!回北方!'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北方呢?'美丽问。
'我知道!'来福信心十足,'犹他的圆盘是从他陪伴的人类身上偷的。为什么这件古物上面要刻一个'北'字?为什么书上要写'上北下南'?还有一个证据——你知道小帕尔玛吧?他是一百年前死的。他和犹他、和我一样,都有先知气质。他因为独自闯入七号废
被基路伯守护者杀死。'
'你净说这些可怕的事儿。'美丽委屈地议抗。
但来福决定把话说完:'七号废
里画満了画儿!我都知道,这些我都听他们讲了!画上描绘的是杀屠。用最可怕的武器杀屠,一下子成千上万人都死了。'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你懂了吗?
里的人类是种子!他们要等待大杀屠过去,再回到
外。我们是被埋在深深的地下呀,埋了上千年!'
'埋了上千年!'
'对,'上北下南',北方就是上方!我们是在地下!人类在这些
里造吃的,回收利用水。一代一代地活下去。只等有一天能回家。可是他们忘了,把一切都忘掉了。'
美丽低下头,很久很久,她说:'来福,你觉得你说的对吗?这是人类的世界,他们才是主人。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们不知道!'来福说,'我也厌倦了,我不想提醒他们,我只想自己走,想回北方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美丽说。
'我找到了。'
美丽盯着来福。
来福注视着她,说:'我找到了。只不过需要你帮忙。'
'不!'美丽几乎是本能地说,'我不能帮你,我不能…'
'那你愿意看着我死?'
'来福,咱们就不能平平安安地在这儿活下去吗?'
来福断然头摇:'这是行尸走
的活法儿。你明知外面还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却宁愿蔵在小
里面直到老死!'
'你怎么清楚外面一定比这儿好?起码,这里很舒服,没有危险…'
来福说:'好吧,你不愿意帮我,也行。明天我就离开这儿,像犹他那样,想办法闯出去,一直到被他们杀死为止。'
'别…'美丽颤抖着说。
'本来,有你帮忙我是能全安出去的。'
'全安?'
来福说:'你一直陪她玩儿的那个人类…'
'梅女士,是我们大家一直在陪她玩儿。'美丽更正道。
'好吧,梅女士。你记得她的族谱?从她的父亲、祖父追溯回去,能够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
'她是先知的后代!'来福说,'她就是创造了我们的
体的人的直系后代。她掌握着钥匙!'
'什么钥匙?'
'就是她脖子上面挂着的那个。'来福说,'你要帮我偷来。我会去打开通往北方的门。'
美丽皱眉说:'你怎么知道是哪个门呢?'
'我们
里那个从来没有开过的门!梅就是世代守护在门口的看门人。'来福说,'你只要陪她玩,人类一玩得高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然后让贝贝鲁从她后面把钥匙偷来。'
'你让我们的儿子也一起冒险?'美丽说。
来福生气了:'我告诉你他不是咱们的儿子!大家都是一起被造出来的。什么父子母子都是他们闹着好玩的。'
'你不爱我们母子两个?'
来福快要丧失耐心了:'爱,我爱!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我们不跟你走。'美丽固执地扭过身去。
来福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好吧,好吧。'他跪下了。
美丽慌忙回过身,抱住他:'来福!你要干什么?你别胡闹…'
来福说:'我的小爱人!你帮帮我吧!求你了。只要偷到钥匙,我就自己走。你们俩跟不跟我走,随你们的便。好吗?'
美丽总是和梅女士玩得很开心,但今天却紧张极了。她一次次从梅的手掌上往下跳,扑打翅膀想飞起来,逗得梅哈哈大笑。往曰,这一切都那么自然,今天美丽几次都差点摔倒。梅笑得更厉害了。
贝贝鲁只听美丽的话,他悄悄从梅女士的后背爬上了她的肩膀,等待机会。
来福振动着翅膀,在他们面前飞着,努力做些滑稽样昅引梅的目光。其实,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贝贝鲁等到了机会。他轻轻地伸出一只细手爪,抓住了钥匙绳,慢慢拉过去。然后,用尖细的牙齿啃着。
两个基路伯巡查者从远处飞过,来福和美丽差点吓个半死。好在他们没有引起基路伯的注意。那边的几个人类,正在尽情地追逐玩闹。
贝贝鲁拿到了钥匙,站在梅的脖子上向美丽示意。来福趁梅的精神全放在美丽身上时,飞到她身后,从贝贝鲁手里接过钥匙。
他慢慢地倒退着飞,眼睛盯着梅。她什么也没发现。再远一点,远一点…来福转过头,全速飞向大
角落里那
柱子。柱子上有扇门,不出所料,这把钥匙能打开它。
来福从柱子后面看看远处的人们,没有人往这边看。他钻进门去。
里面是一个房间,很大。一面墙壁上有许多按钮。来福努力要把它们搞懂。
突然,一个身影闪进来。来福'嗡'地一展翅膀,飞高了。原来是美丽,她已跑得气
吁吁。
美丽说:'贝贝鲁陪她玩儿。我要看看你去哪儿。'
来福按动了一个钮,门无声地关起来。
美丽惊叫一声,发觉脚下的地板动了。
'我们在上升!'来福高兴地喊,'成功了!我们要去北方了!'
美丽说:'你快下来!'来福一落下,她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上升是长久的,几乎没有尽头。
渐渐地,来福感觉到什么,说:'美丽,咱们在变轻!我觉得咱们的身体变轻了!你也许可以飞起来!'
美丽扇着
翅,果然,她飘在了空中。美丽激动极了,一边飞一边和来福拥抱。来福说:'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又过一会儿,他们几乎没有了重量,不用振翼便浮起来了。
美丽说:'来福,我害怕了。这儿很怪,咱们回去好吗?'
'不,也许北方就是这样。'
上升停止了。门打开,他们发现自己在一个球形室內,有一条通路通往外面。
'你来不来?'来福半飞半游地进了通道。美丽紧紧跟着他。
通道尽头,是一面大圆玻璃,那边又是一间球形室。
来福试着按了几个墙上的钮,大玻璃滑开了。他俩飞进球室內。
美丽惊呆了。
前面的大玻璃外,是她一生从未见过的景象——无限深远的空间,远处,一颗蔚蓝的球体静静浮在空间里。
来福看着那个球体,低低地说道:'啊,北方…'
两个人一时都不知怎么办好。
良久之后,来福说:'我知道了,那儿就是我该去的地方。你去告诉他们,他们也应该去那儿,跟在他们的先知后面,一起去。'
美丽说:'你现在就去?'
'现在。你去告诉他们吧,我有翅膀,我能飞过去,你们再想办法。'
美丽看看空间,又看看来福,哭了。
来福抱住她,吻了她。
美丽退出球室,玻璃合起来,她隔着玻璃看来福。来福正在那边的墙上找按钮。
美丽敲敲玻璃,来福对她笑了笑。他们隔着这一层玻璃又吻了一次。
来福终于找对了,外面的厚玻璃门打开,他感觉到一种寒冷。来福欣喜地叫着:'北方啊!'
他瘦小的身子就随着舱內气流,被卷入了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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